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金元寶賭坊的生意也不錯。
二號鬥鼠潘子英站在大廳門口,向每一個走向元寶大廳的賭客,文質彬彬的深深鞠躬。
他的笑容和藹而親切,他的目光深湛而鋭利。
他代表金元寶賭坊對顧客表示歡迎。
但當他含笑躬身之際,他也兼任了全科大夫和把關税吏的使命。
他得察看你這個人有沒有“毛病”,以及身上有沒有“夾帶”?
他是這一方面的大行家,他的觀察一向很少失誤。
所以十鷹洪鳴第一個跨進大廳時,便遭到了擋駕的命運。
洪鳴的喬裝,毫無暇疵。
這位二號鬥鼠雖未能認出洪鳴是十八金鷹之一,但他卻一眼便看出洪鳴不是個真正的賭徒。
“這位大爺請留步。”
“什麼事?”
“我們出去談談。”
“大爺沒空。”
“請別讓我潘某人為難。”
潘子英説這句話時,身軀微側,左臂攔住去路,右手指向院外。
看上去,這是個很禮貌的動作,其實他左臂手橋如鐵,右手虛引待發,隨時均可因情況的改變而化為致命的招式。
洪鳴當然不甘示弱,伸手撥向對方的左臂道:“大爺賭癮難熬,有話等會兒再説。”
潘子英不容他五指搭實,手心一翻,反扣洪鳴腕脈。
他口中仍然很謙遜地道:“大爺跑錯路了,請走這邊。”
洪鳴五指一沉、一翻、一壓,道:“該往哪邊走?”
潘子英道:“走這邊。”
他們一説一答之間,已對拆了七八招,雙方使的,全是大擒拿手法。
十八金鷹雖非同門師兄妹,但在協力組成幫派之後,均跟一位老鷹王,木鐘的師叔,龍門豹隱袁五先生苦研“迷鷹身法”和“鷹爪功”,在這兩門高深的武學上,十八鷹均有很不錯的成就。
如今十鷹洪鳴以脱俗的擒拿術,再參以霸道的鷹爪功,威力自是更為可觀。
但饒得如此,七八招下來,十鷹洪鳴依然未能佔得一絲上風。
他知道繼續糾纏下去,臉皮就要扯破,那便完全失去他們今晚前來金元寶的意義了。
於是,他只好縮回手,輕輕嘆了口氣道:“看樣子今晚是玩不成了。”
潘子英微微一笑,道:“以後機會還多的是。”
洪鳴退出金元寶賭坊,在陰暗處會合木鐘。
木鐘道:“怎麼這樣快就出來了?裏面的情形怎麼樣?”
洪鳴皺眉道:“別提了,連大廳都沒有進得去。”
木鐘道:“怎麼回事?”
洪鳴道:“一進門就被那姓潘的識穿了身分,那廝不僅目光厲害,功力也在小弟之上。
木鐘道:“你試過?”
洪鳴道:“小弟以擒拿術跟他交換了七八個變化,竟始終找不到他的破綻,他如果不是有所顧忌,小弟可能早就敗在他手底下了。”
木鐘道:“沒有關係,根據我們原計劃,現在上門,只是騷擾性質,能叫他們緊張忙亂一陣,就算達到目的了。我們現在且依丁少俠的吩咐,先放幾根流星炮再説。”
及時樂小販九餅看到流星炮就是這個時候。
這是丁谷事先的安排。
他對及時樂的營業非常熟悉,知道客人要找“梅”、“蘭”、“菊”等三級的姑娘,非經院方安排就緒,都必須先在萬花廳等待。
這幾天及時樂由於花酒堂六個女人加入陣容,嫖客必會趨之若騖,而灰鼠幫方面為了安全起見,一定會在萬花廳廣佈眼線,他的分段計劃中,第一步便是收拾這些眼線。
要在芸芸嫖客之中,找出那些灰鼠弟子,自然相當費事。
於是,他想到了一個打草驚蛇的方法:由金元寶這邊的人點放流星炮!
結果,他這邊完全成功了。
可是,金元寶那邊,進行得卻不怎麼順利。
丁谷本來就曉得戰公子的一柄金戈雖然威力驚人,但這位戰公子絕不是一位指揮別人作戰的人才。可是,為了身分的關係,他又不能不安排戰公子為這一組的領隊。如果領隊由別人擔任,即使戰公子不計較,十八金鷹方面也不好意思接受。
所以,丁谷為了彌補此一缺點,特將老練的木鐘夫婦,輕功過人的五鷹高橋,行為穩重精明的十四鷹餘飛等人,悉數編在戰公子這一組。
然而,結果卻依然不理想。
十鷹洪鳴第一個闖關碰壁。
十四鷹和十二鷹試圖從後院潛入“摸”掉幾名灰鼠弟子,也被另一名精幹的鬥鼠發現行蹤。
戰公子火往上冒,不顧丁谷的吩咐,衝上去便跟這鬥鼠幹了起來。
由風流公子楚長恨也只排到一名三號鬥鼠為例,可知灰鼠幫中的鬥鼠,均非泛泛之輩。
戰公子跟這名鬥鼠交上手,十四鷹和十二鷹只好跟進,也跟另兩名鬥鼠戰成一團。
這邊三組戰鬥尚未分出勝負,三名瘟鼠長老已相繼出現。
他們只來了十個人,金元寶如果包括武功不低的齧鼠在內,人手至少要超過他們三倍。
即使單以“瘟鼠”和“鬥鼠”計算,對方人數也在他們之上。
雙方優劣之比,是很明顯的。
今晚臨出發時,丁谷再三叮囑他們,非萬不得已,應儘量避免正面交手。不幸的是,丁谷所擔心的情況,結果還是發生了。
十幾支火把,熊熊燃起,將整座後院照耀得亮如白晝。
三名瘟鼠身後,如一字長蛇陣般,排列着各級灰鼠,總數竟達三十餘名之眾。
五號瘟鼠獨孤長老哈哈大笑道:“諸位前門走不通,馬上改走後門,腦筋動得真快啊!”
戰公子聽了,心頭更是惱火。
出這個主意的人正是他。
依了木鐘夫婦的意思,既然對方已經有了警覺,就不妨各處亂丟幾個火把,然後全體撤退,橫豎丁谷的重頭計劃,是放在快天亮前的那一戰,但戰公子卻堅持要試一試。
他想拼點成績,讓丁谷瞧瞧,別叫丁谷鬥起嘴來,又多一次佔上風的機會。
及至十二鷹和十四鷹行蹤敗露,他們仍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他不願這樣做,他就是按捺不住心頭那把頭。
愈是遭到挫,他的火愈大。
現在,這把火燃燒起來了,不僅燒着了他自己,而且波及到全組的九名金鷹。
他想到懊惱處。內疚不已,真想反手一戈,抹了自己的脖子。
這時,木鐘夫婦,以及另外的五名金鷹也趕到了。
他們七人也於屋頂排成一列,但只拔出兵刃,採取戒備狀態,而沒有立即加入戰圈。
因為目前雙方三對三,他們這邊並不吃虧。如果他們求功心切,立即飛身撲下,引發混戰,那無異是重蹈黑刀幫和花酒堂的覆轍。
同時還有一個更不利於他們的原因,也迫使他們不敢輕易先行出手。
如果根據時間推算,及時樂那邊,也正好是剛剛動上手,丁谷的那一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分兵前來接應,而對方卻可能隨時都會受到花酒堂方面的支援。
所以,他們如今惟一的希望,就是希望戰公子放棄戀戰,急流勇退,立刻收兵。
如果他們主動撤退,大夥兒且戰且走,相信對方人數再多,也奈何他們不了。
對方若是疑心生暗鬼,以為他們在使誘敵人伏之計,更可能連追都不敢追。
可是,看情形戰公子顯然並沒有撤退的意思。
因此他們別無良策,只有默默等待。
等待奇蹟出現。
等待戰局變化,逼使他們也像鑄鐵一般一塊塊投入洪爐。
獨孤長老忽然笑聲一收,轉向身後道:“鬥七號,你上去跟斗九號一起向金公子領教幾招,這樣一對一會失了人家名公子的身分。”
一名灰衣漢子,立即應聲電疾撲出。
這漢子使的是一根九節長鞭,他身形本就夠快,加上身形未至;長鞭即已出手,更加快了他接近戰公子的速度。
一鞭搶出,如毒蟒出洞,直奔戰公子後腦。
這邊木鐘等人,見狀大吃一驚,要搶救已然不及。
戰公子一柄金戈雖然揮舞得金光縱橫,攻多守少,殺氣嚴霜,但那名九號鬥鼠的一口鬼頭刀,氣勢也頗不弱。
儘管以行家的眼光看來,戰公子是佔了上風,但也只是稍勝一籌,而並不是一種壓倒性的優勢。
戰公子對付一名九號鬥鼠已很吃力,如今再加上七號鬥鼠這一鞭,其結果自是不難想像。
只聽一聲大吼,血光閃處,鞭影中一顆人頭高高拋起。
木鐘等人齊齊失聲驚啊。
但旋即轉為歡呼。
因為他們馬上看清。高高拋起的人頭,竟然不是戰公子的。
身首分家的,是那位九號鬥鼠。
戰公子能在這一髮千鈞之際,一戈砍飛強敵的腦袋,如果説出其中的原因,一定很難令人相信。
什麼原因?
太簡單了:原來是這位戰公子又冒了一次火!
他今晚事事不順利,原就已問了一肚子火無法發泄,及至聽得跟他纏戰了半天的敵人,竟然只是一名排名第九號的鬥鼠,一股屈辱感,幾乎使他氣炸。
連一名九號鬥鼠他都勝不了,他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人?
要讓丁谷知道了,丁谷那小子準會大大的“安慰”他一番,與其接受丁谷來日的“安慰”,反不如挨敵人一刀來得痛快。
於是,他揮出了無理的一戈。
下棋下出無理之着,最多隻是輸棋,戰場使出無理之招,便等於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
下無理棋最大的好處,便是可以讓對手錯愕一下,因為對方想不出為什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進來”?
攻出無理招,恰巧也有好處。
九號鬥鼠見他不理會自己的攔腰一刀,仍然直衝過來,不禁微微一呆,心想:“這小子瘋了?老子的鬼頭刀就砍你小子不動?”
他念頭沒有轉完,腦袋已經飛起。
戰公子的火爆脾氣,經常為自己帶來不少麻煩,這一次居然救了自己一命,這種事誰會相信?
如果這也算得上是一種武功,這又算是哪一門子的武功?
戰公子一戈劈翻了九號鬥鼠,同時也藉前衝之勢,避開了七號鬥鼠的一鞭。
閃動的火光中,獨孤長老的臉色冷如寒冰。
灰鼠幫已經露過面的幾名瘟鼠之中,就數這位獨孤長老莊重儒雅,最不像個邪派人物。
可是,當這位五號瘟鼠看到戰公子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居然像變幻術似的一戈砍飛了九號鬥鼠的腦袋之後,這位修養深厚的五號瘟鼠,臉色也變了。
十二鷹顏武和十五鷹餘飛,跟另兩名鬥鼠均為徒手搏擊,四人由於功力悉敵,都想憑矯健的身形,渾厚的拳腳功夫取勝,分別由地面打上東西廂房,經過一陣呼叱追逐,連人影也看不到了。
四人離開院子,場地更見空闊,這對於使長鞭的七號鬥鼠相當有利。七號鬥鼠方才第一鞭掄空後,鞭梢着地,手腕一振,長鞭頓又如巨蟒般竄起。
變招之快,內力之強,堪稱罕見。
戰公子一聲清嘯,陡地拔升三丈來高,半空中一個側轉身形斜斜瀉下,一戈疾劈鞭影中的七號鬥鼠。
這正是金戈飛斬中的第三式。
“銀河隕星”。
獨孤長老點頭道:“好戈法!”
站在獨孤長老右邊的,是個鼻尖上長了顆大黑痣的老人。
這老人約摸五十來歲,身材高瘦,兩腮無肉,雙臂奇長,從他站立的位置推測,無疑也是一名瘟鼠級的人物。
這時只見那黑痣老人轉向獨孤長老道:“你看我們的鬥七號,會不會是這小子的對手?”
獨孤長老道:“很難説。”
黑痣老人道:“我看我們這幾塊老骨頭,也該下去活動活動了。”
獨孤長老道:“等等再説。”
他口中雖在説着話,兩眼卻始終未曾離開過鬥場。
誰都不難看出,這位五號瘟鼠已對戰公子的一柄金戈產生了好奇之心。他顯然想看看這位汾陽金家的大少爺,究竟在一柄金戈中藴藏了多少精奇的招術。
至於會不會繼九號鬥鼠之後,再犧牲一名七號鬥鼠,他似乎並不在意。
戰公子凌空一戈斬落,七號鬥鼠知道厲害,一個側縱,掠開八尺。
他手中長鞭旋轉如因,退而復進,疾套戰公子雙足。
戰公子下落時,是頭下腳上,但就在長鞭及足的一瞬間,他突然曲腿一蹬,由下撲的兀鷹忽又變成了一條游魚。
他以一道美妙的反弧形,貼着地面,反從七號鬥鼠的如蓋鞭影下,搶入內檔,揮戈掃砍七號鬥鼠的雙足!
俗語有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這一招,則成了以足還足。
這是這位金家大少爺今晚自創的第二招“新戈法”。
他並不是好出風頭,歡喜冒險,而是迫不得已。
戈是一種短兵器。
使用這種兵器,一定要把握三字訣:快、準、狠。如果換成一個字,便是:衝!
因為這種兵器只有在近身纏殺時,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
所以,使用這種兵器的人,一經跟敵人交上了手,便不能跟敵人保持三尺以上的距離,也不能容許敵人有喘息的機會。
尤其是遇上使長兵器的敵人,更須注意這一點,如等敵人的長兵器完全施展開來,下風便佔定了。
獨孤長老不禁又點了一下頭,道:“好!”
黑痣老人已經有點不耐煩道:“鬥七的長鞭封他不住,待老夫去換他下來。”
獨孤長老道:“別急,鬥七鞭法不弱,還能支撐下去。”
對面屋頂上,以木鐘為首的七名金鷹,也為戰公子這種驍勇的殺法暗暗喝彩。
金牡丹稱讚道:“汾陽金家的戈法,果然名不虛傳。”
木鐘皺眉道:“只是險招太多,令人擔心。”
金牡丹道:“金家戈法,名重一時,也許這正是它的獨特之處。”
木鐘道:“如果金少俠再勝了這一場,混戰之局,勢難避免,大家留意着點,一旦情勢發生變化,落場務必要快。”
五鷹高橋道:“十二弟和十四弟久久不見現身,不知情況如何?”
木鐘愠然道:“金公子的安全,重於一切!他們兩人都能照顧自己,別為他們分心。”
五鷹高橋赧然道:“大哥説的是,小弟抱歉。”
五號瘟鼠獨孤長老沒有料錯,七號鬥鼠的一根長鞭,果然還能支撐下去。
只可惜支撐的時間太短了。
他只繼續支撐了三招。
三招過去,當戰公子以一種飄忽的穿花蝶身法,搶入霍霍鞭影中,砍出第四戈時,七號鬥鼠招架不住了。
金戈砰的一聲,砍中他的胸膛。
七號鬥鼠應聲而倒!
黑病老人不問五號獨孤長老同意與否,大喝一聲,飛步出列,伸展如猿長臂,五指虛握如鈎,一把抓向戰公子後腦。
戰公子旋轉身軀,揚戈格擋。
黑病老人嘿嘿一笑,好像對這柄已殺了兩名鬥鼠的金戈毫無所懼,長臂一沉一翻,竟以一種令人眼花的速度,避開金戈鋒口,續向戰公子執戈的右腕扣去。
屋頂上,木鐘失聲道:“不好,這是一名瘟鼠長老。”
五鷹高橋道:“老鬼一出場使的是螳螂大勾魂手,近身忽改八卦遊走,掌招又變為長白派的金絲纏腕三十六式,武學既雜,變化又快,我看金公子恐怕應付不了這個魔頭。”
十鷹洪鳴道:“金公子性格剛強,金戈招式也走的是剛猛路數,老鬼這幾種武學混合起來,正是他的剋星。”
七鷹張茂雄忽然接口道:“小弟學的那一套,也許可以跟這老鬼周旋一番,待小弟下去接這一場,大哥意下如何?”
木鐘道:“好,快去,先把金公子換下來緩口氣再説。”
七鷹張茂雄獲得許可,立即自屋頂一躍而下,大聲道:“金公子,你已勝兩場,也該讓我們兄弟露露臉了。”
這位七號金鷹人長得粗粗壯壯的,圓圓的眼睛,濃濃的眉毛,大大的腦袋,看上去像個渾人,其實心思靈巧,機智過人,一身武功,更極怪異。
他的口才,跟十四鷹餘飛比較起來。可説有過之而無不及。
別的不説,光是落場的這幾句話,就叫人聽了舒服。
戰公子好勝心強,寧折不撓,如果説明了是換他下場,即使丁谷現身,這位戰公子也絕不會答應。
如今,他的語氣活像是抱怨戰公子搶盡了他們金鷹兄弟的威風,戰公子縱然明白他的心意,也不好意思戀戰下去。
事實上,戰公子跟黑病老人拆了兩三招,也覺得敵人身手油滑,應付起來相當吃力而不習慣,樂得暫時讓賢,先退去一旁,看看敵人路數,另作打算。
所以,戰公子雖然退出戰四,並未飛身上屋。
他擔心七鷹不是黑清老人的敵手,仍準備隨時上前接應。
戰公子退開,七鷹立刻補上空位。
黑德老人望着七鷹似笑非笑地道:“你想在老夫身上露露臉?”
七鷹道:“如説成想撿個便宜也無妨。”
黑病老人大笑道:“如果是那姓金的小子,也許還能接得下老夫十招八招,現在換了你這種貨色,只怕老夫一出手,你小子就要嚐到‘露臉’和‘撿便宜’的滋味了。”
大笑聲中,五指抓出。
他人高腿長,一跨步便是五尺,笑聲未了,五指已朝七鷹面門抓落。
七鷹左臂一格,右拳虛見空直搗老鬼心窩。
黑德老人又是一聲朗笑,五指一族一搭,便輕而易舉的將七鷹一條左臂牢牢扣住。
這就這一瞬間,怪事忽然發生。
黑病老人臉上笑意未盡,正想在扭斷七鷹臂骨之前,説幾句風涼話消遣消遣一番時,臉上神色突然微微一變。
“你小子練過棉骨功?”
原來他五指方剛抓實,七鷹那條本來堅硬如鐵的手臂,竟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軟得像一束燈心草,幾乎從他掌心裏滑了出去。
“不錯,老子除了棉骨功,還練過怒蟾功。”
話未説完,軟軟的一束燈心草,突又以爆炸般的速度,遽爾粗壯堅硬起來。
黑痣老人五指隨着七鷹手臂軟化而收緊,但卻未及再隨膨脹而放鬆。
經七鷹如此一縮一崩,虎口頓告破裂。
黑痣老人輕輕一哼,道:“果然讓你小子撿到了一點小便宜。”
他甩開七鷹手臂,身形一變,疾逾轉招,倏忽之間,人便到了七鷹身後,手起一掌,照準七鷹背心拍落。
七鷹應變不及,喉頭一甜,噴血如箭。
戰公子勃然大怒,再度揮戈殺出。
屋頂上,五鷹高橋飛身一掠而下,一把抄起七鷹,重登屋頂,將七鷹交給金牡丹喂藥急救。
木鐘道:“大家抄傢伙,看樣子非拚不可了。”
庭院中,獨孤長老也在下令:“高處拿點子,不要活口!”
就在這緊要當口,突然沉喝道:“不許動,誰動誰的腦袋穿孔!”
眾灰鼠愕然循聲望去,對面屋頂上,七鷹身旁不遠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多了一名英氣勃勃的勁裝青年。
獨孤長老一哦道:“浪子丁谷?”
丁谷右手在玩着幾枚棋子,含笑道:“不錯,浪子丁谷,也是江湖上的一個無名小卒。”
獨孤長老道:“老弟如果是主持公道來的,可知道戰公子已殺了本幫兩名弟子?”
丁谷笑道:“戰公子沒有殺人。”
獨孤長老道:“殺人的是誰?”
丁谷笑道:“你!”
獨孤長老臉色一沉道:“老夫對這種低級笑話沒有興趣。”
丁谷笑道:“包括你的人在內,今晚在場的人,每一人都可以為我浪子作證,我浪子説的絕非笑話。”
他不等對方接腔,又道:“今晚,你們有三位瘟鼠長老在場,只要隨便派出一位來,戰公子都不可能輕輕鬆鬆的連過兩關,你們為了要看看汾陽金家戈法的奧秘何在,而不惜犧牲兩名弟子的生命,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可怪不得別人。”
獨孤長老氣得臉色發青,一時卻又答不上話來。
因為丁谷這番話,句句都是實情,至少黑痣老人就可以為這番話作證。
黑病老人已跟戰公子同時罷手停戰。
這位不知排名第幾的瘟鼠雖然自視甚高,完全不把戰公子的一柄金戈放在心上,但對無名小卒曾力斃天地雙殘的卒子鏢,還是懷着幾分顧忌。
天地雙殘是黑道上祖字輩的人物,他再強也強不過這兩名老魔頭,他的腦袋當然也不比兩名老魔頭結實。
為了保持腦袋完整,他只好忍氣退下。
丁谷趁獨孤長老發僵之際,又向戰公子道:“小金,你先上來,等我話説完了,你一定要打個痛快,還有的是機會。”
戰公子乖乖的上了屋頂。
今晚,他連殺兩名鬥鼠,面子上已很過得去,加上丁谷的話聽來還相當入耳,他自是樂得見好就收,讓丁谷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站在獨孤長老右邊的另一名瘟鼠長老,是個扁鼻闊嘴,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雙睛圓小如蛇目的小灰衣老人。
這名蛇口老人自現身以來,始終沒有開口説過一句話。
他只是轉動着一雙綠豆似的小眼睛,打量着每一個人,留意着每一件事,神態悠閒從容,就好像今晚雙方無論死多少人,都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他在瘟鼠中的地位,顯然並不比五號瘟鼠獨孤長老低多少。
所以,他不想開口時,沒有人能強迫他開口;而當他想要説什麼或做什麼時,他也並不須要事先徵求別人的同意。
戰公子躍登屋頂之後,他忽然跨出一步,仰臉笑眯眯的望着瓦面上的丁穀道:“據説丁少俠乃無憂門下高足,天賦異稟,武技超羣,尤其一手卒字鏢,更是出神入化,尤為絕唱。
老漢對少俠心儀已久,可否請少俠落場指教幾招?”
丁穀道:“尊駕如何稱呼?”
“瘟鼠六號,無尾狐紀登癸。”
“紀長老。”
“不敢當。”
“紀長老詞意懇切感人,照説我浪子應該沒有不答應的理由,只可惜紀長老雖搔着了我浪子的癢處,還是疏忽了一件事。”
“老漢疏忽了哪件事?”
“除了浪子,我另外有個外號,你大概還不清楚。”丁谷微微一笑:“你好像沒聽人提過我浪子也是一頭成了精的小狐狸!”
無尾狐的扁臉登時變得像個烤糊了的大燒餅。
丁谷大笑。
“再見!”
丁谷先追上了戰公子和木鐘,然後於巷口再跟另外八鷹會合。
他們雖分三批撤退,但都沒有走遠。
因為他們彼此關心,誰也不放心把誰單獨拋在後面,若是發現敵人追殺過來,他們將會毫不遲疑的重新聚集一起,聯手奮戰。
這次大夥兒能夠化險為夷,當然都是丁谷的功勞。
只是大家心裏都有點奇怪:丁谷何以能在這個時候從及時樂那邊分身過來?
正當有人要提出這個疑問時,丁谷忽然向戰公子深深一揖道:“方才稱呼上對公子的不敬之處,尚望公子多多原諒。”
戰公子面孔一沉道:“滾你的,這時候誰有心情跟你來這一套!”
丁谷苦笑道:“小的”
戰公子怒叱道:“再不住口我就接你!”
木鐘一咦道:“你是三才?”
大家一起望去,才於星光下認清眼前這位浪子丁谷原來並非正牌貨。
他是金鷹幫中那位年輕的鷹殺手。
廖三才!
木鐘道:“是誰叫你冒充丁少俠出現的?”
這就是江湖上的規矩,不論這位鷹殺手今晚立下了多大功勞,若出於擅作主張,一樣得按幫規問罪,先行領受處罰。
廖三才垂手道:“是丁少俠的吩咐。”
木鐘詞色一緩道:“丁少俠已料及金元寶這邊今晚一定會出麻煩?”
廖三才道:“丁少俠説:金元寶這邊的獨孤長老心機深沉,是個極其可怕的人物,他要弟子事先藏身暗處,如遇上緊急情況,不妨以他的身份站出來,試着擋上一陣。”
戰公子道:“萬一對方準備多犧牲兩個人,以便考究一下卒子鏢的威力,你怎麼辦?”
廖三才道:“丁少俠説,愈是富心機的人,行事愈是穩重,除非對方識破了我的冒牌身份,這種情形應該不會發生。”
戰公子道:“你沒有問他要如果竟然發生這種情況如何善後?”
廖三才苦笑了一下道:“他説,若是默驢技窮,那就只好回覆到老樣子,以命換命了。”
(二)
五更未至,四更已殘。
星隱月沉。
大地漆黑。
這正是一夜之中,人們最好睡的一刻,也正是一夜之中很少有暴力事件發生的一刻。
尤其是業已經過一番騷擾的“及時樂”和“金元寶”,更不會想到黎明前的這一刻,還有事情發生。
就算他們一直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覺,到了最後這一刻,眼看天快亮了,他們的戒備,也會於不知不覺中鬆懈下來。
人是血肉之軀,不是一把胡琴,沒有人能將神經像胡琴那樣一直崩得緊緊的。
那樣做只會使人崩潰、發瘋。
這是血肉之軀天生無可補救的弱點之一。
丁谷選定在這個時刻一舉撲滅“及時樂”和“金元寶”兩處的“鼠羣”,便是利用了這一弱點。
他們跟灰鼠幫的人力,相差過於懸殊。
要以少勝多,就必須具備兩個最起碼的條件。
奇謀。
奇兵。
所以,他一開始就不主張貪功急進。每次採取行動,他首先要考慮到的,決不是戰果,而是如何設法減少己方的損失。
當兩路人馬先後回到沙家酒坊時,除接來怪道人,為七鷹療傷外,他要求每一位負有黎明攻擊任務的人,立即上牀安歇。
二更上牀。
四更起牀。
四更,一點整隊,二點出發,人馬仍然分為兩組。
惟一不同的,是這一次由戰公子那一組進攻“及時樂”,而改由丁谷這一組進攻“金元寶”。
丁谷沒有説明更改的原因,但大家心裏都有數。金元寶這邊的敵人顯然要比及時樂那邊難對付得多。
戰公子的一組,少了一名七鷹,而戰公子本人也已苦戰過兩場,當然應該改挑較輕的一副擔子。
沒有星月光之,也沒有火把。
不是為了印證武技,也不是為了爭名奪利,更不是為快意恩仇。
只是為殺人而殺人。
殺掉少數幾個人,以免更多的人被殺。
這是一場可怕的殺戮,悲慘、殘忍,一片血腥。
但為了不使很多人因沉迷賭場而傾家蕩產,為了不讓一些弱女子掉進火坑,為了不叫少數人將享樂建築在大多數人的痛苦上,只有這帖良方。
以罪惡的手段消滅罪惡。
發生在及時樂和金元寶的這兩場大廝殺,雖然驚目驚心,但毫無精彩可言。
別的不説,只舉一個例子便夠了。
及時樂的十一號瘟鼠楊長老,當時正跟羅老頭的五姨太太尤青霞擁卧一起,戰公子衝進房間時,他連內褲都沒來得及穿上,便給一戈砍掉了腦袋。
瘟鼠的武功,自非等閒,但根本就出不了手,那跟不會武功的人又有多大分別?
十八鷹金牡丹雖然潑辣,但畢竟是個女人。
她沒有動手殺人。
她不殺人並不是心軟下不了手,而是為了忙着救人分不出時間。
她出發時聽説要去及時樂,立即咐咐十三名鷹死士,備了十三匹快馬,各帶現銀二百兩,候她使喚。
結果,除了膽子太小,以及不願離開的,她共計救出二十六個可憐的姑娘。
她吩咐那些死士,一定要在天亮前將她們送出百里之外,每人給予一百兩銀子,如有人嚇出了病,須照顧至能夠自己行動,才可以回來銷差。
木鐘笑她傻,説這只是一種婦人之仁。她認為這些姑娘懶散慣了,已無法幹苦活兒,一旦積蓄花光,很可能又走上老路子。
金牡丹抬腿便踢,但沒踢到。結果還是口水有效,呸了老公一頭一臉。
“死人,你替我記住這句話!”
木鐘當然不會在意自己老婆的一口口水。
所以,他拭臉時還在笑。
但等到金牡丹罵他死人,要他記住這句話時,這位金鷹老大雖然沒有變成一個死人,但臉色已變得比一個死人好看不了多少。
以後的發展,沒人知道。
三鷹吳太乙説他聽到黑暗中當時傳來兩聲清脆的耳光聲,他肯定金牡丹沒有動手打人。
他也肯定這兩個耳光是打在木鐘臉上。
事後大家聽到這個有趣的小插曲,無不笑得前仰後合。三鷹吳太乙的兩段論證法,連金牡丹也給逗笑了。
如果所有的黑道人物,都像十八金鷹這般於亡命生涯中仍不失赤子之心,誰説江湖險詐可怕?
丁谷領組的這一邊,進行得更順利,也更談不上精彩。
他一馬當先,見人就是一枚卒子鏢。如果命中的不是要害部位,後面的金鷹,便會補上一刀或一棍。
結果,及時樂那邊溜掉一個金如山,他們這邊也只溜掉一個無尾狐紀登癸。
他們的損失,只是五鷹高橋捱了一鏢,十六鷹金石斷了三根肋骨,傷勢都不算太嚴重。
兩場廝殺雖不精彩,戰果卻極輝煌。
回到沙家酒坊,天才矇矇亮,每個人都很興奮,連斷了三根肋骨的十六鷹金石臉上都佈滿了笑容。
戰公子主張一鼓作氣,繼續進攻花酒堂,眾鷹全部贊成。
但是,丁谷反對。
戰公子道:“你怕了唐魂那對師徒?”
丁谷笑笑道:“是的,我是有點怕,但怕的絕不是那對師徒。”
戰公子道:“你怕的是誰?”
丁穀道:“我怕的不是人,是刀。無名刀!”
戰公子皺起眉頭,不開口了。
他知道丁谷説的不是笑話。
老魔唐魂組建灰鼠幫,進軍關洛道,也許別有居心,而血公子石中玉對謀佔花酒堂一事所感興趣的,無疑便是為了一把無名刀。
只有慣使兵器,且有過實戰經驗的江湖人物,才會深切的體會到,一支名劍或是一把好刀對一個武人的重要。
致命的利器,在它的主人來説,實際上就是保命的利器。
一般説來,武人決勝,大部分仗恃的是招術與功力。
但如果雙方都使兵刃,有時候只須雙方兵刃一亮出來,勝負之數,也就差不多可以決定了。
丁穀道:“這把無名刀是家師珍藏之一;所以我也比別人更清楚它是怎麼樣的一把刀。”
戰公子仍然沒有開口。
丁谷接下去道:“這把刀如果落入普通江湖人物手裏,問題並不嚴重。但如果它為一名武林高手,像血公子這樣的人物所取得,問題就不僅嚴重,而簡直可以稱之為一場浩劫了。”
木鐘謹慎地道:“請教丁少俠,當今武林中,有沒有何種兵刃可以壓制得住這把無名刀?”
丁谷思索了片刻道:“能壓制這把無名刀的兵刃,恐怕不多。不過,據家師説,跟這把無名刀威力不相上下的兵刃,倒有兩件。”
木鐘道:“哪兩件?”
丁穀道:“也是兩把刀,一是赤壁大俠郝天平的無敵金刀,一是黑刀幫幫主流星刀厲閃的天虹刀。”
木鐘默然。
戰公子道:“黑刀幫主的天虹刀誰也無法可想,郝大俠的那把無敵金刀,我也許可以動動腦筋。”
“這個腦筋怎麼動法?”
“郝老頭跟家師為莫逆之交,我可以打着家師的旗號,去跟他借用一下。”
丁谷搖頭:“兵刃為武人第二生命,江湖上向別人惜兵刃的事,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再説,你縱然能夠借得到,這一往一返,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戰公子道:“那怎麼辦?經你這麼一説,路路不通,真叫人泄氣。還有你那一手卒子鏢,難道都是用來嚇鄉下人的,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丁谷苦笑了一下道:“嚴格的説起來,卒子鏢並不是一種殺人的暗器,它的穿透力有限,只有命中敵人眼、耳、腦、喉等要穴,方能顯出威力,若是面對血公子那樣的敵人,應付一把無名刀,已叫你喘不過氣來,你還有發鏢的機會?”
戰公子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謙虛起來了?”
丁谷笑道:“我這是就事論事,不是謙虛。如果老起臉皮,自吹自擂可以解決問題,我擔保一次可以吹死十條大公牛。”
戰公子道:“如果你想吹死一條牛,你吹牛的什麼地方?”
丁谷翻眼睛,好像沒聽清楚。
這不是一個該在這時候提出來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像戰公子這種身分的人出得了口的“問題”。
所以,丁谷很意外,以為自己聽錯了。
戰公子大笑。
他一肚子火,一下平息得乾乾淨淨。只要能佔到丁谷一點便宜,他就會像搶了別人玩具的小孩那樣高興,其他方面,受多少委屈,他都不會計較。
如説武林八大名公子的戰公子竟是這樣一個人,有誰相信?
就在大家心情由沉重轉為輕鬆的這一剎那,吳大頭忽然冒冒失失的走了進來。
看到吳大頭那副狼狽相,丁谷不禁一驚道:“包老前輩那邊出了事?”
吳大頭拚命搖頭,喘了一陣,才回答道:“沒沒有事。”
丁谷有氣道:“既然沒有事,你幹嘛像火燒屁股似的跑得這麼急?”
吳大頭道:“是包老吩咐的,他老人家要我跑得愈快愈好,如果誤了大事,他説要把我脱了褲子在及時樂大門口吊三天。”
戰公子嘆了口氣道:“七十多歲的人還想得出這種點子嚇人,真叫人不欽佩也不行。”
丁谷忍住笑,道:“他説的是什麼大事?”
吳大頭道:“他説,最近這兩三天,他跟兩位鷹王及宮姑娘,已補殺了二十多名灰鼠弟子,花酒堂方面好像已以信鴿發出緊急召集令,如果這邊進行順利,應該立即進攻花酒堂,萬一他們攔截不住,援軍大批湧進洛陽,麻煩就大了。”
戰公子道:“我説如何?”
丁谷起身背手踱了兩圈,忽然走去金牡丹面前道:“大嫂能否幫忙我找幾樣東西?”
金牡丹道:“什麼東西?”。
丁穀道:“鐵條、鐵絲、頭髮、桐油。”
(三)
陽光絢燦,庭院岑寂。
石中玉站在窗子口,默默地望着窗外天井上空的藍天。
病無常唐魂躺在涼榻上吸煙。
師徒兩人,已很久沒説一句話。這對師徒保持緘默,並不是因為無話可説,而是因為要説的話太多,反而不知道該從何處説起。
事實擺在眼前,他們能説什麼好?
“金元寶”已變成一幢到處是血的空宅子,“及時樂”的人也幾乎跑光和死光了,羅老頭雖然不是塊材料,但多多少少也在關洛道上威風了十幾年。他們師徒,稱得上是人中龍鳳,但只接過手來十多天,便是落得這副光景。這是人謀不臧,還是天意如此?
不管怎麼説,該總不能説他們師徒加起來還抵不上一個羅老頭吧?
唐魂磕掉煙灰,又裝上一袋煙絲,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丁谷這小子鬼名堂不少,我也曾吩咐樂長老盯過他的梢,但始終看不出這小子有什麼大志向,想不到小子深藏不露,竟比老夫當初所估計的還要精明厲害得多。”
石中玉冷冷地道:“我們那些瘟鼠長老的庸弱無能,也在中玉的意料之外。”
唐魂嘆息道:“這幾年來,他們在接尺峯養尊處優,日子過得太舒服了。”
石中玉望着藍天,憤怒地道:“白長老也令人很失望。”
唐魂皺眉沉吟道:“白長老為本幫創業元老之一,無論武功或辦事能力,均非‘百里’‘獨孤’他們聽能望其項背,應該不會誤事才對。”
石中玉道:“可是,四天前放的信鴿,第一批人早就該到了。”
唐魂道:“很可能半路上出了毛病。”
石中玉道:“中玉很想沿線去查看一番,又深恐那小子故技重施,以偷襲‘金元寶’和‘及時樂’的方式偷襲‘花酒堂’。”
唐魂道:“再放兩隻信鴿看看,情況還不至於那樣緊急。”
石中玉出去了片刻,又回到書房。
唐魂道:“你有沒有處分金如山?”
石中玉道:“沒有。”
唐魂道:“很好。”
石中玉道:“這次傷亡太重,如果再對僅存的活口加以責罰,可能會對人心有不良的影響。”
唐魂道:“不錯。其實金如山武功有限,如不逃跑出來,不過是多增加一具死屍而已。
他能在匆忙中帶出不少財物,還算是個有心人。”
噹噹。
噹噹。
噹噹。
一陣雙連響的鐘聲,突自鐘塔方面,不疾不徐的遙遙傳送過來。
石中玉微微一怔道:“這是不速客登門造訪的警號,難道那小子膽大包天,竟敢冒大不韙,公然前來花酒堂挑戰?”
“且聽聽來了多少人。”
“好像是三十二下。”、
“唔,金鷹幫的高級弟子,大概都到齊了。”唐老魔緩緩起身:“這樣來一下也好,比我們四處去找他們,可省了不少事。”
(四)
金鷹幫方面,果然不多不少,來了三十二個人。
除了丁谷和戰公子,他們是:兩位鷹王,“龍門豹隱”袁五先生,“銀鬚叟”段皓。十八金鷹則只到了十六人:首鷹木鐘。二鷹黃西湖、三鷹吳太乙、四鷹魯子虛、五鷹高橋、六鷹曾誠。八鷹藍沙浪、九鷹田文中、十鷹洪鳴、十一鷹胡立、十二鷹顏武、十三鷹常風、十四鷹餘飛、十五鷹張英旗、十七鷹羅揚、十八鷹金牡丹。
因傷未能出面的是七鷹張茂雄和十六鷹金石。
其餘十二人,是十二名鷹殺手。
十二名鷹殺手,分兩排左右側立,他們今天的任務,是搶救己方的傷亡人員,遇上這種大場面,當然還輪不到他們出手。
灰鼠幫方面,除了莊丁不算,是二十一個人。
幫主病無常唐魂,總護法血公子石中玉。
大總管鬼公子賴人豪。
二總管千面人魔樂山水。
三總管狐娘子胡香。
十名鬥鼠級的殺手。
管事金如山、羅三爺、麻人壽、錢大、錢二、毒蜂向上飛。
比較雙方的陣容,丁谷當初所擬訂的第一步戰略,可説完全成功。灰鼠幫雖然兵多將廣,聲勢煊赫,今天應戰的人手,並不堅強。
如果丁谷不以“剝筍”戰法先消滅掉該幫“金元寶”和“及時樂”的兩路人馬,今天花酒堂這邊再加上“百里”“”獨孤”等六名瘟鼠,以及功力均不弱於十八金鷹的三十多名鬥鼠,試問這一仗將如何打法?
現在,就金鷹幫方面來説,他們也許只剩下兩個難題。
誰能擋得住唐老魔的一身陰風玄功?
誰能接得下血公子石中玉那把無堅不摧的無名刀?
唐老魔目光一掃,淡淡地道:“七步追魂叟包老頭和冷麪仙子那個姓宮的女徒,怎麼沒有來?”
回答這個問題的人,竟是石中玉。
“該來沒來的人,還有兩位鷹王。”石中玉冷笑:“我猜想他們如今一定正在風陵渡至龍門一帶,扮演着農樵、村婦一類的角色。”
丁谷微笑道:“石總護法思路之敏捷,實在令人佩服。如果石總護法願意解散灰鼠幫,我浪子真想交交你這個朋友。”
石中玉一嘿道:“你配?!”
丁谷笑道:“也許不配。不過目前我卻很高興幸虧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石中玉沒有生氣,因為他現在正在注視着丁谷的一雙手。
丁谷手上的一件兵刃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是一根長約五尺,粗如杯口,通體灰黃,毛糙不平,似棍又非棍的傢伙。
他忍不住手一指道:“那是什麼東西?”
“無名棍!”
“無名棍?”
“是的。”丁谷微笑:“天堂谷共有兩大鎮門奇兵,一件是無名刀,另一件便是這根無名棍。”
“以前怎麼沒聽人提過這件兵刃?”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得很。”
石中玉面孔一沉道:“你替我滾出來!”
丁谷笑道:“既然來了,當然得討教一番。不過,我得先讓我們這邊的袁五先生説幾句話。”
龍門豹隱袁五先生朝病無常唐魂拱拱手道:“唐兄久違了,二十多年沒見面,沒想到故人依然風采如昔。”
病無常唐魂冷冷地道:“憑你袁五的那幾手玩藝兒,居然也敢找老夫的麻煩,你大概忘記老夫我是誰了。”
銀鬚叟段皓大笑道:“很久沒聽別人吹大牛,偶爾聽上一次,真是過癮之至。”
病無常道:“你更連袁五也不如,換了老夫是你閣下,一定遠遠站去一邊,光看不開口。”
銀鬚叟又打了個哈哈,道:“有一件事,老夫承認,你這個陰風堡主,當年的名氣的確較我們響亮得多。只不過最後被六奇一逼,好像跟我們也走的是同一條路,你那一身陰風玄功,好像也並沒有能幫你多大忙。你可以在別人面前神氣,在我們老兄弟面前,最好省省。”
病無常縱橫黑道數十年,一生的奇恥大辱,便是銀鬚叟提到的這一段,如今當眾被揭瘡疤,自是無法再思。
他緩緩走出兩三步,望着銀鬚叟點頭道:“來,讓老夫瞧瞧你那套風雷掌法,是不是又創了什麼令人壯膽的奇招。”
銀鬚叟朗聲一笑道:“當然要讓你瞧瞧。”
笑聲中亮掌掠出,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掌疾劈病無常面門。病無常冷冷一笑,不避不閃硬架迎格。霎時間只見人影錯動,掌影翻飛,轟隆之聲,不絕於耳,連十丈外的石板道都帶起了震動這是驚心動魄的一戰。
也是江湖上數十年來罕見的一戰。
陽光絢爛如故,本該是人人冒汗的時刻,忽然寒風激盪,使得觀戰者人人都浮起了雞皮疙瘩。
袁五先生臉色突變。
“皓弟速退!”
但是,太遲了。
只聽呼的一掌,銀鬚叟身形倒飛而起。
雪白如銀的鬍鬚已被鮮血染紅,一張紅潤的面孔,則變得一片蒼白。
兩名鷹殺手,慌忙躍身凌空接住銀鬚叟的身軀。
袁五先生大喝一聲:“老夫也來領教幾招!”
病無常嘿嘿怪笑道:“一個個輪着來,老夫統統成全你們就是了。”
石中玉唰的一聲拔出無名刀,朝丁谷冷笑道:“無名刀換了新主人,本公子選上你浪子祭刀,這是你的榮耀。”
丁谷笑笑道:“是你拿我祭刀,還是我以你祭棍,尚不一定。”
石中玉道:“等着瞧好了。”
刀光乍起,遊展如練。
丁谷側掠八尺。
刀光再起,疾逾閃電。
丁谷騰昇丈五。
石中玉人隨聲起:“你小子能連躲兩刀,該瞑目了。”
刀光於空中灑開,宛如布起一道光網,由下而上,卷向丁谷。只要落入這片光網內,一個丁谷就要成十七八個丁谷了。
丁谷還是一個丁谷。
他那根棍子,是臨時以人發和鐵絲交纏於鐵條,再以鐵條結成一束,塗以濃漆,浸透桐油所製成,一般説來,它的堅韌,已非刀劍等利器所能摧折,但對於無名刀,他仍然不敢輕易嘗試。
所以,他從空中落下時,是以棍尖巧點無名刀身,微一借力,三度掠開。
這種打法,當然很吃力。而且因為沒有還手的機會,當然也就難有獲勝的機會。
金鷹這邊,人人着急,但又不敢一擁而上,因為混戰一起,騰展空間縮小,丁谷施展不開,更易為無名刀所傷。
除了金鷹等人,還有一個人,也在為丁谷暗暗着急。
那便是鬼公子賴人豪。
但是,這位鬼公子平時鬼點子雖多,碰上這種情形,也一樣束手無策。
更糟糕的是,另一邊的袁五先生也漸漸落了下風。
袁五先生的迷鷹身法雖然換位靈活,鷹爪功雖然剛猛霸道,但跟唐老魔的陰風玄功一碰上,便如長槍遇上了軟索,處處受克受制,用武無地。
袁五先生節節後退,臉色也漸漸發青,顯已於無形中為陰風掌力所滲浸。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那名花髮老殺手金如山突然大喝撲出:“袁五老賊,還我愛徒命來!”
他的兵刃原是一對流星錘,這時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長刀。
病無常大喝道:“不必你插手!”
金如山去勢不減,厲聲道:“深仇難報,這個便宜非撿不可。”
手起刀落,一刀砍去的人,竟是唐老魔。
好快的一刀。
唐老魔雖然功力通玄,對這莫名其妙的一刀,一樣有心無力。
格察!老魔一條右臂,濺血落地。
老魔嚎聲大吼:“你?”
金如山仰天狂笑道:“你不認識老子本人,也該認得這把刀。老子厲閃是也!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
原來這位金如山竟是黑刀幫幫主流星刀厲閃的化身!
灰鼠幫背盟,黑刀幫瓦解。
黑刀幫瓦解,幫主流星刀厲閃卻始終不見露面,誰想到他已應徵人選為花酒堂的四殺手之一?
這個仇的確報得很痛快。
他雖然一刀砍偏,只斷了老魔一條右臂,但老魔的一身陰風玄功也報銷了,能有這個結局,他顯已滿足。
千面人魔樂山水突然如箭射出,一劍透背戳人厲閃胸膛。
厲間沒有倒下去,千面人魔卻倒下了。
因為他的腦袋已開花。
敲碎千面人魔腦袋的兵刃是一支三節棍,使棍的人是鬼公子賴人豪。
厲閃扭頭一瞧,慘笑道:“好,好極了!”
他突然大呼:“浪子接刀!”
天虹刀!
厲閃氣力已盡,刀拋得不準,但丁谷接刀的手法卻彌補了這個缺點。
刀人浪子手,厲門心願完成,含笑而逝。
黑刀幫不是個正派組織,流星刀厲閃也不是正派人物,但他臨死之前所做的這兩件事,無疑已足夠贖清他生前的罪惡而有餘。
刀對刀,天虹刀對無名刀。
人對人,十六名金鷹對十名鬥鼠殺手。
羅三爺、麻人壽、錢大、錢二、毒蜂向上飛等五名管事也採取了同一行動。
一齊奔跑逃命。
只有一個胡娘子既未參戰,也未逃跑。她看得很清楚,參戰,白送。逃跑,一定有人攔截。不攔別人,也會攔她。自找狼狽,那又何苦?
相反的,如果她就站一邊不動,不論雙方勝負如何,她相信都不會有人會要了她的命。
她一定可以活下來。
也許活得更好。
她有活下去的本錢,也有活下去的條件,這一點相信一定會有很多人同意她的看法。
這一戰很快就結束了。
丁谷有了一把天虹刀,石中玉的無名刀就佔不到便宜了;丁谷的卒子鏢是一絕,石中玉沒這項長處。
唐老魔失去了戰鬥力,鬼公子反戈,金鷹與鬥鼠的人數將近二比一,再加上士氣的消長,殘局當然不會拖得太久。
惟一遺憾的,是石中玉負傷溜掉了。他繼續戀戰,必死無疑;如果他想突圍,能攔得住他的人不多,連丁谷也辦不到。
胡娘子交出另外三樣寶物,丁谷果然客客氣氣地放她走了。
第三天,老騷包、宮瑤、“三小”,以及兩位鷹王返回洛陽,大夥兒舉行慶功宴,人人開懷暢飲,只有丁谷悶悶不樂。
血公子石中玉跑了,是條禍根。
灰鼠幫在洛陽雖給打得七零八落,但人力損失,只是全幫實力的一半左右,何況呂梁山方面又崛起了一個什麼五百羅漢幫,萬一這兩個幫派同流合污,結為一體,無疑又是一股可怕的惡勢力。
世局如此,何功可慶?何歡之有?
最後,宮瑤看穿了他的心事,只輕輕幾句話,便將丁谷一腔鬱結打開。
宮瑤説:“就算石中玉沒有跑掉,灰鼠幫與五百羅漢幫完全消滅,你敢擔保江湖上就不會再出現第二個石中玉?也不會再出現一個灰鼠幫和五百羅漢幫?杞人憂天有何用!這次輝煌的戰績,是你以智慧和勇敢贏得的?還是整天發愁愁來的?真沒見過你這種大呆瓜!”
戰公子道:“他就歡喜鬧彆扭!別理他!”
丁谷笑道:“你能不能少管點閒事?”
戰公子道:“不能!我一看到你這種人就生氣,就忍不住要給你一點教訓。”
宮瑤道:“你們慢慢吵吧,我去看看段老前輩他們的藥煎好了沒有。”
戰公子走過來,低聲道:“你要不要向我求和?”
“有條件?”
“當然。”
“什麼條件?”
“老騷包又在倚老賣老,跟袁五先生説我們的壞話了,我們一起過去把他灌醉!”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