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了口氣,他轉笑道:“這樣就好……這幾年來東藏西躲,我實在倦了,廟裏雖是不好,總還寬敞,比別處也涼快,就是一個人太悶了……”
他的身子緩緩向後靠下,伸出了手,秦小乙忙把蔘湯送上來。
皇帝接過來,卻拿着發起怔來。
“要是……要是……”
連説了兩個“要是”,卻是沒有接下去。
葉先生肚裏明白,多年來他與皇上朝夕相處,早已心脈相通,皇上心裏想什麼,他都能猜知。
朱允炆那句話應該是:“要是甜甜在我跟前就好了!”
或是要是朕身邊能有個知心的人兒就好了……
當然,這個知心的人,必須是一個可愛的女人。
原來皇帝於建文四年京師城破之日,皇后馬氏,不及逃出,焚死宮內,近臣多人皆自縊死,身邊原攜有一個愛妃李氏,以及愛子二人,隨臣計有翰林院編修程濟、監察御史葉希賢,與郎中杜景賢、梁氏兄弟等數人,連同身邊侍衞太監,共二十餘人。
二十幾個人,説多不多,逃起難來,卻也煞費周章。
那一陣子,朱棣帝追逼過緊,為怕太過招搖,朱允炆一行只好分開逃命,由程濟攜同太子皇子與梁氏兄弟等逃去重慶,朱允炆與葉希賢等潛走黔滇。
——卻是第二年,朱允炆身邊最喜愛的李妃,竟自不耐旅途奔勞,一夜突發心絞痛死了。
自此而後,朱允炆才真正地寂寞了,日夕長嘆,形單影隻,人也憔悴多了。
看着皇上這個樣子,葉先生心裏也是沮喪。
“皇爺——”他吶吶勸説:“你要看開一點……這裏到底是廟,不大方便……”
朱允炆冷笑道:“廟!我可能一輩子都住在廟裏了!”
“不!”葉先生説:“等這一陣子過去了,天涼以後,咱們到重慶去……”
一聽提到了重慶,朱允炆不由得神色一振。
葉先生説:“太子如今總也有六歲了,有程先生在他身邊,也應該讀書認字了!”
話聲才頓。一旁的李長庭忽然出聲道:“輕聲!”
卻只見迎面軒窗,忽地大開,一條人影,鬼魅也似地飄了進來。
宮天保站在外圍,離着窗子最近。
這個人,五旬左右,一襲夏布長衣,氣勢軒昂,身子骨尤其輕靈,起落既快,落地無聲。
全場各人目睹之一霎,俱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李長庭身子一轉,擋在了朱允炆正前。宮天保喝叱一聲,已自向來人撲去。
燈焰子倏地一長——
兩個人四隻手迎在了一塊。
來人,好個五旬壯叟,鼻子裏哼了一聲,施展出頗似“武當雲手”那種架式,向外輕輕地一送,宮天保便似吃受不住,霍地騰身而開。
嘩啦聲中,撞倒了一個茶几。
饒是如此,宮天保的身子兀自打了幾個踉蹌,才自拿樁站穩。
李長庭目睹之下,大吃了一驚,怒叱一聲:“什麼人?站住!”
來人原來就沒有歹意,李長庭這麼一叱,他果然便站住了。
睜着雙灼灼有神的眸子,還不及説出一句話,宮天保已自第二次發難,身形搖動間,第二次躍身而前。
“且慢!”
葉先生忽地出聲喝止,橫身而前。
“足下是?”
一面説,葉先生向着聳聳欲動的宮天保擺了擺手,制止了他的妄動。
事發突然,皇帝朱允炆也呆住了。
此時此刻,無論如何驚慌不得,幸而葉先生的凡事鎮定,看出了來人的居心不惡。
果然,來人聆聽之下,後退一步,雙手抱拳一揖,恭聲道:“草民嶽天錫,參見列位大人,大人是?”
葉朱生道了聲:“不敢!”隨即嘿嘿有聲地笑了。
“在下姓葉……”葉先生向來人注意打量,冷冷説道:“這裏是佛門善地,老夫朝山進香而來……並無為官之人,老兄這個稱呼,愧不敢當,別是認錯了人吧?!”
嶽天錫“哼”了一聲,眸子裏精光四射。
“錯不了!”他説:“大人敢莫是監察御史葉希賢,葉大人吧?大人在上,請受小民一拜。”
説拜就拜,便真個地拜倒了。
葉先生説了聲:“不敢!”向旁閃了一閃。
“嶽先生,你認錯人了。”葉先生説:“在下姓葉,可不是什麼葉希賢……”
説話的當兒,宮天保手探腰際,鏘的一聲,已把一口通體軟顫的緬刀握在手上,緊跟着身勢一轉,攔向門扉,那樣子像是要阻攔對方去路。
李長庭卻是一力護駕,不敢稍有怠忽。
葉先生口不承認,逼得嶽天錫圓睜二目道:“大人不必見疑,草民父女此番前來見駕,無非本諸俠義,尚有要事要面稟皇上,大人若存心見疑,草民父女便只得告退了!”
葉先生心內已猜知他的所言不虛,只是茲事體大,一時還不急改口。
坐在正中的朱允炆,已忍不住道:“你説要面見皇上,朕就在這裏,有什麼話就説吧!”
嶽夭錫實不知坐在這裏的這個年輕人,就是皇上,聆聽之下,神色一凝。轉向葉先生而視。
事已至此,自是不必隱瞞。
葉先生只得嘆息一聲,點頭道:“眼前便是陛下,壯士有話,便直説吧!”
嶽夭錫神色一驚,轉向座上朱允炆抱拳道:“嶽天錫叩見聖上,請恕草民魯莽之罪!”
一連拜了三拜,起身退開,便自低頭不語。
看到這裏,葉先生不再懷疑,微微一笑,轉向朱允炆點頭示意。
朱允炆道:“嶽先生……不必多禮,坐下説話吧!”
嶽天錫搖搖頭説:“這就不敢!”
“你是怎麼來到這裏?”
朱允炆好奇地打量着他道:“你又怎麼知道我住在廟裏?”
嶽天錫説了聲:“這個……”頭也不抬地道:“草民身在草野,心在社稷……陛下安危時在唸中,年初陛下進入廣西,草民便已聽説了!”
“原來如此。”
朱允炆笑道:“你剛才進來時候,好身法,武藝不錯呀!”
嶽天錫道:“草民自幼習武,略通薄技。”
“你不必客氣!”朱允炆説:“我看宮侍衞也不是你的敵手,你能為朕效力,真讓我太高興了……”
嶽夭錫應了個“是!”道:“草民此來,特為奉還日間陛下遺失的珠寶。”
“什麼珠寶?”
朱允炆一時沒有想起。
葉先生“啊!”了一聲道:“珠寶?你是説羅千户拿走的那匣子東西?”
“就是那些東西!”
“啊!”葉先生一驚似喜:“這麼説,姓羅的千户一行,原來是你……”
嶽天錫抱拳道:“草民父女只是為陛下護駕,略盡綿力而已。”
“好——”朱允炆大聲讚道:“幹得好!”卻是奇怪地道:“你還有個女兒……她也來了?”
嶽天錫道:“小女就在外面……未奉召見,不敢擅入。”
朱允炆道:“快傳她進來!”
宮天保應了聲:“遵旨!”轉身開門,迎來了一掬夜風。
星月皎潔,遍地如銀,卻不見來人嶽姑娘的芳蹤何處。
宮夭保待將縱出。嶽夭錫道:“尊駕請住,容我喚她便是。”
話聲甫落,抬手發出了一枚錢鏢。
“哧——”天空中響起了一絲尖細聲音,耳聽得“叮!”的一聲細響,猜測着是那枚制錢落在了瓦面上的聲音。
緊接着對面殿檐間隨即拔起了一條身影,燕子也似的快捷輕飄,三起三落,不及交睫的當兒,已自現身當前。
各人看時,來人竟是個長身窈窕、秀麗剛健的姑娘。
隔着敞開的門扉,在外面她輕輕地喚了聲:“爹!”便自站着不動。
宮天保其時已立身門外,見狀趨前抱拳道:“是嶽姑娘麼,裏面有請!”
嶽青綾轉過眼睛向他看了一眼,認出了來人是誰,微微含笑:“是宮先生?”
“啊!”宮天保意外地道:“你認識我?”
嶽青綾笑而不語。
卻聽得屋裏嶽天錫的聲音道:“青兒不可無禮,快進來吧!”
大姑娘才嬌滴滴地應了一聲,姍姍步入。
宮天保緊跟着她身後進來,隨即關上了門。
説不出一種什麼樣的感觸,總之,第一眼可就瞧見了他,坐在上首紅木大師椅子上的皇上——那個斯文體面而英俊的年輕人。
她當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朱允炆,今年才二十五歲。
心裏頭像揣了個小鹿似的,噗通通跳動得好厲害。
廟場那麼多人,怎麼竟像是誰也沒瞅見,偏偏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而他當然也看見了她。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不期然地,像是久已相識那樣,不由自主地,俱都微微一笑。
嶽青綾只覺着臉上一陣發熱,忙自搭下了眼皮,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便自那麼深深地施了個萬福。
“民女嶽青綾,見駕皇上,皇上萬安!”
便是這句話,也像是早經琢磨好了的。
朱允炆只覺着眼前一亮,竟自為眼前姑娘的清麗神采,深深吸引住了。
“你是……”
葉先生在一旁道:“她叫嶽青綾,這位姑娘是個女劍客,真正了不起……”
“我知道……我看見了……真正難得!”
朱允炆這才發覺到,對方姑娘猶自請安未起,才自吩咐説:“嶽姑娘你起來吧!”
大姑娘輕聲地應了聲:“是!”才自站起。
滿屋子的眼睛俱都集中在她一個人的身上,看得她好羞、好窘,偏偏無處躲藏,一霎間兩頰飛紅,眼神兒左右不定,便自落在了自家的腳尖兒上。
卻是由衷地心裏充滿了喜悦。
原來他就是皇上?這麼年輕,這麼俊……
忍不住略略抬頭,向着那邊瞅了個眼皮兒,彷彿是看見了他猶自在盯着自己看!
“這個人……”她心裏嘀咕着:“難怪人家都説他好風流……”
耳邊上是皇上與父親的對話,説了些什麼,壓根兒她也沒聽清楚。心裏面恍恍忽忽,像是踩在雲霧裏一樣的輕飄……
直到父親的手輕輕碰了她一下,“皇上在問你話呢?”
“啊!”
一驚而視,四隻眼睛可就又碰在了一塊兒。
“我問你,你的這一身本事是跟誰學的?”
“是……在南普陀山……琴鳳閣……”
“普陀山有個琴鳳閣?”
“有的!”葉先生笑道:“陛下忘了,兩年前我們還去過那裏……是個道觀吧?”
“啊!我記起來了!”朱允炆眼睛裏閃動着亮光:“那裏的道人也會武?”
聽到這裏,嶽青綾忍不住低頭“嚶!”一聲笑了,忙收斂住,不再出聲。
朱允炆一掃先時的落寞,此刻面對父女二人,尤其是看見對方姑娘,心裏真是有説不出的喜悦。
“剛才你父親説,那個賊千户是你除去了的,真是好本事嶽青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忽然想起,隨即打開胸前十字盤結,把系在背後的那個盛有珠寶的匣子雙手呈上。
小太監秦小乙忙自上前接過來,轉手呈遞。
朱允炆不解道:“是什麼?”
嶽青綾説:“是皇上的珠寶……”
葉先生隨即趨前小聲説了幾句,朱允炆才明白了。一連説了幾個“好”字,那一雙充滿了異樣感觸的眼睛,只是頻頻在嶽青綾身上打轉。
“你們父女這次為我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要怎麼謝你們,這匣子珠寶,就算我送給你們的見面禮吧!”
“草民不敢承受!”
嶽天錫躬身握拳道:“萬萬不敢,草民父女為陛下盡忠,只在人臣之義,談到賞賜,可就萬不敢當……”
葉先生向着皇上擺了擺手,點頭示意。朱允炆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堅持。
“好吧!”點頭道:“我就謝謝你們了!”
嶽天錫道:“草民父女今夜魯莽求見,乃是要奉勸陛下注意行動,不可再輕易離廟走動,外面風聲很緊,陛下不可不防。”
朱允炆微吃一驚,道:“你是説……”
嶽天錫道:“外面已有傳言,説是陛下來到了龍州,這一次朱能來到龍州,便負有搜拿陛下的使命。”
朱允炆怔了一怔,臉上現着微微冷笑。
“嶽先生不必為朕擔心,這種事年年不斷,防不勝防,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一旁的葉先生卻是比較持重。
“皇爺,嶽大俠既然這麼説,定有所見!”他隨即轉向嶽天錫道:“你聽見什麼了?”
嶽天錫點點頭道:“永樂逆帝對皇上的搜查從來也沒有放鬆過,這一次朱能來到龍州,身邊有幾個很厲害的人,聽説便是專為了皇上來的!”
葉先生哈哈笑道:“是來自大內的錦衣衞?”
“葉大人也知道了?”
嶽天錫用着奇怪的眼神,向葉先生看着。
“我只是猜想而已!”葉先生冷笑一聲:“聽説這個逆王入主京師以後,大力擴充了東廠的錦衣衞,並且由四面八方到處羅致了許多江湖武林人物……”
“大人説的不錯!”嶽天錫道:“這些人根本出身不正,更有些是江湖黑道的敗類,如今一朝進了大內,仰仗着大內的勢力,更加無惡不為,這一次隨朱能來的,便是他們!”
聽到這裏,一旁的李長庭忽然插口道:“嶽大俠説的,莫非是一個姓方的?”
嶽天錫點頭道:“方蛟!”
李長庭神色一驚,哼了一聲:“原來是這個敗類,他也來了?”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認識他?”
李長庭躬身道:“見過兩次,過去他是燕王跟前的‘神鷹教練’之一,燕王入主京師之後,聽説水漲船高,如今大概也是錦衣衞裏的一個千户或是鎮撫了!”
他隨即向嶽天錫道:“這個人武技很高,過去出身黑道,是個棘手的人物,如今他來到了龍州,倒要小心提防着他一點了。”
嶽天錫道:“李兄弟説的甚是,此人精擅夜行輕功,練有一門獨門功夫——‘鐵手穿牆’,通體上下皮質堅硬,尋常刀劍不能傷害,卻是個厲害角色,而且……”
頓了一頓,嶽天錫才又接下去道:“與他一齊來的,還有一個人,更是詭計多端。”
各人聽他説到那個方蛟加此厲害,已是心裏生憂,再聽到另外還有更厲害的角色,俱不禁心裏吃驚,相視不言。
嶽天錫正要説出,一眼看見皇上朱允炷面色驚懼,便自改口道:“敵人雖是厲害,我們若是防守得當,亦無所懼,聖上大可不憂!”
朱允炆點頭道:“有你們這麼多人保護我,我又怕什麼?”
言罷一笑,那一雙多情的眸子,便自向嶽青綾望去,後者不自禁地也報之一笑,隨即低下了頭。
葉先生最是仔細,輕聲一咳,向着李、宮二人拋了個眼色,道:“先生累了,我們到隔壁再去請教嶽先生吧!”
一行人隨即向皇上告辭。
嶽天錫待行大禮叩辭,這一次卻為葉先生橫臂攔住:“嶽大俠請不拘禮,皇上早已傳諭,以後見面請以先生稱之,若為君臣之禮,諸如叩拜等禮,都可免了!”
嶽天錫正要説話。
葉先生小聲道:“此日何時?此處何地?焉能不仔細小心?”
嶽天錫便自不再多説,轉向朱允炆深深一拜:“草民向先生告辭了!”
一行人走出殿門。
嶽天錫回頭見女兒不曾出來,不覺一怔。
葉先生隨後步出道:“先生對令媛甚是垂愛,留下來説幾句話兒,嶽大俠不必掛心,我們走吧!”便自拉着他,轉向裏面禪房。
人都走光了。
屋子裏只剩下了她和他,還有那個細心體貼的太監秦小乙。
燭影搖紅,光彩絢麗。一陣陣淡淡清香,散自大理石案上的那個三足小鼎,窗檐子下的一溜子蘭花盆景也都盛開,這裏雖非深宮上苑,亦有它一份清幽情趣。
嶽青綾臉紅得厲害,心裏頭通通直跳。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兩隻手卻也不曾閒着,只把個衣角兒撓來弄去,在手裏頭玩個不歇。
別看她平日拿刀動劍,縱身數丈,該是何等驍勇神氣?這一霎落了單,在面對着“這個男人”的時候,竟自忸怩如斯……
秦小乙獻上了一碗香茗。
“姑娘用茶。”便自轉身而去。
一直聽着他的腳步聲消失門外。警覺着這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嶽青綾才自張惶地抬起頭來,再一次現出了忸怩不安。
那個人——朱允炆,正用着一雙多情的眼睛向她注視着,面前的這個美麗姑娘,同時也是個手持青霜、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女子,這可就非比尋常,引發了他無比的好奇。
“他們都走了,姑娘你坐下來説話吧!”
朱允炆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嶽青綾“嗯!”了一聲,點點頭,走過來壓着椅子一角,緩緩坐定。
朱允炆説:“喝茶呀!”
“不……我不渴……”
“你不用怕……這裏沒有外人……可以放心説話!”
“……”嶽青綾緩緩抬起頭,向他望着,心裏在想:要説什麼呢?
朱允炆微微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瞧瞧這個人挺和藹,嶽青綾的膽子漸漸放大,臉盤兒一偏,掃過眼角瞧着他——
“您猜呢?”
“十六?”
“這麼小!”
“二十?”
“這麼大!”
“哈哈!”朱允炆開心地笑道:“那我知道了,今年十八了,可是?”
嶽青綾看着他笑笑,沒有吭聲。
“剛才我就瞧見你了!”皇帝説:“打對面房頂上過來的,你是怎麼練成這一身好功夫的?一個姑娘家,可真是了不起!”
聽見皇帝誇耀自己本事好,嶽青綾心裏好高興,不自禁地低頭笑了:
“您又誇獎了!”
朱允炆道:“剛才我問你,這身本事是誰教給你的,你還沒告訴我!”
“是!”
嶽青綾訕訕抬頭瞧着他,含笑道:“是個住在觀裏的老先生,名叫‘六如軒主’!”
“六如軒主?”朱允炆道:“這名字像是個讀書人!”
“他是個讀書人!”
皇帝一愣。
嶽青綾隨即又接道:“可是他也會武,本事可大了,琴棋書劍,樣樣精通!”
朱允炆點頭讚道:“這可真難得!”嘆了口氣,他遂又道:“我身邊就需要這麼一個人,要是過去在朝的日子,就有這麼一個人為我所用,那就好了!”
嶽青綾道:“您彆氣餒,您還年輕……”
“是麼!”朱允炆看着她,語重心長地説:“外面年輕,裏面的心早就老了!”
一霎間,他臉上帶出了悵悵神采。
“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除了這個身子還像是在活着,其實裏面的魂魄早就死了……”
他悵悵地説:“現在是如此,將來怎麼樣,可就不知道了!”
嶽青綾甚是同情地説:“你可別氣餒……您還年輕,還可以東山再起!”
“哈哈……”
朱允炆大笑起來。
“説得好,東山再起!”搖搖頭,他冷笑道:“談何容易!就憑我身邊的這麼幾個人?!”
“您可以登高一呼,號召四方呀!”
朱允炆“哼”了一聲,苦笑着搖了一下頭,沒有説話,一時神色黯然,臉色越見陰沉。
廟裏的和尚在敲鐘了。
晚課已經結束,該是僧人們就寢的時間到了,此時此刻,天色已晚。
嶽青綾本能地想到,該是離開的時候到了,可是爹爹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
雙手捧着桌上的茶,送過去道:“皇上,您喝茶!”
忽然她接觸到了對方那一雙含有異樣神采的眼睛,不由得心裏跳了一跳。下意識裏,忙自擱下了茶碗,待轉退後的當兒,那雙纖纖素手,已為朱允炆緊緊握住。
“皇……上……”
一驚之下,嶽青綾倏地睜大了眼睛。
“您放手……您……”
或是太過焦急,勁兒施大了一點。
隨着她猝然掙脱的雙手,朱允炆身子倏地打了個閃,砰地倒在了椅子上,面前的那碗茶水也灑了。
“啊,皇上!”
只怕是摔着了他,嶽青綾心裏一驚,忙自欠下身子來,伸手去扶,便自如此,這雙纖纖玉手,仍然落在了對方掌握之中。
“您……這……”
一霎間,擊胃綾臉色緋紅,真個羞熬。
掙了幾下,沒有掙開,不忍心再像先前那樣施大勁兒,怕是摔着了他,他是皇上,怎麼可以呢?掙了幾下,未能擺脱,索性也就不再動了。
氣又不是,怒又不能,總是心眼兒裏先就不忍,就這樣,無可奈何地垂下眼皮來,向他瞅着。
眼神兒交接,傳遞着的只是彼此的窘迫,以及他訴説不盡的多情寂寞心聲……
嶽青綾只覺得心跳得好厲害,隨着他火熱的雙掌,傳過來的陣陣熱浪,電流般已自傳遍了她的全身。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散發着的灼灼情焰,即使是一座冰山,也能被溶化了。
“啊……老天!”
心裏這麼喊着,嶽青綾簡直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羞是羞死了,窘也窘死了,真恨不能眼前有個地縫讓她能鑽進去!
卻是這一切都無濟幹事……
年輕的皇帝,他太熱情、太寂寞,也太想要……
當他把嘴、臉貼向她粉酥的頸項,細緻而輕微地向她親吻挑逗時,嶽青綾整個身子全都酥了。
“不……不要……不要……”
説着説着,她的聲音小了,代之而起的卻是眼前的一片朦朧,不知覺間,粉淚簌簌,竟自淌下淚來。
回來的時候,天色才微微發亮,東方是那種灰濛濛的魚肚子顏色。
嶽青綾施展着輕功絕技,生怕驚動了爹。
她知道,嶽天錫有早起的習慣,再晚上一會兒,保不住他老人家就起來了,是以特地趕了個早兒,趁着他未起之前……
醒來的時候,皇上猶自熟睡未醒。
羞死了、窘死了!也怕死了。
想到了剛才不久所發生的一切,青綾只覺得半身發麻,好一陣子還不能持平鎮定,彷彿是打腳心向外面統統地冒着涼氣。
還有什麼好説的?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心裏頭像是倒了個五味瓶兒,説不出的那種感觸,更似有無比的恨!恨自己的軟弱、無恥……
那個人——朱先生,他睡得好沉、好死……照着她那會子的感觸,真像是有一種衝動,恨不能跳起來拔出寶劍,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然後橫劍自刎。
她卻沒有那麼做……
心裏一軟,什麼都再別提了。
也像是任何尋常女人一樣,心裏頭一團子亂,便只剩下了暗自飲啜、哭的份兒。
瞅着他的臉,好一陣子的內心掙扎。再想想……這檔子事兒,果真責任在他,自己難道就沒有一點兒錯?怎麼當時就那麼聽話、乖乖地馴服了……
真是,真是……
大錯已成,什麼都再別説了。
便自這麼混混沌沌、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太蒼古寺,一個人失魂落魄地悄悄回來了。
大黃狗“嗚”的一聲,撲到了眼前,俟到看清楚了是她,便自不再吭聲,只是頻頻地搖尾乞憐。
嶽青綾手指按唇,輕輕地噓了一聲,生怕驚動了爹,叫它不要出聲,它便真的一聲也不出,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向她瞧着。
悄悄地來到了父親房外,隔着門聽了聽,裏面沒有聲音,輕輕推推,房門未鎖,“吱!”一聲,開了道縫兒,直嚇得她心裏一驚。
所幸還好,沒有驚着了他。
卻見嶽天錫在牀上,背朝裏地躺着。
嶽青綾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即發覺到父親房裏還點着燈,一截白燭,已燃燒到了盡頭,蠟油淌滿了半個紅碟。
想必是,在此長几,他曾靜靜佇守,等候着自己的返回,直到夜已深沉,才自失望就寢,果真如此,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其實也已知道,一場暴風雨,就在眼前,眼看着就將來臨了。
心裏這麼盤算着,嶽青綾只覺得遍體冰寒,宛若置身冰窖,真恨不能眼前有道地縫讓自己鑽進去,好躲起來。
卻是嶽天錫睡在牀上,一聲也不吭,頭也不回一下。
以他素日之仔細機警,斷斷不至如此,便是先前的一聲門響,也萬無不驚之理,果真如此,他此刻實在已經醒轉,只是佯作熟睡,不忍向自己責難而已。
想着父親的一生要強,極重義氣,何以對眼前自己所犯下的如此大錯,竟而容忍不發,設非是一腔“孤臣孽子”“忠君”思想作祟,簡直萬無此理……
想着想着,嶽青綾只覺着心裏一酸,竟自樸簌簌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