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飛和安葉的兒子取名彭安冬,小名鼕鼕。鼕鼕四歲這年,彭飛由大隊長提升為副團長。傳説早就有,命令剛到。完成利劍-1998演習任務返部政委去機場迎接,跟大夥透露了這個消息。許宏進當場稱他彭副團長,毫不掩飾地嫉妒。彭飛高興也不好意思,咕嚕:機會吧讓我給趕上了許宏進回:怎麼就不讓我們趕上?
彭飛往家走。這次任務歷時三個月,他身上臉上看不到一點辛苦的影子,大步流星腳下像安了彈簧,真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任務完成得順利,提拔命令下來了,今天是週末,帶着好消息與分別三個月的妻兒團聚,還有什麼事更能讓一個男人感到快意?
彭飛到家不一會兒安葉就帶着鼕鼕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廚房忙活。安葉下班的路上買了些西紅柿、黃瓜之類能生吃的菜,就不用做了。要不是考慮明天鼕鼕在家,鼕鼕還得吃,她連這都懶得買,惡劣心情使她全身疲軟得沒有氣力。
彭飛倚着廚房門框等不及地跟安葉説話,心情好得一葉障目,完全看不出安葉情緒。安葉,跟你説個事啊?止住,等對方發問,安葉專心做事,不問,彭飛耐不住説:我要調到三團去。又止住,期待安葉反應,哪怕是不高興的反應。三團駐小縣城,坐火車得六個小時,安葉肯定會對這點提出質疑:你調走了,我和鼕鼕怎麼辦;分居,還是隨你調去?這時,彭飛再把調動原因告訴她:他要去當副團長。才三十歲就副團,進步速度超過了父親當年。安葉卻仍毫無反應,洗完西紅柿,洗黃瓜,把牙膏擠刷子上,用刷子刷。彭飛只得自己説了:讓我到三團當副團長。到目前為止,我是我們師最年輕的副團。安葉在龍頭下衝洗塗滿白沫的黃瓜,頭也不抬應了句:好啊,進步很快啊。彭飛有些失望:你不高興?安葉馬上一笑:高興高興,夫貴妻榮,哪能不高興?
彭飛隨之情緒高漲,倚着門框眼看前方,前方是排風扇,他眼睛看到的不是排風扇,是大好的人生前程:跑道般坦直,機場般寬闊,藍天般遼遠。看着排風扇,他説:到了三團,兩大課題:一、熟悉團領導班子的工作,二、改裝伊爾-76他現在開的是運七,三團是伊爾-76。這時鼕鼕跑來,動畫片完了,跑來叫爸爸陪他出去玩,彭飛受寵若驚,忙跟着兒子出去。
安葉把洗好的菜蔬往盤子裏碼,心情越發惡劣。她當然為彭飛高興,但同時越發為自己悲哀。不是忌妒,是失落。更有件棘手的具體事情迫在眉睫,眼見彭飛興高采烈,壓住沒説,怕掃興。
下午,部門主任把她叫去説跟她商量件事。真是商量還好,不是,他在變相要挾。現任部門主任姓王,男性,安葉從前的主任丁潔兩年前被提拔為報社副總編。王主任總體上是好人,心眼小,比最小心眼的女人還小也正常,任何的領域行當,任何的優劣高下,極品都是男人;頂尖人才男人多,頂尖人渣男人多,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也是她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他們的説王主任的小心眼。某篇稿子,王主任認為標題應這樣起,安葉認為應那樣起,本是業務上的各抒己見,王主任自己也一再説:職務高不一定水平高,希望大家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把稿子寫好編好。但一到具體事上,他不是這個思路。他會從安葉的堅持中想到安葉和丁潔的關係好,覺得安葉是在拿丁潔壓他,進而推測到安葉是不是對他當主任不服氣?他們倆前後腳進的報社年齡相仿。
王主任跟安葉要商量的事情是這樣的:安葉早已確定本月20號休假,打了報告,他批了,社裏也批了。但昨天他接到弟弟電話,26號結婚,請哥哥一定參加婚禮。他們家就弟兄兩個,弟兄倆關係很好,父母也希望他回去。他跟社裏説了,社裏的意思是,回去可以,但要保證工作上不出紕漏,得有資深編輯在位。部門老徐、老鄭也屬資深,可惜這二位的資深偏生理學上的意義更多,都年過半百了,萬一有突發情況,不説能力如何,體力上先就頂不住,委婉表達出王主任和安葉不能同時離崗這層意思,卻不説讓誰走誰留。這事是該部門主任處理,怎麼處理?犧牲自己,不成;明目張膽犧牲下屬,也不成,畢竟她請假在先。但叫旁觀者説,一個婚禮牽扯的是方方面面,休假什麼時候不行?如果顛倒過來,於情於理,他絕對讓安葉先走。儘管如此,出於一貫謹慎,王主任不想以理壓人,更不想被人誤指以勢壓人,他得以理服人啓發安葉自己覺悟。
彼時報社一年一度的述職剛完,安葉這一年仍沒有過硬成績,用不着高評委評,她都該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前三年述職她都是稱職職稱評定分三檔,優秀,稱職,不合格。優秀者晉升,稱職者續任,不合格降職,比方正高就得降成副高如果安葉不是軍屬王主任個人還認為如果她不是丁潔副主編的朋友安葉前三年當為不合格。為了個孩子經常請假,多少次外出任務,都以孩子小拒絕,誰家沒有孩子?上月很重要的一次出差,社裏點名希望她去,他轉達了社裏的意思,她又拿出孩子説事。那次他實在忍不住了,過去你是孩子小,現在孩子都四歲了,託誰帶幾天不成?鄰居,朋友,成不成?她又説孩子發高燒不好交給別人。不管真燒假燒,她這樣説了你還真拿她沒轍。病了,開證明來誰醫院裏沒有仨倆朋友?徒然搞僵兩人關係。那一次,是王主任親自去的。
這次王主任這樣跟安葉開的頭:安葉,你是咱部門的業務骨幹,所以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溝通一下。今年的職稱評定開始了,按規定,不合格者,降;報社領導以前一直沒這樣做,採取了不晉不降。咱理解領導心情,只要名額允許,誰願意得罪人呢?大夥都挺不容易的。可據説今年恐怕不行了,年年有新人來,高職的名額就那幾個,壓到今年不能再壓,必須按規定來,有退有晉。安葉心直沉下去,王主任看她一眼,繼續:説到你的情況,社領導知道,同事們也知道,你愛人工作性質特殊,這幾年你等於一直一人帶着個孩子,還要堅持工作,已經不容易了。但我們自己是不是也得努點力有所改觀?否則會很被動。安葉深深點頭,心裏對王主任湧起感激。這時,他起身給她倒水,閒閒地説了他要回老家參加弟弟婚禮的事,説了社裏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
安葉當即跟吃了蒼蠅似的!你為什麼不先説這事,不直説?先説、直説,她讓了,還能有自我犧牲的滿足;這種情況下她就是讓了,感到的也是、只能是,屈辱。他給她的兩條選擇等於是:要麼破罐子破摔,要麼忍屈受辱。就算她可以忍屈受辱,彭飛、他家那頭怎麼辦?
安葉和彭飛結婚至今,六個年頭了,就沒在彭家有過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全家團圓,不是彭飛有事,就是他父親有事,再不就是安葉有事,總是鑼齊鼓不齊。這次總算把方方面面都協調好了,用婆婆的話説就是:一家小三口,我們老兩口,一個不少,過年都沒這麼齊過,這次就當是過年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安葉全身無力,還得強打精神應付每日例行諸事,買菜,上幼兒園接孩子,面對孩子的天真無邪強顏歡笑。孩子還小,還沒能力幫你分擔什麼,還需要你為他遮風擋雨。回到家看到彭飛,安葉沉重的心情瞬間輕鬆了些許,他現在是這個世界上惟一可以幫她分擔、有義務幫她分擔的那個人。電話中、他執行任務時,她不能跟他傳遞過多負面信息,於公於私,安全第一。一走三個月,總算回來了,照慣例,部隊會讓他們休息幾天,休整幾天,她要好好跟他説説,傾訴,分擔。卻不料根本就沒她説話的機會,他也存了一肚子的話,也迫不及待需要傾訴,區別只是,他需要的不是分擔是分享。這種情況下安葉如何同他分享?能讓他説、聽他説就已需相當涵養。深一層考慮是,不想當鼕鼕面説,一説肯定要説到休假一事,萬一談不攏,吵起來怎麼辦?父母可以吵架,不可以當着小孩子的面吵,父母是小孩子的天,這天應該晴好明朗陽光燦爛,對小孩子來説,最可怕的不幸莫過於沒有安全感。
晚上,鼕鼕睡了,安葉跟彭飛説了。彭飛氣得拳頭緊攥青筋暴跳,斬截道:這種淺薄小人,不用理他!以一個不用理他表明態度,至於這樣做的後果,他不想。她的職稱,她的工作,她的事業,在他那裏不抵他們家的一次團圓。當年,他以同樣的斬截對她説:我不是我爸,我保證不讓你走我媽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態度,生活態度決定生活道路!當年他是真誠的,現在他也是真誠的。人説,同一個人在不同年齡段裏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彭飛就是。他的價值觀隨着年齡增長在一步步變化,事業越重,情感越淡,要不怎麼説能量守恆?想歸想,安葉不説,不想翻老賬,沒意思沒意義,這些年與彭飛共同生活的經驗告訴她,翻老賬不解決任何問題除非她真不想和他過了惟一的辦法,就事論事。
安葉説:叫局外人來看,他的事是比咱們重要,他是惟一的親弟弟結婚,我們不過是一次休假。彭飛立刻警覺:你的意思是?安葉説:我還沒想好。彭飛叫:什麼叫還沒想好,這不是早就定下的事嗎?從結婚起咱們仨跟我爸媽就沒能全家一個不少地團聚過,春節都沒有!四年一次的探父母假,上次是去了你們家!不説後面一句話猶可,後面那句話一説,等於從根上肯定自己否定他人,不翻老賬的高姿態換來的竟是對方的顛倒黑白,安葉頓時氣得聲都變了:你好意思説這個!去我們家是因為從我們戀愛到結婚你就沒有去過我們家!彭飛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總翻這些老賬有意思嗎?翻老賬的是你不是我!不管怎麼説,這次休假,計劃不變!你怎麼只想你自己?你不也是隻想你自己?!
鼕鼕過來了,睡眼惺忪,光着腳,顯然是被父母吵醒。安葉趕緊抱起他去了他屋,放小牀上,解釋,哄騙,講故事,折騰了半個小時,孩子方重新安然入睡。彭飛一直沒睡,躺牀上等安葉,這事不定下來他沒法睡。是,安葉為他付出很多,只要可能,他願為她做任何事。這件事不能。這些天來他跟媽媽通話,有一個問題媽媽永恆不變,直着問,拐着彎問:這事沒變化吧?暗示,明示:這事可不要有變化。他完全能想出媽媽對這事寄予了多大期望賦予了多少想像。媽媽一生不易,就算別的事情跟你安葉沒直接關係,上次呢?上次為伺候你坐月子,媽媽回去後大面積心肌梗死差一點就沒搶救過來!
安葉回來了,神情平和。在哄兒子的過程中,她告訴自己冷靜,吵架解決不了問題。看到她的臉色和緩,彭飛也立刻做出相應反應,把被子替妻子拉開:躺下吧,躺下説,你也累一天了。安葉躺下,慢慢地小心地道:這事你看這樣行不行:讓我們主任先走,畢竟人結婚日子的選定是極為慎重的事,要不怎麼説良辰吉日?我們呢,等他回來再走,把休假的日子向後推一下彭飛斷然道:不可能!我的任命已經下來了,休完假就得去三團報到,你總不能讓我新官上任先休假吧?有沒有理?有。但仍是圍繞着他的需要的理還是夫妻間的老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下子化開,難。安葉決定先不説,先睡覺,時間不早了。
安葉一言不發翻身背對彭飛合上了眼睛,彭飛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認,當下心生內疚。他興沖沖回家,如同小孩子考試滿分指望回家得到誇獎,不想不僅沒有期望中的誇獎不説,對方不僅反應冷漠不説,反還要生出事端,令他加倍地憤怒、沮喪,於是就口不擇言針尖麥芒怎麼痛快怎麼來了。將心比心,安葉不容易,得給她時間適應,他有點操之過急。身邊安葉發出均勻的鼻息,似是睡了,右肩裸露,他輕輕扯過被角,替她蓋上。安葉並沒有睡,清醒地、全身心地體味到了彭飛這個動作的含意:疼惜,知情知意。當即決定,這一次,她讓步,再去單位協調。
次日上班安葉去丁潔辦公室説了這事,丁潔搶在她開口請求幫忙之前為免雙方尷尬開口:安葉,咱們都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彭飛,今天坐在你們室主任位置上的人,絕對是你!發展下去,副總編,總編,你都不是沒可能。夫妻是平等的,工作是平等的,彭飛無權、不能事事處處要求別人以他為中心以為什麼都是該着的!話説回來,他變成今天這樣,你也有責任。這一次,咱得堅持原則,不能再繼續縱容他助紂為虐。我的意見,你們的休假推遲,等王主任回來再説!就這麼定了!安葉欲言又止,丁潔很知心地低聲道:我這樣建議並不完全是為王主任,確切説,是為你。知道嗎?現在報社上上下下對你是有一些負面反映的安葉不敢再聽,拼命使勁點頭表示她知道了不要再説了,同時心裏不得不承認:人家王主任那樣説並不完全是小人,是事實。
丁潔不忍再説了,沉默一會兒,突然間有了主意:要不這麼着,讓彭飛帶兒子回去!話一出口就暗自叫好,這樣幾全其美的好辦法,怎麼早就沒人想到?遂向前坐坐,熱烈繼續:你想啊,他媽心裏頭真正盼着的,是兒子孫子;對你,她其實無所謂,咱得搞清楚人物關係千萬別自作多情。安葉苦笑:我沒自作多情。而且,她對我有所謂無所謂我都沒所謂,又不在一個城市,各過各的日子,有所謂怎樣無所謂又能怎樣?但我知道一點,她對這次我回不回去,有所謂。為什麼?我是她兒子的老婆她孫子的媽媽,我不回去,她兒子孫子肯定不高興,兒子孫子不高興,她的幸福能圓滿嗎?不能。丁潔苦口婆心:説得對,都對!可是安葉,當事情不能兩全的時候,咱就得權衡了。你看啊,這次你要是堅持回去了,他們的幸福是圓滿了,可王主任那邊呢?説曹操曹操到,隨着一聲敲門聲,王主任來了。
王主任目光閃電般掠過坐丁潔辦公桌對面的安葉,遂再沒看她一眼,直到走。他找丁潔談工作:丁總,至高集團的稿子廣告部不同意發。説只要這稿子發了,至高集團從此決不在我們報紙上做一分錢的廣告。丁潔問他什麼意見,他説:我的意見,錢是重要,很重要,但我們如果只看小錢咱先不説什麼鐵肩擔道義不擔道義的事,就説錢而把報紙辦成不敢批評沒有鋒芒只會表揚好人好事的黑板報,遲早,會失去所有廣告!丁潔深表同意,答應説她去跟廣告部協調,王這個人除了心眼小點,能力有。當然跟安葉比不了,可惜綜合評價,安葉跟他比不了。
王主任走了,沒跟安葉打招呼,不看她,根本拿她當空氣,敵意明顯,波及到了丁潔。丁潔嘆:其實這事他電話裏跟我説一聲就行。安葉也嘆:肯定是發現我不在,看是不是來了你這兒。丁潔説:他對你其實是體諒的,也是公道的,如果你跟他把關係搞砸了公開化了,以後社裏替你説話,很困難。安葉點頭:明白,這就是弊。丁潔綴上一句:很大的弊!
安葉不説話了,丁潔也想不出可説的話來。安葉頭微低,額上一綹頭髮耷拉下來,於凌亂中顯出憔悴;脖頸都有皺紋了,這才剛過三十歲。當年的她,是怎樣的水靈剔透意氣風發?當年她説:我要當中國的法拉奇!現在法拉奇於她,恐怕早已是水中月鏡中花了吧?還記不記得此人都難説。僅這麼一想丁潔就氣:她不喜歡那個王主任,很不喜歡,女人特別不喜歡小心眼的男人。女人小心眼,討厭;男人小心眼,可怕。他剛才走出去時眼皮是麻耷着的,但她仍能想像出隱藏其後的陰鷙,古訓説,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安葉是她的直接下屬,她的工作該多愉快單純能省多少事?安葉當初就不該跟彭飛,現在是一步錯步步錯,更要命的是,知錯不改;能説的該説的她都跟她説了費盡了唾沫,白搭。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次這事,她絕不幫她,除了影響不好,對她也不好,一味姑息遷就,沒出路。
安葉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丁潔的心思情緒,抬起了頭:您知道嗎?我可以不在乎彭飛,但沒辦法不在乎他媽!丁潔恍然,老太太的事她聽安葉説過,心立刻又軟下來女人難成大事概因這種婦人之仁想了想,她説:要不,這樣,你和王主任都走,我擠時間去你們編輯室盯幾天。
海云為小三口的回來做好了全面準備,物質的,精神的,周到細緻,細到連鼕鼕喜歡什麼玩具都要提前打電話徵求當事人意見,鼕鼕説他喜歡遙控小飛機,安葉在那邊搶過電話去説不要買,太貴。海雲對着電話朗聲笑:太貴!多貴?我和你爸幾個月扎着脖子不吃不喝,省下的錢能買得起不?
鼕鼕在玩遙控小飛機,湘江父子站一邊看。
湘江退下來了,年齡到了。彭飛一家三口到前海雲囑咐他,一定要找機會跟兒子談談,從營到團是很大的一步,得跟他説説該注意些什麼。湘江一口回絕:跟他談?我吃飽了撐的!我在位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是的時候,我説話他都不聽;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人家年輕有為如日中天不談!
父子從為海雲照顧安葉生孩子那事鬧僵後,幾年了,關係不冷不熱。海雲一方面想讓湘江對兒子有所幫助,更希望父子關係藉此有所改善。還是談談!他不聽是他的事。明知他不聽為什麼還要談?你沒談怎麼知道他不聽?我還不瞭解他嗎?海雲生氣了:你就是對兒子有偏見!湘江立刻不吭。不知是年齡大了的緣故還是退休後有了大塊時間體味反思,他對妻子越來越體貼、順從。海雲催問:湘江?湘江道:行。談。我只負責談啊,至於人家聽不聽,我就不管了。管不着,也管不了。海雲好氣又好笑,也頗愁。
天氣陰沉沉的,無一絲風,很利於小飛機飛行。鼕鼕熟練操縱遙控器,上升,盤旋,下降湘江父子四隻眼睛盯住小飛機,心思卻集中在彼此身上,並且彼此深知這點。鼕鼕出來時叫爸爸陪着,並沒叫爺爺,湘江主動提出一塊兒,彭飛當即明白,他有話要説。卻一直不説,就這麼僵着,很是累人,恰好這時鼕鼕小飛機落地,彭飛搶上一步奪過了鼕鼕的遙控器:讓爸爸玩會兒。鼕鼕急得要哭:這是我的東西!
湘江看彭飛,目光犀利,開口道:彭飛,別逗他了。鼕鼕取回遙控器後連並小飛機一塊兒,拿着跑開,湘江父子單獨相對。湘江生硬道:你媽讓我跟你談談。彭飛連道:好!好好!帶着迎合,居高臨下的、出於體恤的迎合至少湘江的感覺如此。但是,無所謂。他答應了跟他談,就會跟他談,至於談的結果如何,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遙控小飛機在遠處的空中翱翔,湘江看着小飛機,説:回去後就要去三團,進團領導班子了,從營到團,是很大的一步。不是指進步幅度,指工作性質和內容。彭飛與父親並肩站着看小飛機,應答:是。湘江説: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經驗説不上,説幾點體會。彭飛精力集中起來,湘江説:首先,要弄清上級意圖,圍繞上級精神抓工作。彭飛有點失望,這也能叫做體會?湘江不管他作何想,説自己的:第二,做好人,老實人,把人品作為當好官施好政的首要標準。彭飛目光開始渙散,如此套話,年年聽,月月聽,日日聽,看來説套話還真是當領導的通病。湘江仍説自己的:第三,三十歲就進副團,是要謙虛,但是,一味地謙虛、過分地謙虛、為謙虛而謙虛的謙虛,那是虛偽,會直接導致你無所作為。彭飛一下子被吸引震懾,扭過臉去看父親。湘江神氣語氣如前:該怎麼做呢?積極向團長、政委宣傳或説滲透自己的思想、建議,爭取他們的支持。彭飛説:是。此是已非彼是,他對父親的話開始高度重視。湘江説:當團長、政委意見不一致的時候,不要急於表態,先換位思考,找準他們的一致點,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切記,兩個主官的不團結,會直接傷害到他們的下級和部隊和工作。同理,要處理好與司、政、後機關的關係,爭取他們的支持。彭飛深深點頭:是!湘江看着小飛機:出了問題,是自己的責任,要敢於承擔。不敢擔當的領導不會有魅力,沒有魅力的領導在下級的眼裏沒有威信,徒有其表。面對矛盾不迴避,部隊思想混亂時,要敢於表態,以迅速統一思想穩定局面。不該講的話絕對不講,有些話,要一輩子爛在肚子裏。彭飛正聽得入迷,父親卻一點預兆沒有地戛然打住,向遠處高叫:鼕鼕!走了!下雨了!彭飛這才覺出天下起了小雨,之前一點感覺沒有。
鼕鼕一進門就撲到奶奶那裏:奶奶,我可喜歡這個小飛機了!海雲眼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意笑意,接着鼕鼕又告狀:可是爺爺不讓我玩!湘江在一邊詫異:咦,怪了,這麼點個小東西,就能看出來這家裏誰是領導!海雲把鼕鼕攬進懷裏,嗅着那小身體乾乾淨淨的氣息男孩兒到了十三四,身上就開始有油味理都不理湘江,問鼕鼕:跟奶奶説,爺爺為什麼不讓你玩?湘江説:外面下雨了!鼕鼕犟嘴:剛才沒下!彭飛出面證實:下了。你光顧玩了,沒感覺到。鼕鼕立刻把矛頭又對準了爸爸:奶奶,爸爸搶我的小飛機!海雲表情嚴肅:是嗎?為什麼?鼕鼕説:他説他要玩兒!海雲對兒子佯怒:有這事嗎?彭飛做無辜狀:他玩半天了,我玩一會兒都不行嗎?鼕鼕説:這是奶奶給我的!彭飛説:給你的別人就不能玩會兒了?鼕鼕説:我的東西我説了算!我不讓誰玩誰就不能玩兒!彭飛説:你這叫自私自利你懂不懂?
海雲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性包圍着纏繞着,聽他們真真假假的告狀鬥嘴,心都融化了。此時安葉是多餘的人,她知趣地靜靜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她的丈夫、兒子、公公與婆婆在濃濃的温情裏嬉戲、纏綿。
雨越下越大,窗外垂懸着迷濛的水簾。入夏來雨水一直很多,多到反常。受持續強降雨的影響,長江流域水位明顯增高。這天《新聞聯播》説,長江上游第二次洪峯正在通過湖北宜昌,中下游幹流宜昌至安徽蕪湖河段和洞庭湖水位上漲,鄱陽湖繼續維持高水位,國家防總辦公室今天發佈了6號汛情通報。步兵已接到命令開始行動,一家人除鼕鼕外心照不宣,如果汛情持續,空軍運輸機的投入在所難免。
果然,到家第三天彭飛就接到了團裏電話:上級通知,命令所有探家、出差、療養人員立刻歸隊。彭飛暫不去三團報到,回原部隊執行抗洪任務。彭飛放下電話就去買火車票,這種天還是火車保險。彭飛出門後,海雲便一聲不響去了卧室。安葉把鼕鼕叫來:鼕鼕,去跟奶奶説説話!此刻,能給婆婆以安慰的人,惟有鼕鼕。
彭飛買票回來是中午,湘江、海雲、鼕鼕在午睡,安葉幫彭飛收拾箱子,晚上八點半的車。彭飛邊收拾邊連連嘆氣:唉,真是,我媽該多難過啊,幸虧還有鼕鼕在家!趕忙補充,當然,還有你。安葉一笑:行了,別找補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怎麼可能代替得了你?要説鼕鼕嘛,可能還行。彭飛正色道:安葉,如果可能,給報社打電話請假,你帶鼕鼕在家裏多住幾天。安葉往箱子裏放疊好的衣服,頭也不抬:不可能。
彭飛撒嬌道:求你了安葉!安葉正色道:彭飛,你真的是自我中心慣了。跟你説,抗洪如果大規模開始,首當其衝的不光是你們部隊,還有我們媒體。彭飛心裏一咯噔,嘴上硬:你現在做編輯不是記者用不着跑一線安葉打斷他:照你這麼説報社光要記者得了,要編輯幹什麼?你是不是以為只有你的工作是工作,別人的工作都可有可無?只有你有責任感有熱情別人都是冷血動物?彭飛閉嘴,這時跟安葉吵架,是不明智的。
晚飯後,一家人送彭飛下樓,湘江從軍裏要的越野吉普等在樓外,大雨打得車頂篷嘭嘭嘭嘭,彭飛讓大家到此止步,衝出門前,又站住,把安葉拉到一邊,語重心長意味深長情深意長説:拜託!安葉!安葉倒是點了頭,但能看出並不情願,至少在海雲的感覺中是這樣。
晚上,鼕鼕睡下後,海雲敲門來到他們房間在牀邊坐下:安葉啊,和彭飛鬧矛盾了?安葉詫異。海雲笑笑:這種事,瞞不了做母親的。你們倆之間本來就缺少共同的歲月,對於婚姻,共同的歲月比光説愛情要重要。唉,等他調去三團後,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少了。安葉忙道:媽媽,我不想隨他到三團不是為了能留在大城市,為虛榮圖舒適海雲擺手:知道我知道。你的專業是新聞,做新聞工作尤其需要在大城市大平台。你不容易安葉,要工作還要帶孩子,這個滋味我知道。安葉心頭一熱:彭飛從來沒説過這種話。不管你做了什麼,好像都是該着的,他連句話都沒有海雲道:他嘴上不説不等於心裏沒有。口氣温軟貌似安慰兒媳實質是為兒子開脱,安葉馬上閉嘴,恨自己愚蠢到竟想在婆婆那裏與她的兒子爭高下討公道。
海雲等了等,見安葉沒説話的意思,又説了:總起來呢,彭飛性格偏內向,不該説的不説,該説的也不説。整個遺傳了他爸!他爸也是老了後才學會來事兒,學會了説好話,學會了做丈夫。年輕時比彭飛還不如,整個一煮熟了的鴨子,嘴硬,説句軟話比殺了他還難。我可沒你這樣的涵養,不滿意了不高興了就跟他説,跟他要,跟他嚷,慢慢地就把他給訓練出來了,好丈夫得訓練,你得允許他有個成熟過程。安葉聽,時不時點一下頭表示在聽,不回答,不反駁。海雲堅持獨白:要我説,你們還是在一起的時間太少,相互瞭解不夠。夫妻雙方一味對立和盲目迎合都不是辦法,處理夫妻關係是門藝術。話都正確,不在點上,如同良藥,沒對在症上。安葉保持緘默,讓婆婆説,説夠,説完。海雲有點不知所云,試探着調整談話方向,以期有的放矢:彭飛個性太強,當年考飛行學院,就為他爸一句話。這個人,衝動,魯莽,死犟,等他回來,看我怎麼訓他!跟媳婦兒説幾句軟話又礙着什麼啦?大男子主義,完全不懂女人,這樣的人,該着讓他打光棍!
婆婆一味地避重就輕終讓安葉忍無可忍:其實,媽,我倒不在乎他説什麼軟話不軟話海雲接道:你在乎的是他只管工作不管家安葉否定:也不是。海雲凝視她:那是什麼?安葉卻反問:媽,聽彭飛説,您當年是北大的高材生您的理想是做外交官?海雲嗆咳一聲,心臟猛烈收縮導致了瞬間呼吸困難,而後,她點了頭。安葉説:那您在不到三十歲時就成了這樣一個謹慎地選擇用詞,狀態,您決定放棄工作放棄那一切的時候,爸爸什麼意見?海雲一時沒回答,一個外交官強行打開了她強行忘卻的種種。六十年代作為翻譯她去過一次古巴,那是她第一次出國,哈瓦那的藍天碧海異國風情,漂亮健康的姑娘,海明威生前最後的故居使她對國門外的世界充滿了想像,嚮往。她把那作為了自己的理想。隨着歲月流逝,她的理想已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於是她不再去望,治療傷痛的最好方法不是時間,是忘卻。
安葉催問:媽媽?海雲回過神兒來:什麼?安葉重複:您放棄工作爸爸什麼意見?海雲迷渙的眼神霎時變得金屬般寒冽,冷冷地、遠遠地看着兒媳,她説:他沒意見!現實擺在那兒,哪有選擇的餘地!我既然生了這個孩子,就要為他負責;既然結了婚,就要為婚姻為家庭負責!語氣強硬到了蠻橫。是的是的,婆媳相處最忌撕破臉皮,但這需要雙方的配合!
安葉從沒見過婆婆的這一面,不知所措中下意識又問一句:那,工作呢?海雲斬釘截鐵:工作不是非我不可!孩子卻是非我不可!安葉心一涼到底,對婆婆僅存的幻想徹底破滅,態度遂也強硬:就是説,孩子,家庭,必定就是女人的責任嘍?海雲道:是的。一停,是的!眼神、口氣冷冰冰不容置疑。不是不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兒媳的殘忍即使是無意的將她的意志力一下子摧毀。
彭飛走的第三天,安葉接丁潔電話,隨着抗洪形勢的日益嚴峻,報社已組織了一支奔赴一線的記者隊伍,實施第一時間第一現場的報道,下步工作將非常緊張,如此,丁潔將無法兼顧安葉所在編輯室,讓安葉有個思想準備,跟彭飛和他媽説,實在不行,她一個人先回來。這個電話是丁潔下午下班前來的,放下電話安葉通盤考慮了一下,鼕鼕得帶上走,這麼大的男孩兒正淘,兩個老人弄不了。那麼,明天早晨再跟婆婆説,説完就去買票、買了票就走,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讓公公去面對婆婆的種種吧,婆婆肆無忌憚的蠻橫冷酷令安葉感到的是輕鬆:她們倆誰也不欠誰了!
晚飯後一家人看《新聞聯播》,事實上打從彭飛走後海雲沒事就在電視機前坐着,看有關抗洪的點滴消息。電視上,某機場,大雨滂沱,幾個記者打着傘採訪一空軍軍官。空軍軍官説:接到命令後我團派七架飛機連夜到成都,裝運衝鋒舟和部分配件,天亮前送到江西!説話期間,他身後就有運七在起飛。正是彭飛所在團的飛機,湘江懂,海雲不懂,但海雲知道那是空軍的飛機,於是扭頭問湘江:這樣的天他們也飛?湘江道:他們練的就是這個。説完方意識這樣回答欠妥,補充:只要讓他們飛,就是夠飛行條件!不夠飛行條件硬飛,機毀人亡還完不成任務,是個領導都不會這麼幹!可海雲根本沒再聽他説,目光已轉向電視機,全神貫注。
電話響,丁潔再打電話,這次電話不是提醒是命令,命令安葉立刻返回。下班後報社領導和中層領導一起,為赴一線記者餞行,給每位記者下發了地圖、藥品、水壺,沒有手機的配發了手機,還定製了可掛脖子上的小鋼牌,上面刻有各自姓名、身份證號和血型,總編最後説:希望我們每個同志安全回來,但同時,也要做好準備犧牲!如果需要前仆後繼!同時要求:各部門通知休假探親人員,無論採、編,馬上回來。以防局勢進一步發展,人手不夠!丁潔代替部門王主任給安葉打了電話,同時也給了王主任電話,此時距其弟婚禮只有一天,也不行,一天都不得延遲。
夜裏,安葉起來上廁所,出屋後發現廁所方向有燈光,拐過去,從敞開的廁所門看到一個人在地上趴着,疾步過去,地上的人是婆婆。
海雲夜裏上廁所突發心臟病摔倒,右腿股骨頭骨折,送醫院搶救過來後,得立刻行股骨頭手術。安葉和公公倒班守在醫院,公公白班,安葉夜班。在那一個個不眠的夜裏,安葉一心一意守着婆婆,一心一意到閉目塞聽,婆婆之外的事,不問不想,包括報社。公公分析婆婆是因為過於惦記彭飛安危所致,安葉也深以為然,或想深以為然,卻仍無法擺脱內心的困擾,總禁不住要想,如果那天她沒跟婆婆進行那次頗具進攻性質的談話,沒把那一根草壓在婆婆身上,婆婆是否不至於倒下?
洪汛形勢越來越嚴峻,軍隊投入兵力不斷增加,空軍運輸機部隊開始了大規模、大區域、大強度、大運量的人員物資緊急大空運。長江嘉魚縣簰洲灣接興洲堤段出現危情,長江武漢段水位高達28.43米,超過警戒線0.15米,京九鐵路中斷,洪水向大慶油田近逼,1998年8月7日13時許,長江九江大堤決堤震驚全國。報社編輯室人人緊張,錄入稿件的,接電話的,接傳真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王主任在電話裏與前線記者核對完稿件時,丁潔來了,王主任對她道:丁總,我這裏嚴重缺人,李志東24小時沒休息了。我的意思是,您和安葉是朋友,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請她回來?頭一回,説一不二的丁潔在下屬面前囁嚅:她婆婆手術王主任為丁總如此喪失原則不講公道的袒護徹底失望,低下頭去看稿,把眼皮麻耷下來遮住憤慨,淡淡道:誰家都有老人,誰也不是打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家怎麼都能做到以工作為重大局為重,怎麼偏偏就她永遠是一事當前先替個人替家庭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