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聲未已,崔化早已大聲哀慟起來。
“姑娘,千户爺……崔化該死……如今都想明白了……”
嶽青綾翻着眼皮道:“你明白什麼?”
“小人不是人……我該死!”崔化一面痛泣,磕頭如搗蒜:“今天聽了萬歲爺的話,才知道小人……錯了,姑娘……請你行行好,轉請皇上讓小人跟着將功贖罪吧!”
“將功贖罪?”宮天保大聲道:“你還能有什麼功好立?”
“千户爺!”崔化大聲喘息道:“這裏來去的路,我都熟,外面的卡子我都清楚……
崔化也能吃苦,這點傷算不了什麼,就讓小人服侍皇上吧!”
聽他這麼一説,宮天保與嶽青綾對看一眼,俱都無話可説,一齊向着朱允炆望去。
“皇上、皇上……您老人家就可憐可憐小人,收留了小人吧!”
一面説,崔化只是頻頻地磕頭。
“你老人家要是不收留小人,小人便一頭撞死在這裏不活了!”
這麼大個子的人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倒還是真傷心,看看這個人,倒也不是做作,很像是有幾分血性。
想想自己身邊各人,俱都是星散死別,除了嶽姑娘之外,便只是一個宮天保了,難得這個崔化有心歸順,加上他對敵情的瞭解,如能誠心投效,正是求之不得,堪為大用。
朱允炆這麼一想,心裏便已活動,轉向嶽青綾道:“姑娘之意如何?”
嶽青綾道:“還是先生做主吧!”
“好吧!”朱允炆隨即點頭説:“你就跟着我吧!”
崔化大喜過望,磕了個頭,大聲道:“謝萬歲!”又向着嶽、宮各自抱拳一揖,才自站起來。
宮天保哈哈一笑説:“崔頭兒,聖上雖是收留了你,可是將功折罪往下就瞧你的了,不要説了大話不能兑現,可就不好意思!”
崔化道:“大人放心,這裏出山的路,我最是清楚,就是外面的十七個卡子,我也瞭如指掌!”
“出山的路不勞費事。”嶽青綾笑道:“倒是那些卡子,那時候要靠你一一指出。”
崔化答道:“這沒問題,那時候看小人的就是了!”
説着,挺胸凸腹,不意觸及傷疼,痛得“吭”了一聲,立時又彎下腰來。
宮天保“哼”了一聲:“要不要緊,夥計?還是先看看閣下你自己的傷吧!”
崔化拄着根棍子,一隻手打着燈籠走在最前面。
宮天保揹着朱允炆居中,後者由於是臉朝外正好與殿後的嶽青綾臉對臉地點了盤兒。
一行四人緩緩前進。
就着時滅又明,若有若無的昏黃燈寵,打量着面前嶽姑娘的神采,朱允炆竟自看得有些發呆,樣子傻乎乎的,惹人發笑。
有幾次四隻眼睛對着看,嶽青綾總是趕忙把眼睛轉開,偏偏是這個年輕的皇帝,就有那個興頭兒,不時地多情一笑,他可真是童心未泯,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這個心情?
真教人對他是沒法子!
腳下軟軟的樹葉,長長的那種針葉,不知積存了多少年了,人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樣的輕飄,老像是着不得力的樣子。
走着走着,崔化停下了腳步,掏出一張地圖,在燈籠下面仔細摸索。
嶽青綾説:“怎樣啦?”剛要就過去,即為朱允炆抓住了她的手。
“你……”嶽青綾掙了一下沒有掙開,直臊得耳根子發紅。
“你……這個人……”
話才出口,立刻想到對方皇上的身份,忙即住口,顧忌地向他看着——所幸他不曾在意,只是把那一隻握着的手,寶貝也似地貼着臉兒,香了又香,親了又親,就是捨不得拿開來。
“唉……您……您呀……”
真教人沒有法子。
嶽青綾半笑又嗔地指指宮天保的背,狠狠地點了幾下,張嘴無聲地告訴他説,人……
人哪!
偏偏是皇上眼睛也看不見:就只見她一個人兒。硬是不肯把抓着她的那隻手鬆下。
打量着他那般痴情、饞貓也似的樣兒,嶽青綾可真是又笑又氣,又能怎麼樣呢?幾番邂逅,温存之後,總算認清楚了他,天生的那種多情種子,離了個“情”字活不了的那種人,你能對他又怎麼樣呢?
“姑娘……您瞧瞧這條路對吧?”崔化頭埋在地圖裏,有點迷糊了。
“啊——”
嶽青綾用力往回一奪手,差一點把藤座上的皇上給拉了下來,趕忙又扶着他,臉上臊得發慌……
“讓我瞧瞧……”
四下瞧了一眼,嶽青綾把嘴湊近到朱允炆耳邊上:“別這樣……你乖!再不聽話,我可就不理你了!”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自會説出像是哄小弟弟的話來——妙在皇上還真的就是吃她這一套,臉上帶着一抹子笑,朱允炆這才鬆開了她的手。
嶽青綾可真是“皇恩大赦”樣地才得鬆了口氣,臉上訕訕地來到前面“怎麼回事兒?……”
“姑娘……您瞧瞧是不是這個方向?”崔化四面打量着:“我可真有些糊塗了。”
嶽青綾四下望望,點頭説:“沒錯兒,這是紫金坡,再走走就出林子了。”
“這就對了……”崔化笑道:“您這麼一説,我就知道了,我記得前面有很多花。”
説到花,各人鼻端立刻就嗅到了陣陣花香,沉悶的空氣頓時為之一鬆。
自此而向外觀望,已可見月光的滲淡以及繁星所點綴的穹空。
嶽青綾點點頭説:“把火熄了吧!”
崔化隨即把燃着的火把熄滅,卻在這裏,耳聽着弓弦一響,一支箭弩,直向着崔化前心射來。
射箭人顯然藉助於先時的火光,取勢極準,即在火光方自熄滅的一霎,嗖然作聲時,已至眼前。
崔化一驚之下,由不住“啊!”地叫了一聲,只以為這一箭鬼使神差,快到了極點,簡直不容閃躲,自忖着必死無疑。
卻是不知他身邊的大姑娘眼明手快,玉手輕翻,“嗖!”地一把,已把這枚箭矢握在手裏。
緊跟着她嬌軀微拱,嗖的一聲,已縱了出去。
嶽青綾以“燕子掠波”的輕功身法,一連三個起落,已撲向眼前。
這裏接近林外,已不似先前之一片黝黑,襯着斜空裏的一天墾月,雙方身形已依稀可辨。
嶽青綾身子一經落下,長草叢裏倏地冒出來一條人影,錦衣高冠,正是大內錦衣衞士的典型寫照。
想是嶽青綾來得太快,這人一支長弓還在手上,竟然不及收起,當下“嘿!”了一聲,隨着進身之勢,以弓為劍,直向嶽青綾當心猛刺過來。
嶽青綾自是不把對方看在眼裏,左手輕翻,一下子已拿住了長弓之端。
那人用力一扯,“嘣!”的一聲,竟自把弓弦扯斷。一截弓背仍自在對方手上。這才知道不是好相與,嘴裏喝叱一聲,張手鬆弓,緊跟着騰身而起,直向着眼前一棵大樹上落身下來。
卻是嶽青綾早已防着他的有此一手,一聲清叱,手上那一截竹胎長弓,權作飛矛施展,陡地脱手而出,直循着對方騰起的身子飛刺過來。
出手既快又準,“噗哧!”正中對方前心要害。
那人“啊!”了一聲,身子一弓,一個咕嚕,直由空中直翻了下來,在地上幾個打滾便自不動。
崔化、宮天保等一行俱都來到。
嶽青綾向着崔化冷冷道:“這個人你一定認識,去看看是誰?”
崔化趨上去辨認了一會,由身上摸出了千里火亮着了再看,才自道:“啊,是他?!”
宮天保説:“是誰?”
“劉元慶,嘿!這傢伙也來了!”
這時站起來,收起了千里火。崔化道:“他是跟着井千户身邊的,他怎麼也來了?”
井千户即是井鐵昆,與方蛟齊名,是為對方陣營裏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各人自是心裏有數,而且,嶽天錫亦曾説起,李長庭便是在他獨門暗器“鐵蝙蝠”之下,喪失性命,是以崔化眼前一經提起,無不心裏一驚,直似有切膚之痛。
宮大保冷笑道:“這麼説,姓井的很可能也來了!”
嶽青綾點點頭説:“即使他本人沒有來,他手下的人一定奉令在林外有所部署……
看起來,一出樹林就免不了與他們接觸……”
崔化怔了一怔説:“等等!”一個人捧着腦袋,蹲在地上,想了好一陣子,才自站起來。
“我知道了!”
嶽青綾一笑:“知道什麼了?”
崔化站起來,左右打量了一眼,聲音放低了説:“井鐵昆有一個‘九子陣’,很是厲害,這一次上山,由於是方蛟主使,他無能施展,現在輪着他當家,保不住便會施展出來!”
宮天保點頭説:“有理!”
崔化道:“我雖然摸不透他這個九子陣奧妙在哪裏,但是卻知道一個大概佈置的圖形……”
嶽青綾高興地道:“這樣就好了,你大概地畫一下,給我看看!”
於是崔化蹲下來,亮起了千里火。
即見他拿起來一根樹枝,想想畫畫,遲疑地説道:“前三、後三、中三點……要把敵人連環穿!”
宮天保哪裏省得,直是翻着白眼,嶽青綾卻是心裏明白,頻頻點頭,表示知道。
崔化卻只畫了五個圈子,便畫不下去。
嶽青綾接過樹枝,一氣兒又加了四個圈子,轉向崔化道:“是這樣不是?”
“咦?”崔化為之一呆,大力驚奇道:“姑娘您怎麼會知道?”
嶽青綾一笑説:“天下武學,殊途同歸,愈是到了高乘境地,路子愈窄,你剛才一説九子陣,我便心裏有了見地……這麼看來,這個姓井的,必是出身‘長白’一門的黑道人物了?”
“對對對……”崔化越加欽佩地道:“他早年的綽號就叫‘長白梟’。”
“這我就知道了!”
朱允炆忍不住插口道:“你知道什麼了?”
嶽青綾瞟着他抿嘴一笑:“您也想知道嗎?説了您也不明白的……”
朱允炆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好傻,好滿意的樣子,他如今什麼都沒有了,由堂堂偌大的一國之君,淪落到如今孤伶伶的一個人,往日的富貴更不用説,如今連一己的身家性命,都難以自保,一切都完了,還能有什麼好自恃的?
卻是那一腔赤子之心,追求完美的愛心,一直都盤踞着他,在他心裏始終也不曾離開過。因而,即使在過去四年那些逃命的日子,那些寒冷的冬天,四周的環境,儘管是無比的險惡,他卻依然能獨自尋覓到一份屬於自己的快樂!
便像是這一霎,看着他所喜愛的嶽姑娘那麼美俊地站在身邊,正在為保護自己而盡力,“最難消受美人恩”,只是對方的這一份心意,也就夠自己消受陶醉老半天的了。
嶽青綾轉向宮天保道:“這個九子陣其實應稱‘九子一母陣’,微妙之處在於九九殺着,宮師傅對於一般的陣勢可有經驗?”
宮天保尷尬地笑笑,搖搖頭説:“這個……過去也只是習過三才陣、九宮圖之類……
別的可就不通了!”嶽青綾笑説:“這就夠了,只要有九宮圖的基礎就夠了!”
崔化説:“我也學過九宮!”
“這就更好了!”
嶽青綾道:“九子陣其實便是由九宮圖演變而來,當中的‘逢九必殺’應是不會變的……我想最厲害的應該是隱藏在暗中的主要人物,也就是‘九子一母’其中的那個‘母’。這個角色,毫無疑問地應該是由那個姓井的來扮演了。”
崔化點頭道:“姑娘猜得不錯,當初練習陣法的時候,每一次都是由井鐵昆親自傳授,而且非常隱秘……據説,練習的時候,都由他暗中由笛音來控制,姑娘可知道又是什麼原因?”
嶽青綾説:“這樣我就更清楚了……我想我們能夠獲勝,破了他們的這個陣勢!”
宮天保喜道:“姑娘您有把握?”
嶽青綾微微一笑:“到時候再看吧!”
朱允炷忽然插口道:“太好了,小綾,你要記住,千萬不能放走了那個井鐵昆!”
“我知道!”嶽青綾忽然一呆,發覺到他竟然改了對自己的稱呼,叫自己是“小綾”,一時甚是意外,羞澀澀地向他看了一眼。
她當然知道朱允炷恨惡井鐵昆的原因,那是因為他殺死了李長庭,後者一直是皇上身邊最稱得力親近的人。
嶽青綾暗暗記住了這個心願,即是將盡一切可能,抓住這個井鐵昆,好為李長庭報仇,並且要朱允炆親自來處置他。
宮天保暗暗道:“那麼……眼前我們應該怎麼走呢?”
嶽青綾説:“別慌!我也正在想這件事……”
她於是説:“我們現在就出去,我當第一,你們兩個緊挨在我身後左右……如果我所料不差,對方的九子陣,就埋伏在林外不遠,而且在我們一步踏出之始,很快的就會遭遇到——”
接着她很有把握的樣子説:“你們不要驚慌,我會對付他們,最重要的是,無論怎麼樣,你們兩個人都要緊緊跟着我身後左右,不要離開!還有……”
她轉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從現在起,由我來揹着先生吧!”
宮天保應了一聲,立刻解開套結,鬆下了背上的藤質便椅。
朱允炆臉色微窘道:“我還是自己走吧,這麼大個人哪能老讓人家揹着?”
“算了吧……您還是讓人家放點心吧!”
説時嶽青綾已把那個輕便的藤椅繫好背後,蹲下身子來讓朱允炆坐好。
一切就緒,只待上路行動。
嶽青綾再向宮、崔二人吩咐道:“你們要是萬一走散,或是跟不上我,只要記住他們陣法的關鍵處是‘逢九即殺’,避開了殺着也就好了!我會隨時注意你們的行動,與你們取得聯繫!”
宮天保道:“放心吧姑娘!錯不了!”看了崔化一眼道:“怎麼樣兄弟?行不行?”
“不礙事。”
經過了一番活動之後,崔化身上氣血已大肆通暢,眼前到了性命相關時刻,自得打起精神應付。
他的長兵刃雖已遺失,卻有兩口尺許來長的匕首繃在小腿肚上,拔出來精光亂燦。
宮天保的兵刃是一口緬刀,平素束在腰上,權作腰帶,並不起眼,施用時可以隨時出手,甚是方便利落。
一行四人,即在嶽青綾帶頭之下,向林外步出。
果然正如嶽青綾之所料。
驚險的場面,自步出叢林之始,立刻便有所遭遇。
先是當前亂石叢中,有人怪嘯一聲,弓弦響處射出了一排箭矢,夾帶着極其刺耳的三縷風聲,看來極其犀利,電掣而至。
嶽青綾立時停住了腳步。
當前來矢,看似一條直線,要到眼前的一霎,忽地有了變化,陡地變成了三角箭式,如是,嶽、宮、崔三人皆都在照顧之中。
嶽青綾早已胸有成竹。
迎着對方的箭矢,長劍微振,發一陣響,已把來犯的三枝響箭全數打落地上。
嶽青綾對這陣勢,早已瞭然胸中,這一排響箭更加證實了她的臆測不假。
即在對方三枝箭矢被擊落地的一瞬,嶽青綾身子霍地向左面一個快轉。
身後的宮、崔二人自是全神貫注,見狀毫不遲疑,即行快速跟進。
果然,嶽青綾所料不差。
即在她三人足下方自轉動的一霎,三條人影霍地由暗中閃現而出,但是由於嶽青綾等三人識破先機,先已避開了正面,使得來犯的三人,倉猝之間,大感驚異。
其中一人喝了一聲:“變!”
喝聲方起,三個人就地一轉,有似旋風一陣,已自拔身而起,一起即落,隨着各人手裏的殘月雲刀,揮灑出匹練般的刺目銀光,直向着嶽青綾等三人當頭罩落。
即使這樣,依然不能得逞。
嶽青綾清叱聲裏,長劍驀地向空撩起,這一劍取勢極妙,在一個拖長了的“乙”字劍形裏,耳聽得一陣叮噹聲響,已擋住了空中三人的來勢。
緊接着她手裏的長劍,在一個急發的劍勢裏,一連劈出了三劍,分別取向來者三人。
耳聽得敵人一面,叱了聲:“退!”
人影閃動着,連帶着兵刃的交錯聲響,三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
一片衣袂影裏,三個人鬼樣地分向三方消逝——卻是嶽青綾身子何等巧妙,隨着她腳下的一個搶步,有似疾風一陣,已搶先踏在了九九殺數的一個死門。
其勢之快,出人意料。
作為對方三個陣勢之首的那人,眼見如此,大吃一驚,張慌裏揮刀以迎,卻是慢了一步,即為嶽青綾反手一劍,正中前胸。
這人驚呼半聲,直挺挺地倒了下來,頓時一命嗚呼。
下餘二人眼見如此,不啻嚇了個飛魂喪膽,各取逃式,鬼魂也似地向兩側消逝而去。
這番陣仗,來去極快,只在一發之即。
按常理論,嶽青綾一面理當趁勝急追,殺對方二人於亡命之際,才是正理。嶽青綾卻別有所見,不此之圖,一劍得勢,抱劍而立,不再移動。
果然,敵人一陣由於陣勢的已然發動,勢將不能中途而止。
黑夜裏,響起了一聲刺耳笛音即在左前側三丈內外,驀地拔出了一條身影,襯着來人背後的一紙紅燈,鬼影子樣的輕飄,落身於一方石屏之巔。
尖瘦尖瘦的一張長臉,襯着前面額頭齊眉的一片短髮,這個人個頭兒極高,聳肩拱背,垂着一雙長手,形象至為怪異。
無須過問,嶽青綾已能猜出他是誰來。
井鐵昆!
站立在石屏之巔,拱肩垂臂,襯着他凹凸崢嶸的臉上五官,那個樣子簡直像是一個猩猩,也許是一頭人猿更比較恰當些。
一身紅色緞子長衣,腰繫紅絛,胸前十字盤結,背上揹着長劍一口,紅燈一盞,另有一個噴筒樣的東西,兩肋卻也不曾空着,左面豹皮中鼓膨膨裝滿了東西,右面吊着一對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飛錘,這樣的一身沉重裝備,設非是像他這般高大身材,常人萬萬不能。
雖然如此,再看他落下的身子,竟然如此輕飄,因而也就可以猜知他輕功該是何等傑出了。
眼下隨着他落下的身子,發出了極是刺耳的一陣子怪笑,全身上下原已夠紅,再吃背後紅燈一照,簡直就像是燃燒了一團火焰般的醒目,這個人更像是年畫上的火神,或是鍾馗一樣的可怖猙獰。
“丫頭……”怒嘯一聲,這個人用手上竹笛,向着嶽青綾直指説:“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抗拒欽命,殺官拒捕,看來是活得不耐煩了!”
嶽青綾既已測知對方陣勢微妙,自忖應付裕如,心裏也就不再慌張。
聆聽之下,抖擻精神,從容道:“姓井的,你少來這一套,什麼欽命不欽命,真正的皇帝在我背上揹着呢,誰還怕你們不成?有什麼伎倆只管施展出來,看看又能把我怎麼樣?”
紅燈漢子登時一愣,眉剔目張道:“你……認識我?”
嶽青綾冷笑道:“誰認識你這個無恥勢利的小人?方蛟都已經死了,你又能作什麼怪?不相信你就試試,看看到底是誰怕誰?”
井鐵昆又是一愣,桀桀怪笑了兩聲,只看他這副外貌,尤其是深更半夜裏的忽然出現,簡直是妖魔鬼怪一樣地嚇人。
“好丫頭,你的口氣不小!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麼逃過爺爺的手掌心去?”
説到這裏,雙肩頓張,“呼!”的一聲,已自躍出了一丈七八,落在了另一塊大石頭上。
“且慢!”一霎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手裏的銀笛向着嶽青綾指道:“丫頭,咱們先取個商量,把你背上的人放下來,我們既往不咎,一了百了,要是執迷不悟,嘿嘿……
等到爺爺我陣勢一經發動,你們這幾個人再想活命可是難比登天!”
嶽青綾目光轉處,已看見兩條極快身影,自井鐵昆背後兩側,向左右移動而開,設非是注意觀看,簡直是無能發現。
她心裏已是有數,看來在井鐵昆一聲令下時,敵人將自左右雙方,同時襲進,在對方此一“九子陣”內,這一手叫“雁擺雙翅”,趁虛而入,猝然而發,自有其凌厲氣勢,萬萬不可等閒視之。
嶽青綾胸有成竹,一面略運真氣,使之灌注劍身,隨即向着對方寒着一張素臉説:
“井鐵昆,有什麼本事你就儘管施展吧,何必多説?你也知道這是枉費唾沫,何必呢?”
井鐵昆怪笑一聲:“好個丫頭!”
隨着他手上竹笛指處,耳聽得“咔!”的一聲,一隻雪亮銀籤,箭矢也似的自笛中射出。
出勢極快,一閃而至。
嶽青綾眼明手快,長劍倏起,凌空一劈。
“叮!”
脆響聲中,那一枚細長銀籤,直如磁石引針一般,已被緊緊吸附在劍身之上。
這番動作,在井鐵昆來説,自有特別涵意,倒不是真的便以為能用以制勝。
果然,即在他暗器方一射出的同時,“呼”大片疾風襲處,空中人影閃動,左右雙方黑暗裏,驀地閃現出一雙人影。
顯然是此番陣勢已然發動——
那閃現出來的兩個人影,猝然間幻化成無數條人身,揮出的刀光,更像是千百把鋼刀,形成左右兩面刀海,直向着現場各人身上齊落下來。
宮天保、崔化哪裏見過這等陣勢?雖然心知有嶽青綾在頭前押陣,也明知這般形象,多屬虛幻,卻是在千刀逼體的一霎,實難把持鎮定,一時只嚇得臉上失色,崔化更不禁“啊呀!”大叫出聲。
叫聲未已,嶽青綾已揮出了長劍。
果然先者,在對方人影初現的一霎,她已心裏有數,設計出對第二人腳下踩踏的宮門位數,此刻更不怠慢,腳下一連搶上三步,驀地踏上一個位數。
如此一來,便不啻搶了先機。
站立在高高石上的井鐵昆乍見及此,大吃了一驚,卻已是召之不及。
眼看着嶽青綾長劍撩處,天空中驀地迸現出兩點銀星,左右齊出,一發而收。
隨着她劍勢的吞吐,空中慘叫連聲,砰砰聲響裏,相繼跌下了兩個人來。
觀諸嶽青綾眼前出劍,無疑眼明手快,出劍極準,且是恰到好處,空中二人,各自被刺中咽喉要害,自是一劍斃命,頓時了賬。
燈光影裏,先時的一天人影,滿空刀光,頓時煙消雲散,蕩然無存,觀諸於眼前的,卻是跌落倒斃眼前的一雙屍身。
由於劍出極準,且是傷在二人咽喉,自是一劍斃命,霎息間血流遍地,死狀極慘。
嶽青綾出劍制勝,身勢絕不猶豫,纖腰再擰,已向左側方飛身騰起。
她深精陣勢,飛身落處,正是全陣樞紐所在,身後二人眼看她劍出制勝,不由士氣大旺,一時各自躍起,緊循其後。
三個人影,品字形向前一落,只覺得眼前一亮,氣勢頓為之大有不同。
卻只見那一面井鐵昆長嘯一聲,身後紅燈晃動,划起了一脈紅光,長橋卧波般,已飛身出兩丈開外。
旗開不利,連損了三員大將。
須知這個“九子”陣勢,每個人都有一定陣腳,重要性卻又是子子相連,結結叩環,一經發動,可收連環接手之妙!
卻是眼前一連折損三人,不啻大大削弱了此一陣勢的威力,更顯現了此一面的空虛。
身當陣門,總樞全局的井鐵昆,焉能不為之驚嚇欲絕?
眼下紅光劃過,隨着他身子的猝落,耳聽着他淒厲的一聲長笑,左手大袖揮處,驀地發出了兩枚他仗以成名的暗器鐵蝙蝠。
也正是這種暗器,使得李長庭傷重致死。
嶽青綾顯然還是第一次領教,卻是父親嶽天錫不只一次告誡過它的厲害,也因此對它也就有了特別的認識。
耳聽得天空傳過來兩股極是刺耳的哨音,淡藍的星月光華里,驀地現出了兩道孤光,雙雙取向嶽青綾兩側直飛而來。
嶽青綾身子直立不移,哨音尖嘯裏,兩道弧形光已雙雙擦着她的身邊飛了過去。
卻是其中之一,忽地就空一轉,“劈啪!”一響,鐵翅拍空裏,捷似電閃星馳般,反向她臉上襲來。
“嗆!”一聲脆響。
即由嶽青綾反手一劍,撩了個正着。
這一劍亦稱絕劍,正因為嶽青綾由父親嘴裏,悉知這門暗器特性,才致有眼前的沉着應戰。
眼前反手一劍,施展得亦稱絕妙。
火星四濺裏,返攻鐵蝙蝠的一隻右翅,隨為之當場劈落,“當!”一聲射向地面。
其時,另一隻暗器鐵蝙蝠,在一陣疾烈的“劈啪”展翅聲中,也已來到,唏哩!一個打轉,直向嶽青綾後背襲來。
宮天保眼見如此,生恐害及朱允炆,不容嶽青綾反身施展,陡地舉刀便磕。
他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口韌性極強的緬刀,刀勢乍吐,“叮!”一聲,已把這枚鐵蝙蝠磕開一邊。
驀地,嶽青綾叫了聲:“小心!”
叱聲未已,這枚看似已為磕開的暗器霍地已轉身而回,其勢之快,出人想象。
宮天保方慶一刀得中,卻不知對方暗器如此詭異莫測,眼前銀光乍閃,似聽得那物件“劈啪!”振翅聲響,簡直來不及看清怎麼回事兒,只覺着肩窩上一陣奇疼,已為那物件打了個正着。
“啊喲!”
宮大保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坐倒了下來。
急切之間,卻為嶽青綾一把抓住了手腕,叱了聲:“快走!”
驀地騰身而起,縱向丈許以外。
崔化眼見如此,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慌不迭跟着向外騰身縱出。
三個人身子方自縱出,即聽得身後哧哧聲響,緊接着轟然爆響,炸射出大片火光。
各人自是心裏有數。
原來井鐵昆在陣勢、鐵蝙蝠雙雙不能取勝之下,竟自發動了他身後攜帶的“五雲噴火筒”,將內藏的火藥硫磺烈火彈丸,大肆向敵人施出。
火光四濺裏,嶽青綾揹負着朱允炆,帶着身後的宮、崔二人,一連五六個打轉,已潛出數十丈處。
眼前是大片灌木樹叢。
嶽青綾一腳踏進,身勢極其靈活,取勢迂迴,一連轉了幾轉,便自在一處地方站定。
身後宮、崔二人亦步亦趨,所幸還不曾走失。
卻只見井鐵昆那一面紅燈閃動,瞬即隱身不見。首度交鋒,敵人井鐵昆一面顯然大敗,出師不利,不得不臨陣逃逸,再作補救之策。
放下了背後的朱允炆。
嶽青綾小心道:“先生您沒有事吧?”
朱允炆這才似由夢裏驚醒,道:“啊……好險……宮天保……你怎麼了”
“不要緊。”宮天保咬牙忍痛道:“先生您別管我,死不了……”
説時他手按肩窩傷處,一霎間那隻手俱為血所染滿,卻似有個物事兀自在傷處向裏面鑽,只疼得他全身上下連連顫抖不已。
崔化在一旁嚇壞了,“宮大人……你怎麼了……?”
嶽青綾打量着他,忽地一驚道:“拿開手!”
宮天保依言而行,才鬆開手,大股鮮血,直由傷處的一個血窟窿裏冒了出來,即是那枚暗器,鐵蝙蝠竟然像是鑽進了肉裏,更似一直在往裏面鑽。
“啊喲喲……”只疼得宮天保牙齦打顫,叫了聲“好疼”,雙眼一翻,便自昏了過去。
朱允炆眼看之下,嚇得臉上變色道:“小綾……小綾……這可怎麼是好?”
其時嶽青綾左手晃動,一蓬火光,已亮起了隨身攜帶的千里火。
她把千里火交給崔化,陡地由身上取出了一口匕首。
當下不容分説,已插進宮天保肩窩傷處的那個血窟窿裏,猛地向外面一挑,“蹦!”
的一聲,撥出了那玩藝兒。
包括崔化在內,也只是聽説過鐵蝙蝠這個名字,倒是第一次見過。
看上去,就是一隻小小的蝴蝶,全身銀白透亮,大小亦如常見的那種小小白蝶,通體似為純鋼所制,足須俱全,惟妙惟肖。
卻是不知道這小小物什,煞費匠心,全身配件非但鋒利如刃,且是各有作用,六隻細腳,在一個特設的鋼簧運用之下,一經中人,立時操作,力爬之下,便能使整個暗器深入肉裏,若是傷中心腹要害,焉能還有命在?真正好厲害也!
各人看得心裏打顫。
嶽青綾乃自取出一方布巾,把地上暗器包起。隨即匆匆取出刀傷靈藥,敷向宮天保傷處。
崔化隨即把長衣撕成布條,匆匆為宮天保包紮妥當。
嶽青綾注視着宮天保,微微嘆道:“好險,再晚上一會兒,可就沒有得救了!”
朱允炆悲喜交集地向宮天保看着,一面用手搖動着他,頻頻呼喚道:“天保!天保!”
忍不住熱乎乎的淚流了滿臉。
眼睜睜看着他身邊人一個個離他而去,撒手人寰,眼前只剩下了宮天保一個人,再也不能讓他離開而去,搖着,晃着,竟自低頭泣了起來。
“先生您身子要緊……”
嶽青綾輕輕嘆道:“有我在這裏,宮師傅他就死不了……快別傷心了!”
崔化跪下來磕頭道:“皇上龍體保重……龍體保重!”
朱允炆這才強忍着傷心,坐好了身子。
嶽青綾隨即運施真力,緩緩在宮天保身上運行遊動,一來一往,血氣頓開。
宮天保忽然出了口長氣兒,三魂悠悠地乃為之醒轉。
朱允炆喜道:“他醒了,謝天謝地!”
宮天保眼睛睜開,在各人臉上轉了一轉,慌不迭翻身坐起——
“宮師傅你聽着!”嶽青綾道:“你的傷很重,但是還不是要害,所以不要緊!”
宮天保點頭道:“是姑娘救了我?”
嶽青綾一笑説:“是你命長,先生的福大,保住了你!”
説時向着身邊的朱允炆遞了個眼波兒,笑靨初展,美麗如昔。
一行患難與共,生死相期,大是加深了彼此之間的感情。難得她鎮定如恆,還能笑得出來。
目睹着她美麗笑靨,各人如釋重擔,尤其是朱允炆更似得到了新生力量,神情為之一振,一時間也看着她笑了起來。
宮天保也笑了。
崔化也笑了。
情緒的感染,竟然微妙如斯,瞬息前,還是愁雲一片的死亡邊緣,一剎那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