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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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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底,米朵生了一場病。

    整整一個星期,米朵獨自躺在臥室的床上,時睡時醒,處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開始兩天,發著高燒,米朵吃了幾次撲熱息痛,燒降了下來,只是頭很暈,渾身上下都痛。白天她似乎總是不能完全清醒,感覺自己的身軀漂浮在一個模糊的夢裡。而到了夜裡,卻又眼睜睜看著窗外的夜空,難以入眠。

    這次回來以後,米朵為自己買了一串玻璃風鈴,掛在臥室的窗口。窗子總是開著,有風的時候,風鈴便發出細碎的輕響,聲音讓人覺得有幾分淡淡的惆悵。米朵一直喜歡簡潔的生活,以前,她是不太會買這些女性化的裝飾品的。她幾乎從不化妝,穿衣服不講究品牌,除了買必需品之外,只有在心情極度不好的時候,才會獨自一人去逛商店。米朵的業餘生活就是書和音樂,那麼簡單,不像個年輕的現代職業女性。

    從生病的第一天起,那個糾纏她多年的夢境就開始再次重複。依然是從普通的生活畫面開始,漸漸剩下她一個人,茫然無措地走入那棟快要坍塌的老樓。被踩出凹痕的樓梯,充滿神秘地向上延伸,似乎有人在樓上呼喚她,或是她想去找一個什麼人,可是樓梯上了一級又一級,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呼嘯的風聲在樓裡橫衝直撞,令米朵感到被遺棄在無邊的荒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的存在,心裡充滿的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米朵躺在床上時,昏昏沉沉地想了很多事。

    最先從普克開始想起。生病之前有一段時間裡,米朵對普克的牽掛時而隱約時而強烈,但一直放在心裡。這是在與章子群分手之後從未有過的感覺,甚至和她與章子群在一起時的感覺也不相同。正是因為如此,米朵無法明確這是不是一種對普克的戀愛,因為她其實並沒有過真正的戀愛經驗。不過米朵知道,這種感覺很特殊,第一次讓她覺得,接近一個人會讓她感到踏實、安全以及渴望。和普克的談話,有時會牽扯到一些沉重的記憶,那是米朵從來都回避思考的問題。然而普克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沉靜氣質,他在傾聽米朵訴說時專注的眼神,以及含著淡淡鼓勵的微笑,都在不知不覺中帶給米朵一種勇氣,使得米朵開始有力量去碰觸某些記憶。

    一直到米朵生病之前,即使普克與她的接觸並不頻繁,也並不會令米朵產生被忽視的感覺,她知道普克沉浸到工作中時,會忘記身邊的許多東西,而她也有點相信,普克心裡對她存在一種親密感。也許生病令人變得虛弱,除了身體方面,也包括內心。米朵從病中的第一天起,就強烈渴望接到普克的電話,也同樣強烈地渴望打一個電話給普克,聽到他的聲音。

    然而很多天過去,普克的電話一直沒有來,米朵也沒有打打。米朵內心的渴望漸漸褪去,對自己曾體會過的感覺一天天加重懷疑與否定。她並不是對普克產生了失望,她很清楚普克沒有義務負擔她的感覺。米朵只是又回到以前那種內心狀態,她很熟悉的各種感覺,在她的身體陷入虛弱的時候,紛紛蜂擁而來。焦慮、不安、對自身及他人的不信任,甚至對生命存在的懷疑。

    米朵也想到了章子群。章子群是米朵所上醫學院裡的講師,沒有教過米朵的課,但米朵常常在圖書館和學校的食堂碰到他。章子群看上去有幾分儒雅,眼神很溫和。這種溫和帶給米朵一種親切感和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也許因為遇見的次數多了,兩人見面時,便會淡淡地笑一下。在學院的時候,米朵一直沒有和章子群有過直接接觸,直到米朵畢業分配到省人民醫院,有一次回學院辦一個證明,在大門口碰到章子群時,他們之間才有了第一次對話,談了談米朵剛剛開始的工作和感受,又隨便聊了聊學院裡一些變化,兩人就分頭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米朵在醫院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章子群的,問她下班後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飯。米朵猶豫了一下,眼前馬上出現章子群溫和的眼神,便答應了。

    這就是他們的開始。章子群有米朵房子的鑰匙,他們並不是天天在一起。米朵不問章子群的過去,也不對章子群講自己的過去。章子群也是個性格安靜的人,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一起看著各自的書,聽聽音樂,聊一些醫院、病人之類的話題。章子群當過多年的醫生,臨床經驗遠比米朵豐富,米朵從他那裡學到了一些專業方面的知識。

    米朵從沒有在與章子群的關係中產生過十分強烈的感覺。他們都閉口不談愛,不談婚姻,不向對方提任何要求,兩人之間總是顯得很平靜。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平靜,使得他們的關係維持著相對的穩定,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執,後來章子群突然間告訴米朵他又有了更合適的女朋友,他打算與米朵分手。米朵只考慮了很短的時間,就做出了堅決的選擇。

    和章子群分手之後,米朵只是偶爾地想一想,自己和章子群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情感。一年半的時間,兩人平靜而默契,雙方都漸漸熟悉那樣的生活。那個一直折磨米朵的夢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出現;偶爾出現時,章子群總是給她以溫存和安慰。也許這一點對米朵來說至關重要,章子群能夠帶給她一定的安全感,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寧。

    米朵又想到在和章子群分手之後,先後接觸過的幾個異性。一個是本院的內科醫生,一個是口腔科科主任的兒子,一個曾是她做過手術的病人,一個是在朋友家認識的朋友的朋友,最後兩個僅有一面之緣的,是上次回家時母親託人介紹的。對於米朵來說,他們就是一個又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男人,米朵只需經歷短暫的接觸,便明白與他們不會有發展。直到認識普克之前,米朵還在想,自己是不是這輩子都體會不到愛的感覺了。

    很多天裡,米朵就這樣不做什麼事,想一想,睡一睡,打開音響聽聽音樂,偶爾爬起來吃一點冰箱裡剩的東西,吃兩片維生素藥片。有一天,米朵在衛生間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蒼白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十天沒出門了。

    米朵開始每天早上出去,很晚才回家。起初她一家接一家地逛著商場,逛到筋疲力盡時,找一個地方吃飯,坐著休息一會兒,再接著逛。後來米朵在無意識中走到一家醫院,她隨便找了一個科,坐在診室外面的長椅上,看著病人進進出出,有時候還和病人聊聊他們的病情,為他們出出主意。

    在這之後,米朵出來不再逛商場,而是改成逛醫院。那些地方的場景,曾經是她頭腦中再熟悉不過的,可她不知道,當她以另一種身份來看時,會有如此不同的感覺。她看到那些在外面等候叫號的病人,焦慮,不安,煩躁,畏懼,悲苦,無奈,甚至絕望麻木。她看見一個衣著破爛的農村人,哆哆索索地從懷裡掏出厚厚一沓鈔票,滿懷期望地將錢遞到收費處的小窗子裡去;她看到急救室外長椅上坐著的病人家屬,身體軟軟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渙散,失神地盯著天花板上骯髒的日光燈管,久久地不知移動……米朵看到這些場景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知道自己現在的感覺,與從前看到同樣的這些場景時的心情完全不同。

    米朵很多天沒有日期的概念了。有一天晚上,又是很晚回家,聽到電話鈴響。米朵站在電話旁沒有接,一直等到鈴聲消失,她才拿起電話,裡面已是“嘟嘟”的聲音。過了半個小時,電話又響,米朵仍是不接,她只是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然而又過了半個小時,電話再次響起,米朵看看桌上的鬧鐘,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

    電話鈴響了很久,米朵最後還是拿起了話筒。

    “喂?是米朵嗎?”是普克的聲音。

    米朵有幾秒鐘的沉默。她拿著電話,不知說什麼好。後來還是說:“對,我是。”

    普克卻沉默了。米朵聽到電話裡隱約有車輛駛過的聲音。

    兩人有一會兒都沒說話,後來普克說:“今天我打過很多次電話找你。米朵,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米朵說:“還好。”

    普克說:“你生我氣了?”

    米朵說:“你讓我怎麼說?”

    普克說:“米朵,我們之間不應該敷衍,那對我們來說,是很可惜的事。”

    米朵說:“我沒有敷衍,要不然我就會說沒有生你的氣,而且,也的確不是生氣的感覺,我不知該怎麼描述。”

    普克說:“最近我的心情很複雜。今天下班以後,我忽然覺得應該對你解釋,因為我發現,自己其實很在乎你的感覺。”

    米朵沉默了一會兒說:“前段日子我生病了。”

    普克也沉默了一會兒,問:“米朵,我能不能現在來看你?”

    米朵說:“這麼晚了,你明天不工作嗎?”

    普克說:“我想現在就來看你,這對你我都很重要。”

    米朵說:“好吧,我在家等你。”

    掛了電話,米朵坐在客廳的藤椅上,什麼也不想地等了二十分鐘,普克來了。

    大概看到米朵瘦得太多,普克臉上呈現出又是吃驚又是難過的表情,站在門口,低下頭,好一會兒沒說話。

    後來普克抬起頭,非常懇切地說:“米朵,真的很對不起。如果知道你生病,無論如何我也會來看你。”

    米朵聽著,眼淚一顆一顆從眼眶裡滑落下來。她垂著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因為削瘦,顯得更加修長。

    普克走到米朵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看到米朵的樣子,令他感到一種很真切的心痛。儘管到此為止,在他們之間從未建立起一種明確的關係,但普克對這個自己未曾有過承諾的女性,感到由衷的歉疚。他決定對米朵表達自己真實的感覺。

    普克說:“米朵,有時我也覺得有點奇怪,我們之間,連大家是朋友這樣的話都沒說過。可我總是能感到一種默契,讓我不由自主地以這種默契的方式和你交往。我記得好像告訴過你,在我的感覺中,你不是個外人,我時常會忘記用對待一般外人的那種禮儀來對待你。我當然已經知道自己對你的感情,米朵,我非常喜歡你。”

    米朵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頭仍舊低著,沒有說話。

    普克說:“我們都是很敏感的人,我也算經歷了很多事,多少了解一點,我們這種性格最容易在什麼時候受到傷害。所以,如果你已經感覺到我對你的態度上有變化,有時候親近,有時候疏遠,那並不是我故意這樣做。我不知自己這麼說,能不能得到你的信任。這些年,在涉及情感的問題上,我都是以最謹慎的態度來處理的,不過,現在因為是面對你,我想我還是應該冒一點兒險,讓你知道一些我的過去。”

    米朵慢慢抬起了頭,不知在什麼時候,她已經把眼淚擦乾了。

    普克斷斷續續地講起了自己的初戀。

    普克的父親在部隊工作,高中畢業之前,普克都和家人住在部隊大院裡。第一個女朋友于小端,算是同一個大院裡從小到大的夥伴。普克說不清什麼時候開始和於小端有了戀愛的感覺,似乎並沒有用明確的方式表達過,只是像通常早早陷入戀愛中的中學生那樣,不知不覺將對方當做了自己的戀愛對象。

    雖然年紀小,那種愛戀的感覺卻很強烈。於小端是大院裡最漂亮的女孩,走到哪裡都很引人注目。而這個漂亮、引人注目的女孩卻鍾情於普克,這不能不讓年輕的普克在心裡產生一絲驕傲和滿足。因為年輕,這些感覺都顯得那麼正常。

    大院裡的風氣比較傳統,所有的感覺都是悄悄地發生。普克和於小端同年級卻並不同班,他們的教室分別在同一層樓的走廊兩端,常常在下課時,找出各種藉口來到對方教室門口,只是為了看一眼對方,然後心裡便有了一份滿足。

    他們在同一年考上了同一個城市的不同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普克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找了於小端。那天他們第一次接了吻,普克輕輕地擁抱著小端,告訴了小端自己對她的愛,普克很認真地將這份感情定義為愛。

    大學第三年,有一天於小端興沖沖地跑來找普克,一見面便熱烈地吻他,然後說:“快點祝賀我——我要出去啦!”

    “出去?去哪裡?”普克很迷惑。

    “去——美——國!”於小端的驕傲溢於言表,眼睛裡放著光。

    事後普克回憶起來,他所受的傷害其實正是從那一天開始的,當於小端眼睛放著光,興沖沖地跑來,驕傲地告訴普克她就要離開時,那種絲毫沒有想到對方是自己的戀人的表情。

    接著,於小端就三言兩語地告訴普克,她有一個叔叔早些年去了美國,後來一直沒有聯絡。半年前忽然回來了,找到了小端家。他在美國經濟狀況頗佳,生活也比較穩定,只是沒有子女,問小端的父母是否願意讓小端和他一起去美國定居,他會負責辦理有關手續。小端父母考慮到女兒的前途,很快就同意了。由於對此事沒有十分的把握,部隊裡對這種事情又十分敏感,家裡叮囑於小端先不要張揚。直到簽證拿到手,於小端才來告訴普克。

    普克笑著說:“祝賀你。”到美國去,那時正在漸漸成為一些年輕人的夢想。現在於小端就要去了,普克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應該為她高興。

    於小端說:“我去了之後,馬上想辦法幫你也辦過去,我們一起在美國生活,天哪,簡直像做夢一樣!”她抱著普克親了又親。

    於小端很快就走了。普克去機場送她,臨入關前,於小端忽然哭了,跑回普克身邊,吻著普克說:“相信我,請你相信我!我永遠愛你。”

    普克在那時,覺得自己還是真的愛於小端的。於小端的走讓他第一次體驗到離別的痛苦。然而與此同時,普克也覺察到自己對他與於小端的未來沒有信心。

    於小端到美國後,不斷地來信,告訴普克自己正在適應一個全新的社會和一種全新的生活。每次在信裡,她都會告訴普克,她愛他,會永遠愛他。等過一段時間她適應了環境,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將普克辦過去,請普克對她保持信心和耐心。

    普克感覺很矛盾。他覺得自己的情感有時會分裂成兩個普克,一個普克不斷地追憶與小端在一起時的美好感覺,而另一個普克卻常常想起小端興沖沖地跑來告訴他自己就要離開時的那種驕傲表情。

    普克是數學系裡的高材生,託福成績與GRE成績都相當高,畢業前的那個學期,於小端真的為他申請到了美國紐約州紐約大學庫朗數學研究所博士班的入學資格。於小端在給普克出國前的最後一封信裡,寫道:“怎麼樣,我是不是用事實來證明了我愛你?”

    普克在二十二歲時來到了許多人都夢寐以求的美國。他在離紐約大學不太遠的東村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每天步行往返於學校與公寓之間。於小端則在哥倫比亞大學念企業管理研究生,平時住在她叔叔家裡,有時到普克的公寓來約會。他們在一起做愛的時候,常常會頻繁地對彼此說“我愛你”。

    研究所裡提供的獎學金是不夠的,普克每逢週末和節假日就在哥倫布廣場林肯中心附近的一家中國餐館打鐘點工。通常情況下,普克做的是洗盤子的工作,因為收入相對較高。而數學班的課程相當繁重,普克沒有過多的時間用在打工上。

    有一天餐館負責送外賣的人生病,老闆臨時讓普克開車去送外賣。車開到半路時,普克看到前面馬路邊一個黑頭髮的女孩和一個金髮男人的背影,他們緊緊摟著對方的腰,親密地走在一起。在紐約,這種當街親密的景象是不常見的,普克本能地瞟了一眼,馬上覺得那個女孩的身影很熟悉。車開過他們時,他從後視鏡裡看了一下,女的正是於小端,她與金髮男人一邊說笑,一邊仰頭親吻。普克的車沒有停,也沒有減速,就那樣不動聲色地開了過去。

    過了兩天,於小端來到普克的公寓。普克注意地看著於小端的表情,可於小端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與普克擁抱、接吻,像往常一樣準備做愛。而普克那天卻不行,無論於小端怎樣幫著努力也不行。於小端有些失望,但也沒表現太明顯,只是躺在普克身邊撫摸著他,問他是不是打工太累了。

    普克只是覺得有些噁心。他說不清自己心裡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同時又想起於小端出國前興沖沖來找他時,他心裡隱隱約約的那種感覺。這兩種感覺有些相似。

    普克一直沒有告訴於小端那次送外賣時看到的情景。他也不知這是因為什麼。而且雖然很多次他都想跟於小端提出分手,但見了於小端的面,卻又說不出口。

    過了一段時間,普克認識了在同一家餐館打工的王潔,她比普克還早一年來美國,在紐約市立大學城市學院讀書。王潔比普克大兩歲,內向而安靜,做工的時候總是默默的。她見過幾次於小端來餐館找普克,知道於小端是普克的女友。有時普克和王潔會在收工的時候閒聊幾句,都是淺淺的話題。

    有一次,王潔洗盤子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普克看見她怔怔地站在洗碗池邊,把流血的手浸泡在水裡,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地從傷口裡流出來,馬上曲曲彎彎擴散開,一池子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紅色,而王潔只是迷茫地站在那裡看著。普克上前去抓過她的手,用力壓住傷口,什麼也不說,拉著王潔到附近一家小藥房買了止血和包紮的材料,幫她做了處理。然後向餐館老闆請了假,送王潔回她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普克留在了王潔那裡。

    普克始終弄不清自己那天是一種什麼心理。他清楚自己並不愛王潔,但是當他看到王潔坐在床上表情平靜地看著他,略顯憔悴的眼睛裡沒有索取,沒有欲求,而只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時,他腦子裡忽然出現了於小端的影子。那個影子在瞬間膨脹,脹滿他的腦海,並緊緊逼迫著他,使他產生了強烈的羞辱感。就是在那個瞬間,普克一下子明白了,於小端跑來告訴他自己要出國的消息時,以及他看到於小端和另一個男人摟抱時,那兩種類似的感覺。那是一種深深的羞辱感。普克慢慢上前走到王潔面前,過了一會兒,王潔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他們沒有用什麼語言,就這樣在一起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普克都在懷疑自己是否有些變態。他同時和兩個女人保持著來往,這兩個女人他都沒有,或者不再有愛的感覺,卻又無法下決心結束其中任何一個關係。每次要見於小端之前,普克都會感受到一種巨大的莫名的壓力,這種壓力便迫使他跑到王潔那裡,彷彿在那裡可以獲得解脫。

    有時普克覺得這樣一種狀態對王潔是極大的不公平,然而王潔總是默默的,不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普克盼望早日打破這種奇異的平衡,他想只要於小端有所察覺,這種局面立刻就可以改變。然而令普克難以置信的是,在兩年多的時間裡,於小端居然一直沒有表現出來她已經發現真相。

    普克的內心變得很狂亂,於小端不能發現他和王潔的隱情,不代表於小端對他的信任,只表明在於小端的心目中,普克根本沒有佔據什麼位置。普克之所以一直和王潔在一起,也許只是想減輕於小端帶給他的羞辱感,挽回一點自尊。但每次從於小端那裡回來,他便知道那種羞辱感不僅不能減輕,反而日益加重,自尊不僅沒有挽回,反而成為一種變相的自我踐踏。而普克卻沉溺於這種百般折磨中,無力自拔。

    直到有一天,普克去王潔那裡時,看到王潔在收拾行李。

    “我要回國一趟。”王潔用她一貫的平常語氣說。

    “為什麼?現在機票很貴。”

    “家裡有點事要處理,而且我已經三年沒回去了。”

    普克有點惆悵,問王潔什麼時候回來,王潔說她買的是不定期的往返機票,要看回國辦事的順利程度來定,現在說不準回程時間。

    那天普克對王潔很溫存,他心裡有一種隱藏的歉疚。他對王潔說:“我愛你。”他從來沒對王潔說過這句話,自從發現於小端和別人摟抱後,他也沒對於小端說過。這次他對王潔說時,心裡真的產生了一點類似愛的感覺。也許只是因為就要分別,分別總是容易令人惆悵。

    王潔也第一次對他說:“我愛你,普克我愛你。”在黑暗中,普克看不清王潔的臉,但後來他吻到了王潔臉上溼漉漉的淚水。

    王潔沒有再到美國。普克在兩個月後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告訴普克,回國後,她有了一段時間考慮她和普克的關係,再加上學業及工作方面的原因,她決定留在國內了。她請普克幫她處理一下應該處理的事務,有些東西普克可以留下作個紀念,有些東西則請普克幫她寄回國。

    王潔在信的末尾說:“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不過沒有關係,我一直是愛你的。所以我真心感謝分別前最後一晚,你對我說的那句話。現在,你可以完全忘記我,因為我也準備這樣做。”

    王潔曾經幫助普克維持一種變態的平衡,最後又是她幫助普克打破這種平衡,從中解脫出來。看過王潔的信後,普克知道這次自己真的可以徹底離開於小端了。此時,由於“越戰”後美身國大量削減軍事研究軍費,普克所學的爆炸力學受此影響,指導教授申請不到研究經費,在研究所備受冷落。普克不想再繼續攻讀博士學位,而他所得學分已經可以拿到碩士學位,便就此結束了在研究所的學習。

    於小端對普克與自己分手感到非常不理解,多次來找過普克。普克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自己遠離紐約比較好。不久,普克申請到南加州大學計算機系的入學資格,便悄悄離開紐約到了洛杉磯,在那裡取得了計算機本科學位。

    畢業後,普克在一家電腦公司找到一份程序員的工作。他租了比較好的公寓,換掉了大學裡買的那輛舊二手車,一度有過比較穩定的生活,甚至還有一個很好的取得“綠卡”的機會,只要他努力去爭取的話。看起來,在美國的生活越來越趨於正常,似乎可以就這樣一路順利地走下去了。

    如果不是那天普克的一次短程旅遊,也許他就會像大多數到了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想方設法留在這個富裕的異鄉了。那天,普克開著車,打算從布魯克林區到皇后區去。車沿著年久陳舊缺乏保養的快速道路,彎彎曲曲地從半地下路段,穿過皇后區傑克森高地的林邊地帶,在逐漸升高的地勢中,駛到陡然升高的高架路上。普克沒想到這種升勢會如此突然,一下子置身於十幾層樓高的高度,整個鋼架結構油漆斑駁,佈滿了鐵鏽,陰鬱無語地刺向天空。路面也由柏油變成細密的鐵柵,使得車輪滾動的聲音變成低沉的嗡嗡聲,在車上也能明顯感到劇烈的顫抖。相鄰車道的大拖車形成的氣流突然振動車體,一輛鮮紅色的跑車猛地斜插入前面的車道,又像一個紅色的泡沫一樣很快消失。

    普克覺得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了。他看到高架路兩邊的平原上,灰黑汙濁的小川蜿蜒地注入東河。破舊的房舍,巨大的倉庫,廢棄的廠房,堆積如山的廢車廠,遼闊的墳場,稀疏的車輛行人,曼哈頓區的天空線被血紅的晚霞映襯,顯出一種邪惡的壯觀。遠處是奇偉冷漠的鋼筋混凝土的叢林,從南至北依稀可辨出世貿雙塔、帝國大廈和萬國通寶大樓的輪廓,渾圓的夕陽如同一枚被油浸透的蛋黃,柔弱無力地懸在地平線上,而東河則被昏黃的餘暉染上了一層了無生氣的光暈。這一幅景色,在普克眼裡,散發著妖冶的美麗,而又深藏著令人絕望的悽楚和荒涼。

    在那個瞬間,普克聽到自己心裡一個聲音在問自己:你在這裡做了些什麼,正在做些什麼,要做些什麼?他似乎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國家,不是他從小就打算為之付出青春和理想的地方。

    回去吧!回去吧……

    普克在他進入美國的第七個年頭,又坐上了返回中國的航班。他不知道以後他是否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懊悔,也不清楚在國內等待他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總之,普克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又回到了他的家園。

    2

    普克說:“現在你是不是有點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一個人的原因了?”

    米朵說:“是的。沒想到會有這麼折磨人的戀情。”

    普克說:“最可怕的是羞辱,一部分來自於於小端,一部分來自於我自己。”

    米朵說:“我對其中的有些感覺很難想像,不過,我知道如果傷痛潛藏在記憶裡,對以後的生活會有多大的影響。”

    普克說:“這十幾年,我沒有像今天這麼詳細地去回想過。我把細節都告訴你,其實也是在幫助自己做一個整理。”

    米朵說:“到現在,你覺得你真正愛過於小端嗎?”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說:“最初是愛過的。如果不愛,大概我會覺得憤怒,說不定一開始出現問題就離開,那樣便不會有後來那麼變態的關係。”

    米朵坦然地看著普克說:“我和一個男人同居過一年多時間,不過,我知道那不是愛。原來愛情也可以這麼可怕。”

    普克苦笑著說:“變態的愛情才可怕。”

    米朵說:“你能夠分析得這麼清楚,為什麼當時不早些處理?”

    普克說:“我在今天告訴你之前,都沒分析得這麼清楚。那時候那麼年輕,更是不知所措。”

    米朵說:“現在想清楚了,感覺會不會不再那麼受傷害?就像我們醫生治病,找到病源,分析病因,然後就可以治療了。”

    普克說:“我記得我倆初次見面時,你說過一段話,關於人體結構世界和人的心理世界的那段話,你還記得嗎?”

    米朵說:“我發現人體世界的複雜可以有極限,而人的心理世界是無限的。對嗎?”

    普克說:“就是那句話,讓我對你產生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你是一個真正會思考的人,不是單純的好奇,而是因為思考才產生好奇,又因為好奇而去思考。”

    米朵笑了:“這次是你在繞口令了。”

    普克說:“剛才只是告訴你我以前的事,現在告訴你前一段時間為什麼我一直沒來找你的直接原因。”

    米朵說:“我已經不介意了,而且我知道你在忙著建網絡的事。”

    普克說:“先說最重要的吧,不過這不是我想說的理由,我知道你可能會對這件事感興趣。前天,我們又接了一個案子,有個中學女老師被勒死在東郊的靈山上,又是一絲不掛,現場又是一點有用的痕跡的都沒找到。這個事兒我等一會兒再跟你詳細談,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米朵說:“不如先講這個吧。”

    普克笑著說:“不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亮自己的醜,還是一鼓作氣說完吧。”

    米朵也笑著說:“呀,還有可怕的嗎?我都有點不敢聽了。”

    普克說:“國慶節那幾天,於小端從美國回來了,她又來找了我。”

    米朵睜大眼睛,想開句玩笑,又咽了回去。

    普克說:“十來年沒見面,感覺有點奇怪。所以剛才我向你承認我是愛過她的,有過愛的關係,即使分手時很受傷害,但心底總還是會遺留一些感情。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我現在的單位和住址的,因為回國後我換了很多地方,不過她就那麼直接找到我的宿舍裡來了。你應該能夠想像當時我的吃驚。”

    米朵說:“不一定,我簡直沒見過你吃驚的樣子。”

    普克馬上說:“剛才我一進門,看見你一下瘦那麼多,又那麼憔悴,我不是就很吃驚嗎?而且還很難過、自責,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米朵臉有點紅,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瘦下去的臉頰。“生病嘛,樣子都會比較難看。”

    普克說:“從一開始你就對我很寬容。於小端看起來對我也很寬容,但我想那更多的是為了她自己的方便。我還是接著說完吧。她直接來到宿舍看我,也許知道我仍是一個人,宿舍裡到處亂堆著書,按照她的標準,過得很不怎麼樣。開始我們都不提過去的事,隨便聊了聊各人的近況,後來她忽然問,當年在美國為什麼會提出和她分手,說她因為那件事,受了很重的傷害和打擊。”

    普克看著米朵說:“你看,到現在她都不知道原因,我說了我是愛過她的,而她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米朵問:“那你告訴她了嗎?”

    普克搖頭說:“還是沒有。我自己也奇怪,為什麼在於小端面前,我心裡很多想法都說不出來。明明想告訴她這句話,一出口就變成了另一番樣子。她看我不說原因,又說,她後來嫁給別人,其實並不因為愛,而是為了讓我後悔。剛才我沒說到,我在洛杉磯時,收到過她的喜柬,我當然沒去,只簡單寫了張賀卡,祝她婚姻幸福。她說她收到賀卡後,心裡更加難過。這麼多年,她一直沒忘記我,夫妻生活中有很多陰影。我聽她說這些話之後,忽然問了她一句,她的丈夫是不是個金髮美國人。她說當然不是,她嫁的仍是一箇中國人。”

    普克說到這裡,臉上顯出很困難的表情。但他還是堅持說了下去:“現在我要說最難說出口的事了,你是醫生,就當是聽病人在陳述病情好了。那天於小端一直到晚上也沒走,後來,後來我們又在一起做了愛。”

    米朵的心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有點散亂地投到地上,可她什麼也沒說。

    普克不看米朵,接著說:“她走以後,我又陷到以前那種痛苦裡。仍然是很深的羞辱感,覺得自己有點變態,對自己整個的人格都產生了動搖。她又來找過我一次,這回我終於親口對她說,我不想再見到她。她表現得有點傷心,但也沒有過分的反應,只說了一句,她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其實並沒有真正瞭解過我。這句話,我想她是說對了。”

    停了一會兒,普克說:“米朵,我把自己最陰暗的東西暴露給你看,因為我有一種感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會在無形中給對方一種力量,就是你說的尋找病源,分析病因並加以治療的那種力量。起碼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對方。此外的事,我請求你能對我多一點耐心,給我一段時間,讓我把某些陰影先清除掉,這樣可以嗎?你會不會覺得不公平?”

    普克向米朵伸出一隻手,米朵看著普克,慢慢把自己的手伸過去,與普克的輕輕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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