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普克和彭大勇在局裡的食堂吃飯。彭大勇看見普克又走了神,一雙筷子在左手右手之前換來換去,比比劃劃。彭大勇知道普克又“走火入魔”了,不由笑起來。
“喂、喂、喂!”彭大勇用筷子敲敲普克的餐盤,笑著說,“著魔啦?”
普克的目光落在彭大勇拿筷子的右手上,說:“你是用右手的,但總有用左手做事的時候,一般什麼情況會用左手?”
彭大勇想想,說:“要麼是右手不得空,要麼這事兒不吃力,左手也能幹。”
“確實,我也是這樣。”普克點頭說,接著他又問彭大勇,“喬海明有多高?”
“一米八一、八二的樣子。”彭大勇回答,“倒也符合老黃說的另一種條件。”
是的。如果兇手是左撇子,身高範圍比較寬,一米六以上的人都有可能實施兇殺。如果兇手是用右手,身高至少要超過一米八零。而無論是哪種情況,喬海明的身高都符合條件。
這是不是說明,喬海明身上存在無法消除的嫌疑呢?
但從陳虹傷口的情況看,兇手更有可能是個左撇子。普克努力回憶他與喬海明的每一次接觸。喬海明會不會是左撇子?在陸天誠一案的審理過程中得知,陸天誠墜橋的時候,喬海明拉了陸天誠一把,拉的是陸天誠的右手,卻把自己的右手小手指也劃破了。這是否說明,喬海明是慣用右手的?
可是,喬海明用右手去拉陸天誠的右手,怎麼會劃傷右手的小指呢?普克自己比劃著,覺得不好解釋。因為只有陸天誠反過來抓喬海明的手,才會抓傷他的小指。可是陸天誠分明是自己想死,怎麼會反過來抓一把呢?難道對陸天誠的自殺判斷是錯誤的?
但目前的種種證據都充分說明,陸天誠應該是為了騙保而實施了自殺計劃。唯一缺少的就是陳虹最後的供詞。而陳虹死後,喬海明也向警方交待了他與陳虹最後的談話,在那次談話中,陳虹親口告訴喬海明,她已經知道陸天誠死於自殺,並以此為條件要挾喬海明。
普克想,他們對陸天誠案件的調查,無論是思路還是線索都應該沒有問題。陸天誠指甲縫裡喬海明的皮肉組織,以及喬海明手指上的傷痕,說明兩人確實有肢體接觸。也許是打算自殺的陸天誠在墜橋的一瞬間,本能地對死亡產生了恐懼,所以不由自主地去抓喬海明的手?
但是,等等!普克一轉念又想,所謂陳虹“親口”所說她已經知道陸天誠自殺,這話並非普克他們“親耳”聽見,而是由喬海明“轉述”而來。可如果事情並非如此,這句話並不是陳虹所說,只是喬海明的狡猾編造呢?假定陸天誠的確是喬海明(或者與陳虹合謀)所殺,但他們編造了陸天誠自殺的偽證欺騙警方,那麼當陳虹與喬海明因某種原因出現分歧時,喬海明為隱藏真相,完全有理由殺人滅口,害死陳虹。
現在的關鍵是,喬海明是左撇子嗎?普克閉上眼睛回憶,他清楚地記得,喬海明在訊問記錄上簽字的時候,拿筆的是右手。那麼,他會不會是一個也有使用左手的習慣的人呢?普克知道,很多人天生地慣用左手,只是從小由於家長強迫性的調教,才改用右手。這樣的人,很可能吃飯寫字用右手,但很多別的事情,尤其是用氣力的事情,還是習慣於用左手。喬海明會是這樣的人嗎?
如果喬海明是這樣一個本該習慣用左手的人,那麼他就沒有用右手去拉陸天誠,所以右手小指也不是拉陸天誠的時候劃傷的。因此,他很可能不僅沒拉陸天誠,甚至可能推了陸天誠一把。如果是這樣,陳虹就可能因為看到喬海明將陸天誠推下橋去,才以此要挾喬海明,對他獅子大張口。於是,喬海明就有了殺死陳虹的動機……
普克忽然站起身說:“必須先弄清喬海明的用手習慣。走吧,現在就去他單位。”
彭大勇一口飯還沒嚥下去,看見普克已經扔下還沒怎麼動的餐盤往外走了,苦笑著搖搖頭,又抓緊時間往嘴裡扒了幾口飯菜,緊跟著普克走出食堂。
好在這個問題並不複雜。在喬海明的單位,通過對他同事及熟人的詢問得知,喬海明不僅吃飯、寫字全用右手,甚至電腦打字也只能用右手三個手指。平時做些雜事或者唯一參加的體育運動——打乒乓球——喬海明也是右手握拍!
看來,喬海明的的確確只有使用右手的習慣。
得到這個結果,普克心裡說不出是喜悅還是失望。他隱約覺得腦海裡有某種莫名的思緒飄忽不定地提醒著他什麼,卻在他試圖去捕捉時,又悄然溜走。
彭大勇像安慰普克似地,說:“老黃不是說了,兇手慣用右手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他身高超過一米八。從這一點看,喬海明還是洗不脫嫌疑。再說了,現場有喬海明的腳印,又有殺死陳虹的充分動機,這不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嘛!”
這話卻從另一方面再次觸動了普克。
再明顯不過!
普克轉頭看著彭大勇說:“老彭你想,如果喬海明有再明顯不過的殺人動機,他自己肯定也清楚,頂著這麼明顯的動機去殺人,他能逃得了嗎?警察第一個就會想到他!這個風險也太大了吧?”
彭大勇撓撓頭,說:“這話也對。”可他又說,“可咱們不是分析過嗎,兇手並不是提前安排好的謀殺,而是一時衝動。就算喬海明知道自己有明顯的動機,可當時氣急了,也來不及多想就下了殺手……你承不承認,還是解釋得通。”
普克也沒辦法反駁彭大勇,說:“總之咱們不能輕易下結論,也不能就這麼把自己的思路侷限在喬海明一個人身上。再開拓些,想想別的可能。”
兩人想來想去,理不出新的頭緒,難免都有些煩躁。眼看著天就黑了,他們商定今晚暫停工作,明天繼續調查,然後分頭走了。普克本想回家,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年輕的媽媽騎車帶著孩子匆匆趕路。孩子坐在後座上,七八歲的樣子,當自行車經過普克時,他轉臉對著普克做了個孩子的鬼臉。
普克不由對那孩子笑了笑。忽然間,他發現自己被什麼觸痛,心中一緊。
凡凡。
那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凡凡。他才五歲,可他已經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媽媽。
普克立刻改變主意,他決定現在就去陸天誠的父母家。
2
“奶奶,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啊?”
凡凡情緒低落,無精打采,連最愛的玩具槍也失去了興趣,扔在一邊。自從那天下午陳虹把凡凡送到爺爺奶奶家,凡凡就再也沒見過媽媽。
“凡凡乖,凡凡聽話……”
陸天誠的母親強忍內心痛楚,只能用這句話來安撫凡凡。“媽媽工作很忙,不能來接凡凡,以後凡凡就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好不好?”
陸天誠那病中的父親,揹著孩子,默默地流淚了。
“不好!”凡凡大叫。
奶奶假裝生氣,板著臉問:“為什麼不好?你不喜歡爺爺奶奶?不喜歡姑姑?那我們不是白疼你了!”
乖巧的凡凡連忙改口說:“我喜歡爺爺奶奶,也喜歡姑姑。奶奶,我不回去了,就住在奶奶家!”
奶奶把凡凡抱在懷裡,親吻他,“乖孩子,真乖!”
凡凡在奶奶懷裡,怯生生地說:“可我還是想爸爸,想媽媽……”
奶奶的眼淚也忍不住了。她把臉埋在孩子背後,悄悄擦掉眼淚。
在這個家裡,流淚的不止是凡凡的爺爺奶奶,還有房間裡的陸天晴。
陸天晴站在桌子前,默默看著桌上相框裡哥哥一家三口的合影,眼淚淌了滿臉。在那冰冷的鏡框裡,陸天誠和陳虹一左一右緊緊摟著凡凡,三個人面對著鏡頭微笑。雖然每個人的笑容都有所不同,有些微妙,可畢竟代表著生命!不像現在,已先後和這個世界永別,唯獨留下了凡凡。
可憐的凡凡!現在他在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爺爺、奶奶和姑姑了!爺爺奶奶都老了,又有病,他們再愛凡凡,又能愛凡凡多久呢?
陸天晴那麼真實地看到,事實上,她已經成為凡凡最後的親人了。
“要振作!振作起來!”陸天晴用毛巾狠狠擦掉臉上的淚水,命令自己,“陸天晴,你必須振作起來!你不僅要對自己負責,更要負責凡凡的未來!”
淚水擦乾,又湧出來。再擦乾。
陸天晴使勁咬著嘴唇,將眼淚狠狠地嚥了回去。然後她拿起掛在門後的羽毛球拍,開門走出自己房間。一出門,她就換了一副輕鬆的笑臉。
“凡凡,跟姑姑去打羽毛球好不好?”陸天晴笑著說,“你不是一直鬧著要姑姑帶你去打球嗎?今天姑姑教你!”
凡凡聽到這個提議,有些動心了,但他的心事還沒解開。
“姑姑,我想和爸爸媽媽一起打,”他試探地問,“你叫他們回來,好不好?”
陸天晴平靜地說:“好是好,可他們住的地方太遠了,回不來呀。”
“他們住哪兒?”凡凡著急地問。
“在美國。”陸天晴隨口說,“在地球的那一邊呢!你不是在小百科裡看過的嗎?美國離咱們可遠了!爸爸媽媽都在那兒工作,所以回不來。”
“啊?那怎麼辦?我想爸爸媽媽了怎麼辦?”凡凡都快哭了,上前拉住陸天晴的手,央求著,“姑姑,那你帶我去找他們,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也要去美國!我要去找爸爸媽媽!”
陸天晴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微笑地回答凡凡:“好啊。不過凡凡現在太小,不能出國。等凡凡長大點兒了,姑姑一定帶你去美國,去找爸爸媽媽,好嗎?”
凡凡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真的!”陸天晴回答,“姑姑還能騙你嗎?”
凡凡有些相信了。陸天晴趁著機會拉著凡凡往外走,一邊對父母說:“爸,媽,我帶凡凡去打球,一兩個小時就回來!”
父母明白陸天晴是要以此轉移凡凡的注意力,也配合著,假裝叮囑女兒早些回來。陸天晴答應著,一手拿球拍,一手拉著凡凡,剛走到門口,正好聽到敲門聲。她有些疑惑地打開門一看,普克站在門外。
“這麼巧,”普克一眼看到了陸天晴手中的球拍,笑著問,“要出門?”
陸天晴一愣。凡凡卻認出了普克,叫起來:“白叔叔!白叔叔!”
普克笑著,彎腰抱起凡凡,說:“我可不姓白,怎麼是白叔叔呢?”
“我知道!”凡凡小大人似地說,“可你長得白呀!那個叔叔長得黑,所以是黑叔叔!”
普克笑了。他的目光正好和陸天晴相遇。他笑著問:“出去打球?”
陸天晴瞥了普克一眼,隨即飄過,落在凡凡身上。嘴上淡淡地說:“嗯。帶凡凡出去放鬆放鬆。你有事兒?”
普克剛想開口,猛然發現陸天晴和兩位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凡凡身上,他一下子明白了大家的用意,笑了笑說:“我沒事兒,正好從這過兒,順便來看看凡凡。”
陸天晴暗暗鬆口氣,這才轉眼看著普克,暗含感激地說:“謝謝。有什麼事兒以後再談吧,現在我帶凡凡去打球。”
普克脫口而出:“我也沒事兒,一起去行嗎?”
陸天晴遲疑了一下,凡凡卻搶先嚷起來:“好啊,好啊,一起去!”他老氣橫秋地皺起眉頭,問普克,“你會不會打球呀?”
普克笑著說:“不太會。你教我好不好?”
凡凡大大咧咧地說:“那好吧。不過我打得不好,姑姑打得可好了,要不你跟姑姑學吧?”
普克轉臉看著陸天晴,笑著問:“行嗎?”
陸天晴顯然不好拒絕了。於是他們一行三人出門,來到陸天晴平時練球的球館。要上場時,普克讓陸天晴和凡凡先打,他坐在一旁看著。凡凡才五歲,並不怎麼會打球,但陸天晴顯得很有耐心,一直認真地教他。凡凡暫時忘卻了煩惱,在場上跑來跑去地接球,很快就跑出一頭的汗。可能是累了,他拿著球拍跑到場邊,把球拍往普克手裡一塞。
“叔叔,你和姑姑打吧!”
普克看凡凡確實累了,便接過球拍上場。本想和陸天晴客氣幾句,陸天晴卻並不多話,直接開打。普克的羽毛球打得還不錯,本以為應付陸天晴沒有問題,誰想到陸天晴真打起來,遠不同於教凡凡打球時的溫柔。她步法靈活,扣殺有力,調起球來千變萬化。一局結束時,普克以十幾分的大落差慘敗。
凡凡在場邊又叫又跳地為姑姑歡呼。
普克本想借玩的名義與陸天晴增加接觸,以便了解陳虹案的情況。誰知這樣一場運動,不知不覺演變成了一場競賽,激發了普克作為男人的好勝心。他認真起來,脫了外套,大聲對網對面的陸天晴說:“這場我輸了!再來兩場,三盤兩勝怎麼樣?”
“行!”陸天晴乾脆地說。
普克看看不遠處的一個時英鍾,說:“開始!你先開球!”
這一瞬間,普克腦子裡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但他還沒來得及去抓住,對面陸天晴已經發了球。原本輕飄飄的羽毛球在陸天晴的有力抽發下,變得力量十足,凌厲兇狠地朝普克這邊的死角衝來。
普克努力撲接,球接上了,但接得晚了,角度出錯,球撞到球網後落地。
“一比零!”凡凡在場邊大叫。
陸天晴右手拿著球拍,有些興奮地擊打一下自己的左手,以示慶賀。然後笑著問普克:“是不是沒準備好?要不這個不算,我重新開球!”
普克腦子裡電光雷鳴,一個念頭像閃電劃過夜空般,突然間變得如此清晰明亮。他怔怔地看著陸天晴拿著球拍的右手,又側臉看一眼不遠處的時英鍾,大腦疾速運轉,在瞬間對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
難道陸天晴是左撇子?
對面的陸天晴右手拿著球拍,正等著普克回答。普克親眼看見陸天晴用右手打球,打得如此之好。然而與此同時,普克腦海裡卻有另一副畫面。陸天晴也是右手揮拍,跳起來向對方扣殺,紮在腦後的馬尾巴飛揚起來,顯得動感十足。問題是,這樣一副看起來與眼前場景何其相似的畫面,其實是反的!
是的。普克終於想起來了。他曾經在陸天晴辦公室裡看到一張她在球場的照片。普克很欣賞那張照片裡陸天晴表現出的動感和活力。當時,普克從一個不起眼的細節發現那張照片洗反了,而他的猜測也得到了陸天晴的證實。那時候普克忽略了另一個細節,洗反了的照片中,陸天晴是用右手持拍的。這意味著,在真實的球場上,陸天晴用的其實是左手。
普克情不自禁再看一眼對面的陸天晴。她仍然用右手握著球拍,看著這邊的普克。也許是普克的出神令她疑惑,此時她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普克立刻提醒自己保持鎮定,他撿起地上的羽毛球,將球扔給陸天晴。
“不用,是我技不如人!”他若無其事地說,“咱們繼續!”
陸天晴接過羽毛,默默地看了普克兩秒鐘,沒有說話,將球發了過來。普克接球。比賽繼續進行。儘管普克盡了全力,他還是以三戰三負的成績,徹底輸給了陸天晴。
“心服口服!”普克笑著舉起拍子,以示認輸。“不是你的對手!”
陸天晴拿著球拍走到凡凡身邊。她的頭上也出汗了,臉色緋紅,但呼吸還是比較平穩,顯然和普克的這場比賽,並沒耗費她太多的體力。對於普克的謙遜表白,她沒接話,只淡淡說:“不早了,凡凡該回去睡覺了。”
離開球館之前陸天晴先去了一趟衛生間。凡凡仍然興致勃勃,替姑姑向普克吹牛。
“我姑姑厲害吧?”他神氣地說,“跟你說啊,她還會用左手打球呢!姑姑用左手都能打贏你!”
普克蹲下和凡凡面對面,他做出很驚訝的樣子問:“真的嗎?你見過姑姑用左手打球?”
“那當然!”凡凡得意洋洋,彷彿是他自己的驕傲,“姑姑以前都用左手打!可厲害了!”
普克問:“姑姑會用左手打球,還會用左手做什麼?”
“什麼都會,姑姑……”說到這兒,凡凡忽然轉臉叫道,“姑姑!”
普克一轉臉,看見不知何時陸天晴已經站在他們身邊了,心中不由一凜。忙直起腰,對陸天晴說:“我送你們回去吧。”
陸天晴面無表情地說:“謝謝。不用。”
說完,從普克手裡接過球拍,拉著凡凡轉身走了。
普克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陸天晴和凡凡的身影消失。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是驚詫?懊惱?惆悵?憐憫?……也許是這些感受的混合。
回家的路上,普克迫使自己沉靜下來,理清思路。
在此之前,普克幾乎從未將陸天晴當作一個懷疑的對象。陳虹死後,普克與彭大勇在討論可疑的對象時,彭大勇將所有的目標都集中在喬海明一個人身上。普克為了提醒彭大勇,曾隨口說其實陸天晴也有作案動機。
“理論上說,這個可能性完全存在。比如陸天晴其實早就知道她哥買保險的事兒。那麼,如果陳虹死了,凡凡就成了孤兒,而爺爺奶奶年齡大了,凡凡的監護權肯定是交到陸天晴手裡,那筆保險款也就自然而然落到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