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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過了有三天,上邊傳來消息,說李上進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傳來,並沒有在連裡引起什麼轟動。因為三天時間,李上進已經被連裡批臭了。任務佈置下來,個個發言,人人過關,像當時批林彪一樣認真。林彪能被批臭,李上進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進的過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最後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認真。李上進出自我們班,我們班成了重災區,指導員、連長都來參加我們的批判會。大家一開始還擠牙膏,後來索性牆倒眾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點往一塊一集合,一下堆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好像誰批得越多,誰就越不認識李上進似的。王滴原來也挺同情李上進,說他是“悲劇”,現在為了不影響自己分到軍部,第一個發言,而且挺有深度:說李上進叛逃有思想基礎,幾年之前就帶刺刀回家,受過處分。說得連長指導員直點頭。發言一開始,下邊就有人接了茬。中間休息時,連“元首”也動搖了,找到我,漲紅著臉說: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讓你批了?”

    他臉越發紅:“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總得做做樣子。”

    接著開會,“元首”便批了。說是做做樣子,誰知批得也挺深刻,說李上進思想腐化,平時手裡老是捏著個女人照片;把他關起來,還看了一夜。連長指導員都支起耳朵。我聽不下去,便插話:

    “那是他對象的照片。”

    指導員說:“要是他對象的照片,還是可以看看的。”

    我說:“現在保準不看了,一坐監,對象還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了。笑後,都又覺得心裡不好受,一時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飯,“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該批判吧?”

    我十分氣惱:“‘元首’,你怎麼這麼說話?我說你不該批了?你這麼說話,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

    “班副!”“元首”又雙手掩著臉哭了。

    批過李上進,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沒受大影響。該去軍部的去軍部,該去菜地的去菜地。終於,大家吃過一頓紅燒肉之後,開始陸續離開新兵連,到各自分配的連隊去。

    第一個離開新兵連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風,軍部來接他了。來的是一輛小吉普。班裡有幾個人坐過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車。他一一與大家握手,倒沒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說:“有時間到軍部來玩。”

    排長本來在宿舍寫信,揉巴揉巴撕了兩張,也跑出來送王滴。王滴對他倒有些帶搭不理,最後一個才與他握手,說:“排長,在這三個月,沒少給你添麻煩。自己不爭氣,把個‘骨幹’也給鬧掉了。以後排長到大點去,有時間也來軍部玩吧!”

    把排長鬧了個大紅臉。

    吉普車發動了,王滴又來到我面前,說:

    “班副,我走了。”

    我說:“再見王滴。”

    這時王滴把我拉到一邊,突然兩眼紅了:

    “班副,你知道讓我幹什麼去?”

    我說:“不是當公務員嗎?”

    “說是讓我到軍部當公務員,今天司機才告訴我,原來軍長他爹癱瘓了,讓我去給他端屎端尿!”王滴說著湧出兩包淚。

    我也吃了一驚,說:“哎呀,這可想不到。”

    他嘆息一聲:“我以前說話不注意,你可得原諒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說:“俺奶在家裡病床上躺了三年,我還沒盡一點孝心!”

    我說:“不管怎麼說,到那得好好幹。”

    他點點頭,嘆息一聲:“這話就對你說了,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又讓人笑話了。”

    我使勁點點頭。

    車把王滴載走了。車屁股甩下一溜煙。

    第二個來接人的,是生產地的指導員,來接“元首”。指導員是個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說話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來十分沮喪。沒想到菜地指導員一來,給他帶來了喜訊: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還算好的——在新兵連當過“骨幹”,於是瘸子裡拔將軍,還沒去菜地,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班副。這真是因禍得福,“元首”情緒一下高漲起來,給他的指導員讓煙,圍著問這問那。指導員叼著煙說:

    “到菜地沒別的好處,就是入黨快些。”

    “元首”更加高興,手舞足蹈的。大家圍著“元首”和他的指導員,也都挺羨慕,似乎去菜地比去軍部還好。

    “元首”咳嗽兩聲,看大家一眼,對他的指導員說:“指導員,從今以後,你說哪兒打哪兒,讓我領著班裡的同志餵豬也行!”

    指導員“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說,到家再說。”

    當天下午,班副“元首”,坐著生產地的拉羊糞卡車,興高采烈地種菜去了。

    其他戰士也都一個一個被領走了。

    戰士們走完,我才揹著揹包離開了新兵連。全班比較,還數我分的比較好:到教導隊去學習。因教導隊離新兵連比較遠,得到一個軍用小火車站去搭火車。排長也要離開新兵連回老連隊,也要搭火車,於是我們兩個同行。離開了新兵連,排長放下了他的架子,與我說這說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排長問:“你怎麼了?”

    我說:“排長,我心裡有些難受。”

    “怎麼了?為李上進?”

    我搖搖頭。

    “為王滴?”

    我搖搖頭。

    “為‘元首’?”

    我搖搖頭。

    “為其他同志?”

    我搖搖頭。

    “那為什麼?”

    我說:“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家裡出事了?”

    我搖搖頭。

    他瞪著眼睛問:“那為什麼?”

    “信上說,‘老肥’死了。”

    “啊?”他一下跳出丈把遠,吃驚地望著我,“這怎麼可能?”

    我把爹來的那封信,交給了他。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說,“老肥”被部隊退回去以後,沒有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就在家裡種地。一次三天不見他露面,家裡著了急,託人四處找,最後在東北地的井裡發現了他,屍體已經泡得像發麵窩窩。村裡人都說,可能是打水的時候,他的羊羔瘋又犯了。

    排長抖著信說:“他羊羔瘋又犯了,有什麼辦法?”

    這時我禁不住哭了:“排長,我瞭解他,他決不是羊羔瘋犯了。”

    “那是什麼?”

    “他一定是自殺!”

    “啊——”排長瞪大了眼珠。

    我們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沒有說話。

    快走近小火車站時,排長又問:

    “多長時間了?”

    我說:“信上不是說了,快半個月了。”

    “你告沒告訴班裡其他同志?”

    我搖搖頭。

    這時天已經黑了。戈壁灘的天,是那樣青,那樣藍。迎頭的東方,推出一輪冰盤樣的大月亮。

    火車已經“嗷嗷”地進站了。

    “我們走吧。”排長說。

    我們揹著揹包,向車站走去。

    1987.9.北京十里堡

    (原載《青年文學》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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