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涵從昏迷當中甦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對大姚和韓月嬌而言,這個星期生不如死。他們守護在姚子涵的身邊,無話,只能在絕望的時候不停地對視。他們的對視是鬼祟的、驚悚的,夾雜著無助和難以言說的痛楚。他們的每一次對視都很短促。他們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對方眼睛裡的痛真讓人痛不欲生。他們就這麼看著對方的眼窩子陷進去了,黑洞洞的。他們在平日裡幾乎就不擁抱,但是,他們在醫院裡經常抱著。那其實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對方的身體撐一撐、靠一靠。不抱著誰都撐不住的。他們的心裡頭有希望,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他們的希望也在一點一點降低。他們別無所求,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夠睜開眼睛,說句話。只要孩子能叫出來一聲,他們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後被送到孤兒院去他們也捨得。
米歇爾倒是敬業,她在大姚家的家門口給大姚來過一次電話。一聽到米歇爾的聲音大姚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要不是她執意去足球場,丫頭哪裡來的這一場飛來橫禍?可把責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畢竟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得體地極其禮貌地對著手機說:“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掐斷了電話,想了想,附帶著把米歇爾的手機號碼徹底刪除了。
人的痛苦永遠換不來希望,但蒼天終究還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準確地說,凌晨,姚子涵終於睜開她的雙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睜開眼睛的是韓月嬌,她嚇了一跳,頭皮都麻了。但她沒聲張,沒敢高興,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蒼天哪,老天爺啊,孩子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了,她在對著韓月嬌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動的,和韓月嬌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著她的母親,兩片嘴唇無力地動了一下,喊了“媽”。韓月嬌沒有聽見,但是,她從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媽媽了,喊了,千真萬確。韓月嬌的應答幾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應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預感的,已經跟了上來。姚子涵清澈的目光從母親的臉龐緩緩地挪到父親的臉上去了,她在微笑,只是有些疲憊。這一次她終於說出聲音來了。
“Dad.”(爸。)
“什麼?”大姚問。
“Where is this place?”(這是在哪兒?)姚子涵說。
大姚愣了一下,臉靠上去了,問:“你說什麼?”
“Please tell me, what happened? Why amI not at home? God, why do you guys look sothin? Have you been doing very tough work?Mom, if you don′t mind, please tell me if youguys are sick?”(請告訴我,發生什麼了?我為什麼沒在家裡?上帝啊,你們為什麼都這麼瘦?很辛苦嗎?媽媽,請你告訴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們生病了嗎?)
大姚死死地盯住女兒,她很正常,除了有些疲憊——女兒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怎麼就不能說中國話呢?大姚說:“丫頭,你好好說話。” “Thank you, boss, thank you very much togive me this good job and with decent payment,otherwise how canI afford to buy a piano?I stillfeel it,′s too expensive.but Ilike”(謝謝你,老闆,感謝你給我這份體面的工作,當然,還有體面的薪水,要不然我怎麼可能買得起鋼琴?我還是要說,它太貴了,雖然我很喜歡。)
“丫頭,我是爸爸。你好好說話。”大姚的目光開叉了,他扛不住了,尖聲喊,“醫生!”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all the respectablejudges.Iam happy to be here. -May I have aglass of water? Looks like my expression isn′tclear, if you like,1 would like to repeat what I′ve said,Okay-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Water. God.’’(感謝所有的評委,非常感謝。我很高興來到這裡——可以給我一杯水嗎?看起來我的表達不是很清楚,那我只好把我的話再重複一遍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嗎?水。上帝啊。)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兒的嘴巴。雖說聽不懂,可他實在不敢再聽了。大姚害怕極了,簡直就是驚悚。過道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大姚呼嚕一下就把上衣脫了。他認準了女兒需要急救,需要輸血。他願意切開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乾癟成一具骷髏。
2012年10月,南京龍江
【大雨如注】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