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躺在天井暗綠色的青苔上,綠色滯重的溼氣從地上牆上四面的青苔裡噴湧而出,指甲花的葉子黑色發亮,像許多女人的眼睛。吉攤在青苔上,它的臉上是一副吃驚的表情,嘴巴張開著,僵硬不動,眼睛古怪地正對著指甲花,但它什麼也看不見了,僅剩的幾朵粉白色指甲花已經下垂,沒有液汁。吉的毛髮上被染過的淡紅色已經褪盡。
女人最後站在天井裡。黑夜濃重地降落在青苔上,吉雪白的絨毛在暗夜中鮮明地突現出來,閃動著異常的微光,悶熱的風無聲潛入,白色的毛髮隱隱飄動起來。女人突然輕輕叫了起來:吉,吉,你冷嗎?她遲疑地走近這堆白色的東西,好像不明白它怎麼會在這裡,她蹲下來,小心地用手指撥弄吉的絨毛,吉僵硬不動,女人說:吉,吉,你怎麼了?你死了嗎?你真的死了嗎?她像燙手似的把吉翻了個,吉的身軀冷漠地躺在一青苔上,它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開著。
女人覺得空氣中有許多鬼鬼祟祟的暗笑聲,它們像多節的手指從四面的青苔縫裡緩緩伸出,綠色修長。她口裡喃喃地說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懂的話。突然她在指甲花叢底下看到一條柔軟黑色像蛇一樣的東西,在目光下泛出一些絲質的光澤。女人一把把它抓起來,一種熟悉的手感像閃電一樣瞬間傳遍了她的全身,這是她的綴有金線的黑色真絲圍巾,上面沾著一些白色原絨毛,它們零散不堪,像枯萎凋零的白色指花瓣。女人一下記起了自己乾的事,她猛地抖開這黑絲圍巾,圍巾中段佈滿了密密麻麻雜亂無章的皺摺,在月光下隱隱可見,活像一張猙獰的鬼臉。女人隱約聽見吉最後的嗚咽聲,既像撒嬌又像哀怨,令人心碎。她把長蛇般的黑絲巾圍在吉的脖子上,吉像個安靜聽話的孩子,它甚至還衝女人晃了晃尾巴,女人對它說:吉,你沒有瘋,你是好孩子。她撫摸它的頭和背,吉再一次伸出舌頭舔女人的手背。
女人說:他們會把你打死,打成一團爛泥,你躲在我床上他們也會把你找出來,他們會打你,他們很髒,他們的刀也很髒,棍子也很髒,我不會讓他們碰你,他們會用棍子戳你的嘴巴,戳你的耳朵。女人說完就在吉的脖子上打了一個結,她兩手揪著黑絲圍巾的兩頭,拼盡全力狠勁一勒,吉發出一陣窒息的悶響,女人又鼓起勁,把吉倒提著掛在天井牆壁上伸出的木釘上。
女人蹲在天井的青苔上,她捧著黑絲圍巾拼命聞它的氣息,早年那個美麗清純的年輕女子的氣息混合著吉的雪白的絨毛從黑色的深處緩緩升起。指甲花腥甜的氣味像四散飄飛的紙線紛紛落到女人的頭上,女人困惑不解,她不明白為什麼還會有指甲花氣味,她茫然地看看四周,月光照在天井上,一層明徹的清光。女人遲疑地站起來,她一眼看到青苔地上她自己瘦長清晰的影子,這影子隨著女人神經質的晃動而動作,變形怪誕像一個鬼影。女人驚叫起來:吉,阿蘭——
啞姑娘阿蘭後來披著一張被單光著腳從燃燒的房子裡衝出來,她對問她的人打著手勢表示,她什麼也沒聽見,她看見火光像煙花一樣衝上來,濃煙灌到樓上從門縫和打開的窗戶逸入。啞姑娘跑到大門外還在大聲咳嗽。
火焰像洪水的波浪從斜構的屋頂滾下來,頃刻連成一片滅頂的光亮。火焰扭動著身軀瘋狂地舞蹈著,在黑夜的背景中像一張狂笑的著的人臉,濃黑的煙忽前忽手,如同披頭散髮的女人,火光中發出沉悶的嘶啞的清脆的爆裂聲,聽起來就像奇怪的鼓掌聲。
多年以後有人說,那天晚上當火光衝出屋頂的時候伴隨了一陣異常的女人的歌聲,那歌聲聲嘶力竭,充滿激情和生命,就像多年以後在中國大地上廣為流傳的某些歌曲。但說這話的人當時並不在場,她只不過是得了臆想症,或者像她自己所說的是本世紀最後一位浪漫主義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