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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錦衣青年手搖紈扇,扇墜兒竟是核桃大小的一顆明珠,襯以他右手無名指上的一個翠玉扳指,兩相輝映,果真有幾分驕人的氣勢,那一雙灼灼神采的眸子,自一開始,即不曾把眼前這位官居四品的羅大人看在眼裏。

    羅老子耳目觀之下,乃自斷定來人絕非好相與,卻是心裏一口怨氣難出,正不知如何自處。

    當面錦衣公子卻也識趣,為之一笑道:“如此花月良宵,且莫為你這個俗物壞了清興,李長庭!”

    “在!”黑瘦漢子趨前躬身聽令。

    “咱們手下留情,且饒過了他這一回!”錦衣青年一派輕鬆地説:“給我送客!”

    “是。”黑瘦漢子單膝下跪,高應了一聲,轉身起來,直走向羅老頭面前。

    “姓羅的,你就請吧!”

    羅老頭一連哼了兩聲,連説了兩個“好!”字,霍地站起來,招呼身邊童兒道:

    “我們走!”

    瘦娘趨前笑道:“送羅老大人!”

    老頭子忽然一揮袖子説:“用不着……”轉身自去。

    甜甜姑娘總算找來了。

    她是這裏的頭牌當紅姑娘,設非是錦衣青年的豪闊出手,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把她由別人的房裏硬給招喚過來的。

    黑瘦漢子李長庭與中年文士葉先生,都躲了出去,這間房子裏便只剩下了錦衣青年一個人。

    進門請安問好之後,甜甜姑娘才認出來這個強梁的客人,原來是他——他就是那個住在廟裏的奇怪客人,一時又驚又喜,臉上充滿了笑靨。

    “我説是誰能有這個本事……原來是你?我的大相公你怎麼來啦?”

    一面説,小鳥依人樣地偎了過去,卻把一隻粉酥酥的白嫩皓腕,輕輕攀在了對方肩上。

    錦衣青年想是等久了,沉着張臉,老大的不開心樣子。

    “怎麼……生我的氣了?好啦!……人家這不是來了嘛!”一面説,玉手輕推,嬌軀投懷,只是在對方身上膩着:“人家不知道是大相公你嘛,要知道是你,我飛也飛過來了……”

    嚶然一笑,便自膩在他身上。

    錦衣青年伸手一推道:“去!”甜甜身子一蹌,差一點坐了個屁股蹲兒。

    “喲……大相公,你這是怎麼啦?”眼睛一紅,甜甜那副樣子,像是要哭了起來。

    “我只問你!”錦衣青年説:“這會子你都上哪去了?讓我好等!”

    “我的爺!”甜甜怪委屈的樣子:“還能上哪去呀?左不過是命苦喲!陪着人家有錢的大爺消遣,叫咱們往東咱們往東,叫咱們往西……”

    “不要再説了!”青年手拍桌案怒聲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叫你甭再接客人了,你怎麼……”

    甜甜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面前青年一再地打量不已,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我的爺……你説這種話?”突然她趴在桌子上,嗚嗚有聲地哭了起來。

    “那還不是命苦……不接客怎麼辦?”一邊哭,甜甜抬起了臉,熱淚漣漣地直向錦衣青年望着:“我這個賤身子,除了爺以外,誰憐惜?誰疼?……大相公你多可憐咱們,就別再怪罪了好……”

    小模樣原就嬌憨動人,這一傷心,宛若梨花帶雨,誰還再忍心苛責?便是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心,更何況郎本多情?!

    看看氣不起來,錦衣青年這才嘆息一聲:“別再哭了,算我錯了,好吧!”

    經此一言,甜甜便為之破涕為笑,紅着兩隻眼施施然又自偎了過來。

    “相公爺,都這麼晚了,不在廟裏歇着,怎麼會想着來了這裏?……”

    “你不樂意?”

    “我樂意!”甜甜學乖了,嘴更甜:“我打心眼兒裏就樂意!”

    一隻手攀在青年肩上,恁地有情樣子,她説:“打前兒個和大相公分手以後,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一顆心裏頭,就只有大相公你一個人的影子,成天價撲通撲通!幹啥都提不起個勁兒,相公爺,你説説,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嗯——”

    未後那一聲嬌哼,語音含糊,卻把一半香腮,貼近到對方脖子裏,櫻唇半開,既麻又癢地咬着了青年的耳朵珠子……

    燭影搖紅,更漏已深。今宵苦短,應是安歇時候……

    手挽玉人,吹氣如蘭。

    這一霎,魂兒飄飄!錦衣青年方自欠起身來,待將吹熄了牀前的燈,卻是掃興。

    外面有人叩門。

    “篤!篤!篤!”一連三聲。

    緊接着傳過來那具隨行黑瘦漢子的聲音:“先生開門!有要事稟報!”

    錦衣青年愣了一愣:“是李長庭?”

    “是……”黑瘦漢子十分急促的聲音道:“先生再耽擱一會,遲了來不及了!”

    話已至此,青年只得下了牀,所幸衣帶未解,不然要大費周章。

    門開了。

    黑瘦漢子李長庭卻不敢貿然進入,向後面退了一步。

    青年不悦道:“什麼事這麼急,明天説不行麼?”

    李長庭又往後退了一步:“遲了便壞事了……先生!”

    他聲音放小了,就近青年身邊道:“衙門裏來人察客,不一會就到這裏啦——”

    錦衣青年陡然為之一驚。

    “這……又是怎麼回事?”

    “準是那個姓羅的搗的鬼!”李長庭説:“這裏的鴇兒正在前面應付,看看招架不住,葉先生要我趕緊護駕,通知先生,這就離開!”

    錦衣青年悠悠地出了口氣兒,卻也無可奈何,冷笑道:“怎麼走?”

    “葉先生已由前面先走了,我侍候先生由高裏來去!”

    “好吧……”青年不悦道:“先候着!”

    “遵命!”

    彎身一欠,李長庭退向暗處站定。

    錦衣青年悵悵關上了門,反身回來。

    甜甜約摸着也猜知出了什麼事情,仰着臉,迷惘的樣子:“什麼……爺?”

    “有事,得走了!”

    “走……現在就走?”

    “嗯!”錦衣青年一面整理着身上衣裳,看着面前的甜甜,心裏可真教捨不得。

    “大相公……您別走……”

    甜甜老大的不依,一撲而上,緊緊抱着了他的身子。

    “我不願您走……就是不讓您走……”

    “傻丫頭!往後我還會常來,快起來!”

    甜甜仰起臉,嘟着嘴:“真的,您可別哄我!”

    錦衣青年摩娑着她雪白細嫩的肌膚:“我幾曾又騙了你?甜甜,你本來叫什麼名字?”

    “孃家姓田,小名叫……”抬頭一笑,害羞地説:“不好聽,就別説了……”

    説到這裏,外面又在敲門,李長庭的聲音道:“爺,得走了!”

    “知道了!”

    錦衣青年由身上摸出了個翠玉雕飾一——只玉老虎。

    “這個你拿着……過兩天想着來廟裏……我得走了。”

    甜甜接過玉老虎,瞧了一眼,笑逐顏開地握在手心裏,撲上去一抱,便自膩在了對方懷裏。

    “幹嘛老送我東西?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喜歡?”

    “誰説不喜歡?您瞧……”背過身子,把貼胸的一個玉墜掏出來:“這不是大相公送的嗎?人家一戴上就捨不得摘下來了

    錦衣青年還要再説什麼,外面已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才為之吃了一驚,嘆息一聲:

    “我走了——”

    甜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乍聞人聲,嚇了一跳。這當口錦衣青年,已拉門步出。

    李長庭就在門口候着,一口長劍已執在手裏,正自焦急,見着青年出來,才自鬆了口氣——

    “快着點,爺,揹着您吧!”

    錦衣青年還在遲疑,燈光閃爍,一行人已現身當前月亮洞門。

    果然是衙門口的來人。

    一共是六人,掛着腰刀,拿着鎖鏈,氣勢洶洶,一副要拿人犯的樣子,鴇兒瘦娘賠着笑臉跟在身邊,老遠看見,吆喝道:“相公爺,衙門口查房來啦——”

    話聲未了,為首的矮子捕快,已撲身而前,大聲喝叱道:“站着,不許動!”

    幾名捕快,更是不容分説,“刷!”地撲了上來,幾把腰刀,團團把二人圍在了中間。

    李長庭閃前一步,擋在錦衣青年身前,冷冷笑道:“你們想幹什麼?”

    矮子捕快手上拿鎖鏈,嘩啦啦在手上甩着,打着一口廣西鄉音,厲聲道:“我們是幹什麼的?問得好!”説時一雙細長的三角眼,頻頻在二人身上轉動不已。

    “不錯,就是你們兩個!”

    冷笑一聲,他接着道:“老實告訴你們吧,查房是假,有人把你們給告了,沒什麼好説的,跟我們到衙門去一趟!”一甩脖子:“給我拿!”

    其中一人抖手飛出了一道鎖鏈,直向錦衣青年脖子上套落下來。

    卻是李長庭眼明手快,左手一探,嘩啦一聲,抓着了飛來的鏈子,叫了聲:“撒手!”

    霍地往回裏一帶。

    來人捕快,那等蹩腳身手,如何當得他的神力一帶?身子一個打蹌,直向前面倒了下來。

    卻為李長庭飛起一腳,踢中前胸,“砰!”一聲,直挺挺地仰面摔倒,登時不再動彈。

    眾人乍見,俱都驚叫起來。

    “反了!”矮子捕快大吼道:“你們敢殺官拒捕?!”

    話聲未已,卻為李長庭反手一掌,擊中在脖頸之上,這一掌力道不輕,矮子捕快嘴裏“吭!”了一聲,便自倒了下來。

    羣聲大譁裏,李長庭已護侍着錦衣青年閃身長廊。

    剩下的幾個捕快,眼看着對方黑瘦漢子如此厲害,不過是照面的當兒,已收拾了兩個同伴,哪裏還再敢妄動,一時間俱都呆若木雞,就連鴇兒瘦娘也嚇傻了。

    一行人只是佇立原處,呆呆向這邊看着。眼看着那個黑瘦漢子護侍着錦衣青年,消失於暗夜之中,俄頃間,拔起來一個黑影子,宛若深宵巨雁,已自上了牆頭,接着閃了幾閃,便自消逝不見。

    禪房裏點着盞高腳油脂松燈——燈焰由仰頭作勢的仙鶴嘴裏吐出來,光彩熠熠,搖動起一室的迷離,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這味兒據説有清心爽智之效。

    阿難和尚脱光了上身,騎在條凳上,少蒼老方丈正在為他背上推拿按摩,力量不小,阿難和尚滿頭滿臉都是汗珠子。

    推着推着,和尚“哇!”的一聲,嗆出了一口瘀血。

    “好了!”

    老方丈後退一步,坐下來,臉有喜色地道:“這口血總算出來了,出來就好了!”

    阿難和尚大聲喘着氣,用塊布巾一面擦着,一面道:“只當是口濁血而已,誰知道這麼厲害,要不是方丈師父手法高明,弟子真還渾然無知,阿彌陀佛——”

    老方丈也跟着頌了一聲佛號,冷冷説道:“傷你的這個人手勁兒不弱,多半練過磨磐功夫,這是屬於北派少林的功夫……難道此人早年出身少林?”

    阿難和尚搖搖頭道:“這可不像,老師父也見過,就是那天那個姓宮的!”

    少蒼老和尚點頭説:“我知道,見過他……”

    説時站起來,在房裏來回走了一趟,站住了腳説:“阿難,依你看這些人是幹什麼的?那個姓諸葛的青年,又是什麼人?”

    阿難已穿上了僧衣,諦聽之下,擰着眉毛,十分費解地道:“不知道,真的弄不清楚,老師父不是説,他們是安南來的珠寶客人麼?”

    少蒼老和尚點了一下頭:“實在是很難説……我原來以為那個姓諸葛的是來自京師的宦門子弟,可是看看又不像……説是販賣珠寶的客商……味道總似不像……那青年後生好大的氣派,那樣子簡直像是個皇帝……”

    未後的這句話,倒似把他自己給提醒了,愣了愣,十分震驚地道:“難道他真是?……

    阿彌陀佛——這可就難以令人置信了……”

    “老師父你是説……”

    “不……不……”老方丈吶吶説道:“還沒有準兒……”

    阿難和尚道:“這陣子安南鬧事,聽説殺了很多漢人,聽説朝廷派了徵夷將軍朱能到了龍州,這幾天龍州城內外,到處都是軍人,説是來了好幾十萬,看來這地方要打仗,不得安寧了。”

    *注:據明史載,永樂初年,安南(今日越南)叛臣胡一元父子,殺害了明朝冊封的安南國王陳天平,自立為帝,永樂大怒,遣成國公朱能為徵夷將軍統兵八十萬以伐。

    老方丈喟然嘆道:“我知道了——”

    阿難和尚道:“這麼看來,這個諸葛公子,或許真的是安南的珠寶商人,因為避難而來到我們這個廟裏……也説不定!”

    老和尚吶吶地宣了聲:“阿、彌,陀、佛……你説得不錯,總之,為了廟裏的寧靜,諸葛施主人住我們廟裏之事,千萬張揚不得……你要切切告誡本寺弟子,誰要是走漏了風聲,從嚴治罪!”

    “弟子遵命!”阿難合十領命。

    一霎間,傳過來晚課的當當鐘響聲音。阿難和尚隨自欠身告辭,向外步出。

    禪房裏便自剩下老方丈一個人。

    蕭蕭山風,顫抖着棉紙窗欞,荒山狼號,聽來倍覺淒涼。

    推開窗户,向着西面偏殿瞧瞧——那裏還亮着燈,顯然諸葛公子一行都還沒有歇着。

    老方丈緩緩收回了手,一霎間心緒煩亂,再也不能安靜。

    他心裏藏着一個極大的隱秘,這個隱秘一天不經證實,他心裏一天就不能持平寧靜。

    雖是個跳出紅塵的出家和尚,當今大事,卻也不曾昧於無知,特別是四年前,本朝天子建文皇帝於燕王攻破京師,城破之一霎,深宮走失的那檔子傳説,江湖上早已經喧騰一時,眾説紛紜,傳言之一,便是建文帝來了雲貴,這件事證之三年前工部尚書嚴震直巡視雲南在澤州的忽然而死,據傳便是嚴氏在澤州遇見了建文君,悲愴羞愧之下,吞金自盡。

    老和尚不是個簡單人物,風塵異人也,一身內外功夫,甚是了得,生就俠肝義膽,雖然羈身沙門,卻是極有義氣,眼前這人諸葛居士的種種異端,在在啓人疑竇……兩件事扯在一起,運思籌想,莫怪乎老和尚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竟然為之大亂了。

    脱下了身上的杏黃袈裟,把一條紫羅綢巾,緊扎腰際,雖是大袖飄飄,卻也無礙行動。

    老和尚決計要到偏院走走,看看那個諸葛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臨行之前,他把半碗殘茶潑倒地上,兩隻腳分別踐踏,鞋底既濕,可利於高處行走,即使在滑不留腳的琉璃殿瓦上,也不虞行足滑倒。

    外面星皎雲淨,月色如銀。

    輕登巧縱,倏起倏落。

    不過是三五個起落,已到了西邊院子。

    這就是被稱為諸葛居士一行人所下榻的偏殿了。

    老方丈一身輕功極是了得,卻也由於阿難和尚的大意負傷而心存警惕,不敢大意。

    在他眼裏,那個與阿難和尚對掌互傷的宮先生,也許並不是對方陣營裏最厲害的人物,真正厲害的人,在他看來,應該是青年居士身邊的那個高瘦漢子李長庭。

    李長庭這個名字,還是他這兩天才探知的。

    這個人機智深沉,目光炯炯,那日一見,觀諸他幾個很小的動作,老和尚即已測知他的不好相與,是個相當礙事扎手的人物。

    老和尚今年七十八了,自幼出家,練的是“童子功”,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幾十年一天也沒斷過,只是佛門靜寂,與人無爭,武術這玩藝兒,也只是拿來強身而已。

    卻是,今夜似乎多少派上了一些用場。

    眼看着他施展傑出輕功——“潛龍昇天”,一縷輕煙般的靈巧,已拔上了殿閣。

    如果他所記不差,對方那個青年居士便應是下榻在這間殿房裏。

    山風陣陣,引動着殿檐間落葉蕭蕭作響。

    原來對方青年居士所住的殿堂,十分寬敞,四面軒窗銜接着環有雕欄的平台,地上鋪着羅底方磚,月色裏景緻如畫。

    此時此刻,紙窗上映着燈光,更似有人在低聲説話。

    老方丈剛要偎身過去,耳邊上響起了沙沙腳步聲,一個人由側面甬道現身而前。他便臨時機警,掩藏於石欄之後。

    來人手託食盤,長衣飄飄,一徑來到眼前,俟到接近佛殿正門前丈許左右,足方站定,卻由殿檐暗處閃出了個人。刷地掠身而前,擋住了來人去路。

    “給爺送點心來了!”來人站住身子。

    後者説了聲:“知道!”即由來人手裏,把點心盤子接了過來。

    來人説:“今兒個的蓮子欠火,不頂嫩,怕是不合爺的口味兒,沒法子,蔡廚子這兩天心裏煩,鬧情緒!直嚷着住不慣山裏,要走!回頭稟明葉先生得好好説説他。”

    蔡廚子顯然是一個人的外號,職掌廚房炊事,話裏已有交代,想是他不習慣住在山裏,已有離去之意,是以今晚這碗清蒸蓮子不盡理想,有些兒欠火。

    後來現身的那人“哼”了一聲,冷聲説道:“告訴他給我放明白一點,別以為出了宮,就沒人能管得了他,沒有葉先生的命令,他要是膽敢跨出這廟裏一步,哼哼!小心他的腦袋!”

    説了這句話,轉身走向正門,在門外大聲道:“爺的點心來了!”

    裏面有人應着,才自開門讓他進去。

    嘿!敢情是規矩不小。

    老和尚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越加地心裏激動,不能自己。

    這個人到底是誰?

    其實不俟再探,他心裏已有數兒了。

    乘着那個人送點心進去的空檔,老和尚展動長軀,起落之間,已貼近佛殿。

    緊跟着一長身,施展“月移星換”身法,呼地襲上了大殿一角。

    這裏的一切,不用説他熟極了。

    身子一上去,往前面一矮,便自掩身於畫檐內側,再不愁為人所發覺。

    可喜的是,就在他眼前面,嵌着一扇八角形的通氣窗户,據此以視,佛堂裏鉅細無遺,盡收眼底。

    殿房裏點着五六根高盞白燭,光焰熠熠。

    那個複姓諸葛的錦衣青年,盤着雙膝,坐在椅子上,正自由面前人手裏,接過夜點——清蒸蓮子。

    而那個呈送蓮子的人,竟然雙膝跪地,把一個黑漆盒盤高舉過頂。

    老和尚心裏唸了聲“阿彌陀佛”,更加認定自己之所料非虛。

    原來人前人後,這裏的規矩不一,稱呼亦是有別。

    眼前靜夜無人,不必再事偽裝,自以本來面目相對應處。

    青年居士拿開碗蓋,用鑲有象牙把柄的小小銀匙勺吃着碗裏的蓮子,才吃了一口,便停住皺眉道:“不爛,不能吃!”

    跪着的那人説:“啓稟皇爺,蔡師傅這兩天身子不好,鬧病,換了個人,手藝差了些!”

    這一聲“皇爺”總算揭開了謎底,所謂的諸葛居士,什麼珠寶商人……全是假的,胡謅亂蓋,對方錦衣青年,誠然正是傳説中流亡在外的前朝天子——建文皇帝。

    他的真實姓名應該是朱允炆。

    果然他還活着,而且就住在自己這個廟裏,甚至於這一霎,就在自己眼前。

    這個突然的證實,即使原已在老和尚算計之中,無如眼前面對的一霎,亦不禁帶給他極大的震驚,心裏一陣子忐忑,説不出的又驚又喜……

    “阿彌陀佛,果然是他……是他……”

    心裏一個勁兒地頌着佛號,一雙眸子眨也不眨,直盯向座上少年——少年天子。

    雖説是亡命在外,居難之中,這位前朝天子、青年皇帝仍然有其架式,派頭不小。

    不大習慣將就。

    把個青花細瓷蓋碗,重重擱在几上,怒聲怨道:“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要什麼沒什麼,想吃點什麼都不稱心……”

    跪着的那個人,前額觸地説:“萬歲息怒,奴才這就去瞧着,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算了、算了!”皇帝揮着手:“下去、下去!”

    跪着的人又磕了個頭,才自起身,倒退着身子走了。

    皇帝忽地轉過臉,瞧着一邊默坐的葉先生道:“葉希賢,我叫你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啓稟皇爺!”葉希賢站起來拱手道:“微臣遵旨,已差人打聽去了!”

    “光打聽有個屁用!”皇帝説:“程濟呢?去了都半年了,人不回來,總該也有個訊兒吧!”

    葉希賢、程濟均非無名之輩,一為前朝監察御史、一為翰林院編修,聽在老和尚耳裏,禁不住心裏又是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暗自忖道:“這兩個人,竟然也還活着……”

    卻見那位前朝御史大夫,欠身抱拳道:“皇爺豈能不知?這陣子安南亂得很,去不得……

    聽説朱能帶兵來了,就在龍州!”

    “啊……”

    “還聽説……”葉先生上前一步,小聲道:“朱能才一來就病倒了,六軍無主,進退不能,很麻煩……”

    他的消息很靈,有些連老和尚也是不知。

    老和尚看着,聽着,正自入神,猛可裏,身後疾風飄飄,忽悠悠落下個人來。

    星月皎潔,照見來人驀落的身勢,宛似深宵巨鳥,一發而止,落地無聲。

    好俊的輕功!

    一襲月白色的肥大長衣,卻把截過長的前襟塞回腰裏,露出來的一雙高筒白襪,月色裏分外醒眼,個頭兒既瘦又長,往那裏一站,單腿微曲,卓然鶴立,真有幾分白鶴的出塵瀟灑。

    頭上戴着頂瓦楞帽子,卻是自眼目之下扎着一方帕子,看不清他的廬山真面目。

    雙方目光交接,老和尚自覺身形敗露,不由得暗吃一驚。

    對方來人鼻子裏輕輕一哼,二話不説,腰身輕竄,“嗖!”縱身於兩丈開外,落向側面瓦脊。

    這番邂逅,卻是奇怪。

    一時間,倒是老和尚難以自己,放他不過了。

    腳踝上着力,施展輕功中“千層浪”的絕技,老方丈身形乍起,已襲向來人身後。

    對方身法饒是了得,瘦軀間彎,箭矢也似地,又自竄了出去。

    老和尚自是放他不過,緊躡着他身後,力迫不捨,星月下直似一雙大鳥,一追一遁,轉瞬間,已是在百丈外。

    跨逾廟牆之外,眼前亂山雲集。

    老和尚再無所忌,嘴裏喝叱一聲:“你還要跑嗎?”腳尖着力,呼地掠身直起。

    一起即落,如風趕浪,已到了來人背後。

    忖思着來人絕非易與之輩,少蒼老和尚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前聳之下,用雙撞掌功力,直向來人背後擊去。

    來人高瘦身子,“呵呵!”一笑,倏地轉過身來,卻把雙鳥爪也似的瘦手,由兩面抄起,反向對方一雙手腕子上拿去。

    老和尚“嘿!”了一聲,撤掌旋身,“刷!”地掠身丈外,那人跨前一步拿樁站穩,便自不再移動。

    “阿彌陀佛!”老和尚手打問訊:“這位施主,深夜光臨敝寺山門,有什麼見教?

    還請當面説明,要不然可就請恕老衲多有開罪了!”

    “哈哈!”來人仰天一笑:“我當是什麼雞鳴狗盜,原來是方丈大師父,這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不知不罪,多多原諒!”

    説時抱拳一揖,神色裏極是自負。

    打量着對方這番傲然神態,老和尚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聲,倏地愣住説:

    “莫非是嶽天錫……嶽老弟台……”

    來人哈哈一笑:“老和尚眼睛不花,還真行——話聲出口,伸手一扯,拉下了臉上蒙帕,現出了來人輪廓分明、軒昂氣勢的一張長臉,老和尚認了一認,頌了一聲“阿彌陀佛”便自哈哈大笑起來。

    “採石一別,多年不見,嶽檀越,今夜晚怎麼會想到來到老和尚我這個廟裏?”

    老和尚臉上不失笑靨,顯然是遇見了多年故舊、知己。

    來人嶽天錫雙手抱拳,深深打了一躬:“來得魯莽,大師海涵,老師父興致不淺,怎麼在自己廟裏還用得着這般鬼鬼祟祟?”

    老方丈哈哈笑了兩聲,不大自在地説:“此事説來話長,老弟台你初來是客,走,咱們回廟裏説去?”

    嶽天錫哼了一聲道:“正要拜訪。”

    老方丈説了個“好!”字,剛要轉身,驀地覺出有異,側面前方樹叢裏似有人影一閃,一個人極其輕靈地拔身而起。

    深夜裏像是一隻大鳥般的輕飄,驚鴻一現,又復隱身於沉沉黑暗之中。

    老和尚“啊——”了一聲,十分詫異地轉向身邊老友看去,便在這一霎,身側樹叢似有微風驚動,響起了輕微的一陣沙沙聲。

    以老和尚觀察之微,自是知道有人來了。

    “阿彌陀佛。”

    嘴裏頌着佛號,老和尚正待發言示警,身邊老友嶽天錫已自笑道:“是雪兒麼?出來吧,人家看見你了!”

    話聲方頓,樹叢間人影飄動,燕子也似的翩躚,面前已落下一人。

    老和尚微微一驚,道了聲:“阿彌陀佛!”

    再看來人,竟是個長身窈窕的姑娘。

    黑夜裏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卻是舉動輕靈,極是利落從容,只看她來去如風,動作之敏捷,當可想知一身輕功必是不差。

    乍然相見,喚了聲:“爹!”便自在一邊站定,只是用一雙靈巧的眼睛,頻頻向老方丈打量不已。

    “這是……”老和尚恍然記起對方似有個女兒,卻是記憶模糊。

    嶽天錫莞爾笑道:“這是我女兒青綾,小名雪兒,和尚你大概還沒有見過?”

    老和尚細窺這位嶽姑娘,英姿曼妙,體態婀娜,兩隻大眼睛,黑白分明,菁華內藴,一望之下,即知道身負絕功,大非等閒。

    “阿彌陀佛。”

    老方丈單手打着問訊:“姑娘好俊的一身輕功,看來是盡得令尊傳授的了!”

    嶽天錫嘿嘿笑道:“老和尚這一次你可看錯了,我那兩手如何教得了她?這丫頭造化不差,自小就被南普陀的‘六如軒主’所收養,三歲離家,十六歲那年才回來,今年十八了,一身本事比起我這個老爸爸來,可強得太多了!”

    老和尚一聲嗟嘆道:“原來是六如先生的高足,這就難怪了……阿彌陀佛——”

    嶽天錫這方向女兒介紹道:“這便是我常與你提起的少蒼老師父,上來見過。”

    嶽青綾叫了聲:“老師父!”深深施了一禮,便自站立一旁。

    不像時下姑娘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嶽青綾卻衣着素雅,長裙曳地,腰肢款款,襯着肩後的青霜長劍,饒是別有妙姿。

    老和尚自覺這般衣着,大是失禮,倉猝會晤,卻也無奈,總是素交稱好,也就説不得了。

    “嶽檀越多年相知,深夜來訪,必有要事,咱們就不拘俗禮,請隨我來。”

    話聲一頓,雙手作合十狀,道了一聲:“請!”

    陡地拔身而起,月色裏一如孤鷺白鶴,翻騰間已抄身叢嶺。

    岳氏父女卻也不含糊,隨着對方的前導,各自展現輕功,亦步亦趨,緊躡着老和尚身影跟了下去。

    眼前來到了方丈待客禪房。

    為免驚俗,老方丈獨自個先進去,換了袈裟,這才開門納客。

    岳氏父女坐定之後,老和尚才自喚了小沙彌倒茶。多點了一盞燈。彼此才得看了個清楚。

    卻見這個嶽天錫,貌相清奇,論年歲當應是五十開外,卻是發如黑染,一根白的都沒有,眉眼間顯示着一種孤高,很有些卓然不羣氣勢。

    嶽青綾潔白素淨,惟眉眼間秀中藏鋒,頗有幾分乃父的威儀,女孩兒家終是臉皮兒薄,老和尚多看了她兩眼,便自臉上訕訕,隨即把水汪汪的一雙眼睛飄向窗外。

    “阿彌陀佛!”老和尚臉現笑容道:“老朋友深夜來廟,到底有什麼重要事情?現在總可以明説了吧!”

    “嘿嘿!”

    嶽天錫低笑了兩聲,目光炯炯看向對方道:“老和尚不要見怪,你道這廟裏,我父女是第一次來麼?”

    老方丈愕了一愕。

    嶽天錫看了女兒一眼,繼而笑道:“老實告訴你吧,這半個月來,我父女來了總也有七八回了,只是今夜遇着了你,才自現身罷了!”

    “噢……”老方丈微似驚愕:“這又為了什麼?”

    “和尚你先不要問我,倒是你今夜鬼鬼祟祟,放着經不念,到人家住處偷看個什麼?”

    “阿彌陀佛一一”

    老方丈銀眉頻眨,雙手合十道:“這麼説,你我倒像是為着同一件事了?!”

    “看來是差不多!”

    嶽天錫喝了口茶,一面向老和尚打量着,臉上神態,含蓄着幾分神秘。

    “都説你這廟裏風水不差,如今來了條龍,太蒼得龍,地靈人傑,以後香火活該大盛特盛了!”

    老方丈“啊!”了一聲,輕輕頌着:“阿彌陀佛!”隨即點頭道:“這麼説,老衲沒有猜錯,那位朱先生果然是落在我這廟裏的了……”

    嶽天錫一笑道:“如今你的責任重大,老和尚你打算怎麼樣?”

    “阿彌陀佛!”老和尚吶吶説道:“任他真龍天子,又幹我廟裏和尚什麼事,老和尚只作不知,平日所為,吃齋唸佛而已,南無阿彌陀佛——”

    嶽天錫會意地點頭而笑。

    “這就對了!”他説:“其他的事交給我們父女來做吧!”

    “什麼其他的事……莫非……”

    “這些日子風聲很緊,老和尚難道你沒有聽説?”

    “沒……有……”老和尚搖搖頭,慨然道:“出家人也只是吃齋唸佛而已!”

    嶽天錫冷冷説道:“徵夷將軍來了,有人説他此行奉有密旨,便是要搜查藏在你廟裏的這條龍!”

    老和尚微微一愣:“阿——彌——陀——佛!”

    嶽天錫道:“而且,我有確實的證據,京師大內也來了人,一個姓方,一個姓井,乃是當今逆皇跟前的兩個敗類,手底下很不含糊……”

    老和尚“噢!”了一聲,訝道:“你説的是方蛟、井鐵昆這兩個武林敗類?……”

    嶽天錫點點頭道:“原來老和尚你也認識?”

    “認識倒不認識!”老和尚説:“不過他二人早年在江湖的所作所為,武林中很有傳言,後來聽説投歸燕王發了跡,以後倒是不曾再聽説了,怎麼他們也來了龍州?”

    嶽天錫眸子裏精光四射,冷冷一笑:“他們要是不來,我也就不來了!”

    老和尚不由輕輕頌了一聲“阿彌陀佛”,察言觀色,不言可喻,嶽天錫與上謂的方,井二人,設非結有深仇大怨,亦必有瓜葛,心裏明白,卻不曾説破。

    嶽天錫凌聲道:“這兩個敗類,如今在逆帝朱棣手下當差,據説投效了錦衣衞,如今都有了功名,他們的來意,不問可知……老和尚,你卻要十分仔細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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