夜幕降臨的同時,我的朋友們驚魂未定地回到了麗江。
本尼把大家帶到一個古老的地方——“慷慨的山谷餐廳”,上午他們還不願來這裏呢。
大家順從地拿起我稱之為“冬日美味”的菜單,沒人有心情再去尋找更“自然”或更“原汁原味”的菜式。他們慶幸石鍾寺的壞運氣並沒跟到麗江,老闆還給他們優惠,他稱之為“免費驚喜”!
第一大驚喜是餐廳本身。這裏安靜而迷人,一點也沒有旅遊景點的嘈雜,這個選擇當然也是我的功勞。餐廳佈局精緻,庭院已改裝成餐廳一部分,正對着窄窄的河道。眼前的河流猶如一條優美的緞帶,蜿蜒穿過麗江的街道。如果你坐在石階上,還可以把腳伸到水流中。餐廳的桌椅很古舊,沒有擦痕或煙頭的痕跡,一個世紀來的食物碎屑填滿了縫隙,運到美國或許會成為很受歡迎的古董。
啤酒來了,我的朋友們互相祝願:
“願明天更順利。”
“更順利!”
馬塞先生建議大家以民主的方式,決定是否明早離開麗江去蘭那王國。只有本尼、薇拉和埃斯米反對。
這對本尼來説當然很重要,如果提前離開麗江,他就得準備新的旅行計劃,但這實在太冒險了,他投了反對票。民主方式在旅行時毫無用武之地,只要你是領隊,就應該有絕對的權威。
薇拉也投了反對票,她以前是大公司的高管,有天生的領導才能。只要她作出決斷,然後盯着下屬要求意見一致,一切就都搞定了。但現在是在中國,她只是旅行團中的普通一員。她在投票時説:“我不相信那村長能阻止我們去其他地方。他能上網給他在各地的親信發EMAIL嗎?”
“他有手機。”莫非提醒她。
“我懷疑。他打電話時,先會埋怨我們一通,肯定會滔滔不絕——好像他有權不被激怒一樣。”她朝柏哈利他們看了一眼,又傷感地説,“你們都知道,這次旅行是由我的朋友陳璧璧計劃的,是一次教育和鼓舞之旅。如果我們像老鼠一樣逃走,我們會錯過生命中最有趣的經歷。天哪,我們不能錯過壯觀的虎跳峽。”
埃斯米驚訝地張大了嘴,他們本來要去那裏嗎?
“我們還必須放棄騎馬遊草原的計劃…”
這引起了洛可和海蒂的注意,她們小時候各自擁有過一匹小馬駒。
“你們這輩子還有機會遊覽一千七百英尺高的草原嗎?”薇拉嚴肅地點了點頭贊同自己,“就像那些十六世紀寺廟裏的觀音壁畫……”
可憐的薇拉,她幾乎要説服他們了,直到她提到了壁畫。她説的觀音使其他人擔憂起來——另外一座寺廟?哦,不要再提寺廟了,拜託。
薇拉的計劃又告吹了,她曾把這計劃視為他們的“獨立宣言”。
“這就是我籤的約,我所付出的錢得到的回報,這就是我想要做的。我投了反對票,我勸你們也重新考慮。”她只得坐了下來。
埃斯米微微舉起了手,也投了反對票。
薇拉指了指埃斯米以引起每個人的注意:“又一個反對票”。
但埃斯米卻説不出她的理由,只能倔強地坐着。她沒法解釋,特別是沒法在魯珀特面前解釋,每當有人將他倆叫做“兩個小孩”時,他總是翻翻眼珠,輕哼一聲。他從不和她説話,即使不得已坐在她旁邊,也是將鼻子埋在書本里。
“有些人的情況還要更糟呢。”
她不止一次地聽到這種令她作嘔的藉口。他們並不真正關心他人,只關心愚蠢的旅行,只關心自己花出去的錢是否值得。
她也不能和媽媽説這些,她媽媽仍管她叫“娃娃”,一箇中國式的暱稱。娃娃,聽上去像洋娃娃的哭聲,她很不喜歡。“娃娃,我該選什麼顏色的圍巾?”早上,她媽媽用少女般的語調問她,“娃娃,我的小腹有沒有凸起來?”“娃娃,你覺得我看起來好點嗎?頭髮該盤起來還是放下來?”媽媽才是個娃娃呢,所以才會喜歡那個手臂上長滿毛的柏哈利。媽媽就看不出他有多蠢嗎?
馬塞先生問:“投票正式結束前是否有人還要補充點什麼?”
我用盡吃奶的力氣大喊:不要!不要!你們怎麼能這麼早就離開中國呢?這絕對是瘋了。
我要讓他們知道,只要我在!我就要向他們證明:任何提前離開麗江的想法,都是多麼荒謬和恐怖。
他們只需要遊覽最美的景點,“蜻蜓點水”就可以了。但現在他們竟然連“水”都不想“點”了。
中國就像棵古老的松樹,需要慢慢地感受和領悟——古老又充滿活力,如五千年的歷史那樣無比宏偉。
松樹代表了一種自然的力量,一種永恆的靜態之美,千年來激發着無數文人墨客的靈感。
而寺廟更需我們去親身感受。不要僅盯着壁畫和雕像,要跨過橫樑,俯首跪拜,細細體味壁畫的精髓。
想像一下吧,你是所有這些佛像的供奉者。從藏傳佛教開始,加入一些印度佛教,一些漢傳佛教,萬物有靈論以及中國本土的道家思想,就像寬闊無邊的大海,能容納世界上所有的河流。
這些寺廟是純中國的,如孔子般謙卑而典雅,這些混合使中國具有無窮的魅力。世界上所有的早期文明中,只有中國是連綿不斷地延續着自己的獨特文明。中國人不會隨意拋棄傳統,但會不斷修正並加以完善——這就是中國的審美,也是她的精髓,將影響所有來中國旅行的遊客。
但是,如果你太早離開,你將錯失這些精妙之處。你只能看到宣傳手冊上,那些最新油漆過的宮殿。
等你們一踏上蘭那王國,你就與美麗的中國失之交臂了,這真是大錯特錯!
但恐怖的結局已如詛咒般降臨。
即便身為幽靈的我也無法干預。
“九票贊成,三票反對。”
馬塞先生高聲宣佈。
“讓我們再次舉杯:為了蘭那王國之旅!”
當我的朋友們準備慶祝之時,菜也適時地上來了,“冬日美味”盛在我用過的碟子裏。
可悲的是,他們對我所點的菜非常不滿,直到聽到免費的“驚喜”才作罷。
一道是鬆脆的烤紅薯,廚師保證它會像美國和英國的薯片一樣好吃。雖然其外觀就像炸蠶蛹一樣,讓人食慾寡然。但只要一嚐到味道,他們便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就像第二道免費驚喜,看起來也像是炸蠶蛹,其實本來就是。然後是另一道開胃點心,名叫“蜻蜓”。
第三道驚喜是麻辣豆腐。
“我一輩子都在吃麻婆豆腐。”朱瑪琳説,“但這個吃起來很怪,我不敢保證我會喜歡。”
“幾乎是檸檬味的,口味很重。”柏哈利説。
“我不太想吃。”薇拉將自己那份推到一邊。
“這倒不賴。”馬塞先生説,“對你印象好些了,真的。”
他們嚐到的並非在美國常見的紅辣椒替代品。麗江的辣椒是漿果類的豆莢,麻辣物質對口腔黏膜產生刺激,使食客嘴裏發出噝噝聲。我的朋友們吃的是花椒類植物中特別的一種,它更有熱性,也會引起內臟幾乎麻木的感覺,體質弱的人更是如此。
一小時後,離開這頓令他們又愛又恨的晚餐,本尼取消了去欣賞“東巴古樂”的行程,索性集體回賓館消磨時光去了。
這將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回到賓館,本尼在房間裏不停地打着電話,安排提前去蘭那王國的事項。
在他打電話的間隙,我必須要插一下嘴:很久以來,極少有美國人從中國入境蘭那王國,但我事先都已經安排妥當了,這也是此次旅行中我最得意的成就。
我上次來這裏調查時,遇到一個極好的導遊,是蘭那王國旅遊公司的一個帥哥。如果我要更改線路,他一開始肯定會説不行,但隨後就會説:“讓我想想該怎麼做。”
當我説我要帶一隊人馬,從中國坐飛機入境蘭那王國,他説這可能需要特別的安排,因為過去似乎從未有過先例。
在我們行程開始之前幾個月,他寫信告訴我一切都安排好了。確實非常複雜,但他已和檢查站,蘭那王國旅遊局總部,旅行社和海關都聯繫過了,很難定下具體時間,但都説聖誕節可以。等我們一到中國,他就會聯絡在旅館的我。我很高興,要送他一份很特別的聖誕禮物,他聽到這消息也很興奮。
但本尼都不知道這些情況,現在我已化為幽靈,還能為他們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