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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子生涯 移植過程中的困惑

    ──看《白雪紅塵》中的女性形象

    張翎

    閻真的《白雪紅塵》一書,有濃厚的佐拉自然主義色彩,對生活採用斷面切片的手法(SliceofLife),把情節對話幾乎沒有加以任何剪裁濃縮,及其寫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對書中描寫的幾個男女形象和他們的悲悲喜喜,相信只要在海外生活過一段日子的人們,都會有親切的感受和共鳴的。

    該書寫的是一個大陸的青年講師(高力偉),為了和留學在海外的妻子(林思文)團聚,萬里迢迢來到加拿大,以及他們到加拿大後在生活事業感情上遇到的種種挫折失意,最終選擇歸故里的故事。書裏的人物經歷,雖不能概括數以萬記的“洋插隊”大軍所經歷的各種心路歷程,卻也能引發我們看到我們這一代為各種原因移居海外的人們在適應新環境的過程中所承受的困惑和痛苦。

    該書裏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在女留學生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這一代的女留學生,為各種理想追求離開本土之後,對過去所處的社會地位文化環境的依戀程度遠遠弱於同代男性。《白雪紅塵》一書中描寫的一羣人,移居海外之前都已在本土建立了不同程度的社會基礎。高力偉曾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名校,後來又在學業上一帆風順,成為引人注目的學術新星。周毅龍也早已獲得博士學位,在事業上如魚得水。林思文雖非“呼風喚雨”之人,也在大學裏有一席之地。至於高力偉在離開林思文之後遇到的紅顏知己張小禾,書裏雖沒有對她的背景身分作詳細介紹,卻也不難想象,她出國前也非等閒之輩。同是國內的精英人物,移居加拿大後,對本土社會文化環境的反思角度卻很有不同。以高力偉、周毅龍為代表的男士,對國內優越的社會地位難以忘懷,移居後對地位身分的異位產生強烈的失落感,常援引以往種種以抒發對今日種種的感慨。這種對本土社會文化環境的依戀感,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他們“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往日的容光,卻成為今日的包袱,使他們在對現實的選擇上一步二回頭,舉棋不定。相反,林思文張小禾對高力偉的取捨態度上雖有不同,然而她們對以往在大陸的種種優越,都不約而同地採取了一種近乎淡忘的態度,而更注重對現實和將來的計劃。兩人都認為“已為出國費了半條命”,就非要闖出個名堂來不可。這種對過去社會文化環境的人為“健忘症”,促成了她們對選定的移居道路意無反顧的勇氣和決心。

    對本土社會文化環境依戀程度的差異,又直接導致了對移居地社會文化環境的認同接受程度的差異。《白雪紅塵》一書中的女性,在適應新環境的過程中,顯然要比男性成功。除了女性天生的語言適應能力優異於男性外,女性能更快更容易地在心理上部分或完全地接受移居地的文化生活習俗,自覺不自覺地援用當地的行為準則來度量自身和他人的成功與失敗,正確或失誤,從而調整自己的生活目標。林思文對專業的選擇,完全摒棄了個人的愛好因素,只以加拿大德滿都市場需求為準則。她對宋潔偷東西后嫁禍於人的做法,採取的是超脱“人情”之上,近乎於冷酷的處理方式。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已接受了“以法治理一切”的西方概念,與高力偉“以情為理”的思維方式格格不入。林思文在論文答辯受挫折事件裏,並非一味歸咎於“種族歧視”,而是找出癥結實兩位老師之間的個人恩怨,從而對症下藥。高力偉周毅龍等男士們把在加拿大所經受的種種失意籠統地歸咎於“種族歧視”,又從另一方面顯示了他們對移居地文化的潛在排斥抗拒心理。

    《白雪紅塵》一書中女性形象的又一特點是:與男同胞相比,她們更懂得行為科學在個人成功中起的作用,從而更知道怎樣利用和處理人際關係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林思文處理與其導師趙教授的關係,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對人有敏鋭的觀察力,能準確地把握與趙的親疏分寸,又巧妙地利用了趙與女助教之間的矛盾,用之來鋪平論文答辯的道路。在為高力偉爭取歷史系獎學金和安排高與孫克力爾教授見面的前前後後的情節,也能看出林思文與人相處時的心機、機智和精明。相反,書中的男性在為人處世上似乎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困難。高力偉不能理解和接受兜售個人才能的概念,對林思文的交際手段常持嘲諷之態。竟把約見《星島日報》主編謀職這樣一件求生存的極普通舉動,理解成為張小禾為愛情所作的犧牲。這種心態,是很難為張小禾所接受的。東方式的自尊清高和懷才不遇情結,不僅妨礙了男人們與周圍環境的溝通,在他們心中築起孤獨的高牆,更使他們難以承受失敗帶來的挫折感。而以林思文張小禾為代表的女人們較能溶入周圍的人和事,對環境有較大的寬容度,因而對生活事業上挫折沒有顯示出超乎承受能力的反彈,比男人有韌性。

    《白雪紅塵》一書中的女性對愛情的追求,也跳不出精神境界與現實生活的矛盾。感情上她們崇尚平等,相通和男女之間兩情相悦的境界。現實環境卻迫使她們垂涎安定的物質生活。分居以後的林思文,擇偶條件已明確包括了對方必須能在北美找到一份安定高薪的工作。與政治系博士和凌志的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都反映了她的這種心態。政治博士的種種遷就終不能得到她的青睞,不能説與他那專而無用的專業無關;而凌志的種種缺點,終能得到她的諒解,皆因他將來“能為家庭多作(經濟)貢獻”。但是完全沒有精神內容的物質生活同樣無法滿足這羣女人的。這也是為什麼張小禾無法抑制地愛上高力偉的部分原因。她不能捨棄與高力偉兩情相悦的珍貴“感覺”,卻又始終意識到高在加拿大社會立足的難處。在精神與物質生活無法協調的困惑中,她躲避到幻想的世界裏,一遍又一遍地在幻想中把高力偉重塑成她所希望的成功形象。當然,幻想的境界是註定要在現實中破滅的。這種精神與物質的衝突,導致了多少家庭的破裂和重新組合。在追求感情的道路上,留學女性比她們的男同胞們走得似乎更辛苦一些。

    《白雪紅塵》一書反映了這一代女留學生從本土到海外後生活事業感情所經歷的困惑和掙扎。從走出國門那一刻伊始,她們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要生活,卻不得不去爭事業。要欲仙求死的愛情,卻離不開物質享受的誘惑。既不能完全忘記本土,又不能盡意溶入他鄉。她們從國內時的嬌小姐嬌妻子,變成大小諸事都得自己拿主意的能人;從衣食住行一概不聞不問的閒人,變成負起掙錢養家重責的強人;從本無過多事業追求的普通女子,被環境推上一個又一個顯赫的碩士博士位置。這些演變帶來的後果,悲乎,喜乎,福兮,禍兮,也只得留與後事評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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