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四年。
廣西龍州,八達嶺。
盛夏。
申時前後。
天熱得真罩不住
連點小風都沒有,山門頭上那一簇盛開的馬纓花,連鬚子都不動一下,真他娘熱得夠嗆!
都什麼時候了,太陽還這麼大?白花花的,不經意瞄上那麼一眼,也刺得眼珠子生疼。
太蒼古剎。
四個金漆大字,在陽光交熾下閃爍出一派金光,滿山滿樹的蟬鳴,真能把人耳朵都給聽麻了。
這個時候,廟裏的和尚
別説是念經了,怕是連打坐也礙點事吧。
北斗小和尚趴在石頭台階上,正在睡覺。
瞧瞧那個睡相?四腳八叉,大趴虎似的,好一陣子了,還是睡不安寧,心裏頭亂七八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哈拉子(北方土語,口水)淌了一脖子,不經意地翻了個身子,勁頭兒卻又用猛了,差一點滾了下來,嚇得他趕忙翻身坐起。
臉上又麻又癢,摸一把瞧瞧,不得了,全是螞蟻!
我他娘,這是不叫我睡啦!
管不了什麼殺不殺生啦,先把這些小王八蛋一個個活活捏死再説。
就在他大開殺戒的這當口兒嘿!可是瞧見了一件新鮮事兒。
先是,那頭上生滿了牽牛花的一扇木門,吱呀!一聲半敞了開來,露出來一個腦袋。
左右打量了一眼,這個腦袋瓜子可又收了回去。
北斗小和尚情知有鬼,趕忙把身子向後收了一下,一個閃身,貼向山門一旁。
這麼一來,可就不虞為對方所察,看得更清楚了。
那邊上,木門大開。
一個頭陀裝束,蓄有長髮的漢子閃身出來,緊接着回過身於,招了招手,卻由裏面走出來一個花不溜丟的女人。
好傢伙!
小和尚直看得眼冒金星。
和尚廟裏居然藏着女人?這還得了!
散發頭陀十分張惶地左右看着,頻頻向那個女人催促道:快着點兒,我的姑娘,這邊走別讓人看見了!
女人嘴裏咯咯笑着,一面扭着細細纖腰,媚眼斜飛地向那個頭陀打量着道:
怕什麼呀!敢叫條子,就別怕人家知道!也不是賊,偷偷摸摸的怕什麼?
聲音越説越大,妖姿豔態,直把面前頭陀嚇了個魂飛魄散。
我的奶奶你輕着點兒哪這要是讓人看見,傳到方丈耳朵裏,我這條命可就別想再要了
一面説,這個散發頭陀,只是向着那女人頻頻打躬作揖不已。
瞧瞧把你嚇的!
女人媚態十足地伸着胳膊:我的轎子呢?
就在下面,你你快走吧!姑奶奶。
我可走不動!女人撒嬌樣地扭着身子:你去把轎子給叫上來
這
頭陀臉上直冒汗,兩隻眼賊也似地四下瞧着,還算好,佛門靜地,鬼影子也不見一個。
女人咯咯笑着,由花手絹包裏揀了塊銀銀子,塞向頭陀手裏:努!這是給你的賞錢,算是吃紅吧!
這一一
半笑不笑,一臉的靦腆樣兒,頭陀收下了銀子,頓時面現輕鬆。
這當口兒,一乘青頂小橋,顫顫悠悠已自山下出現,忖思着不大會的工夫,就可來到眼前。
頭陀一顆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兒,臉上一陣子白,可是嚇得不輕
我的個老天,這要是
瞧把你嚇的?哼!沒出息的樣子!
頭上挽着個杭州攢,翠插花鈿兒,青寶石耳墜子,後頸插着五顏六色的一簇小燈籠兒這是如今最講究風行的髮式了,襯着姐兒白生生的那張嫩臉,細黑細黑的兩道水眉,好俊好俊的一副小模樣兒真能把人眼睛給瞅花了。
再瞧瞧身上的穿着,可也是不含糊。
上身是蝴蝶白紗衫兒,銀紅比甲,下面是玉色挑線拖地裙子,腳下一雙粉紅花羅高底鞋兒,襯着腰上的銷金紗巾,把個小腰勒得那麼細,那麼高挑婀娜的身子即使看上一眼,也銷魂蝕骨
這是誰家的姐兒?我的個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宗!
北斗小和尚瞧得傻了,嗓子眼兒裏直髮燙,由不住一個勁兒地直嚥唾沫。
一個騷娘兒們!準不是好貨!小和尚肚子裏嘀咕着:説不定是哪個堂子裏的窯姐兒,這麼騷!
他還真猜對了。
姑娘叫甜甜,龍州城慶春坊第一塊招牌,最叫座的當紅姑娘,今年十八歲,去年下海初露頭角,已豔名遠播,要不然,又怎麼會連廟裏的和尚都知道她了?
甜甜人長得甜,一張小嘴更甜,能説能唱,更會撒嬌,憑着這些天生的本錢,自當大紅大紫,平素應酬,盡是些達官貴人,説到行碟召喚(俗稱叫條子),除了客人的闊綽出手,更要看看人頭兒,設非是新科進士便為王孫公子,一般等閒,萬難屈就,更甭説爬山越嶺來到廟裏了!
問你句體己話兒!甜甜打量着面前的頭陀,你要是説了實話,我再賞給你一兩銀子!
説着,她由小手絹包裏又拈起個銀錁子,放到了頭陀手裏,這個不算,只是個饋頭。
這你
高個子頭陀忍不住嘿嘿有聲地笑了。
打量着那乘小轎總還有陣子磨蹭才到跟前,這一小會倒是可以説上幾句話兒。
姑娘你忒客氣了!這可就不敢嘿嘿
頭陀抹了一把嘴上亂草也似的鬍子,銀子可就又收了下來。
似乎是頭陀與和尚略有分別。
這個頭陀並且蓄有長髮,法號大空,來寺總也有六七年了,許是塵緣未了,到今天也沒有落髮,而且俗務特多,老方丈因材而用,打發他在偏殿服事,一些對外接洽買辦俗事,概由他負責。上上下下提起空頭陀的大名,無人不知。
卻是年初廟裏來了個朝香拜山的居士,説是居士,隨從可還真不少,一住經月,佔住了整個兩邊偏殿,老方丈誰也不遣,指定了空頭陀駐殿服侍,他的俗務瑣碎平白加了幾番,這份子忙可想而知。
説到飛牒召妓這檔子事,就算他空頭陀再能,也是手生得緊,卻也一生二熟,眼下總也能應付裕如了,至於心裏的那股子彆扭勁兒,總是難以撐平,誰教他半路出家,向佛不專呢!
我問你
甜甜的小嘴幾乎都快挨着了頭陀的鬍子臉,那麼嬌滴滴地在他耳邊上説着
這個主兒他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這空頭陀可真傻了臉,搖搖頭愣是不知道。
別説是他了,這廟裏上上下下誰也不知道。
你不説?甜甜的小嘴一噘。
不是不説是不知道!頭陀直着兩隻眼:龜孫王八蛋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樣可不像是撒謊,甜甜莫名其妙地向他瞧着:怪事人總得有個名字呀!他是哪裏人?打哪裏來的?
頭陀還是搖頭: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是個新科的舉子,進士?甜甜煞費思索,仍不死心:再不是誰家的王孫公子?
手面兒好闊,好大方就是脾氣大了點兒
嘿嘿有錢人家哪!頭陀説:管這麼多幹啥呀!反正有錢就好了,再説,長相總也不賴吧?
那倒也是甜甜笑了,一時緋紅了臉,要不然我也是不來別瞧他有錢,錢再多要是人討厭,我也犯不着
空頭陀嘿嘿笑了兩聲。一眼瞅見了對方姑娘胸前的大串明珠,不由為之一怔,這玩藝兒記得來時不曾看見,不用説多半是得自廟內恩客的賞賜。
好闊氣的出手,怪道小丫頭片子直誇他大方,敢情是每次來都從不落空。
想向她要點什麼,卻是慶春坊的那乘小轎子來到了,押轎的老媽媽花枝招展的打扮得怪模怪樣,老嬌精似的,這陣子山坡台階,爬得她直喘氣兒,不等到跟前就坐了下來。
一看見她空頭陀簡直都怕了,生怕她上來嚕嗦,慌不迭揭開了轎簾,把甜甜讓了進去。
姑娘你請吧,不送你啦,下一次是
十四忘不了
甜甜的聲音,聽着也是舒服。緊接着放下了簾子,小轎抬起來打了個轉兒,一徑地向山下去了。
空頭陀這才似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眼巴巴地瞧着轎子走遠了,剛要轉向回去,卻是有人放他不過。呔!空頭陀!你乾的好事!
空頭陀嚇了一跳。
面前人影一閃,跳出來個小和尚。
啊!北斗小師傅,是你
是我,怎麼樣?
小和尚手叉着腰,滿臉氣憤,大聲叱道:你乾的好事,居然把女人帶到廟裏來了,看我不報告老師傅打斷你的狗腿!
噯呀空頭陀只嚇得臉色慘變,小師傅你可不要胡説什麼女人不女
你還耍賴,北斗大聲嚷道:當我是瞎子嗎?赫赫老師父果然聰明,就猜出了你們有鬼,才叫我守在這裏,果然
空頭陀又自啊!了一聲,你説什麼?是方丈師父要你
那可不是!北斗和尚冷笑道:老師父説這幾天廟裏有邪靈作祟,要我守看山門,哼哼,你看怎麼樣,果然被我捉着了你這個色鬼,沒有什麼好説的,走!跟我去見住持師父去!
説時當胸一把抓住了頭陀的僧衣。
空頭陀唷!了一聲,滿臉堆笑道:這又何必?小師父有話好説,何必
一面説,順手把先時得自甜甜的一個銀錁塞向小和尚手裏:這個嘻嘻小師父高抬貴手!
北斗小和尚怔了一怔,看着手裏銀子,呸了一聲道:你好!還敢用銀子買通我?看我不
剛要大聲喊人,即見山門當前人影晃動,一連閃出了兩個僧人。
前面一個,體態粗壯,生得濃眉大眼,年約四十上下,正是本廟住持和尚,法號阿難,一身武功了得,廟裏和尚人人怕他,出了名的疾惡如仇,最是難惹。
後面和尚,皓首銀髯,一身杏黃袈裟,法號少蒼,卻是本廟方丈師父。
眼看着廟裏兩個當家的高僧同時現身,只把空頭陀嚇了個魂飛魄散,啊呀!一聲,便自愣在了當場,泥人似的不做聲。
北斗小和尚乍看之下,也不禁全身打抖。
啊原來方丈住持師父來了弟子他他
一面説,手指向空頭陀,卻是説不出話來。
這裏的事,我們都看見了住持師父沉着臉向小和尚道,沒有你什麼事,下去吧!?
是。小和尚皇恩大赦般地磕了個頭,剛要離開。
且慢!老方丈喚住他囑咐道:到山門站着,不許任何人出來!
是。
再次應了一聲,小和尚才自轉身一溜煙也似的跑了。
看着小和尚背影消失離開之後,阿難和尚霍地面色一沉,怒叱道:大膽空頭陀,你可知罪!
身勢一閃,呼!地一聲,一陣風也似,縱向空頭陀當前,手勢乍舉,待向空頭陀臉上摑來。
卻是方丈師父的一聲:阿難!喚住了他。
阿難大師停住了手,奇怪地向方丈回頭注視。
老師父這廝
阿彌陀佛!少蒼方丈雙手合十,長長頌了聲佛號,喃喃道:這件事怪不得他
怪在那一日的貴人掛單,既收了他,便有今日之事阿難,你空自隨我參佛多年,恁地還是如此火爆脾氣!南無阿彌陀佛
一面説時,老方丈豎起了右手,又自頌起了佛號,手上一百單八顆黃玉掛珠,隨手而垂,一顆顆黃光淨亮,耀眼生輝。
阿難和尚輕輕一嘆,説了聲:弟子知罪,是弟子莽撞了便自後退一步。一時目光灼灼,直向面前的空頭陀逼視過來。
空頭陀臉上饒是掛不住,吶吶地説了聲:我弟子參見兩位師父弟子知道錯了!
話聲出口,雙膝一屈,便自跪了下來。
眼前衣袂飄風,噗嚕嚕長橋卧波般掠過一人,瞧了瞧,正是少蒼方丈,起落如風,落地無聲。老和尚好俊的輕功!
只以為他的來意不善,空頭陀只嚇得打了個哆嗦。
方丈師父饒命
阿彌陀佛!老方丈望着他微微點頭,你起來答話!
是空頭陀叩頭站起。
我只問你,這事情有多少次了?
這弟子
實話實説!
是頭陀吶吶道,總有五六回了!
好畜生!阿難和尚咬牙切齒道:你乾的好事是誰要你做的?
是頭陀顫抖道:弟子是聽令葉先生、宮先生
大膽!阿難和尚圓瞪兩眼道:不是關照了你,要稱呼他們師父麼?
是弟子忘了弟子對外面人一直都沒有提起過
還要提起什麼?這種事情都做了,還要提起什麼?還要提起什麼?!你説,你説?!
越説聲音越大,阿難和尚眉剔目張,聲色俱厲地直向空頭陀大聲逼問。卻是老方丈的一聲阿彌陀佛,使得他陡然憶起,身形微欠,向後退了一步。
老方丈慨嘆一聲,吶吶道:是老衲關照他,要他今後一切,俱得聽令兩位居士行事的
是空頭陀總算抓着了救星,是方丈師父這麼關照弟子來的!
阿難和尚冷笑道:你還要嘴硬,方丈師父要你聽令行事,是要你聽這個令麼?你
老方丈嘆息一聲:這也罷了,我再問你,這事情可有外人知道?
什麼外人頭陀吶吶道:除了慶春坊的人並沒有外人知道
阿彌陀佛老方丈點頭道:記住,今後不可,你下去吧!
想不到如此輕鬆,空頭陀心裏一喜,磕了個頭忙自站起來跑了。
老師父!阿難和尚大是不解望向方丈:難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算不算與他無干。老方丈銀眉頻眨,冷冷哼了一聲:來,你跟着我,我們瞧瞧他們去!
話聲方住,便自又宣起了佛號: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推開了爬滿牽牛花的一扇邊門,這便是本寺號稱北園的偏殿了。
少蒼方丈與阿難師父進了院子。
老師父阿難和尚站住腳手打問訊道:這些人太過冒失,説話傲氣得很,回頭要是衝撞了依弟子看這件事就由弟子去處理吧!
少蒼方丈清癯的臉上興起了一絲苦笑。
依你説,又待如何處理?
簡單!阿難和尚挑動濃眉道,給他們三天的時間,叫他們走!一了百了,從此乾淨!
阿彌陀佛
少蒼方丈銀眉頻眨,深深以為不可地搖着頭。
既是如此,何必當初?老師父話聲裏透着寒意,這因果二字,看來你還不甚明白,這件事萬萬不可。阿彌陀一一佛
這阿難眸子裏大是懸疑:老師父今日事非比等閒,弟子以為非從嚴辦不可。
不要再説了!
少蒼方丈面色微愠道:你如此疾惡如仇,大非問禪之坐,須知一惡一善,皆非佛意所喜,重要的只是在一個原來自我。
阿難和尚應了個是!後退豎掌唸佛。
少蒼方丈冷冷説:不要以為你我身在佛門,天天吃齋唸佛,便比別人明心見性,早登彼岸,須知佛祖看重的乃是一個赤裸裸、活生生的生命,准此而觀,一個女人的闖入佛門與一個和尚的枯坐青燈都無非是一種性的展現,這當中只是認識層次的區別而已,只要不失其真,一樣有其可愛之處,妙在接下來的證不證而已。
阿難和尚額上青筋暴露,一連應了許多個是字,金色泛紅的臉上,已見了汗珠。
老方丈看得出他的倔強,心知不是眼前三言兩語,即可收教化之功,惟其倔與強不失其真,亦有可愛之處,便自不再與他多説。
這件事我自能處理,你只隨去一觀便了!
阿難和尚又應了個是!字。
少蒼方丈看着他嘆息一聲道:當日這位施主來廟之日,我就知道有許多不妥,卻是一個難字!
阿難道:這些人到底是哪裏來的?説是住到開春就走如今都夏天了,難道還要再住下去?
少蒼方丈看着他,猶豫了一下:你還不知道麼?他們是
才説到這裏,卻是有人來了。
卻只見先時的那個空頭陀在前,身後跟着兩個素衣俗士,一路大步而前。
這兩個俗人,他們卻是認得的。
前面那個留有黑鬚,身着灰綢直裰的四旬文士是葉先生,後面那個矮胖矮胖,着月白衫子的三旬漢子是宮先生,這個人最難説話,卻是一併來了。
老遠的就定下了腳步。
葉先生雙手抱拳,賠着一臉的笑:這可是不敢當,方丈師父住持師父都來了?
裏面請,裏面請!
阿彌陀佛!
像是句開場白,不來上這麼一句老和尚就不會説話似的。
二位施主近來可好,多日不見了老和尚單掌打着問訊:有僭、有僭!
葉先生説:裏面請吧!
除去空頭陀以外,四個人來到了殿裏。
一進去就覺出了氣氛不對,正面的三尊大佛,敢情全都由布幔子給蓋住了,裏面的擺飾也都給移動,換成了一般俗家待客的堂屋模樣。
老方丈四下打量一眼,頌了聲阿彌陀佛的佛號,銀眉頻頻眨動,只是像對座葉宮二位頻頻打量不已。
貴上主人近來可好?
啊!好!好!葉先生滿臉堆笑道:兩位大師這是
阿難和尚哼了一聲:你還要明知故問麼?你們要大空乾的好事!
阿難!老方丈低聲一叱,止住了住持和尚的話頭。隨即轉向葉、宮看道:二位施主知道?
在他慈祥卻不容狡辯的目光之下,葉先生頗似尷尬地笑了,抬起一隻手,捋着下巴上的黑鬚,葉先生咳了一聲:原來是這件事,哈哈
阿難和尚忍不住道:這件事還小麼?傳揚出去,我們這太蒼古寺以後誰還敢再來燒香了?不來燒香,今後的香火賬可就
阿難!老方丈再一次壓住了他的話,卻是該説的也都説了。
噢!葉先生笑了:原來如此這就不勞掛心了!
説着仰起頭來,眼望殿梁一派自負地笑了,抬起來摸着鬍子的那隻白皙素手上,戴着個碧綠碧綠的翠玉扳指。神態裏涵蓄着十足的官人習氣,與今日廟裏循佛唸經的隱者身份,卻是大相徑庭。
這件事,今天早上我家主人原是關照過了!葉先生微微點了一下頭:其實二位即使不來,回頭我也要打發人去請。
老方丈嗯!了一聲,又是一句阿彌陀佛。
葉先生這才微微一笑,看向宮先生點點頭道:拿來了沒有?
宮先生嘿了一聲説:有!站起來,一隻手抄向裏衣,肚子往前一挺,由裏腰抽出了個黃綢子包兒,長方形,小枕頭也似的,雙手捧着遞了過去。
葉先生兩隻手接過來,看樣子分量不輕。
我家主人關照,多有打擾,這裏是三百兩銀子,就算是佈施貴廟的香火錢吧!
説時雙手奉上。
老方丈阿彌陀佛了一聲:這就不敢當了!
話聲未完,阿難大師卻已把銀子接了過來。入手分量極沉,足證所言不虛。
兩位高僧儘管平日吃齋唸佛,卻也不能免俗,對此阿堵物亦有偏愛。
銀子一到手,臉色可就緩和多了。
阿難大師把銀子放置几上,雙手合十道:請問貴主上大名
宮先生道:姓朱。
葉先生忽然咳了一聲,接道:諸葛一一赫赫是個複姓,諸葛先生
啊!是是
只要銀子到手,管他什麼姓都好。
阿難和尚笑得眯起了眼睛:凡是於敝寺有大布施的善士,我們都要把他老人家的大名刻記在後面佛塔,長受本寺的供奉,請轉告貴主人諸葛先生阿彌陀
佛南無阿彌陀佛
一面説,他猶自不放心地解開了面前綢包。
呈現在眼前的,是十五錠大小光澤同一式樣的官式元寶,用一個特製的銀盒盛着,嶄新耀眼,這類出自朝廷府庫,非自各省藩庫的供銀,一般民間很少過手,自是通用如常。眼前銀錠,格式一致,圓圓團團,十分光滑,像是出自山西的官銀,俗稱光錠,顯然還是全新的。
兩位和尚不約而同地一齊頌起了佛號。
一錠二十兩,十五錠便是三百兩之數,一望即知。
葉先生似笑不笑地道:我們一行,一時半時還動不了,以後怕還多有打擾,尤其佔用了貴廟的偏殿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家主人關照,如果貴寺如有開銷,我們會按時佈施,這一點大可放心。
阿彌陀佛!阿難大師雙手合十道:貴主上太客氣了看了方丈師父一眼,正自盤算着先前的那檔子事,一時不知如何出口。
怪在老和尚更似一團和氣,心裏壓根兒就沒這件事似的。
當初來的時候就莫名其妙。
也是這位葉先生接的頭,佈施了二百兩銀子,説是開春就走,一行人二十來口子,老的老、少的少,雖是衣着樸素,卻是舉止不俗,派頭十足。看在那二百兩銀子的份上,便自胡里胡塗地收留了。
後來打聽出來,説是來自安南的一幫子珠寶客商。朝山進香來的。再住住,發覺到味道不對,敢情是這幫子香客派頭好大,並不像是買賣商人,更不像什麼虔誠禮佛的善士,大塊吃肉,大壇喝酒,經常是筵開不夜,只差着沒有女人。實在不像話,老方丈忍無可忍,親自過來交涉了一次,安靜了幾天,又自故態復萌。
終致於落到了今日田地。
老方丈可也不是傻子,幾經觀察,旁敲側擊,乃自斷定了此一行的大有來頭,據他看這夥子人多半是來自京師的官宦人家,説來可笑,那個被稱為諸葛先生的對方主人,直到如今,他還不曾見過,有人説是個翩翩公子,又有人説是個老頭兒,無論如何,這類人家出身自是開罪不得。至於又為什麼住在自己廟裏,冒充朝山拜佛的香客,且又久住不去,可就諱莫如深,耐人尋味了。
三百兩銀子的突如其來,再一次平息了和尚心裏的怒火。
只是身為本廟的方丈師父,廟裏發生了這種事,不能不管。
阿彌陀佛!老和尚豎着右掌,頗似為難地道:剛才發生的事情,施主諒是知道的了?這事情若是為廟裏僧人悉知,可就不好
葉先生應了兩聲是字,半天才吶吶道:我家主人年紀還輕,山上住確是太寂寞了一點
頓了一頓,葉先生含笑道:再説當日住進來時,方丈師父也曾説過可以便宜行事。
一旁的宮先生大聲道:哪個廟裏不來女人?又何必大驚小怪!
兩個和尚對看了一眼。
老方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終是不要過於招搖才好。
阿難大師道:方丈師父説的是阿彌陀佛貴主人既有此好,何不每隔時日,到外面走走?這樣雙方兩便,豈不是好?
宮先生嘿嘿笑道:和尚説得輕鬆要是能這樣當然是好
葉先生沉着臉,沒有説話,那樣子顯示着有幾分不耐。終於老方丈嘆了口氣道:
若是有所礙難,也應在夜裏
對了!住持大師説:夜裏大家都睡了,總比大白天叫人看見的好!
葉先生這才笑了,習慣性地端起了茶碗,卻無人為他高呼一聲送客,畢竟是年月不對了。
俄頃間,葉先生白皙的臉上,顯示着一絲落寞的傷感,都已經快四年了,他仍然還不能完全平靜下來,那就更遑論他嘴裏所謂的那個年輕氣盛的主人了。
我知道了
放下了手裏的茶碗,葉先生苦笑着點點頭説:二位師父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不送你們了!
話聲方住,卻自裏面閃出了個人來。
猿臂蜂腰,精瘦偏高的個頭兒,一身青綢子長衣,卻在腰上扎着根白玉鬧腰,黑亮黑亮的眼睛,極是有神,年歲總也在三十上下,卻是唇上乾淨,連根鬍碴子也沒有。
慢着!
這人輕叱一聲,上前兒步,轉向葉先生耳邊輕聲説了幾句。
葉先生怔了一怔,道:這個怕不大好吧?
精瘦漢子道:先生是這麼關照來着,説是這幾天氣悶得很
人這麼高,歲數也老大不小的了,卻是聲音透着尖細,清脆一如婦人。
兩個和尚原待告辭離開,此人的突然闖入,出聲呼止,不由得心裏大是存疑,便只得坐着不動,面面相覷。
葉先生想了一想,嘆了口氣道:好吧!
這才轉向少蒼方丈含笑道:我家主人靜居不耐,忽然動了禪心,要請方丈師父入內一晤,請老師父你就勞駕一趟吧!
少蒼老和尚啊!了一聲,面現笑靨地頌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隨即站起身來。
對方這個年輕主人,他早已心生好奇,難得是他有此一請,自不願失之交臂,倒要會他一會,若能就此點化,使他歸心佛祖,也當是功德一件。
阿難大師只以為自己亦可同往,喜孜孜地也自站了起來。
卻是後來的那個長身青衣漢子,把身子一橫道:先生只宣見方丈和尚,你就不必去了!
阿難和尚不由臉上一紅,哈哈一笑道:好!那麼貧僧不便打攪,這就告退了!
一面説,收拾了桌上銀子,仍用原來的綢子包包好了,提在手裏
宮先生嘿嘿笑道:大和尚走好了,我送你一程!
阿難和尚道:不敢勞駕。合十向方丈、葉先生一揮,隨即轉身步出。
卻是宮先生也跟了出來。
大和尚,你可走好了。
宮先生快走幾步,湊近了阿難和尚身邊,笑道:銀子拿好了,重得很,我代你拿着吧!
一面説,伸手向着對方手上銀包就抓。
嘿!
阿難和尚陡地把銀子向後一收,就勢一個快閃,掠出四尺開外,臉上神色大是詭異
阿彌陀佛宮施主這是
矮壯外形的宮先生,一臉堆笑道:和尚不必多心,我家主人開的是獨門大買賣,有的是銀子,既然給了你,便不會無緣無故收回來,只是怕和尚你手勁不夠,拿不穩!
説着姓宮的便自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往日相處,這個姓宮的最是不好相與,據知有幾次廟裏和尚誤闖到了他這偏殿,無不遭受他的毒口凌辱,什麼禿頭狗日的不絕於口,聽在阿難和尚耳裏,大大不是滋味,早就有心要會他一會,想不到今天他竟然消遣到了自己頭上。
一霎間,怒由心起。
施主你這是狗眼看人低!阿難和尚冷冷一笑道:怎麼!譏諷我出家人沒見過銀子麼?
宮先生霍地臉上變色,怒叱道:大膽!
話出人起,交晃間,已到了和尚當前,五指分開,陡地直向和尚臉上叉了過去。
掌風疾勁,力道萬鈎,敢情是個練家子。
大和尚濃眉一挑,説了個:好!腦袋瓜子一晃,硬生生把脖子向右面錯開了半尺。
宮先生的這一掌可就落了個空。
他卻是不甘心,冷笑着叱了聲:接着你的!
身子骨陡地一擰,硬生生把出去的手又自收了回來。
一收即吐,嘿!第二次反摔而出,向對方和尚小腹上力推過來。
阿難和尚在廟裏是個出了名的好身手,想不到今天竟遇見了敵手。
這是何苦?
話聲出口,一隻右手已自揮出。
施展的是佛門的大摔碑手,頭也不回地反摔出手,不偏不倚地與對方手掌迎在了一塊。
噗!
兩隻手掌會在了一塊。
兩個人都鉚上了。
不要看這麼輕輕的一接,卻是雙方內力的總結所在,隨着彼此內力的一吐嘿!
和尚哼!了一聲,縱了個高兒,足足躥起來一丈七尺,落向了山牆一堵。
宮先生也不輕鬆,腳下連打了兩個踉蹌,吃醉了酒樣的,踏出了五六步,才自拿樁站穩。
好你個賊禿。
話聲未已,只覺着臉上一熱,竟自湧出了一口濁血。
向和尚哼了一個好!字。壞在出了口氣,嘴裏一甜,情不自禁地也自嗆出了一口鮮血。
半斤八兩,誰也沒有落了便宜。
竟然是勢均力敵,兩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