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週日,晚上。
這是自兩天前男友過完生日後,他們第一次出來約會。
盛讚知道她不喜歡恆隆廣場這種地方,也不喜歡故作高雅和裝腔作勢的高級餐廳,便陪她在龍之夢樓上尋找好吃的。沒想到小麥選擇了最便宜的小龍蝦,排隊等了好久,才忍着嗆鼻的辣味坐進狹窄的座位。
“怎麼?你不喜歡這種地方?”
小麥難得心滿意足地剝着蝦殼。
“不會啊,這裏適合你的宅女風格。”盛讚總是順着女朋友的心意説話:“不過,我的爸爸媽媽恐怕從沒吃過小龍蝦呢。”
“對,他們吃慣了澳洲大龍蝦吧?”
“你在諷刺?”
這位外科醫生面露幾分不快,小麥只能安慰道:“不會啦!”
盛讚最大的優點是寬容,很快他便恢復了笑容:“下個週末,我們全家準備去郊外自駕遊,媽媽預訂了一個度假村的別墅,想請你也一起去。”
大概又是男友父母對自己的一次考驗吧?小麥平靜地點頭:“好的,沒問題。”
吃完七樓的小龍蝦,他們去頂樓看了一場電影。這部國產片號稱有幾大明星出場,劇情卻乏善可陳,每當主角聲淚俱下之時,往往引起觀眾們笑場。
盛讚對電影並不在意,趁着午夜散場出來,他親密地摟住小麥的肩膀,嘴唇湊上來要親吻她。
沒想到,小麥皺起眉頭推開了他,低頭站在影院出口陰暗的角落。
“幹嘛悶悶不樂的?”
盛讚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又不是第一次約會,早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哪裏又惹她不開心了?
她只能重新振作精神:“沒有啊。”
明顯就是強顏歡笑,盛讚憂慮地拉緊她的手,卻感覺她的手背異常冰冷,便對她耳語了一聲:“你愛我嗎?”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高大帥氣的男友,他有一張讓所有女孩喜歡的臉龐——真想親吻他那對薄薄的嘴唇。
可是,她卻有一種恐懼感,當他靠近自己的雙唇,當他聞到他鼻中呼出的氣息,她竟產生本能的厭惡。
走進只有他們兩人的電梯,她撫摸男友光滑英俊的臉,輕聲説:“白天,我去了南明高中。”
“我們的母校——幹嘛不告訴我?我也想一起去看看呢,”
比小麥高一屆的盛讚看起來還很懷念南明高中,她卻冷淡地回答“我沒有進去。”
“為什麼?”
“十年前的荒野已經消失,學校對面的小超市也沒了,變成了一個新樓盤。”
“哦,早就該拆掉了嘛。”看來盛讚對此絲毫不遺憾,“我想南明路上應該有了不少大超市。”
“你還記得慕容老師嗎?”
“教語文的?”
盛讚幾乎不假思索,想必這位漂亮的女老師給高中時代的他留下過深刻印象。
“是,我是語文課代表,是她最喜歡的學生,她也是我最喜歡的老師。”
電梯下到地下車庫,他摸着車鑰匙説:“我是你的學長,怎會忘記慕容老師?她可是我們學校的話題女王,我們每次上她得語文課都很興奮,特別是夏天——因為她的穿着非常大膽,我想現在的女老師也不會像她那樣吧。”
“切!你們這些男生!”小麥終於露出鄙夷的神色,“根本就不瞭解她!”
“好像你很瞭解似的?可惜,等到我高中畢業後第二年,就聽説她在學校附近被人殺害了——那樁案子似乎一直懸而未決。”
“你很關心慕容老師?”
“以前,我有個很要好的男同學還暗戀過她呢!”
“很要好的男同學?”
小麥想起那些打電話給電台談心節目的聽眾們,總是説“我有個好朋友愛上了有夫之婦或是未婚先孕了,然後就被主播萬峯打斷並怒斥道:“就是你自己吧!”
“不相信?”
“算了。”她看着午夜空曠幽暗的地庫,想起了另一個地方,“你還記得,在我們學校附近,有一個廢棄的舊工廠嗎?”
“哦,那裏啊——我們幾個膽大的男生,經常結伴去那裏玩呢——有個地方是禁區,在地下通道的深處,有道封閉的艙門,據説裏面埋藏着許多可怕的東西,以前學長們管那裏叫‘魔女區’。”
“什麼?”小麥的心被最後三個字揪了起來,“你再説一遍!”
“魔——女——區——”
盛讚一字一頓地念出這三個字,在墳墓般寂靜的地下車庫,傳來可怕的回聲。
“魔女區?”
腦中浮起“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一切”的“魔女區”,同時想起那扇通往地獄的“艙門”。
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奔馳c200,打開車門坐進去説:“你們女生當然不知道,因為‘魔女區’的傳説只在我們男生之間流行——只有膽子最大的男生,才敢去‘魔女區’冒險,很遺憾我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有人敢去呢?”
小麥面色嚴峻地站在車外,並未隨他一起坐進去。
“上車!”男朋友向她揮了揮手,“因為,傳説‘魔女區’可以讓你擁有一切。”
“夠了!”
小麥非但沒有坐上奔馳車,反而把車門重新關緊:“對不起,我自己打車回家吧!”
“喂!田小麥,你怎麼了?”
他使勁按了按車喇叭,小麥卻自顧自地走遠。回頭拋下一句話:“別擔心,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通過電梯回到一樓,商場大廳已空無一人,耳邊不斷迴響着“魔女區”三個字,彷彿這座龐然大物般的商場,已化作那家潛伏在網絡深處的小店。
她來到子夜的月光下,趕在盛讚從車庫把車開上來前,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了進去。
剛提出要去的地址,小麥就感嘆世界太小了,因為司機竟是鄰居老丁。
上午,老丁還帶着她去了南明路,又從他的傷心地落荒而逃,子夜行將收工之時,卻在龍之夢門口巧遇了小麥。
車子飛快疾馳在黑夜之中,疲倦的老丁沒忘記道歉:“田小姐,上午我很抱歉,後來你打到車回去了嗎?”
“沒關係。”
話音未落,小麥手機便響起了《firstlove》,她知道是盛讚打來的電話,大概還在龍之夢門口等她?但她拒絕了來電,發出一條短信——“非常抱歉,親愛的,你説的‘魔女區’讓我心裏很亂,我想一個人安靜片刻。明天,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請原諒,你的小麥!”
老丁不斷調着電台,耳邊響起各種聲音,從新聞到小説連播再到賣藥的廣告,忽然飄過一段熟悉的旋律——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歌聲轉瞬即逝,被調到了下一個頻率,小麥立即喊道:“等一等!就聽剛才那個!”
於是,音響裏又唱起那首歌:“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了他”
飛馳的出租車已變成空曠的舞台,過濾了其他所有的聲音,只有,《愛的代價》的旋律盪漾在耳畔。田小麥無力地靠在座位上,全身放鬆閉起眼睛,聽着早就能背出來的歌詞。
淚水,突然無法抑制地湧出來。
“也學我偶爾還是會想他,偶爾難免會惦記着他,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讓往事都隨風去吧,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話,仍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
2000年的記憶,第六章
2000年,他還活着。
最黑暗的六月,還有幾周就要高考,田小麥和她的同學們彷彿隨時會崩潰的琴絃,被迫每天每小時甚至每分鐘都在複習同樣的曲子。
上個星期,派出所抓住了兩個流氓,最近他們經常在南明路附近活動,傍晚時分出來騷擾女學生,結果正好被巡邏的警察逮住。兩人混蛋對所有壞事都供認不諱,他們承認最大膽的一次犯罪,是一個晚上在舊工廠的廢墟,意欲強暴一個單身女孩,看樣子是南明高中的女學生,但沒想到出現了一個見義勇為的男孩,居然把他們打走了,派出所的所長大為驚訝,還有這種人?警方想要尋找傳説中的黑夜英雄,卻始終一無所獲。
田躍聽説了這件事,照例也過來審訊了一番,這兩個流氓自然成了殺害慕容老師的嫌疑對象,不過審問了幾次都沒有結果。老田沒有刑訊逼供的習慣,也認為這兩個傢伙沒有殺人的狗膽,便作為一般的刑事案件處理了。
不過,若要是讓老田知道,兩個流氓意圖強暴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兒,他們恐怕都會被打成殘廢。
田小麥也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説過這件事。
又是一天晚自習,錢靈在認真地背單詞,小麥溜出來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小超市。
月光,灑在四周黑色的荒野,店裏寂靜得讓人發慌,沒有見到店主大叔,只有坐在收銀台後面的少年。
秋收抬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説一句話,繼續低下頭髮呆,小麥皺起了眉頭——他既然無視自己?何況,旁邊並沒有其他人。
既然他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田小麥也不主動跟他説話,而是故意把腳步踩得很響,到貨架上拿了瓶洗髮水,重重地放到收銀台上。
秋收拿起洗髮水照過條形碼,淡淡地説:“十五塊九毛。”
她掏出二十塊錢,在接過找零的同時,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不和我説話?”
“對不起。”
“你怕被人聽到?這裏除了我們兩,連個鬼都沒有!”
秋收這才憂心忡忡地説。“我還記得你爸爸警告過我的話。”
“你怕了?你就是那麼一個膽小鬼?算我看錯你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説話?”
“因為——”她倒是被這句話問住了,一時語塞,看着少年憂鬱的雙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説出了心裏話,“只有和你説話的時候,我才會感到無拘無束,不用考慮什麼後果,想説就説,想唱就唱!”
“你不是有死黨嗎?”
“錢靈?是,她是我的死黨。不過,有些話只能在女孩子之間説,有些話卻是不能在女孩子之間説的。”
“我不懂。”
小麥斜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根本就沒接觸過女孩子,哪能懂這些?”
“可是,好像除了很小的時候以外,我從來就沒有無拘無束過——許多話我都不敢説出來,許多話都要反覆地在腦子裏盤旋。”
“因為你自卑!”
秋收深深呼吸了一口,果然露出自卑的眼神,“也許吧。”
“但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得出,在你對別人表現出自卑的同時,也影藏着強烈的自尊。”
“不,你不會真正瞭解我的,因為我們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沒有什麼不同的世界!只有一個世界!我們生活在一個世界裏。”
“以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他茫然地搖搖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改變這個看法。”
小麥咄咄逼人地説:“別再談論這些沉重的話題了好嗎?我想要告訴你,不用理睬我爸爸的話,我從來都沒把他的話放在眼裏,他更沒有權利這樣要求你!放心,他不會來找你麻煩的,否則我和他沒完沒了!”
月光灑在小超市的窗户上,秋收摸着冰涼的玻璃説:“你忘了五年前的教訓?你一定要跨過那條溝,結果怎麼樣呢?”
五年前?她嚐到過那個滋味——下意識地摸了摸腿,這條摔斷過的腿,現在小腿肚子上還留有一道疤痕。
跨過那條溝的教訓?
正當她不知如何作答時,卻發現身後多了幾個女生,恰是同班同學——她們都看到小麥和少年説話了,紛紛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似乎當場抓到了某件八卦。
原來,明天還有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今晚的自習會持續到深夜,大家都想趁着小超市關門前,過來買些吃的充飢。
這回她卻不再躲閃迴避,無所畏懼地給了同學們一個白眼,繼續靠近秋收説:“我不怕!”
秋收羞怯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時看着她身後那些女生們,低聲説:“我怕!”
“你不是這種人!”
“我有些不舒服,我讓爸爸過來收銀。”
説罷,他叫出後屋的店主大叔,扔下店裏的女生,一個人跑到外面的月光下。
小麥大膽地追出去,完全無視身邊的同學們,卻在門口撞到一個人,是她最好的朋友,錢靈。
“你怎麼了?”
錢靈也是出來買夜宵的,疑惑地看着心急火燎的死黨。
小麥半句都沒回答,繞過門口擋道的錢靈,徑直向着少年的方向追去,沒想到他騎上一輛自行車,消失在南明路的深處。
她的嘴唇幾乎被自己咬破,攢緊雙拳扭過頭來,看到許多女生異樣的眼光。
“看什麼看!”
她沉下臉對她們大喊了一聲,快跑着穿過馬路。
她沒有回教室自習,而是徑直鑽進寢室的蚊帳裏大哭了一場。
不是為了少年的逃跑而哭,而是為了自己——為什麼偏偏是他?為什麼不是自己班級的帥哥班長?也不是隔壁班級的籃球隊長?或者學校裏其他某個男生?如果是錢靈和她的那些追求者,沒有人會用那種目光看着他們,只要不影響高考複習,就算老師看到,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他們都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而他,卻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甚至另一個物種!
人,和,人,竟是那麼的不一樣。
忽然,蚊帳被人掀開,就像藏身的地洞被人發現,鑽進來的卻是錢靈。
她打開牀頭的小燈,照亮小麥滿臉的淚水——她還從沒見過小麥哭成這樣。
田小麥立即抹掉眼淚,強顏歡笑道:“你不去自習?”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們不是死黨嗎?”
“好吧,我只想一個人休息下。”
錢靈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紅紅的眼圈説:“小麥,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出去追他,其他同學也看到了,真是不可思議——怎麼會是他?我還以為是三班的眼鏡帥哥呢!”
“夠了,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可沒有談戀愛,從來都沒有談過!”
“你騙不了我的,我怎會看不出你的變化呢?最近這段時間,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我説要一起散步的時候,你就説要去幹嗎幹嗎,好幾次晚自習的時間,你都悄悄地一個人溜出去。以前我們喜歡一起逛小超市,可是你都不再陪我逛了,是不是想甩開我單獨行動?”
這番話説得小麥心裏發慌,果然是死黨才這麼有心,一舉一動都沒逃過她的眼睛。
“對不起!”
錢靈説話時,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嫉妒,那是女人對情敵才有的嫉妒:“為什麼不對我説實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不是説過嗎?任何心裏話都跟彼此分享,我願意和你分享,你呢?”
“親愛的!我知道,你是最關心我的人。”小麥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淚,緊緊抱住死黨,抱住那個温暖的少女身體,就像她們還是小姑娘那樣,親密地耳鬢廝磨一番:“可是,我現在心裏很亂,只想一個人待着,以後我會跟你説的。”
“好吧。”錢靈在退出蚊帳前,又警告道,“小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跨過界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怔怔地看着死黨的眼睛,低頭輕聲回答:“明白,謝謝!”
第二天。
慕容老師的三七。
二十一天,迷人的女老師死去已有二十一天,小麥本該悲傷地度過二十一天——不過,因為有了另一個人,她的悲傷卻減輕了許多,反而多了些從未有過的快樂。
可是,月色淒涼的今晚,所有悲傷又湧上心頭,關於死去的慕容老師,也關於田小麥自己。
走出校門,隔着馬路眺望小超市,裏面只有秋收一個人,他也知道今晚是慕容老師的三七,沒像往日那樣坐在收銀台後發呆,而是不停地徘徊,看着窗外的月光長吁短嘆。等到他出來要鎖門時,小麥飛快地竄過馬路,用力拍拍他的後背。
十八歲的少年嚇得魂飛魄散,轉身才看到小麥的臉——還以為會見到死去的慕容老師。
她特意穿了一身白衣白裙,黑夜裏如傳説中的聶小倩:“有火柴和手電筒嗎?”
秋收將兩樣東西拿給她,收完錢輕聲地説:“我知道你要去哪裏。”
“嗯,今晚是她的三七祭日。”
“你忘了上次遇到過得危險嗎?”
“沒忘,”她看着黑色的荒野,並不知道那兩個流氓已被逮住了,“所以,我來找你。”
少年從外面把小超市的門鎖好,“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一個人去好了!”
話音未落,小麥就往舊工廠方向走去,身後響起少年的聲音,“等一等,我陪你!”
秋收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她身邊,兩人一同沒入黑夜的海洋。
夏夜,滿地荒草是夏蟲的樂園,此起彼伏着蛙聲與蟋蟀聲。
秋收警惕地看着四周,月光很快消失,夜空佈滿濃郁的烏雲,冷風呼嘯着掠過發跡,只能看到眼前搖曳的樹叢與野草,還有身邊少女閃爍的目光。
幾分鐘後,總算摸到了廢棄工廠,高高的煙囱也看不清了,只剩噩夢般的黑色剪影,秋收用手電光線四處掃射,好不容易找到慕容老師的蒙難地。
小麥從背後掏出一本書,沒等秋收看清書名,她已擦亮火柴,如墳墓上的一團鬼火,點燃了書的封面——火光燃燒紙張的剎那,似乎現出一個女人的容顏。
少年哆嗦着問:“什麼書?”
“《簡.愛》。”
她平靜地説出那個家庭女教師的名字,這本書同樣也是慕容老師送的。上週她把這本書借給了秋收,前幾天剛從他手裏要回來。
“這本書不錯,幹嗎燒了?”
“也許——”她看着火焰漸漸吞噬整本《簡.愛》,就像吞噬一個女子的屍體,“慕容老師在地下也想再看看這本書。”
秋收不再説話,看着一身白衣的少女小麥,看着荒野裏的一團火焰,看着灰燼如柳絮飛上夜空,轉眼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小麥的白衣白裙牢牢裹緊她纖瘦的身體,不知是被煙火燻的還是悲傷惹的,淚水忍不住滑落臉龐,她捂嘴輕聲説:“老師!老師!你能聽到小麥的話嗎?我知道許多人不喜歡你,這個糟糕的世界對你很不公平——你走了!可我還留在這裏,留在這個糟糕的世界,我覺得好孤單好害怕,我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也會被所有人拋棄,我該怎麼辦?”
忽然,打濕白裙的不僅僅有淚水,還有從天而降的雨滴。
火焰迅速熄滅,荒野上飄滿悽風苦雨。秋收下意識地拉起她的手,想要往外面衝去,卻被眨眼間趕來的雨點打了回去。
荒蕪夜晚的工廠廢墟,已被黑色的傾盆大雨覆蓋,這雨像一堵冰冷堅硬的水牆,阻斷了這對少男少女的逃生之路。
小麥茫然地看着風雨如晦的夜空,那些重重砸在身上的雨點,全是慕容老師在天上的眼淚?她已收到了化為灰燼的《簡.愛》?還想對最愛的學生説些什麼?
眼看着全是就要從裏到外都被淋濕,兩人就地尋找避雨之所,秋收打着手電照出一條小路,緊緊抓着小麥顫抖的胳膊,衝進後面殘存的廠房,沒想到屋頂早就開裂,露出篩子似的無數縫隙,裏面同樣下着瓢潑大雨。
手電慌亂地四處照射,突然閃過一條地下通道,照出一道船艙似的鐵門。
地宮般的“艙門”
少年抓着她跑下地道,用力轉開“艙門”上的圓形把手,這才擺脱頭頂傾瀉的大雨。
同時,小麥聞到一股嗆鼻的氣味,矇住口鼻猛咳了幾下,秋收被迫讓鐵門敞開着,流通的空氣漸漸驅散異味。幸好門外有道排水溝,只有極少的雨滲進來。
手電往地下室裏照了照,看不清深處藏着什麼,只能照到進門的牆壁上,佈滿厚厚的蛛網和斑駁的裂縫。
“別再往裏照了!”
小麥終於發出聲音,她害怕照出某具可怕的屍體,仰或真正隱藏着的惡鬼。
於是,手電停留在她的身上。
全是濕透的十八歲少女,白衣白裙緊貼在身上,露出凹凸有致的線條,她如一株雨後破土的萌芽,誘人地站在黑暗的地底,等待某個幸運兒的採摘。
“別看我!”
她又尖叫了一聲,雙手小心地護在胸前,蜷縮起來躲到牆邊。但她又不敢脱離手電的光線,更不敢退入秋收看不到的黑暗深處,只能尷尬而害羞地低下頭。
戰慄片刻,她打了一個噴嚏。
“不行,你這樣會感冒的。”
秋收又用手電往裏照了照,才發現有一大堆木材,大多是門窗的木框和板材,大概是廠子倒閉時,拆下來又沒來得及運走的。他扯下幾塊最乾燥的木板,放到靠近牆邊的空地,上面還連着一些破布和窗簾,全是最容易燃燒的東西。
他從小麥手裏拿過火柴:“不要都受潮了!”
連續劃了十幾跟,終於點亮一縷微弱的光芒,火焰上下跳躍片刻,把整塊木材都燒着了。他又往上加了好幾塊木頭,只要不被雨水澆滅,還足夠支撐好一會兒。
於是,秋收把手電交給小麥説:“你去火邊坐着,快點把衣服烤乾,千萬彆着涼。”
“不行!”
她警惕地看着少年,難道就這樣穿着衣服烤火?
“我話還沒説完呢!”他徑直走到“艙門”口,“我在外面等你!”
“別!”
小麥剛説出一個字,少年就走出地下室,重新把艙門關上了。
她的後半句話都沒來得及出口:“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我害怕!”
火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
渴望温暖的本能,迫使她挪到火堆旁,脱下身上的衣服,祈禱可以快一點烘乾。艙門並沒用被少年關緊,故意留了一道縫隙——當然不是為偷看少女的身體,而是讓煙霧從艙門排出,否則小麥會在地下活活被燻死。
黑暗神秘的地下室,一個魔女正在圍爐取暖,她除去了身上所有衣物,就像文藝復興大師們筆下的少女,光與影圍繞着她的身體與容顏,那是最誘人最驕傲的身體,也是最恐懼最彷徨的靈魂。
她並不知道,自己就是一個魔女。
許多年後,魔女才會知道這裏就是“魔女區”
數十分鐘過去,她已往火堆裏添了不少木材,身體也從冰冷變得暖和。她看着火光下自己的身體,竟反射出紅色與金色的光。像宗教油畫裏的光暈,童女聖母的身姿——這個十八歲的身體,是一塊剛挖掘出土的玉石,尚未被雕琢過哪怕一次,白璧無瑕地守候在大雨之夜。從未曾給任何人看過,更未曾許諾過給任何人。
終於,那身白衣白裙差不多快乾了,長長的秀髮也幹了一半,她飛快地重新穿戴整齊,打開艙門喊道:“秋收!我好了!你快進來!”
渾身濕透的少年衝進來,跑到火堆旁邊脱下上衣,露出瘦弱的肩膀和胸脯,渾身哆嗦着上蹦下跳,驅散雨水帶來的寒冷。
白衣白裙的少女田小麥,站在地底的火堆旁,散開長髮繼續烘烤。她看着秋收濕漉漉的後背,看着他裸露的肩膀和胸口,看着火光裏他憂愁的眼神——他像一匹孤獨的幼狼,總有一天要發出荒野的呼喚吧。
於是,她伸手輕輕觸摸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