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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漫天大雪夜裡也在下,映得屋裡一片寒光,昨晚擦過的水泥地遲遲不幹,剛找出來的棉襖棉褲支楞著壓在被子上,像玩累了的小孩橫七八豎趴在人身上,一翻身就往下出溜。暗中拉響的火車汽笛聲比平常夜裡要近許多,似乎向床開來,夢裡那機車是一顆巨大的虎頭,拖著長身子撞倒海軍圍牆,犁開一排排平房,一頭趴在42樓下。方槍槍夢中驚醒,不敢做聲,爸爸不在家後他已習慣做了噩夢不聲張,克服恐懼的唯一辦法是不要再睡,生怕一閤眼那塌天大禍繼續發生。

    方槍槍再醒過來已是早晨,滿牆大白,處處反光,以為已是中午,夢裡那奇怪的刷刷之聲貫穿到現實世界使他想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披著被子站在床上往窗外看,海軍那邊的幾條路上都有大人揮舞著大竹掃帚掃雪,掃過之後的路口堆起一些雪人,有人還在用鐵鍬拍拍打打。

    他穿著棉毛褲下地去廁所站在馬桶邊撤尿,尿是黃的一圈泡沫。全家人合用的牙膏已經卷到頂,想擠出牙膏必須用倆大拇哥發狠地猛按一氣。總是學不會按醫生建議順紋路豎著走刷子保護琺琅質,總是橫拉硬拽一翻,沫子還沒起,就漱嘴了。一口牙膏水不留神嚥進喉嚨又涼又膩甜得極不正經真切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噁心。窗外大喇叭和屋裡半導體同一個人在說話音速不同像是結巴而且住在盆地周圍充滿回聲。

    媽媽的嗓門也是早晨的熱鬧之一,像很多鳥在屋裡飛來飛去:脖子脖子…耳朵耳朵…左眼。方槍槍覺得她很神奇,是那種能隔著牆看到你的愛克斯光眼無處不在想偷懶根本不可能。他一遍一遍擦著自己,搖頭擺尾照著鏡子覺得裡邊這孩子長得挺白淨。

    方槍槍穿上棉襖,蹬上棉褲,人立刻變得墩墩實實很憨厚的樣子。試著走路感到褲檔有一厚托兒,夾著,捂著,老想騎馬蹲檔。同樣笨重的方超抓住他腳下猛使絆兒。

    領釦領釦…鉤兒鉤。媽鎖了自己臥室門出來那嗓門突然拔高感覺這整齊的女人一下急了。

    太勒。方槍槍翻著白眼作窒息狀。

    別裝!媽痛斥,手一下伸過來,帶著蛤喇油味兒,不許解開像小流氓。

    每天她一定要嚷嚷得自己大怒怒髮衝冠,這才踏實、圓滿、罷休。方槍槍和方超做過小測驗,每個細節都照顧到了不給她可乘之機,沒用。她還是嚷好像早操京劇唱家兒起床必吊的嗓子。有一次她實在挑不出毛病哥兒倆太完美了急不成竟愣在那兒,如同對手不搭戲下不了臺的演員,結果大家都遲到了。沒轍。可見一個人要是一貫正確慣了旁人只好經常賣些破綻否則誰也收不了常急過了,等於吃好了,媽開了門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這媽有點風風火火,也許小時候叫狼追過,一走就不會回頭,不停腳像擰了發條一門心思向前休在她腳下點一炸彈她也不看一眼。小哥兒倆很響地摔門,下了一截樓梯就在樓梯窗前原地踏步製造一種奔跑的動效,一邊解領鉤領釦散著露著脖子小翻領的意思他們在等媽那最後一響。

    快點——媽在四樓之下仰脖暴喊一聲。

    這才算完,母子都盡完義務今兒一天誰跟誰也沒關係。

    方槍槍方超正正經經下樓,樓道里鄰居家大人小孩川流不息上上下下開門關門,有人打飯回來,‘飯盒堆滿食物,噴紅著臉,嘴裡吐著哈氣,一路發佈消息:有炸糕,快去。

    哥兒倆同時發力三步並作兩步,跳著樓梯往下跑一出樓門被天空中的大涼手摸了一把臉蛋。很多人在馬路上來來往往,站著說話,路上雪掃到兩旁像是挖了一條很寬的戰壕,路面結著一層冰,小孩都滑著走,像是站在自動輸送帶上。

    方超蹲在冰上,方槍槍拉著他跑像馬拉雪橇。高晉拉著高洋超了過去,高洋扭過臉來得意地唱著歌: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像一口吃猛了冰棍新鮮的冷空氣吸進腔子鎮得胸管一陣陣生疼。大院裡到處一派寒素白雪是一種華麗的裝飾人跑在其中也覺得冰清玉潔以為自己很美好。

    方槍槍眼巴巴看著笸籮裡剩下的炸糕又挨個數了一遍排在方超前面的人頭,感到希望渺茫。29號食堂的糖炸糕用香港國語講:很好味。那和北京清真飯館賣的油炸糕區別在於不是豆沙餡而是紅糖餡,還要捨得油炸得焦脆一點,掛著一大塊一大塊撲簌簌掉渣的酥痂,皮一般是破的,滾燙的紅糖漿流出一點,吃的時候粘在手心手背可以反覆來舔。每當食堂炸這糕的日子全院小孩就要轟動一次,不離不棄排著長隊等候心情如赴美國使館簽證。

    小丫挺的雙手端起一碗玉米麵粥回身戰戰兢兢往餐桌那頭走,與同樣端著一碗粥的陳北燕走了個對臉,相視一笑,互相繞了過去。高洋腳蹬著凳子一邊吃炸糕一邊對剛在旁邊放下粥碗的方槍槍斜著眼說:你衝女的笑了。

    沒!方槍槍斬釘截鐵地說,孫子笑了。接著央求:嘗一口,就一口。

    沒了。高洋一口把炸糕塞進嘴裡聳著鼻子和全部咬輪匝肌說。

    你丫真他媽操性——行。方槍槍回頭繼續向賣飯櫃檯張望。

    食堂裡擠來擠去吵吵嚷嚷的都是自己來吃早飯的小孩像兒童餐廳。平時院裡已經很少見到大人,除了去幹校的,還有更多的人去支左,去——不知道瞎忙什麼,辦公區也沒人辦公,幾棟樓裡空空蕩蕩,崗都撤了,大部分人家都是小孩獨立支撐門戶。

    一幫幫小孩自己去食堂吃飯,魚找魚蝦找蝦湊成一桌一桌的邊吃邊聊倒也歡樂,也有點小人國裡過日子的鄭重其事。院裡食堂吃飯是賒帳制,一家發一個本,一頁是一頓飯的明細欄,要吃什麼看小黑板出的菜譜預先寫在本上叫訂飯,炊事員每餐收本根據上面所寫夾飯菜條在本里,再吃飯憑條去櫃檯領,月底從各家大人工資里扣除。這樣就不用給小孩錢了,大人不在家小孩也不會吃不上飯。挺科學。

    爸媽給方槍槍方超規定了每人每月12塊錢伙食標準,不算大方也不太苛刻差不多是一個士兵的伙食標準。有的人家只許孩子吃6塊錢8塊錢。能有12塊錢的經濟實力自由支配已使方槍槍覺得自己像一個有錢人。重要的是可以自己決定吃什麼不吃什麼這自我感覺很不一樣。當時只是一種得意,現在說得清楚那不就是人權麼,吃飯權官稱生存權。

    相形之下,那些還必須跟著父母一起吃飯的孩子十分可憐,一看就吃人家嘴短只有一個聽話權。

    賣飯櫃檯那兒“嘔”的一聲響幾十個孩子一齊失望地嘆氣,方槍槍這邊知道徹底沒戲瞭如喪考批。

    方超端著一盤子油鹽花捲走過來,往桌上一撂:就這個了。

    怎麼麻醬糖花捲也沒了?方槍槍看著陳南燕端著一盤麻醬糖花捲走過去到一桌女孩那兒坐下。

    最後兩個也被她買走了。方超也是一臉喪氣。

    你把醬油倒在粥裡,攉一攉,雞蛋味兒。高洋樂呵呵地說。

    下次,啊,你也別求我。方槍槍氣呼呼地拿桌上的醬油壺,一例,多了,成屁味了。

    一桌小孩都在傳明年復課鬧革命的消息,都十分掃興,覺得正常的生活受到了干擾。

    小孩中新添了一風氣聚眾聊天當時沒個準名,也叫“哨”也叫“掄”也叫牛逼蛋砍。毛主席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於是小孩起來響應,真的假的國際國內聽風就是雨都要裝很有思想很有見地,發展到後來蔚然成風極大提高了中國人民胡攪蠻纏的能力。

    “大山”是那時的某種象徵,“三座大山”什麼的,和“康莊大道”相映成趣。後來出了個老英雄,每日挖山不止,有他那種精神的人,由“蛋砍”引申出來,被稱為砍山不止,再經文人加工,變成今天半野半馴的生猛詞組;侃大山。

    那在學校停課輿論一律的年代也起了普及教育傳佈謠言的積極作用,差不多可說是生活這無恥老師給一個孩子上的最好的語文深,那詞彙量那不破不立的決心那望山跑死馬的曲裡拐彎這才是漢語的正經表達方式。方槍槍沒成為認字的機器懂事的傻子真要好好感謝那些年盛極一時的全民砍山運動。

    當他再次坐在小學低年級的課堂裡才發現受過砍山薰陶的自己中文程度已有多深,什麼老師的胡說的課本的欺人之談都是小偷進了街坊院熟門熟路飛行員碰見玩鷹的不是一檔次吃月餅掉了一地渣兒都是我剩的。

    應該說那是繼白話運動之後中文的第二次革命。任何詞句都可能被賦予新的意義,甚至直接改變詞性可說<新華字典>什麼的都廢了。說話,只是一種態度,說的是什麼不再有人聽得懂,需要不斷豐富、窮盡其義方可定案像一場不設終點的追逐。

    哪有規矩哪有語法都是活詞兒只要你高興沒一個同義詞不可以作為反義詞捋順了就是最高級別的反義詞。

    把一句話一個詞當作一道菜不斷地添油加醋越說越沒譜越說越沒邊兒只為聳動視聽再夾雜點徒亂人心的意思我想這就是所謂文學了。

    有了文學觀念好啊,就不簡單滿足於弄明白一件事的來龍去脈,愚昧地分個是非窮兇極惡死心眼地去挖掘主題。

    就懂得編排,學會穿鑿,酒不醉人人自醉大面兒上找一感覺望文生義欲得我心必先同了我這流合了我這汙。

    有時人的大腦就像一間間黑屋子非得用力撞一下才會透出一絲亮多少看清裡邊有什麼。

    好的砍山就像好的文學作品都是往人腦袋上鑽眼兒的工作這那是領了錢只會誤人子弟的老八板語文老師們教得了的。

    小孩們聊得熱鬧,吃完的也不走幾桌孩子拉成一個大圈子旁邊桌的女孩子也豎著耳朵聽。從楊成武會不會打仗飛奪瀘定橋時他是團長還是政委,到江青是男的還是女的葉群五五年授的是上校還是中校,到23樓楊力文愉了他家700塊錢買了10個獺帽七八件黃呢子大氅20多雙將靴要是公家錢都夠槍斃了。

    中午吃什麼?方超翻著飯本一頁頁瀏覽。研究了半天黑板上的菜譜,一共四個“才”:一才餾肉片;二才肉炒蒜苗;三才炒紅根;四才白菜凍豆腐。

    什麼叫紅根吶?方槍槍問。

    胡蘿貝。高洋告訴他。

    除了餾肉片都不愛吃。方槍槍說。

    那就一個一菜一個四菜吧。方超一筆一劃寫在本上。

    關門了,吃完沒有,都走別這兒瞎混。那邊炊事班的戰士一路挪桌子踢板凳掃著地過來,朝這邊的小孩嚷嚷。

    小孩們都不動,裝沒聽見。一個戰士舉著掃帚衝過來也不知哪根筋搭錯突然暴怒地狂吼一聲:都滾!

    像是用手指在冬天霧濛濛的玻璃上抹出一小塊乾淨的地方,看到了窗外很多東西:肉不太夠吃,棉鞋不太暖腳,階級兄弟不那麼可靠,當兵的和人民一對一的時候也不是很客氣,也撤性子,跟小孩惡起來特別不像有紀律和高度政治自覺性的。

    特別意外十分驚疑的是大人的表情不像小時候想象的那麼和善,多數人其實長著一副兇相,永遠只有兩種狀態:鬱部寡歡和勃然大怒。

    不知道為什麼院裡孩子都在雪地上追打陳南燕的表哥。那男孩住在學院路,家裡好像是鋼鐵學院的,每年暑假寒假都來陳南燕家住,有時星期天也來,跟院裡孩子都認識也常一起玩。這孩子他個子瘦高,有點駝背,戴個白塑料框眼鏡,說話細聲細氣,玩得一手好彈球,尤其擅長彈球吊坑。現在他手端著一把水果刀,莊嚴地往陳南燕家走,幾十個大小孩子包圍著他跟著他移動,個個彎腰攥起雪球奮力往他頭上砸,他的頭部雪霧紛飛,頭髮臉頰溼漉漉的棉猴後領堆著一層雪,眼鏡蒙著白汽像個盲人一意孤行。陳南燕跟在他身後又哭又鬧,來回阻擋想靠近他的孩子。張寧生舉著個罈子般的大雪球迎面向他衝去,陳南燕撲上去,被人推了一把自己跌倒在雪地上。大雪球在她表哥的頭上粉碎四上飛濺濺董存瑞的炸藥包無聲地爆炸,那男孩跪倒在地一時被蜂擁而上的人群遮住,再站起來滿臉通紅眼鏡已經沒了,一隻耳朵流著血。他手裡仍摸著那把水果刀盲目揮舞著,在自己面前劃開一小塊空間,一聲不吭繼續前進。

    男孩和攻擊他的人群走遠了,雪地上只剩哭哭啼啼往起爬的陳南燕和站在一邊瞅著她的方槍槍。陳南燕的花棉襖和小辮子上都粘著雪粉像個小白毛女。她哽咽著仔細拍打著自己上上下下看見方槍槍眼露兇光:你看什麼。她大聲抽泣著向方槍槍走了幾步把手裡無意抓起的一把雪攥成球向他投去。方槍槍拾臂擋了一下,雪球輕飄飄地在他棉袖子上碎成了一片雪。

    二食堂門前人山人海,一排排豬捆綁著手腳躺在松林中的雪地上黑白分明。

    一隻條凳擺在地當間,幾名炊事班戰士往身上系皮圍裙,說說笑笑都叼著菸捲。

    一個老兵蹲著磨刀抬手舉起帶魚般細長的尖刀一道蒼白光芒掠過黑鴉鴉的人群。

    殺豬了殺豬了。一些小孩在院裡奔走相告。

    豬們翻著小眼睛看人,人和氣地向它們走去,一隻大豬被拎著耳朵拽出列迤儷歪斜拖過來,七八隻手托住它穩穩當當將它架上條凳還拍拍肚子捏捏膀子像人之間見到胖子常乾的那樣。這時豬開始叫情緒激動嗓子眼很窄,扭動軀幹,想翻身下來。人立刻跟它翻臉,一擁而上,壓腿按頭有一位乾脆邁開大腿騎上去掰著豬頭,接下來的行為很有人情味端來一盆水仔細給它洗脖子圍觀的小孩都笑了,一齊扭頭看磨刀的老兵。

    老兵慢慢站起來原地晃著腰胯,全院小孩熱烈鼓掌,他也洋洋得意,矜持地走到條凳旁一轉身刀背在身後。他像大夫看病伸出空手在豬肉滾滾的脖上摸來摸去像是找淋巴,豬也不鬧了信賴地瞧著他哼了一聲似乎還被他摸舒服了。下面的動作誰也沒看清豬也一副沒料到的樣子,只見老兵身體突然打開,四肢舒展,像猴拳一種,給了豬一下,只剩手在脖子外面,這一撤手,豬血跟著噴槍似地滋出來拿出的那把刀十分鮮豔連那隻手也頃刻像戴了只紅手套。這時遠處得知真相的豬群一齊尖叫。

    條凳上那位斷了動脈的也叫,聲聲悲憤,叫著叫著改了哼哼一刻不停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臉也白了原來它是失血而死。戰士們鬆了手,烈士一動不動,遭一腳踢下條凳,趴在雪中還睜著眼遲遲咽不下最後一口氣。

    太陽一點點露出來,像是上帝開了燈天地間陡然亮了許多似乎這個白天剛剛開始。

    一隻只豬被拖出來,託舉上案,當眾捅死。豬的嚎叫聲勢壯大回蕩在正在放晴的天空之下那是上百小孩一起學著它們同叫。方槍槍發現自己也在叫,尖著嗓子一聲接—聲那種原始的有音無字的畜生般的嘶吼使他亢奮,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很快樂,那是……?

    高洋也像瘋了一樣,拿著小棍把還活著的豬們打得死去活來,痛此加謾罵:叫:叫就能躲過這一刀麼?人還有事業,你們,吃飽了混天黑有什麼捨不得的?

    都給我住嘴!去,面對死亡放聲大笑——這幫傻×他氣喘吁吁對方槍槍說都他媽活該。

    那是一種什麼表情呢方槍槍看著高洋一時沒說出話來——毗著牙咬著腮幫子鼻孔噴張眼睛散瞳整個人都在哆嗦,可是很滿足——很多年後才反應過來,那是一種明顯的返祖現象:殺生時激起的野蠻歡樂。

    豬一直殺到下午。最後一頭豬活著但也不叫了。豬死了一地,砧汙了皚皚白雪,到處是泥濘和汙血。一個戰士用自行車打氣筒挨個給流光了血的豬打氣,氣嘴插進傷口的皮下,一下接一下,打得每隻豬渾身發漲,飽滿誇張,再被鐵鉤高高吊起時,腿光了毛,鋥明瓦亮,泥雕蠟塑一般,保持著臨死的愕然。接著它被開膛破肚,大卸八塊,腸子裡的屎被一截兒截兒擠出來……方槍槍終於看噁心了,像是暈車胃腸蠕動突然加劇渾身發漲自己盛不下自己了。

    那一夜二食堂一食堂通宵燈火通明,只聽遠遠傳來很多油鍋在毗啦作響,夜空中飄浮著熟肉製品的香氣,吐得很虛弱的方槍槍也情不自禁三更半夜起來披著棉襖上陽臺倚著欄杆用鼻子向空中聞去,那味道壓過了花香和積雪的氣息空氣都顯得油滑肥膩,如果你那時間他什麼是幸福,他就會指著食堂的方向。

    豬已被加工成各種芳香美味的醬肉。一盆盆耳朵口條心肝大腸蹄子肘子排骨臀尖尾巴血豆腐肉皮凍單擺浮擱,碎渣贅肉也炸成一鍋鍋金黃小九子一點沒糟踐,間或可見幾十張豬臉滿面油紅笑眯眯的俊樣。

    食堂門口水泥地上已經擺了彎彎曲曲很長一溜形狀各異的飯盆,行列裡還有幾隻小板凳,那是詭計多端的老太大們拿來的。最積極的人據說天還沒亮就把傢伙擺在那兒了。

    不知道為什麼方槍槍和高洋鬧翻了。好像是為了一個詞的發明權。大家聊天,提到一般外國人,高洋一口一個“老外”,大家覺得這個簡稱貼切、形象,也鸚鵡學舌這麼叫,立刻在孩子中間流行。

    方槍槍在一邊提醒大家:這是我先叫的。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前,名曰來串聯其實是來玩的老姨和老姨夫帶他和方超去天壇玩。他們在迴音壁看見一個白種人,相當粗壯,金頭髮,藍眼睛,穿著一條今天說的牛仔褲,轉著圈拍照。沒人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樣一個人。我們形容外國人的詞彙很有限,蘇聯人——老毛子;其他白人、跟我們不好的,都叫鬼子;黑人、衣不蔽體還挺親切,可稱黑哥兒們。這傢伙明擺著是個外國老百姓,看上去很友好,見到中國人就笑,還朝小孩擠眼睛,一定跟我們國家挺瓷,否則不會讓他一個人這麼瞎溜達。既不是鬼子,又不是黑人,沒名沒姓,還實打實是個外國人,比所有中國人都大一圈,這可難為住了方槍槍,他會的中國話裡找不著一個現成的詞。

    創作,就是這麼產生的——現實很恐怖,知識不夠用,方槍槍盯賊似地下死勁兒時了人家半天,頭一暈脫口而出:老外。

    說完,豁然開朗,困擾全無,四川話:安逸。

    回來他就急著公共汽車上搶座兒似地跟高洋說了:今兒我見著一老外。

    高洋還一驚:誰?你見著誰了?

    方槍槍這才把話說全:外國人。

    沒得意幾秒就開始後悔,因為高洋沒再往下細問,低著頭若有所思眼睛骨碌碌亂轉瞅著就是記詞兒呢。

    轉天,掉臉,方槍槍就從不同渠道紛紛聽說高洋新發明了一個詞“老外”,登時心中大怒。這小於太不地道了,欺世盜名。靠耳朵長嘴快冒充人傑,跟揀糞的老農一樣永遠揹著個筐手裡拿個鏟子見一句話一個詞兒熱乎的就鏟自己筐裡。

    忍吧,方槍槍對自己說,你還不能跟他計較,一計較好像就跟他一個操性了。

    第一天方槍槍覺得自己很有風度,第二天覺得自己很有肚量,第二天覺得自己很高尚,第四天竊喜自己將來能成大事第五天覺得還是虧了第六天一覺醒來覺得委屈高洋太對不住自個第七天實在忍不住了又是勃然大怒,那和聞了一個臭屁不好意思聲張差不多、無論看上去多麼安詳,事實上還是老想著這個屁,誰放的,吃了什麼出的這味,是不是濺了一褲兜子?

    ……上次我先聽說的江青是女的。那廝頭髮老裝在帽子裡,混在姚文元陳伯達中間,看著跟哥兒仁似的,都以為是上海新起那撥小男人之一。方槍槍在旁聽大人聊天時得著真相、告了高洋,他立即動身到處廣播,當作自己的一大發現,拽了一圈回來都忘了誰是先驅,見了方槍槍還賣關子:你知道江青是男的還是女的?方槍槍當然很不耐煩地說:女的女的。

    那你知道她和誰是兩口子嗎他還追著方槍槍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方槍槍捂著耳朵撒腿就跑我太生氣了也知道此刻高洋的傾訴欲超過自己的好奇心準備憋死他。

    方槍槍將要上到四樓時高洋在樓下大聲喊:毛主席!

    那天三頓飯方槍槍都沒吃好,苦苦折磨著自己:問,還是不問?高洋端著飯碗坐在他旁邊或對面,邊吃邊朝他咂嘴點頭,找機會就和他對眼神兒,吃完飯也一直跟到方槍槍家閒坐,方槍槍上廁所他也靠在門口哼小曲一眼一眼看我。

    方槍槍實在叮不住了,屎也沒衝提上褲子出來對他說:你告我吧。

    那一刻我既恨自己也恨高洋。

    是我先叫的——老外!這一次我決不讓步,一定要分個是非,被人掠去了版權精神實在痛苦。

    什麼你先叫的,我們大夥早這麼叫了——對不對?高洋轉向大夥打著哈哈,嘲弄地看著我。他太卑鄙了。

    方槍槍和高洋大吵一場,什麼溲泔零碎都扯了出來,某年某月誰給了誰一塊糖,某年某月誰給了誰倆彈球,中心論點就是誰不仗義誰其實是誰的精神導師。

    旁邊聽著的大孩都覺得無聊,對他們說:你們倆乾脆打一架得了這麼吵跟女的似的。

    好像有一種需要,一定要在人群中尋找一個對立面一個打擊方向。沒有,便難受、失落,覺得活著的意義不積極。發現了,製造了,便滿足、踏實有了奔頭像尿急了的人找見廁所心中大安。這麼說吧,我有敵視貶低他人的生理需要。這也屬於一生下來就長在身體內的本能,一經發育便要宣洩比什麼還要早熟、來得快、兇猛、持久、不可或缺和補人。不瞞各位,很多時候我是靠這東西充實情感和維持心理衛生的。我得說它很可靠、忠誠有時也大有樂趣。情人眼裡出西施,老虎眼裡全是口糧,這種事開了頭就扳不回來。

    全院小孩和家屬老人都在食堂門口排隊等著買年貨。

    方槍槍和方超戴著棉帽各拖著一條棗木棍子經過他們身旁。男孩們站著打撲克,往地上反扣著的飯盆上甩牌不但下腰還翹起後腿。汪若海端著一奶鍋玻璃似的藕粉在人前走來走去地吃,每一口都拉得很長彈力十足。女孩們在跳皮筋,陳北燕加助跑凌空一飛雙腿彎過頭頂——沒夠著,落地墩了腳久久垂頭蹲在地下起來後一翻一翻都是白眼。

    風一吹,沒化的雪都凍得梆脆馬路上的冰已被人來車往軋得很瓷實,色澤晦暗冰下凍著很多髒東西煙盒彈弓餅乾紙抹布一把鑰匙像是走在結了冰的湖面上。

    高洋高晉出現在路的另一頭遠處,也都嚴嚴實實捂著棉帽子打狼一樣拖著棍子。

    者太大們圍坐一堆兒一小堆兒鬼鬼祟祟竊竊私語,看到兩大群孩子聚攏過來眼中立刻閃出警惕的神情。

    看什麼看一群吃閒飯的那麼老假的一樣。什麼慈眉善目那堆摺子中分明露出幾分奸詐。何來飽經風霜一律使入覺得來路不明灰頭土臉不知掩蓋了多少可疑的經歷和荒唐歲月。越是鶴髮童顏心閒氣定越是透出老丫的年輕時作惡多端沂騰累了踏踏實實歇菜了。特別聽不得活得不耐煩的老頭老太大胡說一些毀人不倦的話,一聽那過來多少年大仙般的口氣就想喝斥:裝?又裝!

    一腦瓜翻騰的兇惡念頭就為剋制越來越大越來越清醒意識到的恐懼。走著走著方槍槍的勇氣像池子裡的水一點點流光,開始哆唉,上牙磕下牙得得作響。高洋高晉都很冷靜在冰上慢慢走著彷彿僅僅是過路越走越近。不知道如果是不認識的人,不這麼面對面鼻子眼睛嘴都看得很清楚,不要這麼近!而是用槍,遠遠地模模糊糊地瞄,會不會好一點膽兒壯一點不這麼哆嗦這麼……怕。

    塑料底的棉鞋一走一滑,很想此時有人出來主持講和,可圍觀的小孩都不吭聲都不是真哥兒們。我想振作一點,既然來了,跑,又丟不起這人——就表現好一點。

    為什麼血還不熱腦子還不空白?聽說這是殺人時應有的狀態就像噩耗傳來人一下昏倒——這才扛得過去這才什麼手都敢下捱了槍子也不覺得疼。

    非但血不熱腦子不翻篇兒,反而手腳冰涼更激烈地念頭叢生像冰塊一樣清醒,高洋高晉迎面跑過來,自己也加快腳步一下衝到高洋身後,掄起棍子打向他腦袋仍一刻不停地想:不能打後腦勺那太薄不能打天靈蓋那會把人汀傻不能打臉那會破相……食堂門前的人全不見了,地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幾隻盆。

    方槍槍用足力氣掄將一棍起來,落在高洋頭上軟綿綿的或可說降落在他棉帽子上,高洋漠然回頭,我先驚了想的是沖人卻連連後退一屁股跌坐冰上。我坐在低處眼看著高晉一棍子噗地打在方超胳膊上方超立刻丟了棍子手捂疼處嘶嘶倒吸涼氣作忍痛不禁狀。

    戰鬥就這麼結束了比我盼望得還要快。食堂開始賣熟肉了,大家都急急忙揀起盆衝進食堂回到隊中。裡面已是人聲鼎沸隊形大亂人人伸手指著櫃檯內一盆盆醬油色的肉。方超捂著胳膊一邊吸氣一邊招呼高晉高洋還排在我們前面。

    黑亮的肉皮一刀劃開裡面一片粉嫩砧板上喀嚓喀嚓一片刀響戰士十指油汪汪一手拿肉一手抓秤盤子。

    十分羞愧,自知那一跌主觀上是故意,看似不留神一滑,實際是想跑又覺得丟人乾脆坐地上。這時血熱了,心跳上太陽穴腦子也空白了,情緒上是無地自容,感覺上是一陣陣劫後無恙的狂喜。

    一邊走一邊挑著瘦豬肉吃,冰涼且其香無比。張寧生張燕生哥兒倆橫在馬路上,見朋友過來就狗熊一樣拱手相求:就一口。真心捨不得又不好顯得小氣於是停住不動一臉受了傷害的表情。你怎麼這麼摳啊爪子伸進別人盆還理直氣壯批評別人。午後下樓,哥兒倆還在路上,吃飽之後懶洋洋的樣子,嘴上一層油一人把著一棵樹往樹幹上抹手,不停放屁,燻了一片雪地,麻雀都不往他們旁邊落。

    這一天發觀自己不是自己的主人,這比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動物還要傷心。不管自己想要多麼堅強,身體根本不買賬,怕疼、怕遭罪、自動迴避衝突。那也是一種古老的本能,當皮肉之苦將要降臨時,它立刻機靈、主動、無比執拗地提醒我:沒有比這再不值的了。這,說來有些神奇,它是有意志的,袼守自己隱秘的原則,日後,屢屢發現當身在一些兩難關頭一時糊塗準備豁出去時,身體都會不顧面子當即制止我喀噠掉了鏈子,用刁德一的話說:這個隊伍是你當家可是皇軍要當你的家。我也不想稱其為心靈,我不能十分肯定心靈是完全獨立操作的,沒在後天受過影響,而它——身體、百分之百是先天的,特立獨行,甚至連我本人也無法左右它,它只對自己負責,珍重自己的皮、肉、血管、神經和細胞,狂熱追求舒適安然。一遇侵犯,哪怕是我施加的,它也抵制、不服從愛誰誰誰。

    很多時候,不知道何去何從,它終結了我的猶豫。有時感到絕望,它也無動於衷挾持著我繼續庸常生活能感到它帶著我走。這個東西永遠堅定,旗幟鮮明,輕易粉碎種種熱烈不著邊際的想法。

    不曉得它算不算那個世人老說的人性,似乎也不是很準,沒那麼可塑,具有明確的善惡取向,往往一般它處於和一切自外道德的對立狀態。

    一向也不太接受神性的存在,總認為跡近天方夜譚,雪泥鴻爪,無處可尋。

    有說法曾令我心疑,雖然那聽上去像是詭辯:上帝在你的心裡。想來想去仍不能往那邊想當然那個有自由意志、我行我素的強大能力是神。它只是存在、行動、從不見諸思想,也不曾跳出來單獨生成一張臉,使我可以明白指認它。

    和高洋很久不說話,戳在臉前也一眼不看他當世上沒這麼個人。後來有一天,在路上碰見高洋和他媽剛從外面商場回來。高洋他媽叫住方槍槍,問:你是不和高洋一起玩了嗎?你們不是好朋友嗎?說的方槍槍也不好意思了,說:沒有,一直挺好的。那你們握握手他媽把高洋的手放在方槍槍的手上。

    儘管手拉著手,第一句話也真難開口,不知說什麼,腦子真空白了。還是高洋先開了口,問方槍槍:你知道非洲為什麼比別的洲都落後嗎?

    ……是因為他們比別人都晚變成人嗎?

    不是,他們也挺早的。

    那是那是那是因為他們那兒熱,什麼都有,不用怎麼幹活也能吃得挺好所以就什麼也不動腦子什麼也不發明對了。高洋誇新朋友,你真聰明,什麼道理都能自己琢磨出來的。

    我也是瞎猜。方槍槍聽了心裡美滋滋的,一下又很悲痛,覺得對不起高洋,好好的打了人家一棍,還是人家先和我說話的,我真小氣。

    你看書嗎?高洋問方槍槍,我有一本寫非洲的書,看了你就瞭解非洲了。

    看。方槍槍羞答答地小聲說。

    高洋回家拿了一本是法國人還是美國人寫的<非洲概況>借給方槍槍看,很厚的一本書,裡邊有很多聳人聽聞的事情:一個非洲酋長娶了500多個老婆,生了1000多個兒子,還有幾百個女兒。

    張著雙臂東倒西歪踩平衡木一樣走馬路牙子,抬頭看見陳南燕陳北燕姐兒倆跟著她們爸媽走過來,眼睛對眼睛相視片刻,都沒有笑,像在大街上遇見的陌生人,看見了,過去了。

    站在單元門口伸直脖子一口接一口往馬路牙子上吐痰。積雪在太陽底下融化,痰落在雪上顏色偏青有時發綠,齊齊塌了一圈邊兒,自己凍成冰圓圓的像塊翡翠。

    怎麼也學不會從鼻腔內猛抽一口黏液到嘴裡,羨慕能這麼做的人,覺得自己沒本事。後來會了,一次能吐一大灘,以為掌握了技巧,再後來知道自己染上鼻炎。

    除夕之夜,在陽臺上放鞭炮。戴著毛線手套拿著“二踢腳”向四下發射想象那是對和平居民的大規模炮擊。遠遠近近的樓房上都閃動著一串串火光和連成片的悶響。好像還看到了禮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遙遠絢麗地開放了,五彩分明無聲無息接二連三像是神話中的情景。在我們之上真的有什麼大東西存在麼方槍槍對這一突冗其來的神秘景象感到敬畏。

    一支“二踢腳”在我手中兩響一齊炸了,看著那捻兒滋滋叫著縮進彈筒,一聲大響手裡像捧著團火光變魔術一般。手套破了,手心燻黑了,捏著鞭炮的兩個手指頭一夜都是麻的,接觸熱水也沒什麼感覺。那團熾亮的火光遲遲不肯消逝看什麼都罩在眼前,一個清晰的紅桃,閉服沉入黑暗中越發醒目。

    我突然醒了,周圍是一片安靜之極的黑暗視線只能到達自己的眼眶。只知道剛從一個噩夢中逃出來全忘了噩夢的情節。只是害怕感到危險還潛藏在四周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兇險和吞噬越發顯得比比皆是:陽臺上晾在衣架上的衣服什竿的影子小鐘表走動的滴答聲和厚厚的四堵牆的牆壁之內……都像是鬼魅確曾來過的蛛絲馬跡和將要再次出現的先兆。

    方超醒了,聽到耳邊很近有人抽泣全身汗毛一下豎了起來。他發現那是同睡一床的弟弟在哭,便用膀子撞他小聲問:你怎麼啦?

    半天,方槍槍才說:我覺得……我覺得咱們都活不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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