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南心中一片迷茫,默默的用着飯,心中思忖着鐵傘尊者的話,他本來是極為聰敏之人,可是仔細忖想那一番話,只覺心中矛盾得很,既勸人順從命運的安排,又要人反抗命運,既説慾望之可怕,卻又説慾望難以剋制……
他們默默的用完了飯,顧劍南把缽碟鍋碗一起洗好收好,擺在灶房的石桌上。
鐵傘尊者頗為驚訝他動作的迅速與熟練,讚許地道:
“你從那裏學來這一手?看你熟練的動作,好像經常作這些事……”
顧劍南微微一笑道:“在金縷宮的廚房裏,我整整的待了四個月,對於廚中的雜務做得不少,自然很熟練了。”
鐵傘尊者道:“我原先還在為你擔心,擔心你不會烹調,現在我可以放心了,洞裏我儲存了足夠的糧食,此外等你的功夫練得差不多的時候,可以獵取空中飛過的雁雀,我是不殺生的,但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則需要多一點肉食補充的。”
説着,他拿起那柄黑黝黝的鐵傘,右手握着傘柄,往外一旋一拉,“鏘!”的一聲輕響,光影閃處,他手中已持着一柄爍爍短劍。
顧劍南只見那柄劍長僅二尺餘,劍身如紙,鋒刀犀利,寬僅二指許,與一般的劍不盡相同,整柄劍泛出黯紅的光芒,隨着鐵傘尊者手腕微微晃動,一股森寒的劍氣湧出,肌膚凜然。
鐵傘尊者目光凝望着手中的長劍,道:“這柄劍從爐裏焠煉而成時,通體雪白髮亮,百年以來,它飲血過多,劍身轉為黯紅,當初我師傅將這柄劍交給我時,曾再三吩咐,説這柄劍是天竺一個隱士所煉,由於火侯不夠,劍刃久久未能成形,後來他切斷中指,以指血滴入爐中,劍始煉成,是以這柄血劍最嗜人血……”
他話聲一頓,轉首對顧劍南道:“我傳此劍並非鼓勵你多加殺戮,而是要你曉得抽劍出鞘如不見血,絕不回鞘,確實是人間一大凶器,因而更要謹慎使用。”
顧劍南半信半疑,只見鐵傘尊者掃劍回鞘,那爍爍的劍身才揮入一半便似卡住。
鐵傘尊者道:“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親自試一試。”
顧劍南心中充滿疑惑,接過傘劍,右手持着劍柄用力往下一壓,果然劍刃好似鏽死在裏面,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去。
他駭然道:“真的插不進去!”
鐵傘尊者微微一笑道:“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此劍不見人血不歸鞘中,今後你需要非常謹慎地使用它!”
顧劍南道:“既然這柄劍太兇,為什麼不毀了它?”
鐵傘尊者接過傘劍,搖頭道:
“血腥未夠,劍不能毀,我看你眉宇之間殺氣甚濃,它跟着你是最恰當了,你只要記住有朝一日,此劍一斷,便是你該停止殺戮的日子了……”
他意味深長地道:“孩子,你記住我的話,將來自有應驗的一日!”
顧劍南頷首道:“晚輩會將前輩之言銘記在心,只是,前輩你既然知道此劍不見人血不回劍鞘,那您為何還要拔出鞘來?”
鐵傘尊者道:“我入夜之後便要面壁靜坐,等待脱體之時,現在必須傳你劍傘之招,所以不得不拔出此劍!”
他將那柄血劍重新拔出,然後走到壁前,舉劍及壁,手腕顫動,飛快地刻下一個人像。
顧劍南只見劍尖所觸之處,入石三分,石屑紛紛落下,很快地鐵傘尊者在壁上雕出了十三個人像。
那些人像有的手持鐵傘,有的手持長劍,還有劍傘齊施,每一個人像都是刻得栩栩如生,動態活躍,浮現石壁。
鐵傘尊者噓了口氣,嚴肅地道:“這些招式分為三個部份,第一個部份是鐵傘的五招,第二個部份則是五招劍式,第三部份傘劍合璧,僅僅三招……
你別小看了這十三招式,其中每一招都有三個以上的變化,尤其是最後的那三招,則威力更大,變化更多,若配合本宗的‘幻影功’,大概天下沒有敵手……”
顧劍南詫異地道:“什麼是幻影功?”
鐵傘尊者道:
“那是本宗第三代祖師所創的功夫,可説是一種幻術,能藉着身法與步法的快速變換,而使人產生幻覺,實際説來,便是利用人類眼睛的弱點所創的功夫……”
顧劍南不解地道:“人類眼睛又有什麼弱點,能否請前輩解釋清楚一點?”
鐵傘尊者道:“如果你在暗室裏燃一枝香,然後把那枝香急速晃動,你便可以發現一點火頭成為一條弧形的線,那便是人的視覺停留在方才的印象裏所產生的幻覺,其實僅是那一點火光而已,只因為它急速的移動,所以才會使得眼睛發生錯覺……”
他話聲頓了頓,道:“他所創的幻影術便是利用這個原理,而加強視線的錯覺,在極短的時間內移動位置……”微微笑了笑,他説道:
“也許我這麼解釋你並不很清楚,現在讓你看看這種幻影之功,你注意看!”
顧劍南凝神望着鐵傘尊者,只見他站立不動,僅一會兒整個瘦長的身軀好似一縷輕煙,淡化在空氣裏,突然地消失了。
他駭然忖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正在萬分詫異之際,已聽到身後傳來鐵傘尊者的笑聲,道:“劍南,我在這裏!”
顧劍南霍然轉首,只見鐵傘尊者挾着鐵傘,手持血劍,正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他心中凜然,忖道:
“我若與他為敵,這下還有命在?這種功夫真是神奇莫測……”
鐵傘尊者看到他錯愕驚凜的樣子,笑道:“你在發什麼楞?”
顧劍南道:“前輩,你是如何走開的,怎麼我一點都沒有發覺?”
鐵傘尊者緩緩走了過來,道:
“我在與你説話的時候便移身走開,你運神凝視時所見到的只是幻影罷了,那種幻像隨着視覺的回覆正常而消失,你自然不知道我是如何離開的!”
顧劍南欽佩地道:“這種幻影功,前輩無論如何都要傳授給我不可!”
鐵傘尊者頷首道:“我告訴你幾個要領,然後要你自己慢慢的揣摩其中的秘竅,火候到了,你自然便會練成的。現在你跟我出去,我將劍招演練一次給你看……”
顧劍南跟隨着鐵傘尊者出洞,只見他神色肅穆的站立在谷中空曠之地,將血劍往地上一插,然後一撐鐵傘,開始照着方才刻在石壁上的圖樣演練起來。
斜陽的最後一縷餘光自雲端隱去,天色已黯,那一個滾動的劍光傘影方始一斂,鐵傘尊者現身出來,只見顧劍南木然站立,好似呆了一樣。
他笑了笑,道:“劍南,你怎麼啦?”
顧劍南聞聲一震,道:“哦!前輩在喚我?”
鐵傘尊者道:
“我看你的神態,似乎領悟到了一點什麼,喏!劍傘都在這兒,你去揣摩吧!”
顧劍南接過傘劍,道:“晚輩如有不到之處,尚請前輩您加以指正!”
鐵傘尊者訝道:“你就看了這一遍,便能完全記得嗎?”
顧劍南道:“大概可以記住十分之九,其中的許多微妙變化則記不全了!”
鐵傘尊者心中凜然,忖道:“他雖然看來聰敏絕世,但想不到會在一見之下,便能完全記住,我倒真不敢相信。”他揮了揮手,道:
“你且就記憶所及,開始演練吧!如有不明白之處,你可以詢問於我。”
顧劍南把血劍往地上一插,手持鐵傘,道:
“晚輩如有什麼不到之處,請前輩嚴加指正!”
説罷,他瞑目半晌,腦海之中閃過方才鐵傘尊者使過的每一個招式、每一個身法,隨着右足斜跨而出,他雙眼一睜,鐵傘霍地往後一揚。
淡淡的月華之下,鐵傘陡然漫起,層層疊疊,矗然而立,呼呼的風聲激盪開去。
鐵傘尊者佇立一旁,只見顧劍南手持鐵傘使將開去,雖然精微的變化他並沒有深刻了解,可是對於一招一式他卻十分熟練的使了出來,而沒有分毫差錯。
他驚忖道:“這孩子真不愧是絕世奇才,在星月之下,他竟能把精奧之處完全領悟,並且招式之間的銜接變化也已全然瞭解,看來也不枉費我一番苦心……”
他的目光從迷茫的鐵傘移開,投注在黯藍的天幕下,思緒回到了六十年前在密勒池的情景。
那時,他還是一個孩子,被桑丹司珠活佛帶上密勒池,與其他的孩子一起接受密勒池的考驗……
結果由於他的聰穎與迅速的反應,從那十幾個孩童裏脱穎而出,通過了三大考驗,正式成為密勒池弟子……
他的思緒從密勒池閃過,一直想到他藝成下山,在蒙藏高原一帶行俠……
他記得就是那一次,他越過大漠到達外蒙邊緣之時,遇見了前往東波斯的大食行商駝隊。
在那駝隊裏,他第一次看到那肌膚雪白如玉、眼瞳藍如碧海的蒙坦娜!
“蒙坦娜!”鐵傘尊者喃喃道:
“你的香魂未遠,是否還會想到我在五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想念着你?”
蔚藍的天幕上似乎浮現一個碧瞳如海、面披輕紗、頭覆金髮的少女。
她騎在一匹駱駝上,披散的金髮長長的拖在背後,有似一條閃光瀑布,灑落在淡藍色的山崗上。
她那淡藍色的輕紗被微風吹拂,微微揚起,露出在長及腳背的輕紗外的雙足,瘦削狹窄,薄薄的不盈一握。
“大概沒有打慣赤足吧!”鐵傘尊者喃喃道:
“否則她為什麼那樣拘謹地要把腳拚命的縮進裙子裏面?”
他記得當他第一眼看到那雙雪白的天足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她沒有打過赤足。
這個意念真是滑稽,當時他只因為好奇而望着那個少女的足背……
由於那雙腳纖長合適,玉趾瘦長,腳背上還有茸茸的淡金色汗毛,所以使得他曾很注意地盯了幾眼。
等到他一發現那騎在駝背上的少女拘謹地把玉足往裙子裏縮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
當時他只是在奇怪那少女為何要赤着雙足,後來他才曉得那少女是駝隊商人從波斯販來的女奴。
怪不得當他抬起頭來望着她的眼睛時,只見她那淡藍的眼瞳裏,洋溢出一片幽怨之色。
“唉!”向着彎空的星星,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忖道:“只怪我當時太年輕了,不曉得那些駝商是為了防備這些女奴逃亡,所以才脱掉她們的靴子……”
他的記憶一回想到當時,心中不禁又是怦然跳動,因為當他的目光一觸及那深藍如海的眼睛時,心中便跳得很厲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當時那羣駝隊商人將進城之時,他便被那個一臉絡腮鬍子的商人趕開。
當時他竟沒有繼續追過去,也沒有與那個商人理論便默默的走開,甚而第二天奴隸市場開放,他也沒有去……
直到二年之後,他重又到了那個城裏,經過一條小街時,他重又看到了她。
在那個時候,他已闖出鐵傘尊者的名號,可是當他看到她倚在一個賣酒的小店時,他的心又不禁怦跳了起來。
她的眼睛閃爍光芒含笑招呼着他,就在那時,他已知道自己逃不過命運的擺佈。
他跟着她進去,盡出囊中所有,與她歡度了三天,他並不以她為娼之事感到羞恥,在那個時候他是真想娶她的。
可是她是有價錢的,當時,他雖然可以憑着本身的武功去盜取錢財,可是他並沒有那樣做,他在離開蒙坦娜的時候曾約好一月之期。
他希望在一個月之內取得足夠的錢財可以為她贖身……
鐵傘尊者想到這裏,只覺眼前一陣模糊,眼眶已被淚水填滿……
他長嘆一聲,忖道:“如果當時我曉得她以後會落得那種下場,我必然不惜一切的將她劫走,絕不離開她一步!”
因為在他辛勤工作了一個月後,如期的趕回塔城,但是當他足履剛踏進城裏的石板地上時,他便聽到蒙坦娜服毒自殺的消息。
當他一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如同遇到雷霆重擊,幾乎震得呆住了。
當他抑制住胸中的悲痛,詳細的打聽出蒙坦娜自殺的經過情形時,他更禁不住為她的堅貞與節烈而傷痛。
他出身窮苦的牧羊人家,雖然經密宗收為弟子,學得一身絕藝,但是密宗門規森嚴,嚴戒偷盜,所以他也只不過是個貧窮的俠士而已。
可是竟有一個女人為了她所許諾的愛情,而堅守貞節,直到被人以毒刑拷打至死,還不屈服。
這種深沉的情感真是有如金石,堅貞信守,永世不渝,尤其在一個賣淫的妓女身上發現,更是難能可貴了。
因而當他曉得蒙坦娜竟是為了遵守自己與她所約定的信諾,而被酒店老闆叫保鏢活活打死後,他的熱淚立即流滿了腮頰上。
他胸中的熱血在沸騰,再也顧不得師門教誨森嚴的門規了,在盛怒之下,他仗着一身絕藝進入店裏,把那些打手、保鏢以及酒店老闆全都殺了,然後把那些可憐的賣身女郎全都放了,最後一把火燒去那間酒店……
回想到這裏,鐵傘尊者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起來,他的眼中充盈着淚水,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
他舉起袍袖,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痕,忖思道:
“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怎麼我一回想起來,依然禁不住心頭的悽痛!唉!莫非我的道心依然不夠堅強?”
他想到在這數十年的歲月裏,他心中懷着這深及骨髓的傷痛,一直飄泊在天涯海角。尤其是他自認為已經破壞了師門的規矩,再也無顏重回師門,十多年中他就在這種歉疚與悲痛中度過,好久好久,他才將這一件生平最大的恨事忘去,而能專心潛修生命之真道。
他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在即將完成修道者夢寐以求的大道之時,卻突然憶起那件舊事……
至此,他才曉得自己並沒有完全忘懷那個隱痛,也沒有忘懷蒙坦娜,以往他只是像駝鳥一樣的欺騙自己罷了。
他喃喃道:“記憶像似一罈酒,愈是儲存得久,也愈濃愈醇……”
他那挺得筆直的腰幹,似乎在這一剎那佝僂了不少,臉上滿布了皺紋……
目光自那閃着烏亮光影的鐵傘收回,他喃喃道:
“我能在這個時候找到衣缽傳人,也應該滿足了,該可以完全放心了。”
他緩緩的轉回身去,走回石洞。
就在他離開沒多久,那兩道盤立在日頭下的傘影已倏然一斂,顧劍南喚道:
“老前輩,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