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8日。
澱山湖畔,寒冷冬夜。
看着窗外一片虛無的黑色,小麥抹去臉上的淚花。
耳邊,卻仍迴響十年前炎熱的夏夜,那首少年用吉他彈唱的歌。
許多年後,她才知道這首歌是《美麗新世界》,原唱是位搖滾詩人,他的名字叫伍佰。
獨坐到十點鐘,忽然有人敲門,她小心地在貓眼裏一看,卻是男朋友的爸爸。
他來幹什麼?
小麥整理了一下頭髮,才緩緩地打開了房門。
“伯父,有什麼事嗎?”
眼前高大魁梧的男人,先露出周潤發似的微笑,又皺起濃密的眉頭問:“小麥,你和盛讚是不是出了些問題?”
“哦。沒什麼,只是一些過去的事。”她趕緊讓開一步,“請進來説話吧。”
盛先生很有禮貌地走進來,像慈父那樣坐下:“如果,盛讚做了什麼錯事,請你告訴我。”
“沒有——”小麥躊躇了幾秒鐘,看到盛先生親和有力的眼神,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還是咬咬牙決定説出來,“幾天前,我在好朋友錢靈的葬禮上,看到了伯父你和盛讚。”
“嗯,你也知道,錢靈是我公司的重要員工,我應該去參加她的葬禮——至於盛讚嘛。我可以向你坦白,從前他和錢靈談過戀愛。”
她沒想到盛先生如此坦率地承認了:“謝謝。”
“你一定覺得很傷心,為什麼如此重要的事情,錢靈和盛讚都沒有告訴過你?你覺得自己被關係最好的兩個人欺騙了?”
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父親,小麥悲傷地點頭:“是的,伯父。”
“兩年多以前,我就知道錢靈和盛讚在談戀愛,當時我既不支持也補反對。但是一年多以前,錢靈主動提出要跟他分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我知道自從他和你談戀愛以後,就再也沒提到過錢靈半個字,我相信我的兒子不是那種輕浮子弟。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教育他為人不能欺騙,無論對他愛的人還是愛他的人——當然,他不該對你隱瞞,但至少他沒有背叛過你。”
他説了一長串為兒子辯護的話,也可看出這個父親的良苦用心,不希望兒子因為這種原因,再次失去最喜歡的女子——而這個女子也深得他們夫婦的歡心,似乎已註定是他們理想中的兒媳。
“好吧,我也知道他不是那種人。”
“希望你們能夠幸福。”
盛先生微笑了一下,即便到了這把年紀,依然有成熟男人難掩的魅力。
“我會耐心聽他解釋的。”
小麥把盛先生送到門口,他卻突然轉回頭説:“對了,盛讚説你最大的愛好是在網上購物?”
心底不由得一陣緊張,是有錢人瞧不起宅女的興趣?但以前不就説過了嗎?她決定還是繼續坦白下去:“是的,因為網上購物又便宜又方便。”
“其實,我也不覺得網購是什麼丟臉的事,也請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難以接近。小麥,我會支持你的!加油!”
盛先生給了她一個淳厚的微笑,便退出房間下樓去了。
重新關上房門,小麥摸着狂跳的心口,嘴裏默唸着“魔女區”
只安靜了十分鐘,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這回從貓眼裏看到的是男朋友盛讚。
打開房門放他進來,小麥平靜地説:“是你讓你老爸來求情的?”
“我父親從沒欺騙過任何人,從小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我想他説的話,別人是不會不相信的。”
看來他還蠻有把握,覺得只要老爸出馬,就沒有擺不平的事情。
“看得出,你父親是個優秀的男人。”她還是有些失望,“可是,你自己就不能跟我解釋嗎?”
“我説了啊,可你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感到難過。”
盛讚從背後摟住她,温柔地撫摸她的秀髮,雞啄米似的親吻她的耳朵,喃喃耳語:“對不起,親愛的,我是多麼的喜歡你,害怕失去你。”
恐怕,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帥哥這樣的攻勢,小麥也感覺堅硬的心漸漸融化了。
她無力地倒在牀上,看着眼前英俊的臉龐,竟像做夢一樣,不知還可以麻醉多久?
突然,盛讚從背後拿出一個小盒子。
看到那個玫瑰色的盒子,小麥便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恐懼地蜷縮在牀頭。
他故作神秘地打開盒子,拿出一枚耀眼的鑽石戒指,小麥眼前閃爍着一片光芒。
小麥認出這是卡地亞的最新款,因為淘寶上有類似的仿品——儘管如此,這枚價值數萬美元的鑽戒,仍然讓她感到意外。雙眼被刺痛的瞬間,卻已怦然心動。
盛讚的雙手不住顫抖,似已排練過好幾次,但説話還是結結巴巴——
“小麥雖然我知道知道這有些突突然但我我不想再再等待了嫁嫁嫁給我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目光裏閃爍的激動,再看他手上閃爍的鑽石,彷彿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只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幻覺。
三個月前,盛讚向她求過一次婚,記得那時他拿的是另外一款卡地亞。當時,小麥淚流滿面地答應了,沒想到他不久後卻提出了分手,而她立即將那枚鑽戒還給了他。
這一次,又將會是怎樣的結局?
就在她沉默不言的時候,盛讚卻再次堅定地大聲説:“田小麥,你願意嫁給我嗎?”
田小麥幾乎就要投降了,慌忙中卻想到了一條理由:“可是,我身上帶着重孝,過幾天還要去給父親下葬。”
“沒關係,我可以等!”他似乎早已預料到小麥會這麼説,不慌不忙地抓住她的手,“小麥,我們可以一年後再結婚,但希望你現在答應我!”
他求婚的樣子真的很帥,就像傳説中得白馬王子,也像一個無情的職業殺手,哪個女人都逃不過他手心。瞬間,小麥被他的眼神刺中要害,深深鑽入心底,似乎已沒得選擇。
終於,她投降了,緩緩伸出了手指。
盛讚牢牢握緊她的左手無名指,小心翼翼地將戒指帶上去。
就像為她定做似的,尺寸居然一分不差!小麥在心底嘆息一聲,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
“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男友熱烈地抱住了她,不停吻着她的臉和嘴唇,她卻是默默的承受。
他像個孩子似的跳起來,由忠地笑着説:“明天上午,我們全家要去看松江的獨棟別墅,那將是我們的新房——放心,父親只會給我出首付的錢,以後的貸款全部由我自己來還。我會加倍努力地工作,讓那套房子真正屬於我們兩個。”
“其實,等你爸爸退休以後,他的整個公司不都歸你了嗎?”
“話是這麼説,不過我也不能守株待兔吧?”他壓根就沒聽出諷刺的意思:“何況,至少現在我仍是一個外科醫生。”
“好吧。”
她淡淡地笑了一聲,又低頭看着手上的戒指,真是要了命的漂亮啊。
盛讚又吻了她的額頭,剛想要繼續吻下去,卻被她温柔地推開了。
“今晚,我還想一個人獨處。”
明顯是趕他出去的意思,但她都戴上了婚戒,盛讚也不再擔心什麼了。
他規矩地退出房間,臨出門給了她一個飛吻:“晚安。”
田小麥再次靠在門後,將戒指放到嘴裏輕輕咬着,難道自己就要嫁給他了?
可是,她又極度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十年前。
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
2000年,夏天。
週五,高考前留在學校的最後一天。
凌晨時分,整個女生宿舍都能聽到牆外的吉他彈唱,小麥流着眼淚趴在窗口,直到秋收的歌聲越來越微弱。
忽然,管理員闖入寢室,命令所有人回牀睡覺,又把窗户重新關緊。
錢靈摟着不住戰慄的小麥,兩個人一同流淚到天明。
上午,課間休息的時候,小麥聽到幾個男生聊天——
“昨晚,那個鬼嚎得我沒法睡覺!”
“你不知道吧?後來,那小子想要翻牆進來,結果被值班的門衞痛打了一頓。”
“打得好!我也想揍他一頓呢!”
幾個男生説話特別大聲,似是故意要讓小麥聽到。
她憤怒地抓起書包衝出去,卻被班主任老師在門口攔住。
“老師,求求你了!我只想去看他一眼,只要五分鐘,好不好?”
“不行!”班主任像典獄長,板下面孔命令道:“哪也不準去,給我回教室!”
小麥卻怎麼也聽不進去,她繞過老師跑出教學樓,向着學校大門狂奔而去。
身後響起班主任的尖叫:“快抓住她!抓住她!別讓她跑出去!”
就像在公交車上丟了錢包,狂喊羣眾們要抓住小偷。
小麥穿過開滿鮮花的園林,爬過空曠無人的足球場,襪子和裙襬上沾滿泥土,扎馬尾的皮筋也掉了,頭髮如瀑布傾瀉在腦後,像一個公開越獄的囚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住她。
然後,就在她衝到校門口的時候,卻被魁梧的門衞緊緊地抱住,如同抱住一隻小雞,任憑她如何拼命地掙扎叫罵,都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好幾個老師衝了過來,兩個抓手兩個抓腳,小麥的身體完全橫了過來,像被綁在十字架上,硬生生地抬回了教室。
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小麥披頭散髮地沉默着,衣服和裙子早已弄髒,像古井裏爬出來的貞子,她雙目兇狠地低沉下來。老師們上課也感到害怕。連錢靈都不敢和她説話,同學們紛紛遠離她,似乎誰靠近都會惹上一股怨念。
下午,最後一堂課上完,所有高三學生都要回家——他們將在家裏複習一個星期,迎接決定命運的高考。
田躍進坐着警車來到學校,從老師們手裏接過女兒,看到她那副可怕的樣子,班主任搶先解釋道:“這孩子還想着對面的小流氓,老田你回家可要繼續管好她,千萬別再讓她溜出來了!”
“謝謝!”
他像抓犯人一樣,把倔頭倔腦的女兒關進警車。
駛出校門的剎那,小麥轉臉看着馬路對面,小超市裏只有店主大叔一人,沒看到秋收。
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車子飛快地遠離學校,遠離空曠的南明路,遠離這片郊外的荒野。
回到市區家裏的時候,她的眼淚差不多也流乾了。
田躍進一句話都不想再跟她説,他能做的只有老本行——看管犯人!
第二天,上海下起多年罕見的暴雨。
在這高考前複習的關鍵一週,老田向局裏請了事假,這也是十幾年來破天荒第一次。領導爽快地批准了這個請求,反正女兒高考一輩子就一次,慕容老師的命案暫由其他人負責。
老田在家裏多裝了好幾把鎖,從裏面把大門反鎖起來,鑰匙都在他手中,沒有鑰匙就沒辦法出門——學校是監獄,家裏仍然是監獄,這是比死刑更要命的懲罰。
父親二十四小時守候在家,一切吃的喝的全由親戚送來,整個家族出動為她的高考服務。小麥卻是心亂如麻,幾乎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想不了——想到秋收就忍不住大哭起來,索性逼迫自己不要再想,打開書本複習功課。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高考成績沒問題,收到第一志願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她就可以再回去找秋收,他們仍然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於是,她有兩個星期沒有再見秋收。
直到高考結束的那天。
酷熱的七月。
重獲自由的小麥,雖然不知道分數多少,但預感成績還不錯,父親重新投入了案件,不會再像對待罪犯一樣看着她了。她再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個女大學生那樣,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公交車。
回到南明高級中學,學校已徹底放假,大門緊閉宛如墳墓。
小麥不想再走進這道門,她頂着火辣辣的太陽,獨自穿過寂靜的南明路——那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就像茫茫沙漠中的綠洲,遼闊大洋上的島嶼。
可是,小超市的鐵門同樣緊閉。
大概是因為暑期的緣故,沒有學生因此也沒有生意了——她在外面用力拍打着喊道:“喂,有人嗎?秋收!秋收!”
幾分鐘後,店裏沒有任何的動靜。
她把眼睛貼着玻璃向內看去,卻發現所有貨架都是空的!收銀台上也是什麼都沒有!好像整個小超市一下子被搬空了。
小麥焦急地站在店門口,一個鐘頭過去,卻見不到半個人影,烈日暴曬下她幾乎中暑暈倒。
她知道附近還有居民區,便帶着渾身汗水走過去,總算找到了居委會。
秋收家的小超市,也是這裏唯一能買到東西的地方,居委會阿姨們都認識店主大叔。
聽説小麥要尋找秋收父子,阿姨們長吁短嘆起來:“小姑娘,你不知道?他們家破人亡了啊!”
“啊?”
居委會阿姨娓娓道來——就在小麥離開學校不久,秋收悄無聲息地失蹤了。店主大叔焦急地四處尋找兒子,幾天後的暴雨之夜,他在南門路上被一輛大卡車撞死了。少年至今仍然無影無蹤,店裏遭到一夥流氓洗劫,還是居委會幫忙給小超市關的門。
小麥一句話都沒再説,頂着烈日回到小店門口,站在樹蔭下等待她的秋收。
從上午等到傍晚,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直到夜幕完全籠罩了她,淚水才汩汩地流下來。
深夜,她回到家裏,又抱着枕頭哭到天明。
2000年的暑假,田小麥再也沒有見到過秋收。
後來,她又去過幾次南明路,發現小超市已被其他人盤下,人們已忘了那對來自西部鄉村的父子,似乎他們從沒來過這裏。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她無聊地閒在家裏,等來了大學第一志願的錄取通知書。她也學會了用電腦上網,第一次在“榕樹下”網站讀到了今何在的《悟空傳》,就像電影《大話西遊》一樣,再次讓她淚流滿面。
兩個月後,小麥成為了大學生。
雖在不同的學校,錢靈依舊是她的死黨,兩人卻始終未能恢復到高中時代的親密。
田躍進頭上增添了許多白髮,他仍未破獲慕容老師的兇殺案,第二條致命的紫色絲巾,還躺在公安局的物證庫裏。
四年後,田小麥順利地度過大學時代,成為一個令人羨慕的外企OL。
至於,那個叫秋收的少年,卻在殘酷的時間洗刷下,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時間,人世間最殘酷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