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何天心沿著光線昏暗的樓梯快步往上走。在四樓轉彎口,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巧下樓,兩人一上一下打了個照面,何天心知道這是自己的鄰居。她看到了中年男人臉上試探性的微笑,但何天心仍然像是沒看見一樣,略低了頭,毫無表情地繼續向上走。
中年男人的笑僵在臉上,本來準備隨著笑容奉上的一句問候也嚥了回去。何天心從他身旁經過之後,他不禁抬頭向上看了一眼,臉上顯出幾分悻悻的表情來,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收回臉上的笑,腳步重重地向樓下走去。
到了五樓,何天心掏出鑰匙開門進了屋。房間裡的窗簾沒有收起來,嚴嚴地遮住了外面的光線,室內一片黑暗。何天心沒有立刻開燈,她聽到了鬧鐘輕微的“嘀嗒”聲,還聽到金魚缸裡金魚弄出的細小的水花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才伸手摸索著打開燈,走進臥室,藉著客廳裡的燈光,把放在床邊的電腦打開。在電腦啟動的輕微聲響裡,何天心又走回客廳,進了衛生間,裡面隨即傳來“嘩嘩”的水聲。
電腦啟動完畢,音箱裡傳出“嘀嘀”的鳴叫聲。何天心從衛生間裡衝出來,手上還滴著水,就湊到電腦前去看。一看到屏幕上QQ顯示出的信息,她臉上露出了那種內心的期盼得以實現的笑容。
“總算來了。”何天心自言自語了一句,走回衛生間去擦乾了手,很快又回到臥室,在電腦前坐下。
屏幕上顯示著血玫瑰發來的信息:你不該發照片給我——昨晚看了你的照片,一夜不能入睡,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誘惑。
何天心用鼠標打開QQ上的好友名單,血玫瑰的頭像沒有亮,說明他還沒有上線,剛才顯示的信息,是在凌晨時發出的。何天心看看時間還早,這個時候血玫瑰是不會上來的,他通常會在較晚的時間上QQ。可雖然知道這一點,何天心還是有點兒失望,她一遍遍看著血玫瑰凌晨發出的信息,體味著那兩句話中含蓄的讚美和溫情,眼神里顯出幾分痴迷來。屏幕上不時有陌生人向她打招呼,請求通過她的身份驗證,她不勝其煩,也不細看來人的個人資料就把信息條關閉。又等了一會兒,血玫瑰還是沒有上來,何天心索性關了QQ,另開了幾個窗口,開始四處瀏覽信息。
直到晚上九點多鐘,何天心再次打開QQ,這一次她一下子看到血玫瑰的頭像已經亮了,那是一個看起來有點兒羞澀有點兒憂傷的男孩的頭像,而何天心自己的頭像,則是一個可愛的貓頭。
何天心馬上向血玫瑰發出了兩人世界的交談請求,對方接受了她的請求,相應的窗口打開了,雪白的界面上,血玫瑰的字很快就出現了。
血玫瑰:今天你好嗎,神秘的小貓?
何天心笑了,她用鼠標把其他幾個開著的窗口都關掉,開始專心和血玫瑰聊天。
神秘貓:看到你的信息了,好像是在凌晨發的,你沒有睡覺嗎?
血玫瑰:我告訴你了,你的照片令我失眠了。
神秘貓:是不是這個恐龍太醜,把你嚇壞了。
血玫瑰:你在明知故問。你知道自己有多美。
神秘貓:也許那不是我,也許只是我拷貝了什麼明星的照片發給你的。
血玫瑰: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就是你。其實自從我們開始聊天,你在我腦海裡就已經有了一個形象,很美很憂鬱。
神秘貓:你從來沒有主動要我的照片,是不是害怕打破了你的想像。
血玫瑰:不是。我只是喜歡這種有距離的美感,我的想像通常很準確。
神秘貓:那現在我還是把你喜歡的有距離的美感打破了。
血玫瑰:現在我們的感覺已經要求我們縮短彼此的距離了。
神秘貓:你是說我們應該見面了嗎?
何天心打出這句話之後,血玫瑰好一會兒沒有反應。何天心等了一會兒,又追著打出另一句話。這句話之後,血玫瑰的回答出現在屏幕上。
神秘貓:你害怕我提到見面的事,是嗎?
血玫瑰:我怕自己會令你失望,在生活中,我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神秘貓:你總不會是個和我一樣的女孩子吧。
血玫瑰:你相信你自己的感覺嗎?
神秘貓:我相信,就像你相信你自己的感覺一樣。我知道你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血玫瑰:你對我抱有太多的期望和幻想,我不能讓你失望。
神秘貓:我不信,你一定是在為不想見我的面找藉口。
血玫瑰:你那麼美,我當然想見你。可如果我們見了面之後,你連在網上見我的興趣也失去了,那我豈不是太悲慘了?
神秘貓:不會的。就算你的樣子不如我期望中的那麼好,我也不會的。我生活的環境中,並不缺乏看上去還算優秀的異性。但我沒辦法和其他人溝通交流。
血玫瑰:為什麼?你並不是個不善於言辭的女孩。
神秘貓:我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以前曾經受過的傷害。
血玫瑰:什麼樣的傷害?
神秘貓:我不想說。我想起來了,上次你說不想見面的理由是,你怕見面後你會不可自拔。
血玫瑰:是的,我沒忘記。我只是想回避。
神秘貓:為什麼害怕不可自拔?難道你……
血玫瑰:是的,我不能陷進去,也不能讓你陷進去,我已經沒有權利了。
神秘貓:你是說,你已經不是自由人了?
何天心打這句話時,手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在網上和血玫瑰認識這一段時間以來,何天心明白自己已經陷入一種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牽掛中了。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是一個什麼樣身份的人。何天心只知道自己很孤單,一個人獨居在這套房子裡,沒有朋友,沒有戀人,和父母親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心卻相距遙遙。自從認識血玫瑰,從談話中感覺出他是個年齡並不會太大的異性後,似乎只有和血玫瑰的交談才能深入內心,深入情感。何天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想過和血玫瑰之間更多的可能性,她只是越來越想見到對方,越來越喜歡幻想真實生活中對方的模樣。可現在,血玫瑰告訴她,他已經不再是自由人了。
何天心在猶豫時,血玫瑰也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何天心看到屏幕上慢慢地出現一行字,這樣的打字速度比通常血玫瑰常有的速度慢了許多,彷彿可以看出他內心的壓力和遲疑。
血玫瑰:對不起。我已經開始令你失望了。
在同一所城市的另一個房間裡,常遠微笑地坐在電腦前,眼睛盯著屏幕,慢慢地敲擊著鍵盤。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發出微微閃爍的熒光給室內增添了一些光亮。隨著常遠手指敲擊鍵盤發出的聲響,屏幕上血玫瑰的談話窗口裡,常遠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跳出來。
血玫瑰:認識你以後,我原本只想安安靜靜地在夜晚的黑暗中,悄悄地做你的傾聽者,讓你白天裡的苦惱和憂鬱可以有一個地方訴說。我不知道自己會漸漸地迷失自己的方向,等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迷失方向時,我只有逼著自己做一個像樣的男人,對一個美麗純潔的女孩負責,保護她,不讓她受傷害。
何天心痴痴地看著屏幕上出現的大片字跡,臉上露出又想笑又想哭的表情。等到血玫瑰停下來,她長長地吸了口氣,開始打字。
神秘貓:我沒有失望。我只知道這一段時間以來,我認識的血玫瑰是一個我可以放鬆地傾訴苦悶的人,在他面前我無需戒備,可以無條件地放鬆,對他能說出心裡隱藏的那些情感和秘密。網絡給了我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血玫瑰是我一個人獨自擁有的,與其他任何事物無關。
血玫瑰:是的,在網絡上的確可以忽略外界,但現在……
神秘貓:所以你沒有勇氣在真實生活中和我見面?
血玫瑰:我不想傷害你。
神秘貓:我不在乎。
血玫瑰:可我在乎。你那麼美,憂鬱,純潔,感情細膩而豐富,容易受到來自外界的傷害。我的責任是保護你,而不是傷害你。
何天心看著血玫瑰的話,微微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既甜蜜又痛楚的表情。停了一會兒,她接著和血玫瑰說下去。
神秘貓:和我說說你的家,好嗎?
血玫瑰:對不起,我不能在這裡談論,那樣對你或者對她都不公平。
神秘貓:就當我只是個普通朋友也不行?
血玫瑰: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倆的心裡,都不再只是把對方簡單地當作普通朋友了。
神秘貓:那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血玫瑰:也許我該退出你的生活,我是說從網絡上。
神秘貓:你以為你進入的只是我在網絡中的生活?你錯了,你進入的是一個女孩子的情感世界、內心世界。你以為退出是那麼一件輕易的事情?你以為你走了,一切都可以不留下痕跡?如果你真這樣做了,才是不負責任,才更會傷害我。
血玫瑰:網絡是無窮無盡的,你可以再次遇見比我更適合接近你的人。
神秘貓:我不需要,我已經遇見你了。
血玫瑰:可憐的傻孩子……
神秘貓:你這樣說,我要哭了。
血玫瑰:別哭,我的好女孩。
何天心停下手,她的眼淚真的從眼睛裡湧出來。房間裡開著空調,但暖氣帶來的熱度顯得那麼不真實,到處都是孤零零的氣氛,電腦主機箱裡發出的低低的嗡鳴聲,單調而枯燥,而何天心的哭泣則格外淒涼。這種隔著網絡的哭泣通過何天心打出的字傳遞出去,到達了一個何天心所不瞭解的地方。
神秘貓:我真的哭了。
常遠坐在電腦前,看到神秘貓的一行字打出來,一直掛在臉上的微笑變得更愉快了,他甚至輕輕笑出了聲音,不由自主地說:“不知道你是傻瓜,還是我是傻瓜。”
正要繼續打字的時候,常遠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他停下手,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看,手機上顯示著雷明華辦公室的號碼。常遠又走回到電腦前,在鍵盤上很快地敲出一行字來。
血玫瑰:我去拿毛巾。
這句話打完,常遠忍不住笑了,他扔下電腦不管,接通了雷明華的電話:“喂?”
雷明華在電話裡的聲音和平時節目中的稍有不同,沒有那種為了配合節目氣氛而故意製造出來的低沉,但仍然是富有磁性的。
雷明華說:“又在上網?家裡電話打不進去。”
常遠瞟了一眼電腦屏幕,這會兒,神秘貓也沒有說話,不知道是真的在哭,還是和自己一樣在笑,並且漫不經心地做著其他事情。
常遠說話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在上網,很好玩,等你回來講給你聽。”
雷明華沒有興趣地說:“我才懶得聽,是不是又是那個什麼貓的變態老頭子?”
常遠笑著說:“今晚我告訴人家,我有老婆啦。”
雷明華也笑了,問:“我怎麼不知道你有老婆了?”
常遠說:“不就是你嗎?”
雷明華笑著說:“你什麼時候向我求婚了?好了,我有正事兒跟你說呢。今天晚上我出來上班的時候,忘了帶家裡鑰匙了,下節目回家你得給我開門。”
常遠又轉過眼睛看著屏幕,這回屏幕上出現神秘貓新打出來的一句話。
神秘貓:你也在哭嗎?
常遠看著神秘貓的話,不禁笑出了聲,雷明華在對面聽見常遠的聲音,問:“你今天情緒怎麼這麼好?”
常遠打岔說:“沒帶鑰匙?怪不得我回來的時候,門都沒有反鎖。
雷明華說:“我一出門就發現沒帶鑰匙,可門已經鎖上了,沒辦法。不過知道你過不多久就要回家,也無所謂。”
常遠說:“嗯,今晚我不睡覺,等你回來給你開門。”
雷明華說:“那也不必,你困的話就先睡,等我回來再打電話叫你吧。”
常遠說:“也行。你準備節目呢?”
雷明華嘆了口氣,說:“是啊,正忙著呢。不跟你多說了,掛了。”
常遠掛了電話,轉過臉看電腦屏幕。屏幕上顯示著剛才神秘貓打出來的幾句話。
神秘貓:你別難過。我說了我不在乎你在真實生活中是什麼樣的情況,真的,我不在乎。何況我們只是想見對方,並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
何天心用一塊紙巾擦乾了眼睛,看到血玫瑰的回答已經出現在屏幕上了。
血玫瑰:你快要說服我了。其實我知道自己心裡的渴望只會比你的更強烈。我只是在用責任提醒約束自己。
神秘貓:你已經盡到你的責任了,現在無論再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血玫瑰:不,我不會逃避應該由我承擔的責任。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讓我再好好想一想,不管做什麼樣的選擇,我都會盡快讓你知道。
神秘貓:好,我答應你。
血玫瑰:現在我們說點其他的事情吧。這些天工作怎麼樣?有沒有回家看父母親?
神秘貓:我告訴過你,我的整個生活狀態都沒有意義。
血玫瑰:為什麼?你有一個不錯的工作,不用擔心丟飯碗,父母親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他們都很疼愛你。
神秘貓:看起來的確是這樣,每個人都認為我應該覺得很開心,對生活感到滿足了。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當然,現在還有另一個人也知道了。
血玫瑰:我也只能遠遠地看到你生活的表面。
神秘貓:所以我讓你走進我的真實生活。
血玫瑰:噓——
神秘貓:好了,我知道自己不可以逼你。當你走近我的時候,你就會了解我了。我常問自己,我是誰?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和周圍所有人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也包括我的父母,所謂的朋友,無聊的同事,街頭交錯而過的陌生人……
血玫瑰:你沒有必要去考慮這些關係。
神秘貓:當然有。我每走一步,都覺得我不是我自己,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在被周圍所有的關係控制著,我受不了這樣的感覺。
這句話出現以後,血玫瑰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神秘貓追問他是否還在線,才開始繼續對話。
神秘貓:你還在嗎?
血玫瑰:在。我在想你說的話。沒想到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神秘貓:你是指哪種感覺?
血玫瑰:被控制的感覺。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一切都像是在被周圍的人和事控制著,被這個社會控制著,沒有出路。
神秘貓:是的,我父母親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疼愛我,但卻是以他們自己認為最恰當的方式。你知道他們把我當成什麼嗎?他們把我當成他們製造出來的一樣東西,一個玩具,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來擺佈著,滿足著他們自己的想像。我從來沒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所以畢業後,我一定要住到這套房子裡,即使不能真正遠離他們的控制,總算還給自己留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血玫瑰:我不能完全理解你所說的情況。我,我自己的情況是有所不同的。
神秘貓:跟我談談你的生活,好嗎?我想更多地瞭解你。
血玫瑰:對不起,今晚我還要加班,不能再聊了。我要下線了。再見。
何天心還來不及用語言對血玫瑰加以挽留,就看見對話框裡出現了對方已經退出對話系統的提示字樣,只得關掉了對話窗口。這時她才注意到,屏幕最下端的工具欄裡已經排滿了別人等待通過她驗證的請求信息。她懶懶地一個個打開來,用鼠標點擊對方的頭像,查看他們的個人資料,發現都是些年齡較小的人在尋找解悶的談話對象,不禁露出索然無味的表情。
有一個人發來的信息是:想不想電話談性?請打開我,你會發現性的世界充滿魅力。
何天心厭惡地用鼠標點擊窗口上的小叉,關閉了那個令人反感的請求信息。再看看好友名單上那個看上去有點憂傷有點羞澀的男孩頭像,頭像失去了顏色和光亮,顯得很黯淡。那是血玫瑰,他真的已經不在線上了。
想了想,何天心又給血玫瑰發了一條信息。
神秘貓:看著你黯淡的頭像,我想我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然後,何天心惆悵地關閉了QQ,斷掉了連接,似乎除了血玫瑰,網絡上真的不再有能夠吸引她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