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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

    乙卯年八月二十二。

    因這年春上閏四月,所以過了八月節,天氣已經頗為涼爽。後院裏棗樹底下襬着幾隻石缽,一隻缽裏種着葱,倒是生得齊整整綠幽幽十分好看,另一隻石缽裏生着幾枝野菊花,嫩黃的花開得星星點點,石缽那頭的地下擱着兩三個篩子,裏頭是新曬的灰豆與缸豆,微微散發出一種曬乾貨特有的香氣。

    因方過了申時,晌午那陣生意已經忙過,晚上的生意還未開始,知月樓的茶房馮勝年乘着這閒功夫,站在老棗樹底下,對着那青花瓷壺,一口氣灌下半壺涼茶,只覺得冰涼一線直落腹中,似乎連五臟六腑都瞬間冷透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後卻有人笑了一聲,説:“瞧你,這樣的天氣,看不弄出毛病來。”

    馮勝年回頭一看,見是知月樓專管洗菜的白周氏,人稱白嫂子,説話行事最是俏皮潑辣。此時也走出來歇涼,因適才一陣忙過發了熱,臉上紅撲撲的,手裏拿了張菜牌子,只管扇着,白淨一張臉側,疏疏幾根沒綰好的髮絲,一絲絲被她扇得落落起起。馮勝年心上似有數莖髮絲在那裏輕輕撓着,禁不住眉開眼笑:“白嫂子,難得你這樣心疼我,我就算立時死了也甘願啊。”白周氏連連啐道:“呸呸!青天白日的,盡説這些混話。”馮勝年誕着臉説:“這是什麼混話,這可是我掏心窩子的大實話,你要是不信,我就拿蔡師傅那大刀,往心口劃拉這麼一下子,將這顆心掏出來給你看,只怕你還嫌燙不肯接呢。”白周氏斜睨他一眼,説:“你倒是劃拉給我瞧瞧啊,只要你敢掏出來,我保管不嫌燙。”

    馮勝年見她媚眼如絲,心下酥軟:“你要是真這樣待我,我拼了這條糙命也和你好,就算當今皇上跟我換我也不幹。”白周氏嗤笑一聲:“還皇上跟你換,你再念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經,敲穿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木魚,看下輩子是不是修來福氣,能見着皇上門前那倆大石獅子。”馮勝年説:“你也別小瞧了人,説起皇上,我還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呢。”白周氏拿手中的菜牌子往他身上一拍:“扯你孃的蛋,你要見過皇上,我還跟皇上一塊吃過飯呢。”

    馮勝年訕笑道:“我夢裏見過他,這也不成?”白周氏哧得一笑,説:“成,成,這樣可真成。”馮勝年見她笑得嬌嗔,正欲再搭話,忽聽前面店堂裏知客扯高了嗓門喊:“馮老七!馮老七!”馮勝年忙答應:“來了來了!”

    他一溜小跑進了店堂,原來是有客,馮勝年見是老主顧,忙迎上去哈腰陪笑:“原來是王五爺,可有日子您沒來照應小店了,今兒您是樓上雅閣坐着清淨,還是樓下店堂裏坐着敞亮?”

    那王五爺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就坐這店堂裏,爺我就中意這敞亮。”

    “好咧!”馮勝年抽了抹布麻利的將桌椅拭過,翻過倒扣的杯子斟上茶,又問:“五爺還是老三樣?”見那王五爺點了頭,馮勝年便拉長了嗓子唱告廚房:“芫香爆肚、紅油耳片、酥炸花生米——”廚房裏連聲唱應:“芫香爆肚、紅油耳片、酥炸花生米……”他們是老字號的菜館子,不一會兒三樣菜皆上齊了,馮勝年將筷子抹淨,又依平日一樣送上壺桂花酒,説:“五爺慢用。”

    那王五爺點點頭,他性子粗疏,甩開了腮幫子大嚼,一邊吃就一邊誇:“爺吃遍了城裏城外大小館子,就你們這兒的爆肚是頭一份。”拿筷子敲着碟子邊:“你們這耳片也做得好,幾天不吃,就叫人想得慌。”馮勝年替他斟上酒,王五爺接過“吱”一口就抿幹了,拿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又説:“可惜可惜,就是這桂花酒不夠好。”

    馮勝年笑道:“看五爺説的,這是城西老周家槽房的酒,拿今年的新桂花釀兑了,雖不敢誇好,但比起別家的桂花酒絕不輸了去。”王五爺拿筷子敲了敲那酒壺:“壞就壞在這今年的新桂花上,上好的桂花酒,應該用杭州的金桂,且要揀含苞未放的花,醅釀成酒,入壇密封三年,方成桂花陳酒。啓壇時花香酒香,脈絡分明,又絲絲相滲,甜香馥郁,嘖嘖……”他一邊説一邊搖頭讚歎,神色間便顯得饞涎欲滴。馮勝年在一旁陪笑:“五爺説的是。”心裏卻在嘀咕,那杭州的金桂,京城如何有得?就算拿運河裏的船來載,順風而至亦得十天半月,只怕那些桂花未及運到京來,已經全枯爛成了渣泥了。

    那王五爺吃得興起,一壺酒吃完,又叫一壺,他起初飲酒吃菜,吃的甚快,到了最後,就着那碟花生米下酒,慢悠悠的細細品起來。因已是酉初時分,店堂裏的吃客漸漸多起來,馮勝年和一眾夥計皆忙得腳不點地,前頭叫迎客,後頭叫上菜,左邊桌上叫添飯,右邊桌上命算賬,十餘個手腳伶俐的店夥穿梭來去,快步如飛,猶是忙得團團轉。

    天黑得早,不一會兒店前掛的兩盞極大紗燈都點燃了,照得樓前遠近數丈皆亮如白晝,店內人聲如沸,亦是熱鬧到了極處。那王五爺又吃了半壺酒,正是面酣耳熱,忽聞樓上一陣喧譁,只聽到步聲急促,一個妙齡女子抱着琵琶直奔下樓來。她裝束豔麗,頗有幾分姿色,一望便知是店中賣唱的歌女,緊跟着有人大罵:“給臉不要臉的小□!”咚咚咚樓板連聲,追將下來。馮勝年正端着菜上來,那女子慌張不及,避入他身後,只見樓上追下來的三個人,皆是一身酒氣。馮勝年忙哈腰笑道:“幾位爺,有話好好説。”為首的那人身材矮胖,斜睨着他,冷笑一聲:“什麼東西,竟敢攔爺的道。”他身後兩人哈哈大笑,冷不防伸出手去將馮勝年用力一推。馮勝年猝不防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三人拍手大笑,馮勝年狼狽爬起來,正欲説話,另一名店夥識得那三人,連忙扯住了馮勝年的袖子,低聲説:“這胖子是馬侍郎家的親戚,可別造次了。”馮勝年嚇得一個哆嗦,再不敢言語。

    那三人越發張狂得意,一邊大笑,一邊就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大聲呼救,卻並無人敢阻攔,二掌櫃的怕鬧出事來,忙陪笑上前相勸:“爺,諸位爺,我替她向諸位爺先賠個不是。諸位爺都是大人大量,三位爺想聽什麼曲子,只管叫她唱來,這樣大庭廣眾的拉拉扯扯,也不成個體統。”

    那三人皆已喝得爛醉,為首那胖子斜乜着醉眼,舌頭髮直:“大爺我今天就不講究什麼體統,你能拿我怎麼着?”二掌櫃見他們醉得厲害,心下叫苦,哈腰陪笑,連聲道:“大爺説的是。”轉頭又呵斥那女子:“既然出來做生意,大爺們招呼你唱什麼,你就給唱什麼,大爺們聽着滿意,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那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面孔早嚇得雪白,此時方道:“我雖然出來唱曲,可也只是賣藝……他們……他們……”連説了兩遍,極是楚楚可憐。那胖子身後的人便笑道:“我們二爺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氣,你可別給臉不要臉。”那女子臉色慘白,緊緊抿着嘴,卻再不説話。

    眾人瞧這情形,早就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誰肯幫那弱女子説上半分好話,只有二掌櫃陪笑道:“幾位大爺給小店幾分薄面,叫她好生替大爺們唱上幾曲,賠個不是就是了。”説着連連向那女子使眼色:“青鸞姑娘,既然出來掙這碗飯吃,好歹也要給客人幾分面子。”那女子心下悽楚,抽出帕子來拭拭眼角,並不言語,那胖子頭見二掌櫃低聲下氣的陪小心,仰面哼了一聲,道:“那就叫她唱吧。”

    那名喚青鸞的賣唱女抱着琵琶,又拭了拭眼淚,調了弦子,她愁心如焚,哪有心思唱曲,隨口只唱了一句:“夜寒漏永千門靜……”已經被那胖子不耐打斷:“唱這樣的勞什子作什麼,要唱也要唱十八摸。”座中的男客皆哄得笑起來,那三個人更是樂不可支。青鸞的臉本來已經慘白,此時似更無半分血色,見那胖子又逼上一步,色迷迷的兩隻眼只是瞧着自己,不知從何生了勇氣,忽道:“我不唱了。”

    那胖子“嗬”了一聲,回顧左右:“今天這丫頭可真是反了。大爺們點支小曲兒,她都敢説不唱。不唱,不唱你出來賣什麼?”那女子見他逼迫至此,將手中琵琶往地上一摔,只聽“砰”一聲,板裂絃斷,她抬起眼來,幽暗雙眸似澄夜寒星:“我雖是賣唱人家,亦是人生父母養,今日三位若是再逼我,青鸞不過亦如此琴,拼得一個粉身碎骨。”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好志氣,大爺我最中意這樣的烈性。”向左右努一努嘴,那二人笑嘻嘻慢步上前,三人隱成合圍之勢,青鸞心下慌亂,步步後退,腰肢間一硬,原來已經抵着一張桌子,退無可退了。那三人見她無處可逃,更放慢了步子,皆露出一種貓兒戲鼠的得意之容。青鸞左手已經扶了那桌子上,只覺桌面冷膩,原來手裏已經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店堂裏的人皆注目着他們,一時鴉雀無聲,忽聽“啪”一聲,卻是有人將筷子摔在桌上,只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掌櫃的,這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前,你就由着人欺負一個小丫頭?”那二掌櫃滿頭大汗,陪笑道:“王五爺,咱們這裏只是飯館子……”那王五爺拿了根竹籤,一邊戳着牙花子,一邊説:“廢話,你這不是飯館子,難道還是澡堂子不成?你今兒倒給爺尋個搓背的來。”他一口又響又脆的京片子,逗得眾人哄得一笑。那胖子已經知道此人是有意攪和,只見那王五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一身青布衣衫,腰裏胡亂攔着條青綢汗巾子,一隻腿高高蹺到椅上,露出腳上的千層底烏緞子布鞋,那模樣似是買賣人家的幫閒。坐亦無半分坐相,雖生得眉目俊秀,兩隻眼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人,漆黑的眸子骨碌碌直轉,一幅憊懶潑皮的樣子。

    那胖子見是這樣一個角色,哪裏放在心上,雙眼一瞪:“少管你大爺的閒事。”那王五爺嘻嘻一笑,唿的一聲站起,指東打西,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胖子一左一右兩個伴當,只聽“砰砰”接連兩聲,皆已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那王五爺身形極快,出手利落,連使兩個絆子,便已經摔倒兩人,眾人還未看清,他已經負手立在當地,仍舊是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那胖子本是旗下,已經瞧出這身法乃是“布庫”,滿語“布庫”意為“摔跤常勝者”,滿州子弟自幼皆習此術,王公大臣,更以篡養布庫為樂。那胖子哈哈大笑,挽起袖子道:“小兔崽子,也不去訪一訪,你大爺我是善撲營出身,今兒就好好陪大爺我玩一玩。”

    那王五爺聽他出口傷人,眉頭微微一皺,那胖子已經如一座小山直撲過來,那王五爺身形靈巧,一閃便已經轉到那胖子身後,那胖子收勢不及,哪裏轉得過身來。王五爺腳下一勾,又是一個絆子。那胖子摔了個嘴啃泥,狼狽不堪爬起來,惱羞成怒,惡狠狠的又撲上來。那王五爺身子一側,那胖子已經撞在了桌子上,那些碗兒杯兒碟兒,乒乒乓乓摔了滿地。

    知月樓的二掌櫃心驚肉跳,滿頭大汗縮在一旁,不住唸佛。那胖子掙扎半晌才爬起來,直直瞪着那王五爺,卻不敢再輕舉妄動,過了半晌,方才咬牙切齒道:“你……你給我等着。”那王五朗朗一笑,拂袖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眉眼舒展開來,竟是十分桀驁:“爺就在此恭侯大駕。”那胖子本還想撂幾句狠話,一時竟被他氣質所奪,張口結舌,只是頓一頓足,帶着人蹌啷而去。那王五舉手扔了一錠銀子給二掌櫃:“拿去,賠你打壞的傢什。”那二掌櫃頓時眉開眼笑,上來打千兒請了安,又奉承道:“只有五爺最體恤人。”那王五爺哧得一笑,重新坐下,卻又重新蹺足抖腿,十足十又是潑皮模樣。

    青鸞此時方上前曲膝行禮,低聲道:“多謝五爺。”

    那王五爺仍舊是笑嘻嘻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繞,她只覺得那目光鋒利似刃,抬起眼來,卻見他光芒盡斂,慢吞吞的重新掂了筷子挾了顆花生米,扔在口中嚼得崩脆,似是漫不經心的道:“既然要謝我,多少就得有點誠意。”

    青鸞微微一怔,只得順着他的話,答了一個“是。”

    那王五爺卻笑容可掬,問馮勝年:“樓上還有沒有雅間?”馮勝年適才見他大展拳腳,心下早就又驚又怕,沒想到這位老主顧年紀輕輕,竟然片刻之間便將三人揍得趴下。惶然道:“有,當然有。”

    王五爺拿起酒壺,就對着壺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酒,仍舊拿袖子揩了揩嘴角的殘酒,對青鸞笑嘻嘻的説:“姑娘請。”青鸞方寸大亂,怯聲問:“敢問五爺,要青鸞去哪裏?”王五爺仍舊一幅無賴樣子:“爺我今天也算搭救了你,旁的不敢勞煩姑娘,請姑娘為我上樓去唱一曲,我照樣付姑娘曲金。”青鸞心中雖怕,但見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不知為何,心裏忽的一定,説道:“五爺今日大恩,小女子沒齒難忘,只是琵琶已摔,改日小女子再好生為五爺唱上幾首,一助五爺的酒興。”

    那王五爺嗤笑一聲,道:“剛才對着那三個烏龜王八蛋,也沒見着你這樣伶牙俐齒。”青鸞臉上微微一紅,咬一咬牙,道:“既然如此,青鸞清唱就是了。”那王五爺一拍大腿,道:“爽快。”轉頭便對馮勝年道:“磨蹭什麼,還不引路。”馮勝年忙點頭哈腰,引他們二人上樓上的雅間去。

    待進了雅間,王五爺四處瞧過,這知月樓乃是老店,二樓雅間倒真的十分清淨,唯向南開着一溜窗子,此時是夜裏,從窗中望去,一條長街蜿蜒星星點點的燈火,熱鬧景緻盡收眼底。王五爺點頭道:“很好,很好。”又吩咐馮勝年:“不拘什麼菜,揀你們拿手的炒兩個來。”馮勝年答應着退了出去,王五爺卻隨手就去關上了門,然後將窗子一扇扇的關上,這樓雖舊,卻是磚樓,極是隔音,雅間內頓時靜得似掉根針都能聽見,青鸞心中慌張,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那王五爺見她一雙妙目,盈盈的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顯得十分害怕,禁不住哈哈大笑,説道:“你不要怕。”越是叫她不怕,她越是怕得厲害,往後退了一步,反手暗暗的已經扣在門上,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她便再拉門逃出。誰知他反坐下來,依舊舒舒服服的蹺起了腿,順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呷着,含糊不清的説:“唱吧。”

    她怔了一怔,一顆心卻仍懸在半空,強自鎮定,問:“五爺想聽什麼曲子?”

    那王五爺揮了揮手,道:“就是你才剛唱的那首。”她似是一時沒聽明白,仍舊望着他,他放下茶杯,慢條斯理的説:“就是你才剛只唱了一句的那首。”她此時漸漸的鎮定下來,説道:“五爺,真對不住,適才青鸞失魂落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麼。五爺如果不嫌棄,青鸞唱支最拿手的《念奴嬌》給五爺聽。”

    那王五爺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麼,那我就給你提個醒兒——夜寒漏永千門靜,接着這句往下唱。”

    青鸞請了個安,猶帶幾分怯意:“五爺,這首詩是我娘所習的舊曲,我適才一時惶急,隨嘴唱了一句,後頭的我實在唱不好,請五爺另揀支曲子吧。”王五爺微笑:“原來是你娘教你的,果然是體己曲子。”青鸞不再作聲,那王五爺又是哧得一笑,道:“只是一支曲子,你嘴裏唱,我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聽過就算,有什麼打緊?”

    青鸞道:“此曲我實實唱不好。”王五爺道:“既然你愛説話,不愛唱曲,那就將後頭的詞念出來我聽聽,也就罷了。”青鸞心中忐忑,那王五爺端着蓋碗來,呷了一口茶,似是毫不在意:“我王五是個粗人,就聽着好聽罷了,你唱給我聽聽,我也學不了,搶不去你的飯碗啊。”他語氣俏皮,青鸞只覺得他一雙眸子晶亮,燈光下瞳仁兒黑得似最深沉的夜色,不知為何十分令人心安。得他相助,終究是覺得應有所酬,猶豫片刻,終於低聲唱道:“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她聲音清麗婉轉,唱到最後一句的“月”字,餘音嫋嫋,似嘆非嘆,極是惆悵動人。

    王五爺坐在那裏,手裏轉着茶碗的蓋子,等她唱到第二句,身子忽然微微一震,旋即坐在那裏,只是紋絲不動,直到她唱完後,又過了許久,方才抬起頭來。青鸞只覺得他目光怪異,那樣子像是大惑不解,只管打量着自己,彷彿想從自己身上看出什麼來。她到底心下有幾分羞怯害怕,不聲不響請了個安,道:“多謝五爺仗義相救,青鸞無以為報,但日祈五爺此生康泰,青鸞告退了。”

    那王五爺見她退後去開門,這才如夢初醒,道:“等一等。”語氣已經十分客氣:“姑娘談吐斯文,必也是好人家出身。敢問姑娘是何方人士,府上貴姓?”青鸞只答:“因貧寒入此賤籍,有何顏面提及家門,五爺也不必問了。”那王五爺卻甚是心急,脱口道:“那姑娘原籍何處可以説吧?”青鸞怔了一怔,道:“是,小女子原籍江寧。”王五爺搔頭道:“江寧……”又問:“這曲子你是你娘教你的,她説沒説過這詞是誰寫的?”青鸞心中生疑,只是不明白他為何一味追問此詩,道:“我娘沒説過這是誰寫的。”

    王五爺哦了一聲,似是更加困惑,青鸞見他突然之間呆呆傻傻,心下害怕,正欲説話,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喧譁,極是吵鬧。王五爺眉頭一皺,道:“準是那三個王八蛋不服氣,帶了幫手來。”推開窗探頭一瞧,卻見七八個衣飾整潔的長隨,騎着數匹高大駿馬,正在門口下馬。他眉頭皺得更緊,樓下長隨中為首的那人一抬頭,正巧仰面看到他探出半個身子,與他打了個照面。那人啪的將袖子一捋,就在那塵土地下跪了,高聲道:“奴才給爺請安。”餘下六七人亦紛紛跪下,不敢抬起頭來,竟是恭敬到了極點。

    王五爺卻大發雷霆:“見了你們還安個屁!是誰叫你們尋到這裏來的?”

    為首那人重重磕了一個頭,道:“容奴才上樓來,向爺仔細回話。”王五爺哼了一聲,道:“滾上來吧。”那人又磕了一個頭,恭聲道:“謝爺的恩典。”他們一行人雖是長隨打扮,但個個氣宇軒昂,衣飾華貴,更兼所乘駿馬鞍韉鮮明,竟是京中一等一的人家亦不敢攀比的豪門奢僕。馮勝年總見王五爺一身粗布葛衣來吃酒,穿得極好時也不過是一件綢長衫,私心猜度他不過是個生意場上的混混兒,誰知他的家奴反倒有這樣的氣派,忙迎了上來,滿臉堆笑:“五爺在樓上雅間。”

    那一幫豪奴本留一人在外頭牽着馬,此時留了兩人在樓梯口,另二人把守二樓走廊,餘下四人行至雅間之前,又留下二人把守門口,只為首那人進了雅間,先打了個千,恭聲道:“奴才海爾塞見過五爺。”

    青鸞見這王五竟有這樣的氣派,早就十分吃驚。王五爺神色頗為不耐,道:“不是早吩咐過,沒事別來擾我。”海爾塞恭恭敬敬道了聲“是”,卻趨前一步,附耳對王五爺説了一句話。青鸞本來覺得那王五爺嘻皮笑臉,吊兒啷噹,純粹是個潑皮無賴,此時卻見他臉色一沉,神氣凝重,竟有一種淵停嶽峙的氣勢,霍然起身,吩咐海爾塞:“走!”

    海爾塞依舊極是恭謹:“是。”那王五爺再不説一句話,大跨步直衝出去,海爾塞緊隨其後,只聽樓梯上步聲急促,一行人已經疾步下樓。青鸞呆立半晌,方才伏到窗前去看,只見那五爺已經率着一眾家奴認蹬上馬,數騎煙塵滾滾,蹄聲隆隆,路人避閃不及,在依稀的燈火裏已經去得遠了。

    他們一行人縱馬徑往西,未至西直門便折向北,馬行極快,海爾塞只覺得背心裏生了一層冷汗,本是八月末的初秋天氣,衣服卻早汗得透了,他悄悄打量主人神色,只見他打馬狂奔,似未思及任何事情。從喧鬧的市坊間穿出,這一條筆直的官道寂靜無人聲,遠遠已經可望見大片黑沉沉的琉璃瓦,點綴着星星點點的燈火,再近些,便可見着一盞盞極大紗燈,燃得雄渾莊嚴宮門外透亮輝煌。

    聽到蹄聲,早有護軍執燈迎出很遠,大聲問:“什麼人?”海爾塞見主人揚手舉起一面籤牌,便高聲替主人回答:“和碩和親王弘晝,奉召覲見。”

    護軍忙不迭行禮,閃避過一旁,海爾塞及那六七名親隨僕人悉下馬,早有和親王府的伴當帶着冠服等侯在此,弘晝就在直房裏匆匆換了,親王體位尊貴,悉賞“紫禁城騎馬”。此時皇帝駐蹕圓明園,園中規矩悉比照禁中,他換了冠服便重新上馬,自側門策馬入園,繞過正大光明,方在儀門前下了馬,早有太監挑燈迎了出來,順着湖畔青石道走了不久,方至九州清晏,未進殿門,已經見着階下立着數人。檐下本懸着數盞極大的紗燈,照見分明,正是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另有一人同他一樣,着金黃四開衩繡五爪九蟒袍,紅絨結頂冠帽,乃是皇子特有的服制,正是他的兄長皇四子弘曆。弘曆身後則是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只待弘晝一到,兩代四親王,滿漢二輔相,竟是聚齊了。

    弘晝雖生性飛揚跳脱,此時見了這樣的陣仗,也立刻明白出了大事,一雙腳似灌了沉鉛,竟不知自己是如何邁出步子。莊親王允祿見到弘晝,沉聲道:“皇上病勢沉重,特召我等前來。”弘晝只覺得腦中“嗡”得一響,允祿後頭的話竟一句也未聽見。自從雍正九年皇帝大病一場之後,時時有聖躬不豫的消息,但近兩年皇帝身子還算安泰。且皇帝素來畏暑喜寒,如今已經是初秋,天氣涼爽,皇帝精神頗好,弘晝昨日入園請安,還聽了好生一頓訓斥,説他:“刁鑽頑劣,奢侈無度,行事多有失皇子身份。”不曾想只是一日功夫,竟致病重不起,

    正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皇帝最親信的總管太監蘇培盛已經出來,向眾人拱一拱手,道:“諸位王爺、大人請進。”

    請脈的御醫劉勝芳已經退了出去,暖閣內本焚着安息香,只見一縷縷淡白的清煙散入殿深處,宮女太監連大氣都不敢出,個個垂手靜立,蘇培盛悄步趨前,低聲道:“萬歲爺,他們都來了。”

    於是由莊親王允祿領頭,允禮、弘曆、弘晝、鄂爾泰、張廷玉一溜跪下,行了見駕的大禮。弘晝這才看清炕上靜靜卧着的皇帝,他臉色還算安祥,雙目微閉,嘴角微微動了下。似乎是示意聽到了。眾人一動不動跪在原處,暖閣裏靜的可怕,甚至連炕几上西洋自鳴鐘走針的“嚓嚓”聲都能聽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於緩緩睜開眼睛,瞧了瞧諸人,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極為吃力:“鄂爾泰……”鄂爾泰連忙膝行數步,跪在炕前,含淚叩頭道:“奴才謹聆聖諭。”皇帝聲音很輕:“遺詔……”鄂爾泰道語氣惶急:“皇上春秋鼎盛……”未等他説完,皇帝呼吸急迫起來,在枕上搖了搖頭,似不欲再聽此套話。鄂爾泰含淚磕了個頭:“是,奴才等願鞠躬盡粹,以侍儲君。”皇帝似乎甚是滿意,緩緩閉了閉眼,這才説道:“在枕下……”鄂爾泰望了一眼蘇培盛,於是由蘇培盛從皇帝枕下取出一隻精巧的黑漆匣子,鄂爾泰見此匣封緘甚密,不僅有皇帝御押的封條,還用一把紫銅百子鎖。蘇培盛知道此匣關係重大,雙手交與鄂爾泰捧住。皇帝用盡全身力氣,手臂抬到一半,終於無力的垂下,只是長長喘了口氣。鄂爾泰自雍正元年擢升江蘇布政使,雍正三年又晉升為廣西巡撫。在赴任途中,皇帝覺得他仍可大用,改擢為雲南巡撫,管理雲貴總督事,而名義上的雲貴總督楊名時卻只管理雲南巡撫事。雍正四年十月,鄂爾泰又擢得總督實缺,加兵部尚書銜,六年改任雲貴廣西總督,次年得少保加銜,十年內召至京,任保和殿大學士,居內閣首輔地位,十餘年來青雲直上,可謂聖眷優渥到了極處。這十三年來君臣相得,知這位皇帝生性最是要強,極愛面子,此時竟連舉一舉手都不能,心下必難過到了極點。他聲音裏已經不禁哽咽:“皇上……”皇帝本來性子甚是急躁,此時卻像是驟然恬靜了,呼吸也漸漸均停平順,又過了許久,才道:“鑰匙……在朕衣內。”

    皇帝病卧在炕,本來就只穿了明黃寧綢中衣,蘇培盛只得解開皇帝的衣裳,眾人因皇帝説話無力,皆跪得極近,此時炕側燭火極明,清清楚楚照見皇帝左胸口有極長一道傷口,竟有兩三寸長,疤痕極闊,顯見當年傷口極深。雖然是數十年前的舊傷,早就痊癒,但疤痕猙獰宛然,可見當年這傷勢是如何兇險,只怕幾乎不曾奪了性命去。皇帝踐祚之前,乃是金枝玉葉的皇子,自幼便是保姆、嬤嬤、哈哈珠子拱圍着。成年之後又是敕封的和碩雍親王,別説受這樣嚴重的傷,就是指頭上被燙掉層油皮,太醫院也必備醫案入檔。此時暖閣之內的四親王、兩輔相,皆是皇帝最親信之人,但數十年來,竟無一人知悉皇帝曾受過這樣的重傷。皇帝本來心性縝密,性子孤僻,有許多行事不為旁人所知,但不知所為何故,如此重傷多年前竟不曾走漏一絲風聲,眾人皆在心中錯愕無比。

    但見蘇培盛已經在皇帝內衣夾袋尋到小小一枚紫銅鑰匙,一併交與鄂爾泰。復又替皇帝整理好衣裳,依舊替皇帝掖好了夾被。皇帝微閉着眼睛,説話也似有了幾分力氣:“此詔書……着莊親王,果親王、鄂爾泰與衡臣……會同……豐盛額、訥親……海望……同拆看。”此即是顧命,於是眾人皆磕下頭去,道:“謹遵聖諭。”此時方才去宣諭傳來的領侍衞內大臣豐盛額、訥親,內大臣户部侍郎海望皆已趕到。太監進來稟報此三人已至,皇帝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似再無力氣説話。

    於是由鄂爾泰與張廷玉捧了匣子,就在寢宮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打開封緘,取出詔書宣讀,果然不出所料,詔書之上筆跡圓潤,正是皇帝御筆親書,乃是:“皇四子寶親王弘曆為皇太子,即皇帝位。”

    皇帝共有十子,長大成人的只有皇三子弘時、皇四子弘曆和皇五子弘晝,另有皇十子,此時年方三歲,隨母長住圓明園,連名字都還沒取,人稱“圓明園阿哥”。但皇三子弘時在雍正五年即被皇帝玉牒除名,撤去黃帶,逐出了宗室,不久就病死了,皇十子太小,繼位的人選必在皇四子弘曆與皇五子弘晝二人之間。而弘曆丰姿過人,見識卓越,遠非只會玩鳥賞花、憊懶淘氣的弘晝可比,傾朝上下早已默認他即為儲君。所以此時密詔一出,再無懸念,弘晝早無奪嫡之心,反倒大大的鬆了口氣。

    兩位皇子依舊入寢宮侍疾,此時名份已定,皇太子弘曆謝過恩,又與弘晝同侍侯皇帝吃藥。弘晝半跪在腳踏之上,扶了皇帝,弘曆端了藥碗,依例先嚐了一口,侍候皇帝喝了,又侍候皇帝重新躺下,那藥唯鎮定安神之用,皇帝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個時辰的樣子,方醒了過來,臉上卻顯出煩躁的樣子,弘晝見皇帝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忙命蘇培盛去擰了熱毛巾把子來,侍候皇帝拭過臉。皇帝精神像是安穩了些,望着他們二人,見兄弟二人垂手並立,雖然風采各有高下,臉上皆是恭敬慕愛之色。皇帝忽然道:“天申,你去將十阿哥抱來。你們都在這裏……他也該來……”

    弘晝自成人之後,未嘗再聞皇帝呼過自己乳名,心下忽然酸楚萬分,幾欲落淚,憶起這位嚴父雖然昔日諸多訶責,總是恨鐵不成鋼,而自己因不欲涉及儲位之爭,故意放浪形駭,每每氣得這位皇阿瑪大發雷霆,到了如今方顯這一片舐犢之情。於是含淚磕了個頭,徑去十阿哥處傳皇帝口諭。

    皇帝的精神像是漸漸好了些,掙扎着像是想坐起來的樣子,蘇培盛忙拿了大迎枕來,弘曆亦上前幫忙,皇帝卻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弘曆只覺他手心滾燙,皇帝只是温和的瞧着他,他生性嚴峻,可此時弘曆見他目光之中盡皆愛憐,彷彿自己只是極弱極小的幼兒一般,慈愛之意盡在不言中,不由叫了聲:“皇阿瑪”。皇帝卻道:“那年……是我親手抱了你回來……”

    弘曆怔了一下,不知皇帝此話是何意,皇帝眼中卻漸漸有了光彩,弘曆見皇帝精神漸復,心下稍安,但見他的目光雖在自己的臉上,卻似乎透過了一切,直望到那看不見的過去光陰之中,似説與他聽,又似是自言自語:“你還沒有滿月……又瘦……又小……卻從來不哭……餓了的時候只舔我的手指……”他的手撫摸過兒子的臉頰,語氣極是欣慰:“你處處都極懂事……這千斤的擔子,此後都交給你了……”

    弘曆終究忍不住,含淚叫道:“皇阿瑪……”

    皇帝的聲音忽低下去:“你娘因我……吃了太多苦……”他眼中夾雜着奇異的光芒,彷彿隔着數十年的瞬息煙華,穿越諸多的人事,憶起遙迢而莫知的從前,聲音裏唯有莫名的狂熱:“沒想到她還活着,我一直怕……我一直怕見不着了。”弘曆大驚駭異,他的生母鈕祜祿氏已經是熹貴妃,不僅位份尊貴,而且二十餘年來與皇帝相敬如賓,安享榮樂富貴,如何有吃苦之説?更惶論有“活着”之説?何況皇帝説的是“你娘”而不是“你額娘”,皇帝素日最講究禮法,而此二稱呼一漢一滿,雖是同一意思,卻大大的失了皇家禮數。他心中惶惑着急,皇帝卻似比他更急,頭上迸出豆大的冷汗,突然用盡全部的力氣,緊緊捏住他的手:“去找……找……”

    弘曆忙道:“兒臣這就命人快馬回宮,請額娘來。”皇帝只是搖頭,抓住他的手驟然握緊,弘曆又驚又怕:“皇阿瑪!”皇帝像是突然透不過氣來,只是大口大口喘氣,弘曆與蘇培盛慌了手腳,摸胸撫背,只怕他一口氣透不過來。弘曆頓足叫:“傳御醫,傳御醫!”蘇培盛飛奔着出去,皇帝的呼吸卻漸漸微弱下去,弘曆這才知適才只是迴光返照,又急又痛,只是連聲叫:“皇阿瑪……皇阿瑪……”皇帝眼神也漸漸渙散,但極力的動着嘴唇,似還想説什麼。弘曆俯下身去,才聽到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好香……是桂花開了……”弘曆問:“皇阿瑪想要什麼?”皇帝卻再無力氣説話,微微呼出最後一口氣,闔上了眼睛。弘曆大驚失色,連聲叫“皇阿瑪!皇阿瑪……”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此時蘇培盛已經傳了御醫進來,由劉勝芳率着數名御醫,來不及行禮,便上前看視皇帝的病情,但見皇帝雙目微閉,劉勝芳拿顫抖的手去一試鼻息,已無呼吸。他那隻手劇烈的顫抖着,再也縮不回去。蘇培盛急得團團轉,弘曆雖然鎮定,聲音也禁不住有一絲異樣:“怎麼樣?”

    劉勝芳牙齒格格輕響,終於道:“皇上……賓天了。”

    弘曆臉刷一下白得嚇人,雖然皇帝此番病來得極突然,病勢又沉重,可是心裏到底還是存了萬一的指望。蘇培盛見他身子微微一晃,怕他昏闕過去,叫了聲:“四阿哥!”伸手在他臂上扶了一把。弘曆怔怔的瞧着炕上靜靜卧着的皇帝,似乎不肯相信劉勝芳適才的話。御醫們跪了一地,外頭允祿允禮與幾名顧命大臣聞訊進來,聽到劉勝芳的話,皆跪下了,允祿抬起頭來,見弘曆已經潸然淚下,立刻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磕頭:“奴才請皇上節哀,大行皇帝已去,萬事有誒皇上做主。”

    他這一哭,寢宮之中便開了鍋一樣,從暖閣之內一直到宮門外,人人皆放聲大哭,弘晝親自抱了十阿哥方趕回來,還未及寢宮門前便聽到這一片嚎啕大哭,他心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終於走進寢宮。他懷裏的十阿哥本來已經睡着,此時早被驚醒,睜眼不見了相熟的乳母嬤嬤,耳畔盡皆是哭聲,眨了眨眼睛,哇一聲就哭起來。弘晝被他這一哭,更覺悲慟,眼淚漱漱的落在裹着幼弟的斗篷之上。

    寢宮裏諸人盡皆痛哭,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方稍稍平定下來,便由鄂爾泰攙了弘曆,力勸“節哀”,弘曆心中雖悲痛,亦知此大事一出,後頭千頭萬緒皆要自己去拿主意,當下便由允祿與允禮分頭去辦“大事”,所謂大事,即傳諭各宮舉喪,摘去帽上紅纓,換孝服。各處撤去吉色燈飾帳幔,換孝帳。最要緊的是大行皇帝小斂,護送梓宮回宮停靈……他們都是經過康熙六十一年“大事”的人,熟知禮節,當下去一一安排人手。再由鄂爾泰與張廷玉先行回宮,預備一切接駕事宜。

    諸人皆去了,反只餘了弘曆與弘晝二人在此,弘曆眼角微紅,低聲叫道:“天申。”反手緊緊拉住弘晝的手。弘晝心中激盪,幾欲又落下淚來,只叫得一聲:“四哥。”他突然失怙,只覺得天地驟然失色,恨不得與這位兄長抱頭大哭,弘曆也怕他再哭起來,自己亦會悲不自抑,忙忙的亂以他語:“皇阿瑪的遺詔,將雍和宮一切皆賜給你。”弘晝忽如孩童一般放聲大哭:“我不要雍和宮,我只要皇阿瑪。”

    他這麼一哭,弘曆禁不住熱淚又滾滾而下,蘇培盛等近侍太監忙上前相勸,好容易勸得弘晝收淚,弘曆突然想起來,問蘇培盛:“大行皇帝到底是怎麼病得?”弘晝心中早有疑惑,只是事出倉促,不及詢問。此時弘曆開口,才知道他原來也並不知情。蘇培盛一邊拭淚一邊道:“早起還好好兒的,中午晌還進了碗老米飯,進得香。到了傍晚的時候,忽然內奏事處轉進來直隸總督李衞李大人派專差飛馬馳送進京的一份密摺,萬歲爺看了密摺,臉色就變了。在暖閣裏揹着手,踱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奴才覺得不好,勸萬歲爺去園子裏散散,萬歲爺卻突然打發奴才去尋一柄扇子。沒等奴才從庫房裏回來,小五子就慌慌張張的尋到庫房裏來,人都嚇傻了,只會嚷諳達諳達……奴才連滾帶爬的跑回來,他們已經侍候萬歲爺躺着,萬歲爺只説了一句頭痛得厲害……誰知道……誰知道……”他説到此處,張大了嘴,又要哭起來。他驟遇鉅變,方寸大亂,説得羅裏羅唆,纏夾不清。弘曆明知重大關竅在李衞那封密摺上,可是皇帝生前竟無一言提及,顯是不欲令人知道。弘晝也聽出端倪來,見弘曆並不開口追問,自己當然最好是裝作不知,硬生生吞下一口口水,只當充耳未聞。

    弘曆出了一會兒神,忽問:“大行皇帝差你去取什麼扇子?”蘇培盛拭淚道:“是柄舊扇子,不知萬歲爺怎麼想起來了,命奴才去庫房裏找……”弘晝此時也明白過來,時已入秋,宮中早換了夾衣,皇帝忽命蘇培盛去尋扇,此中必有蹊蹺。果然弘曆道:“將扇子拿來我瞧瞧。”蘇培盛便去取了來,弘曆見那扇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物,雖收藏甚好,亦微有破損,湘竹扇骨已經摩挲得紅潤如玉,當是昔年皇帝隨身常用之物。展開來見扇面一面是水墨山水,另一面卻題着一首七絕。字跡端正清麗,正是大行皇帝的御筆。

    弘晝侍立弘曆身側,已見那扇上寫的乃是一首御製詩:“對酒吟詩花勸飲,花前得句自推敲,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詩中頗有逍遙之意,只是舊物安在,嚴父已逝,心中一酸。弘曆將扇子翻來覆去看了數遍,覺得並無絲毫異樣之處。收攏了摺扇,只是默默出神。

    便在此時,外頭稟報隨扈在圓明園的謙嬪聞訊,欲來瞻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按例弘曆與弘晝皆應迴避,弘曆便命弘晝去安排圓明園隨扈妃嬪的車駕,以便護送大行皇帝梓宮回宮,自己則去偏殿召見莊親王等人。

    這麼一忙亂,已經到了寅時,方才護送大行皇帝梓宮離園回宮。弘晝只覺得精疲力竭,似乎全身的力氣都在一夜之間盡失,只是打點精神,騎馬緊緊隨在弘曆之後。天上無星無月,漆黑一片,但聞車聲轆轆,蹄聲答答,偶然有一聲馬嘶,愈顯夜色之靜。扈駕的前鋒、神鋭、健鋭三營明炬燈籠挑得如一條巨大的火龍一般,蜿蜒向前。就着前導太監所執風燈的光亮,依稀可見弘曆微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麼心事。

    弘晝心思雜亂,剎時想到適才皇帝呼自己乳名,眼中滿是殷殷慈愛之意,剎時又想到方只六七歲的時候下學,背不出生書來,父親拿了戒尺教訓,自己抱了他的腿,大叫:“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逗得嚴父哭笑不得。一陣夜風吹來,涼意徹骨,從此後卻是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訓飭了,而弘曆打馬垂首,亦是怏怏無言,他忍不住低聲叫了聲:“四哥。”

    弘曆回頭望了他一眼,見他眼眶紅紅的,知這位五弟性子率真,其實待親人最是赤誠熱愛。弘晝道:“那年我們爬窗子……”只説了這一句,許多年前的舊事便栩栩眼前。弘曆與他同年,兩人相差不過三月,故而在書房中最是親厚,下了學也總在一塊兒温書。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好動,偷偷的爬窗子進了父親的小書齋。弘晝膽子大,竟然大搖大擺的在屋子裏學着父親的樣子負手踱來踱去,末了還爬到椅子上去寫字。弘曆少年老成,只怕被人發覺,催他快走。弘晝的手腳哪閒得住,隨手從屜格里翻出一封素箋,搖頭晃腦的念:“夜寒什麼永千門靜,破夢什麼聲度花什麼。什麼想回思憶什麼真……”他逢到不認得的字就跳過去,弘曆聽得忍俊不禁,將素箋拿過去看,他們啓蒙正學對仗,雖還未學做詩,卻已知道什麼是律詩,弘曆雖與弘晝一同進的學,卻比弘晝學識要好上許多,此時認真看了一遍,見那首七律自己竟然每個字都認得,小孩家心性最愛賣弄,於是道:“我來唸給你聽——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弘晝砸了砸嘴,問:“那是什麼意思呢?”弘曆也並不懂得詩中之意,但見詩題為《寒夜有懷》,老氣橫秋的道:“反正是阿瑪作的詩,阿瑪的詩,就是好詩。”

    弘晝雖頑劣,記性卻好,此事雖隔了十餘年,卻覺得連當時弘曆故作老成的樣子都彷彿還在眼前,他嘴角微微一動,便想將今晚在酒肆中遇到歌女之事向弘曆和盤托出,但念頭一轉,皇父崩殪,此詩語焉不詳,其情可疑,今晚驟逢大變,這位四哥已經是萬乘之尊,自己一句多嘴,説不定闖出滔天奇禍來。於是生生忍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弘曆卻有一絲恍惚,並未留心到他欲語又止。夜風微寒,吹起他的衣袖,他本能的拿手去捏了捏,那份摺子還好好的擱在袖底夾袋裏。適才密命蘇培盛搜遍暖閣,終於還是找到了此折。因是密摺,並未用幕僚代筆,直隸總督李衞雖為天下督撫之首,一手字卻寫得幼稚如蒙童,語句措辭更是錯繆百出,除了開頭與結尾例行的“帽子”,折中通篇的白話,連句義都不通順。他連看了兩遍,才認清了每一個字。雖只看了這兩遍,他卻幾乎可以將整篇摺子一字不差的背出來。只要稍一出神,那如蒙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跡,就似一字一驚雷,轟轟烈烈的從他心上滾過:

    “總督直隸地方軍務兼理刑部尚書、授太子太傅臣李衞,謹奏為恭請聖裁事。

    臣自雍正六年奉御畫及聖諭:卿在江南,可就近查訪畫中之人,如有所得,毋須驚動,即刻奏與朕知。欽此欽遵。臣密差專人日夜尋訪,上月終於保定城南和記當鋪見玉佩一枚,認系皇上圖畫中之物。鋪中朝奉供認,此佩實當紋銀十兩,已係死當,不再櫝(贖)回。臣未敢示御畫與他看,另遣人至浙江嚴審施方才,供認憑(賃)住之人為母女二人,其母年近四十,多病光(寡)語,確係皇上圖畫中之人。臣不敢善(擅)專,奏以皇上聖裁。另皇上前日密旨問:四阿哥忽自疑出生之地,是否知其出生熱河。此事除皇上,唯臣與年羹堯知,今年羹堯伏罪多年,臣可指天發事(誓),確無一語泄密。皇上問:四阿哥如何得知。臣實惶恐不明。”

    弘曆抬起眼睛,無聲的透出一口長氣。熱河,原來自己是出生在熱河。他那日向母親請安之後,陪母親閒話,心血來潮忽問了一句:“額娘,我是生在雍和宮中何處?”不想熹貴妃手裏正接了盞熱茶,不知是否燙了手,“砰”一聲摔得粉碎。嚇得宮女忙趕上前來收拾,侍候熹貴妃多年的耐嬤嬤更着了急,連聲問:“娘娘燙着沒有?”熹貴妃倒還從容,擺了擺手,説:“沒事,沒事。”向他微微一笑,説道:“你是生在雍和宮東廂房裏,難不成還能生在別處?”

    這樣一件小事,他真的已經忘了。

    扈駕的車馬儀仗迤邐如潮,無數風燈在秋夜寒風中閃爍,親貴王公圍拱簇擁着他。皇父已崩,眼前這無望無際的夜色,這江山萬里的天下,都即將是他的掌中之物。他不能,亦絕不會讓自己的出生有半點紕漏供天下人置疑。

    這一個駭人聽聞、驚天動地的秘密,他決定讓它湮滅得一乾二淨,永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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