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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卻是眼前之勢,騎虎難下。先此片刻,手裏的一根魚竿早已折斷,眼前情勢迫切,不容他稍緩須臾。

    “好個賤人!”

    嘴裏喝叱一聲,左手平指,自腕下打出了一支暗器“喪門釘”。

    “嘶!”一縷尖風,直襲向對方面門。

    嶽青綾妙手輕翻,以“如意金剛指”法,只一下已拿住了長釘之首。

    便在這一霎,黃臉瘦子已自右側面狼也似地躥了過來,隨着他欺近的身子,右手翻處,“嘩啦啦”一陣子金鐵交鳴聲裏,打出了一串金環。

    倒是件不常見的稀奇兵刃——

    “奪命九連環”。

    一連九隻碗口大小的如意鋼圈,環環相結,每一隻鋼環俱都分量不輕,四周圍打磨得極是鋒利,一經施展開來,點、挑、崩、砸、砍、掃、鎖、纏樣樣俱能,端的是一門極厲害的外門兵刃。

    眼下隨着黃臉漢子的出手,耳聽得一陣“嘩啦”刺耳聲響,銀光璀璨裏,大片光影,直向嶽青綾臉上落到。

    嶽青綾身子一擰,“嗖!”閃出四尺開外。

    黃臉人一招落空,緊跟着錯步,擰身,叱了聲:“着!”右臂揮處,九連環“錚”

    的一聲脆響,直指向兵青綾前胸。

    倒是沒有想到,來人這個黃臉瘦子如此難纏。

    嶽青綾有備在先,此行雖不曾帶有長劍,卻把一口尺半匕首,暗藏腰際,眼下正好有用。

    隨着她身勢的一個打轉,疾如旋風,“呼”的一聲,已來到了對方身邊。

    黃臉漢子乍驚之下,身子“霍”地向後一坐,右手挫處,掌中九連環“嘩啦”一聲脆響,一式“撥風盤打”,再一次向嶽青綾臉上猛落下來。

    卻是嶽青綾已不容他撒野,隨着右手的輕起,“當”一聲,已把猛落而下的一串鋼圈撥開一邊。

    黃臉漢子神色一變,驀地擰身就退。卻是慢了一步,隨着嶽青綾右手翻處,掌中匕首閃燦出一輪寒光,快到無以復加。

    “噗”正中黃臉漢子的右頸項下。

    刀出,血迸,“哧!”足足噴出來三四尺高下。

    隨着黃臉漢子身勢的一陣子打轉,撲通摔倒地上,九連環“嘩啦”出手飛落,便自再也爬不起來。

    細雨如絲,天色漸黑。

    一行枯柳,在斜風裏盡數變落,卻有雙燕子,打湖面上低飛抄過。

    好惆悵的惱人黃昏……

    午夜時分。

    濛濛細雨仍在繼續飄着,被風勢一掃,打在窗户紙上沙沙有聲,別有種説不出的淒涼味兒。

    在竹牀上翻了個身兒,可就是睡不着,正是日間青綾姑娘説的那一番話,才使得宮天保他心裏犯了猜疑,左不成,崔化這小子真的心存不良?把自己一行三人出賣了?

    再想想,這個崔化原本就是他們的人,值此窮途末路的當兒,難保不會改變了主意,不用説,若是就此能夠生擒了皇上朱允炆,不啻是大功一件,加宮進祿應是不在話下,這就促使崔化反覆無常,又向敵人靠攏了。

    撩開帳子,輕輕下了地。

    把一口緬刀圍向腰裏,宮天保往前面走了幾步,側耳向隔室聽聽,一點聲音也沒有。

    睡不着覺,尿憋得慌。拉開門,就在後面檣根兒上撒了一泡。

    遠遠瞅見斜對過朱先生與嶽姑娘住處房裏一片漆黑。顯然是俱已熟睡。

    寒風颼颼,不經意飄過來些小雨,灑落在宮天保脖了裏,由不住他為之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便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燕子也似地自左面抄起,一起而落,落在了李家正面屋椽上。

    “赫!”

    官天保心裏一驚,下意識裏一個快閃,藏身於牆腳根下。房上的那個人好大的膽子,高高聳立左右顧盼,一副茫無所見姿態。

    高高的個頭,一身油綢子緊身衣靠,天黑得緊,襯着沉沉的天,也只能略略看出此人一個輪廓。

    憑着這人一身穿着打扮,以及背後特殊式樣的一口長刀,宮天保立刻就認出,定是來自敵人一面的大內錦衣衞士。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由得宮夭保心裏大吃一驚,交睫的當兒,另一條人影,已由李家院牆上直躥而起,“呼”,掠上了屋脊。

    兩個人正是一路貨色,一經站足,互相打了個手式,便自站住不動。

    宮天保這才警覺到事態的嚴重,卻不知此番事發,屋子裏的青綾姑娘是否已有所警?

    心念方動,目光轉處,意外地卻發現了一個人,即是對面屋檐下,一個人手持燃着的火摺子,正自向天上晃動。

    火光閃爍,朦朧地照見着這人的一張長臉,嘿!卻是崔化。

    宮天保心裏一驚,陡然間怒由心起,待將向對方襲去,房上的兩個人已為崔化手上火光吸引,雙雙騰身而起,直襲向崔化掩身之處。

    這麼一來,宮天保反倒不便現身了。

    他把身子更向裏面收了一收,緊緊貼向牆壁,暗暗向對方窺伺,倒要看看他們意欲何為?

    崔化這時已熄了手上火光,黑暗裏看不甚清,似見三人圍在一起,細聲説些什麼。

    俄頃之間,後來的兩個人已自分開。

    宮天保心念一動,暗付着不好,看來此二人必將是意在皇上朱允炆,卻是如何是好?

    轉念再想,嶽青綾既然囑咐自己今夜謹慎小心,自然她本人已有萬全準備。

    這位姑娘的心思武功,屢有所見,大可不必為她擔心,倒是崔化這個小子,也太可惡,萬萬不能讓他就此逍遙。

    再想,崔化既已與對方勾結,必然是放不過自己,不如將計就計,先解決了這個東西再説。

    想着,勿匆抽身,退回屋裏。

    房子裏黑黝黝的,像黃豆大小的一點點光子,螢火蟲樣地亮着,能見度微乎其微。

    宮天保精神抖擻,預期着崔化接下來必將要向自己出手,不可不防。

    當下把牀上被攏了一攏,掩上蚊帳,黑暗裏即使走到牀前也看不清楚。

    仔細盤算了一陣,才選擇了個恰當的位置藏好。

    可真是被他料定了。

    即在他身子方才站定的一霎,一個朦朧的影子已由門前現身而出。

    由於先前已有所見,只一眼即已認出,正是崔化。

    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直接闖進了宮天保下榻的牀邊。

    雖然處身黑暗之間,宮天保卻能清楚地察覺着他臉上的猙獰表情,一口長長的彎刀,早已拿在手上,卻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只作觀察。

    官天保下意識裏握緊了手上的緬刀,這口百鍊柔鋼所打製的緬刀,在他內力灌注之下,早已怒伸筆直。

    即在這一霎,崔化已霍地躍起身子,一陣疾風也似地直襲向牀邊。

    隨着他前進的身勢,掌中彎刀“唰!”地直揮而出,隔着一層蚊帳,直向着牀上的“宮天保”力劈而下,“喀喳!”一聲爆響,整個牀身,在他長刀力劈之下,竟為之腰斬為二。

    不用説,牀上人亦為之一揮為二了?

    卻是事出意外!

    崔化刀勢方一落下,即已覺出了不妥,原來慣常於殺人的人,都能由兵刃的砍落人軀體察到一種特殊的感應,刀口砍在血肉之軀的人體與砍在其他東西上,自有不同的感覺。

    崔化驀有所驚,卻不能為他自己解救殺身之難,即在他刀勢落牀的一霎,猛可裏一縷尖風,由側面劈頭而下。

    這個位置早已經宮天保選擇妥當,藉着半面壁角的掩飾,簡直使崔化無所察覺。

    眼前刀風襲面,再抽身哪裏還來得及?

    刀風過處,耳聽得“嚓!”地一聲,直像是砍過了一個大冬瓜樣的利落,隨着宮天保刀勢落處,崔化半邊頭顱,瓜片兒也似地直落了下來,聲音都沒有出一聲,便自倒了下來。

    大片血腥氣味,充斥了整個房間,中人慾嘔,久久不散……

    斜風夾着細雨,吹在人臉上冷冷的那種感覺。

    宮天保殺了崔化,心裏真有説不出的舒服。這個人從一開始,他就覺着有些靠不住,只是皇上朱先生他的心地也太仁厚,以致種下了此刻的禍胎。設非是青綾姑娘的眼尖,夠仔細,説不定一行三人,此刻全都壞在他的手上。現在想想真是萬幸。

    在屋檐下向着斜對面瞄着,黑漆漆不見一些兒動靜,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怎麼會連點聲音也沒聽見?別是……

    一念之警,只嚇得宮天保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便自再也顧不得保持沉默,陡地冒雨躥身而出。

    朱先生和青綾姑娘就住在對面這幢新蓋的房子裏,內有正房三面,外帶堂屋、廚、廁,原是主人為兒子討媳婦所置的新房,現在卻成了朱先生賢伉儷的臨時行館。

    小小房舍,前後各有門扉一扇,沿着一道冬青樹過道可以直通主人內宅,此刻這道門卻是鎖着的,暫時與主人李家不生關係。

    宮天保身子一經穿近,越覺得整個房舍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心裏更不禁覺得希罕。

    瞧了瞧,一扇紗門像是沒有關妥,在夜風裏時開又掩,“吱呀”作聲……

    宮天保不禁又是一驚,腳下一個墊步,“嗖”地縱身而前,驀地拉開了門,嘿!

    一個人直挺挺地就站在門跟前。

    “啊!”

    宮天保一聲驚呼,手起刀落,一口緬刀“嗖”地直向着對方身上劈落下去。

    “噗!”地砍了個正着。

    卻是刀刃方自觸及對方肩身的一霎,這個人身子晃了一晃,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這可是怎麼回事?

    探手摸了一下,地上人肢體僵硬,敢情是早已死了。

    再看死者,高高的個頭兒,一身油綢子雨衣,不正是方才房上二人之一麼?卻是好生生的怎麼會忽然死了?且是死態怪異,直立不倒,像是為人點了身上的死穴一樣……

    這個突起的念頭,總算使得他為之茅塞頓開——卻是不容他再心存多想,另一個直立不動的人影,又自出現眼前。

    像是面前那個一樣。

    一隻手執着長刀,這個人腳下方自跨入門坎,一隻腳在裏一隻腳在外,便自這樣站着不動了。

    宮天保驀地一驚,卻是有了方才經驗,不再冒失,足下一點,揉身而進,左手前探,“噗”地向着對方肩上拍了一掌。

    這一掌力道雖是不大,對方這個人卻是承受不起,身子一軟,咕嚕,便倒了下來。

    不用説,和先前那個一樣,也叫人同樣地點了死穴,死啦!

    摸摸口鼻,全無出息,一點不錯,也死了。

    官大保摸着黑站起來,正不知是否該出聲呼叫,卻是對方先已向他出聲招呼:“是宮師傅麼?”

    聲音清脆,饒有餘韻,正是青綾姑娘的口音。

    話聲出口,一個高挑身影,陡地由屋角暗處現身而出,舉足輕靈,幽步窈窕地來到眼前。

    宮天保這才看清了。

    “姑娘你……”

    嶽青綾手指按唇“噓”了一聲,指指裏面房子:“先生還在睡覺!”又指指外面,隨即閃身而出。

    外面仍在下雨。

    二人貼檐站立。

    “姑娘料得不差,那個崔化果然是狼子野心,差一點便着了他的道兒!”

    “他呢?”

    “已被我解決了!”

    嶽青綾微微一怔,才自又點頭道:“也好……反正下面的路已不難摸索……”

    宮天保才自警惕道,敢情是自己下手太快了,理當是留着他的一條活命,聽憑姑娘發落才是。

    頓了一頓,他隨即問:“這兩個人?……”嶽青綾微微一笑,像是不值掛齒。

    她説:“大概可以放心,不會再有人來了,明天可以走了!”

    “走?”宮天保呆了一呆:“明天就走?去哪裏?”

    “龍州!”

    “龍……州?”

    怎麼也沒有想到,才由龍州九死一生地跑了出來,卻是拐了個彎兒,又踅回去,又是為了什麼?

    嶽青綾胸有成竹,只是沒有明説而已。

    都説是朝廷要對安南大舉出兵打仗了。

    瞧瞧眼前這個陣仗,果然也是不假。

    大街上滿是散兵遊勇。三五成羣,熙熙攘攘。茶樓灑肆,生意行號,全讓他們佔滿了。

    這類武人每每衣裝不整,街頭大呼小叫,打架生事屢見不鮮,這些人吃飯不給飯錢,喝酒不給酒錢,即使當街搶物,亦不算新鮮。軍紀散落到如此地步,真使人望之驚心,莫怪乎有心人要為之搖頭三嘆了。

    足足繞了一個時辰,天都快黑了,才在城南根下的“上國客苑”找着了一間房子。

    兵荒馬亂,百姓不寧,能找到這麼一個下腳的地方真正是不容易的了。

    到處都是人,軍不軍,民不民,誰還能顧得了誰?

    朱允炆、嶽青綾、宮天保,雖説是三個身份絕對可疑的人,只是眼前看來,見怪不怪,卻也稀鬆平常。

    坐了一天的馬車,骨頭都快散了,再加上沿途所見,每每令人傷感痛心,不用説朱允炆的心情壞極了,一進門就倒在椅子上,再也懶得走動。一切瑣事自有嶽青綾、宮天保二人打點。

    這麼些日子下來,早已習慣了,一切隨遇而安。

    還有什麼好挑剔的?總算是身上銀子不缺,有錢就好辦事,倒也不慮吃喝。

    晚餐可也並不寒磣。

    三個盤子四個碗,要湯有湯,要肉有肉,由於宮天保的再三打點,肯出銀子,掌櫃的只當是來了財神爺,焉能不刻意巴結?即使兵荒馬亂的此刻,什麼“人蔘燉雞”、“燴海蔘”照上不誤。

    朱允炆嚐了嚐,味道還真不錯,一時食慾大動。

    連日來,總以乾糧果腹,即使在李家也不敢過於招搖,哪有什麼好吃的?

    正因為如此,宮天保才特意打點,存心為朱允炆他老人家好好補上一補。

    在朱允炆、嶽姑娘再三堅持之下,宮天保不得不權宜時局勉強坐下來與皇上同桌共食。

    “這是什麼世界?”朱允炆喝了一口燙熱的桂花酒,大聲嘆息着道:“朱能這個混賬的東西,他統領的都是些什麼兵?這樣的兵還能打仗?朱棣那個逆皇,他知不知道?

    真是該殺,該死!”

    嶽青綾微微一笑,瞅着他緩緩説道:“這只是湊巧了被您見着了罷了,天高皇帝遠,其實誰當皇上都是一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憐的只是黎民百姓而已……”

    朱允炆呆了一呆,便自緩緩低下頭來。

    嶽青綾怕是引發了他的傷感,微笑着道:“您就別難過了,經過了此番劫難之後,先生您總算親眼看見了百姓的疾苦,還有那些當官的是怎麼騎在人民的頭上,以後您再復了國,可就知道怎麼當一個真正愛民的好皇上了!”

    朱允炆點點頭,甚是激動地道:“小綾,你這幾句話真正説出我心裏的感傷來了!”

    宮天保正要開口,嶽青綾忽然發覺了什麼,道:“有人來了!”

    果然一會兒,外面傳來腳步聲道:“宮老爺在麼!我們掌櫃的來了!”

    一聽説掌櫃的來了,宮天保忙自起身開門。

    卻見頭戴瓜皮小帽,矮個頭,紅紅酒糟鼻子的店主人,領着個小夥計,端着個大花瓷蓋碗,站在外面,見面抱拳一揖。

    “唷!宮爺,怠慢、怠慢,這是跟您送好菜來了!”

    一面説,揮着袖子,命令身邊的小夥計道:“上菜!”

    宮天保笑道:“還有菜?掌櫃的你太客氣了!”

    “哪兒話?”掌櫃的撇着一口純正的京腔:“您使銀子我跑腿呀,這是特為孝敬您的一道名菜!哈哈!”

    邊説邊自挽起了袖子,親自揭開了大瓷碗的蓋子,裏面黃澄澄濃濃的一大碗,上面還撒着菊花瓣兒,香噴噴的不知是什麼東西。

    本地名菜!掌櫃的笑眯眯着眼道:“三蛇燕窩羹!”

    在他的殷殷勸進之下,少不得每個人都吃了一大碗,確實味道不錯。

    原來桂省一地,最是盛產蛇類,舉凡草蛇、白花、響尾無不具備,本地人便以此巧施慧手,設置有極負盛名的蛇筵。

    宮天保刻意為朱允炆進補,這一道:“三蛇燕窩羹”算是搔到了癢處,既解了饞又進了補,真正一舉二得。

    “這位是?”

    客棧掌櫃的直向朱允炆、嶽青綾翻着小眼,一面抱拳見禮。

    “這是我們少東家,這位是嶽姑娘!”宮天保嘿嘿笑着:“兵荒馬亂啦……沒有法子!”

    原來他謊稱一行在安南經營珠寶生意,寶號“盛德福”,朱允炆為該號少東,嶽青綾是主人親眷,一行以此少逗,還要前往京師會親。

    掌櫃連説:“貴人、貴人……招待不周,招待不周——”看樣子極擅於奉承、巴結生意。

    “在下姓張,張五福。”掌櫃的拍着自己胸哺,大聲道:“少東要是看得起我,交個朋友,有什麼事只管吩咐,這龍州地面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沒有我不熟的,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朱允炆只略略點了一下頭。憑他身份,還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這樣放肆説話的,而且能夠與皇上説上話的人,多是人有人品、才有才品,居官則多為四品以上,像張五福這般口吻市井造型的還不曾見過。

    自然,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朱允炆已經算很能委屈將就了。

    宮天保笑道:“這就多謝了!我們在這裏也待不久,一二天就要離開!”

    張五福一怔:“這麼快?”

    “還説不準兒!”宮天保道:“還要看京裏下來人早晚了,早來就早走,晚來晚走!”

    “説的是,説的是。”

    一面説,張五福那一雙小眼,只管頻頻在朱允炆身上打量,卻也沒意到他隨身所攜帶的簡單箱籠,以及那個內盛貴重物什的嵌金黑漆箱子。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張五福説:“朝廷也好、安南也好,不管誰來誰往,咱們還是照樣做咱們的生意,哈哈……是不是?光説自己人好,你們可也看見了,朱大將軍的這些子兵,不比土匪、強盜更厲害!所以呀,這事情也難説!”

    宮天保嘆了一聲,説:“成國公想是年歲大了,照顧不過來,要不然怎麼會……”

    張五福道:“準是人一老可就不中用、糊塗了!”

    “他還不老。”

    一直低頭吃喝的朱允炆忽然冒出了這麼句話。抬起頭來,他冷冷地説:“今年不過三十來歲。”

    “啊!”張五福怔了一怔道:“少東家認識他老人家?”

    朱允炆冷冷一笑,正要説話。宮天保忙自插口道:“以前在京師,我們東家做過他老人家的生意……我倒是忘了!”

    “原來如此,”張五福眯着一雙小眼笑道:“聽説這位將軍,好色如命,身邊女人不少,在九里山住着,可享受啦!”

    説着説着,他的興頭兒上來,挽了挽袖子,待將坐下來加入吃喝,剛才跟着他上菜的那個小夥計,匆匆進來小聲地向他説了幾句。

    張五福一聽,忙自站起道:“官家查房?”

    各人俱都一驚,張五福才自拱手道:“失陪失陪,這我得去看看!”

    隨即帶着那個小夥計匆匆退下。

    宮夭保關上房門,回身道:“有人來查房,姑娘你看該如何是好?”

    嶽青綾不動聲色,冷冷一笑:“叫他們只管來吧,我們吃我們的!”

    朱允炆對嶽青綾一身武功,早已深具信心,聆聽之下,轉向宮天保道:“姑娘既這麼説,就錯不了,來來來,吃飯!”

    為了表示是一家子,宮天保也就不敢過分拘謹,應了一聲,過來坐下,繼續吃喝。

    嶽青綾已經吃飽,放下筷子説:“回頭他們來了我們先沉着氣,一切見機行事由我來對付他們,不要緊張。”

    她於是退入內室,找了一套十足女性的衣服換上,宮天保侍候着朱允炆吃完飯,剛剛收拾乾淨,門外已傳過來沉重的叩門聲音。

    有人大聲嚷着:“查房、查房,快開門!”

    宮天保其時也已換上了一件茶色交領長衣,多少掩了一些他的赳赳武夫氣質,朱允炆不用説,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是一副文質彬彬斯文樣子。

    其時,他偏坐一隅,正在慢慢地飲着手裏的茶。

    久經陣仗,早已養成了他的處變不驚,眼前小事一樁,更不必十分放在心上。

    緊接着房門開啓,連同店掌櫃的張五福在內,四個人走了進來。

    張五福走在前面,向着椅子上的朱允炆一哈腰道:“少東家,將軍府的人奉命查房來了!”

    朱允炆“啊!”了一聲,放下了茶碗。

    卻見來者三人。一個挺高挺高的瘦子,濃眉大眼,居中而立。這人穿着一身寶藍繡有金邊的交領長衣,頭扎網巾,白玉鬧腰。肋下挎有長刀一口,神態間甚是傲慢,像是一行三人之首。

    另外兩個各着黑色公門衣式,一人拿着厚厚一本布冊,一人卻帶着鎖鏈,身配戒刀,典型的公門捕快樣式。

    宮天保眼睛雪亮,一眼即看出三人中間的這個藍衣長身瘦子,正是來自朝廷大內的錦衣衞士。由他網巾上所插着的一枚三色雀翎判斷,應是一個小鎮的鎮撫。此類人物,在大內不過是個聽憑差遣的小小人物,卻是一出紫禁城,來到了外界地方,可就神氣活現、耀武揚威。

    卻見左面留有絡腮鬍子,身着黑色公門衣式的矮個子大聲叱道:“你們是哪裏來的?

    一共是幾個人,都出來、出來!”

    宮天保抱拳賠笑道:“一總三個人,老爺明察!”

    矮個子上下看了他一眼:“幹什麼的?”

    宮天保説:“這是敝號李少東家,這位是李家親戚嶽大姑娘——”

    “你呢?”矮個子大聲叱着:“你是幹什麼的?”

    “赫赫……”宮天保低聲笑着,一面欠下身子道:“在下姓劉……是在店裏幫忙,內外跑跑腿的……”

    黑衣矮個子再要説話,卻為中間的藍衣高瘦漢子伸手止住,前者躬身退後,模樣甚是恭敬。

    靜靜地走了過來,在朱允炆身前站住。

    雖只是這個小小動作,卻已把宮天保嚇了一跳,他的職責原是負責皇上安危,在任何情況之下,不許任何人接近朱允炆身邊一點。

    卻是嶽青綾的眼睛制止了他。

    藍衣人鋭利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朱允炆“盯”着。好一陣子才冷冷説道:“你是幹珠寶生意的?”

    宮天保忙道:“是是……”

    “沒有問你。”藍衣人繼而打量面當前的朱允炆:“要他自己説話。”

    朱允炆道:“不錯,是珠寶生意!”

    “都賣些什麼?”

    “多了,珍珠、翡翠、玉、瑪瑙、紅寶石、藍寶石……凡是值錢的都賣。”

    藍衣人哼了一聲,越加上下打量他道:“你姓什麼?”

    “姓李!”

    “今年多大了?”

    “你看呢!”朱允炆微微一笑:“快三十啦!”

    藍衣人忽地後退了一步,叱了聲:“候着!”

    一面説,卻由挽起來的寬沿大袖子裏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絹畫兒。

    抖開來,畫上的一個人,頭戴平頂天冠,身穿赭黃龍袍——竟是個位登九五的皇上。

    這番景象,落在宮天保眼裏,不由大為驚心,偷眼一看旁邊的嶽姑娘,卻是面現薄笑,絲毫也不顯慌張。

    嶽青綾緊鄰朱允炆右側而坐,以她身手,自是不會把眼前三個人看在眼裏。

    宮天保心裏有數兒,一旦動作起來,屋子裏的四個人,包括掌櫃的張五福在內,一個也不能放過,不用説,這裏也住不下去了。

    ——他轉過身子,特地在靠門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藍衣人看着看着那張長臉上,驀地罩起了一片陰霆,倏地睜圓了眼睛。

    “你,”用手一指朱允炆,大聲叱道:“把頭抬高了!”

    朱允炆微微一笑,果然把臉仰了起來。

    藍衣人兩相對照之下,忽然神色大變,“啊!”了一聲,後退一步道:“你不姓李,你到底是……誰?”

    “你説我到底是誰?”

    一面説時,朱允炆竟不再示弱,霍地站了起來。

    “你……你是朱……”

    藍衣人臉色猝然為之一變,手指着朱允炆,向着身邊二人大聲叱道:“給我拿下!”

    兩名黑衣公差雖是不解其中虛玄,卻知道事關重大,藍衣人既是這麼吩咐,自當照辦。

    聆聽之下,那個留有絡腮鬍子的矮個子,首先吆喝一聲,腳下一個墊步,嗖地縱身而前,右手抖處,“唰啦”,一聲脆響,一條鎖鏈直向着朱允炫當頭罩落下來。

    卻是這條鎖鏈不知怎地忽地向旁邊歪了一歪,卻到了嶽青綾的手上。

    各人只覺着眼前一花,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眼看着嶽青綾抓着鎖鏈的一隻右手,霍地抖了一抖,“嘩啦!”一聲,矮個頭的這名黑衣公差,已自全身直飛了起來,起勢如箭,大趴虎也似地直摔了出去,“碰”一聲,撞在了牆上,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矮子公差“吭”了一聲,登時倒地不起,昏死了過去。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嚇得呆了一呆。

    “反了!”藍衣人一聲怒叱,身子一個快閃,直向當前朱允炆身邊撲去。

    他似乎已經認定對方是誰了,自不肯輕易放過,隨着身子的閃進,右肩下沉——

    “金豹探掌”,一把直向着朱允炆當胸抓去。

    卻是嶽青綾的身子較他更快。恍惚間,衣袂飄飛,已擋在朱允炆身前。

    藍衣人這一掌倒像是向她發出來的,緊要關頭,嶽青綾的左手二指,竟向他探出的這隻手上關尺要穴上拿去。

    出手之快,認穴之準,有如電光石火。

    藍衣人卻也不是好相與,隨着他的手勢一勾,整個身子“唰!”地一個疾轉,閃出了三尺以外。

    “好啊!你敢抗拒大內皇差?!”藍衣人怒聲叱道:“張萬有給我拿下!”

    手抱花名布冊的黑衣官差,一聲答應,張惶着反手抽刀,一口腰刀才抽出了一半,猛可裏卻為身後的宮天保落下的一雙大手,壓住了肩頭。

    黑衣差人一掙不脱,只覺得肩上一陣子奇痛徹骨,一雙肩骨,已為對方生生握碎。

    緊接着宮天保反手一掌,已擊中在他頭頂天靈蓋骨上。這一掌力道極猛,宮天保由於自幼練有外家橫練功夫,鐵沙掌足有八成的功力,這一次卻是用在了眼前這個黑衣差人身上,掌力撤處,後者“啊呀!”一聲,只覺着頭頂一聲鳴雷,登時橫屍就地。

    事發倉猝,一霎萬變。

    觸目驚心之餘,藍衣人早把身側長刀執在手裏,腳尖點動,隨着他奇快的進身之勢,一劍直取當心,直向嶽青綾心窩上扎來。

    這口劍出勢極快,璨若銀蛇,卻是才自遞出一半,即為嶽青綾飛出的一隻右腳,踢中在手腕之上。

    “當!”

    長刀出手,劃出了一道醒目銀光,“咯!”一聲,釘在了牆板之上。

    藍衣人“嘿!”一聲,兩隻手施了個伏虎式,待將向嶽青綾身上抓去,只覺眼前一花,已為對方姑娘急抽出的長劍,刺中面門。

    上乘劍法中有所謂點天心説,即是如此。

    藍衣人但覺着眉心一驚,已為嶽青綾掄出的長劍,點中眉心要穴,隨着劍氣的一衝透體冰寒裏,已為之全身真氣渙散,隨即一命嗚呼,即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這番景象,直把在場目睹的張五福嚇了個魂飛魄散。“啊唷……”嘴裏一連串的怪叫着,實地扭頭就跑。

    “站住……”

    嶽青綾在背後一聲清叱。

    張五福聞聲而立,抖顫顫地轉過身子來,全身一個勁兒的只是哆嗦……

    “姑……娘……饒命……”那樣子簡直要跪了下來,再也不復先時之快意瀟灑。

    嶽青綾看着他微微點頭道:“我們無冤無仇,我自然不會下手殺手,只是讓你老實地睡上一覺,明天這個時候,大概也就醒了!”

    “睡……覺?”

    張五福一時如墜五里霧中,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覺着眼前人影一閃,彷彿是對方姑娘已襲身面前,猛可裏身上一涼,打了個哆嗦,但覺着身上一軟,説不出的一種怠倦感覺,便自軟綿綿地倒了下來,睡着了。

    一剎那之間,四個人全數擺平,妙在足不出户,寸草不驚。

    朱允炆這才由位子上站起來,無可奈何地苦笑着説:“我們又要走了?”相視一笑,俱在不言中。

    雖説是鋪陳着厚厚的棉褥,總覺着背下面高低不平,頂得慌,夜睡不寧。

    翻了個身子,朱允炆迷迷糊糊坐了起來。

    眼前燈光昏暗,朦朦朧朧,草舍裏瞧不見個人影兒,倒把他嚇了一跳,再看身邊嶽姑娘的一份被褥好好鋪陳,卻是不見她的人影兒。一驚之下,朱允炆不由得嚇一跳。柴門開啓,宮天保霍地閃了進來。

    “陛下醒了?”披着件老襖,胳臂肘子下夾着口刀,宮天保那樣子像是在外面站更。

    倒使得朱允炆為之一怔。

    “你這是……嶽姑娘呢?”

    “大姑娘有事出去一趟,囑咐我好好侍候着,説是天明以前就能回來……”

    “噢!”

    寒嗖嗖的怪冷得慌,朱允炆起身來披上件衣裳。宮天保忙趕上來侍候着。

    卻聽一陣子隱約的狗叫之聲,隔着一片湖水傳了過來,附近鴨寮裏羣鴨略有騷動……

    宮天保側耳一聽説:“敢是大姑娘回來啦?”

    話聲未已,柴門開處,嶽青綾窈窕的影子已閃了進來——朱允炆、宮天保俱不禁為之嚇了一跳。

    大姑娘青帕扎頭,一身緊身衣靠。背後長劍,明晃耀眼,卻是手上提着個笨重布袋,裏面不知裝着什麼。

    “先生,我給您帶個禮物來了!”

    話聲出口,霍地擲出手上布袋,噗!地落在了身前地上。

    袋子裏“咯!”了一聲,略有異動,竟是個活人?

    “啊……是個人!”

    “不錯!”嶽青綾身子一閃,已到了布袋跟前,用力扯開了布袋封口:“您瞧瞧是誰吧?”

    布袋裏癱着個人,一身白綾子中衣,白皙、瘦削、亂髮披面,形容極是憔悴,卻象是吸了煙袋油子樣的一個勁地抖動不已。

    宮天保趕上去一把抓起了他的頭髮,一盞燈直照着他的臉,幾經辨認之下,朱允炆才恍惚地看清了。

    “你……是朱能?”

    不是他,還能是誰?

    成國公——如今的“徵夷大將軍”,統兵數十萬,坐鎮龍州,不期然今夜神不知、鬼不覺地竟落在了一個姑娘的手裏。

    “説話!”宮天保大聲喝叱一聲,手上用力一扳,耳聽着大將軍嘴裏“吭”了一聲,便自不再抖動。

    嶽青綾趕上去看了看,探手試試他的口鼻,氣餒地嘆了一聲“死了!”

    一條口涎順着他的口角直淌了下來。

    他果真是死了,今年他才三十七歲。

    這番措施倒把朱允炆嚇糊塗了。

    宮天保恨恨地説了聲:“便宜這個傢伙了!”重重地放下了死者的頭,閃身躍開一旁。

    “大姑娘原來去大將軍府了?”

    嶽青綾緩緩點了一下頭,卻是輕輕一嘆,轉向朱允炆道:“我也去了慶春坊……”

    “慶春坊?……”朱允炆呆了一呆。

    “為爺您去找那個甜甜姑娘呀!”

    “你……”朱允炆不由得臉上一熱。

    “只可惜……她命不好……聽説是落在衙門手裏,被折磨死了……”

    朱允炆“啊!”了一聲,便自低頭不語。呆了一呆,竟自落下淚來。

    嶽青綾微微一笑,緩緩走到了他身邊,輕輕撫着他的背:“打起點精神來,皇上,您是一國之主,前面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

    朱允炆恍惚地應了一聲,站起來連連點着頭:“你説得好……説得好……咱們這就要走了?”

    嶽青綾微微點了一下頭,指着窗户説:“瞧!天不是亮了麼?”

    天真的要亮了。卻是此去重慶,前路迢迢,還有好長好長的一大段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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