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連綿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巒之上,就是逶迤千里的大燕嶺長城了。長城在初冬的陽光下閃出鋒利的白光,把天空襯托得萎靡不振。長城其實是一堵漫長無際的牆,一堵牆翻山越嶺,順着羣山的曲線向遠方蔓延,看起來像一條白色的盤龍,那白色的盤龍就是長城。長城其實就是一堵山上的牆,一堵牆見山便騎,騎在無數的山巒上,給山巒披戴上一排堅硬的峨冠博帶,那山巒上的峨冠博帶就是大燕嶺長城。
大燕嶺的民工們看見了萬豈梁的妻子,她像一個飛來的黑色首飾,小小薄薄的一片,鑲嵌在斷腸巖的峨冠上。
碧奴抱着一塊石頭,跪在斷腸巖上哭泣。那麼陡峭的山峯,那麼難走的羊腸小道,一個病歪歪的女子,懷裏還抱着一塊石頭,不知道她是怎麼上去的。有人説是一隻神蛙把她引到了斷腸巖上,其他民工都不相信,看見山鷹在那女子的頭上盤旋,説,斷腸巖那麼陡那麼高,青蛙都上不去,興許是山鷹把她叼上去的吧!
浮雲從斷腸巖上飄過,在山腰上築城的人有時能看見碧奴,一個小小的人影子,雲一退就浮了出來。他們聽不清她哭泣的聲音,聽見的是風聲呼嘯,從斷腸巖吹來的風,每一陣風都在嗚咽,那風吹到民工們的身上,是濕潤的,像南方的風,有點黏稠。
運石頭的挑夫還在往高處走,挑夫們像雲朵一樣向斷腸巖聚過來,很快又漂走了。他們在半山腰聽説一個青雲郡女子拖着一道奇怪的水跡上了山,這些來自青雲郡的挑夫追着山路上的水跡疾步如飛,很輕易地追到了碧奴,可是看見碧奴的淚臉,他們就搖搖頭走了,失望地説,不是我媳婦,我就知道我媳婦吃不了那個苦,不會是我媳婦!
有人在山下就聽説了,是萬豈梁的妻子上了斷腸巖,他們挑着石頭追那道水跡,像是追蹤自己的妻子,追到斷腸巖下他們都站住了,説,萬豈梁的媳婦,好可憐的女子!走了一千里路來送冬衣,哪裏還有穿冬衣的人?萬豈梁骨頭都沒給她留一根,看那冬袍呀,穿袍的人都沒了,她還把袍子卷在背上呢!
所有的挑夫都像雲一樣從碧奴身邊飄走,只有挑夫小滿從山下接受了一項特殊的使命,他挑着一對空籮筐,沿着路上的水痕一直追上斷腸巖,看見碧奴就停下來了,他匆匆地把路邊的石頭往一隻籮筐裏放,另一隻籮筐一腳踢到了碧奴身邊。你是萬豈梁的媳婦吧,趕緊進這隻籮筐來!小滿説,這麼高的山,上官青大人爬不上來,他讓我一隻籮挑石頭一隻籮裝人,讓我把你挑下山去呢!
碧奴看了眼籮筐,她慢慢地把那件玄色滾青邊冬袍脱下來,放進了籮筐。
不是袍子!小滿説,讓你人進筐呢!
碧奴抱起那塊石頭,對小滿説,報應,報應呀,從五穀城搶來的冬衣,老天不讓豈梁穿!
小滿聽不清她在嘀咕什麼,他把那冬袍拿起來抖了一下,説,很暖和的一件冬袍呀,你怎麼丟掉袍子去抱石頭?抱石頭沒有用,人都死了,給山神獻多少石頭也沒用了!趕緊把袍子穿起來,進我的籮筐,我帶你下山去拿萬豈梁的號籤,你可以去領七個刀幣!
碧奴把小滿扔回來的袍子踢開了,她不肯再穿那件袍子,情願抱着一塊石頭,她抱着石頭跪在堞牆邊,朝山谷裏張望,她説,報應,報應呀,搶來的冬衣,豈梁怎麼穿得上?
你別對着山谷説話,是我在跟你説話!小滿惱怒地走到堞牆邊,看見山谷裏飄滿了淡藍色的嵐靄,他説,也就剩下這些藍煙了,自從斷腸巖出了事,這山谷裏白天黑夜地冒煙,説是死人的魂,你跟煙説話有什麼用呢?死人的魂煙你又帶不走!
碧奴指了指山谷,她開始張大嘴對小滿説着什麼,但小滿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看見她滿面是淚,手指上也墜下了亮晶晶的水珠,雨點般地落到城牆上。
怎麼流了那麼多眼淚?碧奴的淚臉把小滿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捂了捂眼睛,大叫道,我從北山的雙龍寨來呀,跟你們桃村就隔一座山!北山下的人不可以流淚,死了丈夫,你得用耳朵哭,用嘴唇哭,用頭髮哭!你的淚水怎麼從眼睛裏出來了?不可以從眼睛裏出來呀!
淚水從碧奴的眼睛裏奔湧出來,就像泉水衝出山林一樣自然奔放,看起來桃村的女兒經已經被她遺忘了,碧奴盡情地哭泣着,一邊哭泣一邊手指山谷,她在向小滿訴説什麼,可除了刺耳的哭聲,驚慌的小滿什麼也聽不清。
墳?你要個墳?小滿努力地從碧奴的嘴唇上分辯她的語言,他説,山谷裏哪來的墳?這是長城呀,你以為是在你們桃村呢,隨便就給死人壘墳?西邊坡上有一個大野墳,大燕嶺死人都埋那裏,你趕緊進這隻籮筐,我帶你去大野墳,你到那裏給萬豈梁壘個墳。
碧奴枯裂的嘴唇上也淌滿了淚水,她哭得更淒厲了,説話的聲音也急促起來,聽上去像噩夢中的囈語,小滿突然聽清了兩個字,骨頭,骨頭。骨頭在哪裏?
哪來什麼骨頭?你要去撿萬豈梁的骨頭?沒地方撿的!他們十幾個人是山崩死的,人都埋在石頭裏了,上面的城牆一修好,人骨頭也做了牆基啦!小滿有點煩躁了,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團麻線,説,不準哭了,看看這是什麼?上官大人讓我堵住你嘴的!你不知道大燕嶺的規矩呀,再傷心也不準哭出來,住在北山不準哭,上了大燕嶺也不讓哭的!簡羊將軍最聽不得哭聲,怕把大燕嶺的人心哭亂了,耽誤了工程!小滿用手把籮筐掃了一下,然後將籮筐橫倒在地上,筐口對準了碧奴,進來吧,再不進來我要遭殃的。他説,大姐你別連累我呀,你是個女子,又是萬豈梁的媳婦,我跟你鄉里鄉親的,不好動手把你當石頭搬,自己爬進來吧。
碧奴推開了籮筐,掉轉身,看見小滿抓起籮筐跑到另一端對準了她,小滿的另一隻手摸了摸別在腰上的扁擔,看起來扁擔也快要派上用場了。小滿怒叫道,都是苦命人呀,不是你一個人死了丈夫,不是你一個人會哭,我們四兄弟一起上的大燕嶺,現在就剩我一個啦!你一個人流淚,不知道多少人跟你遭殃,你別逼我,我數一二三,你不進籮筐,我就動手了!
小滿抽出扁擔對準碧奴,嘴裏數了起來,他數到一的時候碧奴的哭聲停止了,數到二的時候碧奴歪斜着站了起來,數到三的時候小滿發現碧奴是要跳崖,他扔下扁擔衝過去抱住她,抱到籮筐裏,他覺得碧奴的身體像一片羽毛一樣輕,而她身上豐饒的水滴濺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被一層淚霧矇住,突然睜不開了。小滿抹眼睛的時候聽見他的籮筐在咯咯地響,所有的柳條在淚水的腐蝕中發出了破碎的響聲。你別哭了,你把我的籮筐哭爛了,我們下不了山,下不了山你跳崖,我怎麼辦?只好跟你跳!小滿抹不掉他的淚水,很快他發現那淚水是從自己的眼睛裏流出來的,他努力地睜開淚眼,用扁擔穿進籮筐的耳把,扁擔一挑,那耳把就斷了,讓你別哭你偏哭,你把籮筐的耳把哭爛了,我怎麼挑你下山?小滿怒吼着朝碧奴舉起扁擔,扁擔舉到半空中就掉在地上了,小滿看見一張世界上最熟悉的淚臉,像她母親那麼蒼老,像她妹妹那麼悲傷,那女子就像他母親和妹妹坐在筐裏,對着他哭泣,她的眼睛裏鋪開了一片濕潤的天空,那天空裏下起了滂沱的淚雨。
於是小滿也坐在他的扁擔上哭泣起來。俯瞰斷腸巖的山谷深處,那些傳説中死人的魂煙大霧般地瀰漫上來,整個山谷沐浴着一片淚水的白光,雲和風在半空裏嗚咽,樹和草在山坡上飲泣,石頭、青磚和黃土在城牆上垂淚不止。一隻山鷹低低地掠過小滿的頭頂,幾滴冰冷的水珠打在他額頭上,小滿懷疑那是山鷹的眼淚。小滿聽見兩隻籮筐相對而泣,一隻籮筐率領着三塊石頭,另一隻籮筐卻被一個女子率領着,柳條、石頭和人一起哭泣,一時分不出哪一隻籮筐哭得更響亮,哪一隻籮筐哭得更哀傷。太陽突然晃了一下,小滿正要搜尋太陽的眼淚,聽見北方風聲乍起,一陣黃沙飛卷着翻山越嶺而來,漫天飛沙中小滿看見豈梁的妻子爬出了籮筐,她把系在腰上的葫蘆解下來了。他看見豈梁的妻子在給一隻葫蘆安排歸宿,那隻葫蘆躍過城牆,沿着陡峭的山坡滾落下去,小滿分不清碧奴是把葫蘆獻給山谷,還是獻給山谷裏豈梁的幽魂,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了葫蘆的爆裂聲,那隻葫蘆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碎裂了,一注晶亮的淚水飛濺開來,像一道奇異的閃電,小滿看見那道淚泉發出寶石般刺眼的光芒墜向山谷,整個大燕嶺似乎都抽搐起來,長城在微微地顫動。莫名的恐懼讓小滿伏在坡上一動不動,他感覺到山崩地裂的種種預兆,於是小滿對着城牆邊的碧奴喊起來,要山崩了,你別站在崖上,快回到籮筐裏來!
碧奴跪在風沙裏拍打城牆,她終於喊出了聲音,豈梁豈梁,你出來!碧奴終於喊出了聲音,她跪在風沙裏拍城牆,拍牆,拍,她説,豈梁豈梁,你不出來就讓我進去!
斷腸巖上的堞牆、箭垛和烽火台都被一個女子的手拍響了,石頭和泥土在城下發出了壓抑的轟鳴,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黃沙打在小滿的臉上,比刀子還鋒利。小滿在驚恐中提起籮筐往山下跑,發現碧奴坐過的籮筐裏,轉眼間蹲滿了一羣濕漉漉的青蛙,青蛙發出了沙啞而整齊的鳴叫,小滿認出那是青雲郡水塘田邊的青蛙,他扔下了籮筐,對碧奴喊了一聲,姐姐你別哭,你不可以哭,青蛙來替你哭了!小滿搶了扁擔往山下跑,看見滿地黃沙拾階而下,一大羣金龜蟲頂着黃沙爬上山來了,小滿認出來那是會流淚的蟲子,春天它們在青雲郡的桑樹地裏偷食桑葉,吃一口便流出一滴懺悔的淚。小滿給金龜蟲閃開一條道,回頭對着城上的方向高喊,姐姐你別流淚了,你的淚要流光了,你不可以流淚,金龜蟲替你來流淚啦!小滿往山下跑,很快遇見了滿天飛舞的那羣白蝴蝶,白蝴蝶翅翼上勾着美麗的金線,他認得出來,那是北山上特有的金線蝴蝶,傳説是三百個哭靈祖先的冤魂。小滿仰臉看那羣蝴蝶飛過的時候,臉上滴到了蝴蝶温暖的淚珠,小滿擦了擦臉,他橫過扁擔迎接祖先之魂的到訪,但蝴蝶沒有撲到他的扁擔上來,他知道金線蝴蝶不認識他了,祖先們的冤魂已經不記得一個離家多年的子孫,它們千里迢迢飛到大燕嶺,是為了飛上斷腸巖,跟隨豈梁的妻子一起哭泣。
小滿拿着扁擔一路飛奔下山,在一個烽火台上他遇見了上官青和幾個失魂落魄的捕吏,他們手裏拿着繩子,都爬在高處向斷腸巖的方向張望,看見小滿他們大聲地質問他,讓你去挑的人呢?那女子怎麼還在斷腸巖上哭,哭得山都在顫!小滿甩脱了他們的手和繩子,一路飛奔下山,在一個箭垛前他看見一羣工匠都丟下手裏的活計,站在一起議論着什麼,他們看見小滿就向他揮手,別跑了,別幹了,簡羊將軍都不幹了,他騎着馬跟着一隻鳥回草原去啦!
要幹也幹不了啦,萬豈梁的妻子把長城哭斷了!小滿回頭指着斷腸巖説,你們聽見了嗎?聽啊,是山崩地裂的聲音,斷腸巖那邊的長城都塌了,萬豈梁他們要從地下跑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