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建國到哪裏去了啊!”
林君如放下孫子楚發燙的手,焦急地看了看手錶,時針已走到了下午四點三刻。
孤獨的大本營,整棟偌大的房子裏,三個女人和半個男人——深中魚毒的孫子楚只剩下半條命了。
頂頂仍然坐在窗前發愣,玉靈走到牀邊安慰着林君如説:“也許,童建國還在尋找那瓶解魚毒的血清。”
她們並不知道血清已經被找到了,好好地揣在童建國懷裏,和童建國一起被囚禁在冰冷的太平間中,隨着他的腳步而絕望地徘徊着。
“他會不會快死了?”林君如再度抱住孫子楚的頭,她的眼睛早就哭紅了,“是不是毒液一流到心臟就會死?”
“不,不知道。”
玉靈雖然拼命搖着頭,但她從小就聽村裏人這麼説了,有個同村的小女孩,就是這樣被毒蛇咬死的。
“等一等!安靜一下!”頂頂神經質地眯起眼睛,把頭探出窗外一下,“樓下有人敲門!”
“一定是童建國!他帶着救命的血清回來了!”
林君如飛快地跑出二樓房間,一口氣衝到小院裏,毫不防備地打開鐵門。
當然,不可能是童建國。
門外是另一張熟悉的臉——伊蓮娜。
美國女孩驚慌失措地衝進門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披頭散髮像個瘋子,衣服、褲子上全是污漬。
林君如霎時就被嚇了一跳——難道被哪個壞男人欺負了?她趕緊把伊蓮娜緊緊抱住,而伊蓮娜像遇到親人似的,伏在她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
“是哪個畜牲乾的?”
她心想錢莫爭已經死了,還在外面遊蕩的男人,不是葉蕭就是童建國,但這兩個人都不像色魔啊?
伊蓮娜只顧着哭卻説不出話,林君如只能把她攙扶進屋子,一起回到二樓的卧室裏。
玉靈和頂頂都被她嚇住了,趕緊去給她端茶送水,又從女主人的衣櫥裏,找出一套乾淨衣服給伊蓮娜換上——至於躺在牀上的孫子楚,已經被當做活死人了。
“出了什麼事?”
三個女子都緊張地圍着伊蓮娜,從上午起就再沒見過她,不知遇到了什麼天大的不幸。
辛苦地折騰一番之後,伊蓮娜總算漸漸平靜了下來,臉上的污垢也擦乾淨了,還好沒受什麼傷。她也沒注意到牀上的孫子楚,只是嘴裏喃喃地説:“TV!TV!HELPME!”
“WHAT?”
頂頂在她耳邊問道,難道伊蓮娜受驚過度,以至於把漢語給忘了?
“電視機!電視機!”
終於,伊蓮娜又撿回了流利的中國話,驚恐地注視着卧室裏的電視機。
“你要看電視?”玉靈拍了拍佈滿灰塵的電視機,“可這裏沒有信號。”
“亨利……亨利……在電視機裏……爆炸了……”
這段話讓大家聽得雲裏霧裏,林君如迷惑地問:“你是説那個法國人亨利嗎?”
“是的,爆炸了,爆炸了!”伊蓮娜又顫抖着回過頭來,“還有——黑衣人!”
“你在説一部美國電影嗎?”
“不,我的腦子很清醒……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説……”她又雙手抓起頭髮了,恨不得一根根都拔下來,“對了,我和童建國去追葉蕭和小枝,我們追到了一個大商場裏,但是我迷路了,突然撞見了失蹤的亨利!”
伊蓮娜的思維越來越清晰了,她逐漸理順了所有的記憶,從頭到尾詳細地説了出來——從地下美食城的突然襲擊,到令人窒息的死亡密室,再到那台瘋狂的電視機,直到毛骨悚然的短路爆炸,接着就是那個陌生的黑衣人,最後射中童建國的那一槍……而她則憑着本能逃了出來,一口氣衝到了大街上,找到路邊一輛沒鎖的自行車,居然還找到了大本營。
聽完她的這一連串講述,如同最驚險的電影情節,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説話。隨之而來的是徹骨的絕望,讓屋子裏的氧氣迅速消失,每個人都感到深深的窒息。
“你説童建國在醫院被打傷了?”林君如絕望地坐倒在椅子上,“他肯定是在尋找救命的血清,説不定他已經被殺掉了吧?那血清不就也完蛋了嗎?”
玉靈立即猛搖了搖頭:“不,他不會死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又死了一個人!接下去就是孫子楚了,沒有血清他必死無疑。”
林君如趴在中毒者的身上,眼淚不知不覺地又流了出來。伊蓮娜聽不懂她們在説什麼,但也看得出孫子楚已命在旦夕。
死一般寂靜的兩分鐘後,玉靈突然走到電視機前,蹙起娥眉道:“你説亨利在電視機裏對你説話?”
“是的。”
伊蓮娜傻傻地點了點頭。
“也許這台電視機裏也會有?”
玉靈順勢打開電視遙控器,這台飛利浦的電視機亮了一下,屏幕上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畫面。
居然有了畫面!
房間裏的四個女人,剎那間都睜大了眼睛,這裏的電視本來都沒有信號的,怎麼會突然有了畫面——綠色變成了茂密的森林,佈滿在陡峭的山坡上,鏡頭從山上一直搖下來,出現一大片碧綠的水面。
“天哪,這是什麼啊?會不會是DVD的畫面?”
頂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檢查了電視櫃裏的DVD,發現DVD播放機連電源都沒插上。眼前出現的電視畫面,肯定來自有線電視的信號。
這畫面拍得異常清晰,應該是下午時候的鏡頭,在綠色的水面上停了一會兒,卻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四周都是羣山環抱,唯獨中間有一片美麗的湖水,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
“這是什麼地方啊?”
就在林君如發出疑問的同時,畫面已向觀眾越拉越近,出現了湖邊的亂石灘地。一個年輕女子的背影,同時出現在了鏡頭前方。
更讓她們吃驚的是,畫面裏的這個年輕女子,居然什麼衣服都沒有穿。
她的身材修長而勻稱,腰部的位置特別高,有着本地女孩的鮮明特徵,全身光滑而白嫩的皮膚,也足以令許多女人羨慕不已。
伊蓮娜在心裏打出了問號:難道是什麼三級電影?
此時,電視裏的女子緩緩走入湖中,很快就被碧綠的湖水淹沒。
“她要自殺嗎?”
林君如捂起了嘴巴,頂頂回了一句:“不可能光着身子自殺吧?”
幾秒鐘後,水面上浮起一團黑髮,一條美人魚忽隱忽現——原來是在湖水中游泳。
她很快游到湖面的中心,距離鏡頭已有幾十米遠了。此時才能聽到一些細微的水波聲,還有風掠過山谷間樹葉發出的沙沙響動。大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她的小半個身體露出水面,與幽靜的自然山水融為一體,細長的四肢劈開水波,每一寸肌膚都是如此撩人。她的身體就像一團火焰,隨時都會點燃整片森林。
幸好除了奄奄一息的孫子楚外,坐在電視機前的全是女人,否則大家都會很尷尬的。
突然,鏡頭迅速向前推進,很快對準了湖上裸泳的女子,她也正好回過頭來面對着鏡頭——從這個角度拍攝異常清晰,大家都看清了這張臉。
居然是她!
幾乎在下一秒鐘,頂頂、林君如、伊蓮娜,三個女人都將目光投向了玉靈。
沒錯,就是這張臉!
她正在電視機的畫面裏,帶着一絲不掛的身體,在青山碧水中輕盈地浮沉——玉靈。
面對着鏡頭裏的自己,玉靈的臉色早已煞白。其實在畫面剛剛開始時,她就已經目瞪口呆了。她當然認識自己的身體,記得自己做過的事情,也不會忘記那片山間水庫,甚至包括唐小甜的死。
大家再把視線對準電視機,玉靈的臉龐在水中更加清楚,濕漉漉的烏髮貼着頭皮,一雙黑眼睛玲瓏剔透,前胸連着水波俏皮地起伏,不時濺起許許多多的水花。
玉靈躲到了房間角落裏,痛苦地低下頭來,雙手緊緊地捂住胸口,彷彿已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正如電視畫面裏的她。
是的,就像在本書第一季裏描寫過的那樣,他們在城市東緣的山谷深處,發現了一座水庫和發電站。玉靈和所有泰族女孩一樣,天生喜歡大自然,便脱了衣服跳入湖中游泳,結果卻是——
忽然,電視機裏的她開始顫抖,整個身體似乎在掙扎着,隨即幾乎全部沒入水中,只剩下一隻手伸出湖面亂抓。
就在大家以為她出現抽筋時,畫面裏又出現了一個男人,他飛快地跑到水庫邊,脱掉上衣跳進了水中。
鏡頭很快追到了他的臉上,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容——楊謀!
居然是他們中間的楊謀!這個電視台的紀錄片編導,新婚後帶着新娘來度蜜月,同時也是旅行團裏的第一帥哥——昨日剛剛死於“蝴蝶公墓”。
再回到電視機顯示屏上,眼看楊謀游到了湖水中心,但不知為什麼顫抖起來,折騰幾下就沉入水中了。
就在大家驚詫地看向玉靈時,楊謀突然又從水面浮起來了,同時臂彎中還抱着玉靈。鏡頭迅速推向兩個人,兩個人的臉上都充滿恐懼和痛苦,拼命地往湖水邊遊了過來。他們一路上不時顫抖着,異常艱難地回到了岸邊,狼狽不堪地爬上來,尤其是未着一寸衣衫的玉靈。
在電視機前的幾位“觀眾”間,也只有“女主角”玉靈自己才知道,那是她遭到了水底食人魚的攻擊。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楊謀奮不顧身地將她救了回來——鏡頭正好捕捉到玉靈的身上,清澈的湖水邊陳列着一條玉體,看得她自己都耳熱心跳。
畫面裏的玉靈和楊謀都很尷尬,她迅速將筒裙重新裹上,又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胳膊,不知在水裏遇到了什麼兇險。楊謀摟着玉靈的肩膀,兩個人的表情都非常曖昧,宛如一對偷情的男女。
玉靈捂起臉不敢再看了,她感到有三雙目光齊刷刷地對準了她,都已判定了她與楊謀的姦情,甚至進一步聯想到了唐小甜——就是楊謀的新娘為何憤怒地深夜出逃,結果慘死在山魈爪下的唯一理由。
儘管玉靈什麼都沒有做過,但面對電視機裏確鑿無疑的畫面,根本無法容她做任何解釋,她也不知道這些畫面是因何而來。難道是楊謀自己拍下來的嗎?只有楊謀才會一天到晚拿着DV拍攝,但最後那段不可能是他自己拍的,鏡頭明顯在跟隨他的移動,那到底又是誰拍的呢?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段畫面又怎麼會出現在南明城的電視信號裏?
當這些疑問都無法解答時,電視機的畫面突然消失了,重新變成一片閃爍的雪花。
“怎麼回事!”
就像看一部精彩的電影突然中斷了,林君如心急如焚地狂按遙控器,但所有的頻道都是雪花,根本接收不到任何信號。她又檢查了一下信號線和插頭,都還是老樣子沒有問題。
“這究竟是哪裏來的畫面?”
伊蓮娜狐疑地嘀咕了一聲,隨即又轉頭盯着玉靈。
可憐的玉靈閉起眼睛,痛苦地低頭説:“不,不要看着我,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算了,不要難為她了。”
頂頂打了個圓場。
雖然那段該死的電視畫面,讓四個女子既恐懼又互相懷疑,但她們並沒有關掉電視機,而是讓雪花繼續在屏幕上閃爍。她們同時把音量調到最低,靜靜地等待信號再度出現。
下一次電視機裏會出現什麼?
南明醫院。
一切都恢復了寂靜,從掛號台到重病房,從放射科到注射處,從太平間到急診室,全都成為了墳墓。
葉蕭裸露着上半身,胸前的肌肉上抹着碘酒,躺在急診室的一張小牀上——這是專門用來搶救病危患者的,不知送走過多少條性命。
小枝打開所有的燈,燒了一壺乾淨的開水端過來,滋潤他乾渴已久的喉嚨。狼狗“天神”還趴在門口,警惕地注視着沉默的走廊,防備任何可能的來犯者。
“你——你真的記起來了嗎?”
小枝輕輕地坐在他身邊,試探性地問道。
“是的。”葉蕭重新睜開眼睛,艱難地坐了起來,胳膊和膝蓋都塗滿了藥水,關節也沒有剛才那麼疼了,“我剛才休息了多久?”
“幾十分鐘吧。”
“我的頭——”他摸着仍然纏緊紗布的頭部,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腦子裏反而異常地清醒,記憶的畫面如同電影銀幕,鋪滿了整面白色的牆壁,“撞得好!”
“你怎麼了?”
小枝懷疑他是否被撞得精神錯亂了。
“不,我所有的記憶都恢復了!就是因為從高處墜落下來,正好撞到腦袋中恰當的位置。在大腦劇烈震盪的過程中,原來堵塞我的記憶的那部分,一下子被撞得粉碎了。我的大腦變得暢通無阻,原先的記憶鏈都重新接上了!”
“所以你還要感謝這次墜落?”
“是的,我還要感謝你,非常感謝!小枝。”
葉蕭苦笑着點點頭,儘管還有一句潛台詞沒説出口——“但我再也不會信任你了”。
“不,不要這樣説,”她也明顯感受到了尷尬,向後退了退問,“你記起了什麼?”
“我想起我為什麼會來泰國旅遊的了,”葉蕭再度皺起標誌性的眉頭,眯起那雙鋭利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幾周之前的自己,“是的,我都記起來了!”
“是什麼?説來聽聽,我很好奇。”
他坐在搶救病危者的牀上,痛苦地娓娓道來:“那是夏日最後的幾天,我遇到一樁極其棘手的案子。為了蒐集嫌疑犯的罪證,我連續潛伏監視了幾十個小時,最終在拿到證據之後,通過激烈的搏鬥逮住了他。但在與罪犯搏鬥的過程中,我開槍誤傷了他的妻子——我真該死!實際上我已經很久沒用過槍了,雖然我依舊信任自己的槍法,卻還是避免不了意外發生,這讓我非常後悔和內疚。於是,我主動要求局裏對我處分,申請停職兩個月。”
“就是從這段開始忘記的?”
“是,從我9月24日恢復記憶起直到剛才,我就再也沒有想起過這件要命的事情。停職期間我的心情非常苦悶,也許是長久以來的壓抑情緒,一直積累到這時爆發了出來。我覺得做什麼都沒勁兒,晚上總是被噩夢驚醒,早上又渾身痠痛難以起牀。我甚至把自己封閉起來,關掉手機,拔掉網線,足不出户,想把以前糾纏我的那些案件,還有令我心悸的不可思議的事件,全都徹底地忘乾淨。幾天下來我已形容枯槁,幾乎要成為一具乾屍時,發現門縫底下多了一份小冊子。打開一看是泰國清邁旅遊的介紹,又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小廣告,我把小冊子扔進了垃圾桶。”
“你絲毫都不感興趣嗎?”
葉蕭喝了一大口熱水,搖搖頭説:“對付這種塞進信箱或門縫的小廣告,我從來都是當垃圾扔掉的。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又從門縫裏塞進來一份小冊子,也是前一天的泰國清邁旅遊廣告。我感到非常奇怪,就打開翻了翻旅遊介紹,無外乎名勝古蹟風土人情等。廣告裏有一個特別推薦項目——蘭那王陵,還有詳盡的背景資料,我仔細看看還頗為誘人。但我最近的狀態太糟糕了,實在沒情緒出去旅遊,便又把廣告冊扔進了垃圾箱。”
小枝神叨叨地點頭道:“根據我讀過的小説情節,第三天那份廣告冊子又來了?”
“沒錯!真的和小説一樣。第三天的清晨,當我看到門縫裏再次出現泰國清邁的旅遊廣告,我怒不可遏地打開房門,衝出去尋找塞廣告的傢伙。但門外沒有任何人影,對方幽靈一般消失了!冷靜下來我卻感到蹊蹺,捧着這份廣告冊子,心裏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它還會來到我的身邊。我沒有再把小冊子扔掉,而是放到牀頭櫃上,但也不願再去想它,包括遙遠的泰國清邁。然而,那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到達古老的清邁,城裏的人都穿着古代服裝,大象載着頂盔貫甲的士兵穿過街道,一個美麗端莊的貴婦人,在奴隸們的簇擁下走出王宮——她就是十三世紀的蘭那女王。”
“女王?”
“還有更奇怪的,夢中的女王對我微笑,從人羣中一把抓住了我。然後,她將我請入她的宮殿之中,在薰香撲鼻的珍珠簾子後面,是我魂牽夢縈的雪兒!”葉蕭睜大着眼睛,依然沉浸於夢境,他一切都記起來了,連最容易忘記的夢中情景,也栩栩如生地重現在眼前,“雪兒的神情很是憂傷,我飛奔過去緊緊地抱住她,狂吻着她並呼喚她的名字。雖然‘十年生死兩茫茫’,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眼睛——此刻已是淚水漣漣,夢中的容顏未改,我的青春卻漸漸逝去。”
小枝感到臉頰不住地發冷,似乎也被拖入葉蕭的夢境,“她在夢中對你説話了嗎?”
“是的,現在這個夢我記得清清楚楚,雪兒對我説‘來天機的世界,你會見到我!’”
“你見到了嗎?”
“不知道。”他又抓起自己的頭髮,無法驅散那個致命的夢,“她説完這句話,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隨即我感到腳下的地板打開,墜入一個黑暗的深淵。就在即將墜落到底的時候——就像我從體育場的看台上墜落,我就從夢中驚醒了,渾身都是汗水,還有眼角的淚水。”
也許,他從進入天機的世界失去部分記憶起,就是一個無比荒誕的夢境,直到此刻恢復記憶從夢中驚醒。
“你害怕嗎?”
“是的。自那天凌晨以後,我就變得寢食難安,盯着那份泰國清邁的旅遊廣告,它宛如來自地獄的請柬——我把它給燒了。但到了那天晚上,孫子楚突然來到我家,説他最近休假,同樣收到了泰國清邁的旅遊廣告。蘭那王陵深深吸引了他,他想約我一起去那裏旅遊。這樣的巧合讓我難以置信,也許真是命運的安排?但我還是猶豫了幾天,每夜都會夢到古代的清邁,夢到我的雪兒,她不斷對我重複着那句話——來天機的世界,你會見到我!”
“最後,你答應孫子楚一起去泰國了?”
“對,我無法抵抗那個夢境,也許我幻想真的能與雪兒重逢?我腦子裏什麼都記得,9月10日,我和孫子楚一起去了旅行社,他已經提前把我們的護照送過去辦簽證了,我們只需要付款拿發票。沒想到旅行社在一個非常豪華的A級寫字樓辦公,進電梯還需要拿IC卡,到了四十層卻發現是個很小的辦公室,總共只有三四個年輕的員工。我們見到了導遊小方,是從另一家旅行社借來的。我還記得孫子楚卡里的錢不夠了,我借給他兩千多塊錢,湊足了每人八千塊的費用——這是最豪華也是最離譜的價格。”
小枝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撇了撇嘴角,“你就是這樣來泰國的?”
“沒錯。我和孫子楚簡單準備了一下,9月19號我們就坐上來曼谷的航班了。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旅行團裏的每一張臉,有各個不同的年齡、職業、性格,甚至還有不同的國籍。從航班起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命運將從此改變,誰都無法抗拒。”
“是,誰都無法抗拒。”她的表情成熟了許多,完全不像她二十歲的年紀。她性感地撩着額前的劉海説,“那麼你們到達泰國以後呢?我很好奇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
葉蕭凝神沉默了片刻後説:“2006年9月19日晚上,我們抵達曼谷機場,迎接我們的是——政變!”
黃昏。
最後的大本營。
淪陷前夜的寂靜,一座沉睡的別墅。
二樓的主卧室裏,孫子楚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等待太平間裏的童建國的救命血清,林君如趴在他的身邊發呆。頂頂始終注視着電視機——屏幕上仍然一片紛亂的雪花,但她們一直在期待信號的恢復,因為剛才那段精彩的畫面,讓屋裏的每一個人都心跳加快。
伊蓮娜也在期盼着,但她總感覺有什麼事忘了説,是的,童建國在和那個黑衣人對峙,生死不知。可是,這裏能動的全是女人了,葉簫也不知在哪裏,説了也沒用。她剛去浴室洗完澡回來,身上總算徹底乾淨了,嘴裏又嘟囔起來:“餓死了啊!”
“哦,我這就去準備晚飯。”
玉靈低着頭衝出房間,似乎身上還帶着罪惡的恥辱。下午電視機裏的那段畫面,讓她再也不敢抬起頭來,逃離眾人的目光也算一種解脱,否則她總感覺自己是被剝光了的。
一口氣衝到底樓的廚房,淚水才毫無顧忌地流了下來。但她強迫自己不能停下來,從冰箱裏拿出真空包裝的食品,像個丫環似的吃力地幹活。眼淚順着臉頰滑落,輕輕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卻再也不想去擦拭了。
這真是自己的錯嗎?對於年輕的泰族女孩來説,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游泳再平常不過了,何況當時周圍也沒有其他人,只是發生危險之後楊謀才來救她的。至於是誰拍攝了那些畫面,是不是楊謀自己?又是誰把這些畫面放到電視信號裏的?玉靈不想也不願意去糾纏這些,她只覺得自己背上了原罪,即便她從來都沒有做錯過。
痛苦的情緒連累得雙手顫抖,好不容易才把食品包裝拆掉,今晚又是這些東西——他們都已經吃到想要嘔吐了。秋秋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這些食物,才會讓錢莫爭去冒險釣魚,錢莫爭最終葬送掉自己的性命,而那些魚又使孫子楚中毒,生死未卜。
心底又增添一絲自責與愧疚,玉靈睏倦地坐倒在餐桌邊,她已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命運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無奈地摸了摸懷裏,卻碰到了那本小簿子,昨晚為了防止丟失,就將它塞進貼身的小衣服裏。下意識地把小簿子掏出來,翻開一看仍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彷彿化成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年輕英俊的僧人捧着這本小簿子,輕輕地放在她的手心——這是阿姜龍?朱拉寫下的文字,記載了一代傳奇的森林僧大師,在黑暗生命長河中的旅行。
上次看到哪裏了?她還記得那句“觀想自身如墳場”,倒很合適天機的世界。在黃昏時分的寂靜廚房,她暫時忘卻了剛才的羞辱,翻到小簿子的最後幾頁——
我,阿姜龍?朱拉,無論我雲遊到哪一個國家,哪一片森林,都不會忘記我畢生的使命——尋找羅剎之國。
從羣山圍繞的湄公河畔,從密林掩蓋的吳哥窟中,從硝煙瀰漫的越南戰場,從罌粟花開的撣邦高原,從數萬佛塔的蒲甘古城,從亙古蠻荒的野人山中,我的足跡已踏遍整個中南半島。自我知道羅剎之國傳説的那一刻起,我就夢想能親眼目睹這個奇蹟,夢想能親手觸摸古代聖賢的蹤跡,夢想能親口唸出千年石碑上的經文。
為此我消耗了數十年的光陰,從青春少年到孤苦老僧,從漫長和平到悲慘戰爭——羅剎之國,這片夢想中的王國,總是讓我午夜驚醒,只得徹夜盤腿打坐,期待夢境成真。
三年前,我漫遊至清邁的郊外。這座古城我已來過無數遍,但我從來都不願進入鬧市,只在城市邊緣的森林漫步,向附近的村民們乞討化緣。清邁四周有眾多大山,我獨自在山間小道穿梭,莽莽的叢林中傳説有老虎出沒,上個月剛有人葬身虎口,只有揹着槍的獵人才敢走這條山路。但我阿姜龍?朱拉,不過是一介雲遊僧,又何足懼哉?佛經上還有王子捨身飼虎之故事,我這把皮糙肉鬆的老骨頭,只怕老虎都嫌難吃呢!
我帶着足夠的食物和水,在大山裏走了三天三夜,碰上許多野獸與毒蛇,就連老虎也有一次與之擦肩而過。這一帶的地形極其複雜,數百里都渺無人煙,當我懷疑自己是否絕望地迷路時,卻遇到一條通往清邁的公路。我沒有選擇回清邁,而是徑直橫穿過公路,往大山的另一頭走去。
那片森林更為古老,有很多無比高大的榕樹,每一棵起碼都有千年的樹齡。榕樹的根鬚宛如女妖的長髮,密佈在整片森林之中,以至於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撩開眼前的樹須。在森林裏走了許久,我漸漸發現自己來到了地下——
那是個奇異的世界,四周掛滿了鐘乳石,地下暗河在我腳下流淌,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全然是黑暗的世界。我只能依靠火把照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能否走出去,但我不願回頭離去,寧願葬身於此十九層地獄之中。
忽然,我發覺兩邊竟已是人工開鑿之甬道,腳下是光滑的台階,載着我逐級往上而去。火把照出牆角的小神龕,古老的佛像正在微笑,召喚着我往前探索。我推開一道石門,進入一條漸漸往下的甬道。在轉過數個彎之後,我隱隱看到了光亮,那是真理給我的指引嗎?
走到光亮的所在,已是甬道的出口,外面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了,許多被榕樹纏繞的佛像,似乎正在從千年的沉睡中甦醒。我驚詫萬分地走出來,發現自己已身處另一個世界——輝煌的神廟,古老的壁畫,殘破的佛像,巨大的宮殿,精緻的花園,還有綻開着蓮花的池塘。
我看到了一座無與倫比的建築,人類數千年來的全部智慧,凝結成這數萬尺高的神蹟,五座寶塔高聳入雲,象徵着世界中心的須彌山!
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燦爛,我觸摸着滄桑的石塊,艱難地爬上一層層台階,來到建築的最高處——羅剎之國!
我跪倒在地默唸金剛經……
是的,這座夢幻中的城市已匍匐在我腳下。昔日的輝煌雖已化作瓦礫,但這副偉大的屍骨,依然足以屹立千秋而不朽。傳説的煙霧終於在我眼前散盡,所有神秘已被我窺得一清二楚,這是時間與空間的真諦,這是人類所有傳奇的真相,這是我們最後未知的生命密碼。
也是我們過去五千年與未來五千年的預言與寓言。
當我跪倒在石板之上,親吻中心寶塔下的佛像,老淚縱橫着墜落下來時,忽然感覺生命已失去了意義——我這一生尋覓的最大寶藏已被發現,一生最重要的夢想已被實現,那麼接下來還應該為何而生呢?如果現在立刻死去也不會覺得可惜!
我茫然地走到殘破的石崖邊,再往下一步便是萬丈深淵,自人類建築的奇蹟一躍而下以致永生,或許也是我森林僧生涯的完美終點?
不,突然有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要得到什麼?”
我要得到什麼?
得到財富?不。
得到權力?不。
得到美色?不。
得到愛情?不。
得到家庭?不。
得到榮譽?不。
得到安逸?不。
得到勝利?不。
得到永生?不。
得到崇拜?不。
得到夢想?是。
不是嗎?我可以完全忘記自己,可以徹底脱離塵世,可以承受肉體的磨難,可以享受孤獨的痛苦,可以放棄人生的一切,卻放不下這個夢想——羅剎之國。
那麼漫長的森林僧生命歷程中,那麼遙遠的四處雲遊旅途中,我始終都無法忘卻羅剎之國,始終都沉浸在夢想之中。而我越是執著地追求夢想,越是堅定我的信念與勇氣,就越是陷入可悲的境地,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欺欺人之中!
其實,我心底一直很明瞭:羅剎之國再如何輝煌,那神廟再如何偉大,但終究將化為塵土。人世間創造的一切偉大建築,不會超過數千年的歲月,有的甚至比創造它的人滅亡得更快!在凡夫俗子的眼中,這文明古城是人類力量之證明,而在大徹大悟者看來,不過是一堆無意義的石頭——無論這堆石頭變成怎樣精美的浮雕,化作怎樣宏偉的佛像,終究還是石頭!
一切來自塵土,一切又將歸於塵土。
此理我怎能不明?
然而,我心底的妄念,對夢想的執著追求,讓我無法抵禦這個古老的誘惑。
若無法走出這羅剎之國——無論肉體抑或心靈,我的人生終究是個悲劇!
不,我重新睜開眼睛,卻已看不到這輝煌的世界,只有無窮無盡的廢墟,一文不名地沉睡在地底。
世界本來如此。
忽然,我放聲大笑起來,面對腳下遼闊的土地,整個宇宙都能聽到。
再見,羅剎之國!
我緩緩地爬下高聳的建築,回到地面,走出廣場,從神秘微笑下的門洞穿過,又回到一片叢林之中。接着發現一條林中小道,穿越過去卻是一汪深潭,一條小溪從林蔭道中流過。我沿着溪流向前走去,周圍的景象已截然不同,雖然依舊是羣山環抱之中,但已可以眺望到城市的高樓。
果然,我進入了一座城市,與外面的世界同樣繁華現代,居民竟然全都是中國人。而我的出現更令本城的居民吃驚,他們説這裏叫“南明市”,不屬於任何政府之管轄。
我還沒來得及在城中停留,便被士兵們趕出了南明,坐上一輛汽車進入隧道,經過一條深深的峽谷,被送回到通往清邁的公路上了。
就這樣結束了我的羅剎之國旅行,畢生的夢想如此實現,心底卻絲毫沒有興奮,有的只是淡淡的恬定——沒有希望便沒有絕望。
我的這本小簿子,也終於被我寫到了盡頭。我一生的故事還有很多,但就這樣點到為止吧。在我圓寂之後,我的徒弟將把這本小簿子送給一位有緣之人,或許這些文字會對那個人有用。
最後,請讀這首長老偈:
解脱之花
綿密的修習和堅毅於正精進
以念覺為自依處
佩戴這解脱之花的
出污泥者將不再輪迴
這是小簿子的最後一頁,這漫長的蝌蚪文的最後一行。
玉靈顫抖着捧着它,觸摸着羅剎之國的心臟,渾身湧起異樣的氣流。這本她的初戀——年輕的小僧人送她的簿子,以前也翻閲過無數遍,卻從來看不進這最後一段,以至於前看就會後忘。
但在絕望的此時此刻,卻讓她心底一下子清澈起來,彷彿佩戴上了解脱之花。就連下午在電視機前遭受的屈辱,也感覺被安慰了許多。
她將小簿子又塞回懷裏,洗洗手準備做晚餐時,小院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是誰?難道是童建國帶着救命血清回來了?
玉靈快步跑出房子,不假思索地打開緊閉的鐵門,但她看到的是另一張臉。
一秒鐘後,眼前漆黑成了一團,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沉入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
烏雲已覆蓋整座沉睡之城,天色也漸漸暗下來,冷風從街道盡頭襲來,吹打到南明醫院的窗户上。
“天快黑了。”
小枝站在醫院急診室的窗前,看着院子裏搖擺的鳳凰樹。
“剛才説到哪兒了?”
除了被狗咬傷的手肘外,葉蕭身上的傷口都已不怎麼疼了。他疲憊地坐在擔架牀上,撫摸“天神”的下巴和耳朵。這條几乎要了他的命的大狼狗,卻突然變成了他的好朋友,温順地伸出熱熱的舌頭,殷勤地舔着他擦傷的膝蓋。
“2006年9月19日晚上,你們旅行團抵達曼谷機場,卻遇到泰國發生了政變。”小枝替他複述了一遍,“怎麼,你的記性又不好了?”
“切,我腦子裏清楚得很!那晚的政變讓我們猝不及防,但機場和酒店都還算是正常,只是午夜的街道兩邊,都站着許多荷槍實彈的軍人,甚至還有坦克與裝甲車,從我們的大巴前飛馳而過。那個大老闆成立説要立刻飛回國,但孫子楚堅持要完成這次旅行,最後導遊小方決定繼續。我們第二天在曼谷市區遊覽,第三天去了大城府,又遊覽了芭提亞與普吉島,一路上都平安無事,沒有受到政變的任何影響。”
“後來你們就到清邁了?”
他撫摸着狼狗的後背,點點頭説:“沒錯,抵達清邁的時間是9月23日,大巴在涼爽的晨風裏進入古城,我們遊覽了雙龍寺和泰皇夏宮,孫子楚這廝免不了要欣賞美女。晚上,我們去逛了著名的夜市。我和孫子楚總是一起行動,但那裏實在太擁擠了,突然跑過來一羣美國遊客,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在喧囂吵鬧的市場裏,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獨自茫然地行走着,直到在人羣中看到——”
“雪兒?”
小枝的這句提醒,不但沒有讓他更清醒,反而令他的腦中異樣地疼痛起來,好不容易才理清的記憶,再度變成了一團亂麻。
“別打岔!”他萬分痛苦地抱着腦袋嚷道,“我的記憶沒有問題!但是……但是……雪兒……不……不是雪兒……不是她……該死的……怎麼不是她?”
記憶在短暫的混亂之後,那幅畫面變得更加清楚,儘管與他的願望背道而馳。
是的,沒有雪兒!
在清邁擁擠的夜市中,他看到的那張臉,並不是雪兒,而是一張男人的臉。
眼前浮起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墨鏡,黑色的絲巾,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黑衣人。
葉蕭被這個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只聽到他用標準的漢語説:“葉蕭先生,請跟我來。”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驚奇地走了上去,但黑衣人並不回答,只是轉身向陰暗的角落走去。葉蕭緊緊地跟在後面,轉眼離開熱鬧的夜市,進入一條冷清的街道。
當四周再沒有其他人,只剩下葉蕭與黑衣人兩個時,對方轉身摘下墨鏡,三十多歲的臉龐暴露在路燈下,一雙狼似的眼睛放射出精光。
就是他!
當記憶的潮水流到這個海灣時,這張面孔越來越醒目,葉蕭立時想起今天下午——那位開槍射殺了司機,又經槍戰被葉蕭逮住,最後卻被小枝放走的黑衣人。
怪不得下午面對他的時候,會覺得似曾相識,原來在七天之前雙方就已打過照面。
再回到9月23日的夜晚,真實的記憶剛剛浮出水面。在清邁夜市旁邊的寂靜街道上,葉蕭面對陌生的黑衣人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
葉蕭擰起標誌性的眉毛,“你認識我嗎?”
“是的,很早以前就認識了,在那些關於你的小説裏。”
“謝謝,可惜那些都不是真的,僅僅是虛構的故事。”
“我能請你喝杯酒嗎?”還沒等葉蕭回答,黑衣人又加了一句,“我知道這旁邊有家不錯的酒吧。”
他猶豫了幾秒鐘,不知怎麼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再也不管旅行團的同伴了,他跟着黑衣人轉過街角,走進一間半地下室的小酒吧。
這裏閃爍着曖昧的粉色燈光,只有兩三個歐洲人在靜靜地喝酒。黑衣人帶着葉蕭坐下,這是一個在角落裏的位置,侍者端來紅酒給他們倒上——看着杯子裏鮮血般的液體,葉蕭疑惑地問:“為什麼要和我搭訕?”
“為什麼要來清邁?”
沒想到黑衣人還反問了一句,這讓葉蕭有些惱火,“我在問你呢!”
“我也在問你,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黑衣人喝下一大口酒,直視着葉蕭的雙眼,毫不懼怕他那能殺人的凌厲目光。
“好吧,我為什麼來清邁。”葉蕭總算妥協了一步,反正也不會吃虧,“你不相信的,因為一個夢。”
“你夢到了什麼?”
葉蕭眼前閃過雪兒的影子,他淡淡地回答:“一個死去的女孩。”
“你愛她嗎?”
“是,我愛她。”
“有多愛?”
這時,酒吧裏響起一陣幽幽的音樂,那是鄧麗君版本的一首歌《但願人長久》,她在音響裏低吟淺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鄧麗君的聲音緩緩飄來,讓葉蕭的鼻子有些酸澀,但他表面上仍保持平靜:“非常非常愛她。”
“你還想見到她嗎?”
“是的,但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黑衣人詭異地一笑,隨後舉起酒杯説,“讓我們乾一杯吧!”
“謝謝!”
葉蕭舉起杯子,看着鮮血似的紅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好!”
“好嗎?”
他惆悵地放下酒杯,任由酒精攻擊自己的神經,今夜只想灌滿多年未解的愁腸。
“很好,很強大。”
在黑衣人讚許的目光下,葉蕭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還是一大口飲下。
“好了,你該告訴我你是誰了。”
兩大杯紅酒下肚之後,一向不勝酒力的葉蕭,眼前已有些模糊了。他託着自己的下巴,連喘了幾口粗氣,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黑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感覺就像在喝礦泉水,搖搖頭説:“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酒量那麼差。”
“是,很差,我酒量很差。”葉蕭已感覺有些糊塗了,他把頭低到了桌子上,大聲嚷道,“快點告訴我,你是誰?”
“你會知道的!”
這句話如咒語般傳到葉蕭耳中,便什麼都看不清了。一雙手架起了他的身體,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脅,想要拼命掙扎卻使不出力氣。
他感到自己被架出了酒吧,回到清冷的街道上。眼皮卻重得像塊鉛,他什麼都看不到了,觸覺也漸漸消失,只剩下最後一絲聽覺。
“葉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接着,黑衣人將他扶上一輛轎車,載着他回到旅行團所在的酒店。
葉蕭被送到酒店的房間裏,躺在牀上再也沒有知覺了,而孫子楚直到下半夜才回來。
早上起來渾身痠痛,胃裏非常難受,口中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但這絕不是酒精味道。
然後他們坐上旅遊大巴,離開清邁前往蘭那王陵,他一直在車上昏睡着,直到那個致命的座標——
2006年9月24日,上午11點整。
他終於醒來了,這也是天機故事的起點,而旅行團命運的逆轉,則遠遠早於這個時間。因為他們早已被命運選定,因為當穹蒼破裂的時候,當眾星飄墜的時候,當海洋混合的時候,當墳墓被揭開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後後所做的一切事情。
“這就是你失去的所有記憶?”
小枝打斷了他的敍述,讓他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額頭已佈滿冷汗。
“是,現在全都想起來了。真是不可思議,也許是個陰謀。”
“你是説黑衣人?”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一定在給我喝的紅酒裏,下了某種卑鄙的麻醉劑!”葉蕭已憤怒地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分析,“而這種藥劑可以導致人中斷部分記憶,我根本就不是因為喝醉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完全清醒過來,卻再也想不起之前半個月的事情,實在太可怕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可他昨天還在回憶雪兒——在頂頂的催眠幫助之下,但那並不是真實的記憶,不過是他失去記憶之後混亂的幻覺。因為當一個人沉浸在臆想之中,他就會極其強烈地渴望見到,自己心中最思念的那個人。
是的,雪兒是他的幻覺,如同催促他來到天機的世界的那個夢。
如果紅酒中的藥劑再猛一些,是否會讓他徹底遺忘所有的記憶?就像我們死後站在奈何橋上,飲下孟婆湯,渡過忘川水,從此將不會再記起這一輩子。
葉蕭想到這裏苦笑了一聲,“既然已經失憶,又為何不全部忘得乾乾淨淨,不要再記起此生的煩惱了!”
“可是當我們一回過頭來,卻又見到了那塊三石生!”小枝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傳説三生石上記載着我們前生今世的一切。”
這回她終於惹火了葉蕭,“可你為什麼要我把黑衣人放走?”
“對不起。”
她總算有害怕的時候,低下頭躲到急診室的角落裏,狼狗“天神”也警惕地回到主人腳下。
“頑固的傢伙,我已經對你失去信心了。”葉蕭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從痛苦的記憶中抽身出來,“哎呀,我怎麼覺得肚子餓了?”
“啊,我這就出去給你找些吃的,你留在這裏不要亂動,‘天神’會保護好你的。”
她低頭拍了拍狼狗的腦袋,衝出房門時回頭補充了一句:“一定要等我!乖乖地聽話!”
這語氣就像小護士在對病人囑咐,葉蕭苦笑着説:“遵命!”
急診室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天神”威嚴地蹲在門口。葉蕭感到又累又餓,便躺倒在擔架牀上,彷彿等待急救的病危者很快就要被送進同一樓層的太平間。
但是他不知道,太平間裏還有個人大活人在等待着他。
睏倦緩緩籠罩着雙眼,葉蕭又一次拋下了意識,獨自陷入痛苦的昏睡之中。
夜,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