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你應該跟老夫商量商量。”
“什麼?”杜七娘瞪起一雙三角眼:“你居然叫我老婆子?”
“老夫並沒叫錯。”
“還説沒錯。”
“嘿嘿,難道要叫你小姑娘?”
“臭老頭,你懂不懂,”杜七娘顫動着下垂的眼皮,硬是不肯服老,尖叫道:“中年女人更成熟,更有風韻,更……”
“好,好,別更啦!”黃衫怪客不耐煩的道:“老夫不想吵架,你回去就知道了。”
“回去?”
“回去戴起老花眼鏡,照照鏡子……”
“好哇,你這死臭老頭。”杜七娘越聽越傷心,嘶聲大叫:“老孃跟你拼了。”
她雖然不肯承認年華已老,卻口口聲聲自稱老孃。
本來是要殺了沈小蝶,此刻卻被一聲老婆子惹火了,紅衫大袖一揮,直向黃衫怪客捲了過去。
武功一道,奇詭萬端,誰能想到一身功力竟能運到兩袖之上。
紅袖如鐵,居然凌厲驚人。
“拼就拼,老夫難道怕你不成?”黃衫怪客身形一翻,反手拍出一掌。
兩股勁力懸空一接,有如晴空一聲焦雷,震得滿殿沙飛石走。
柳二呆和沈小蝶只看得目瞪口呆,驚心動魄。
塵沙滾滾中,只見一黃一紅兩條人影翻飛,一時嘭隆嘭隆之聲,響徹了整座破廟。
同時臭老頭,老婆子,漫罵之聲也不絕於耳。
這座年久失修的大殿,歷經風雨剝蝕,蟲傷鼠咬。委實經不起這大的震撼,但見殿柱搖顫,劈劈啪啪,瓦石紛紛而落。
沈小蝶回過神來,一個閃身挨近柳二呆。
“還不快走?”
“走?”柳玉呆怔了一下,終於道:“對,走,這就走……”
他不再堅持,覺得這只是兩個瘋子,這種無聊的拼鬥委實可笑。
於是兩人在砂礫狂濺中,閃身到了廟外。
只聽破廟之中喝叱叫罵,嘭隆嘭隆之聲,依然不絕,驀地,傳來聲巨響。
柳二呆和沈小蝶扭頭一看,只見整座大殿忽然倒塌下來,牆傾柱折,嘩啦啦響個不停。
眉月將沉,星光慘淡,轉眼間一座破廟變成了廢墟,一片飛塵瀰漫。
“這兩個人呢?”柳二呆一怔。
“死不了的。”沈小蝶接説。
“為什麼?”柳二呆顯然有點耽心,他好像並不討厭這兩個人。
“禍害遺千年。”沈小蝶卻有點小心眼。
果然一言未了,只見飛灰塵土中忽然竄出兩個人來,雖然弄的灰頭土腦,依然打鬥不停。
“臭老頭,你認不認輸?”杜七娘亂首飛蓬。
“老夫幹嘛認輸?”黃衫怪客成了大花臉,兀自怒道:“老夫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講理的糟婆子。”
“哼,你這臭老頭又好在那裏。”杜七娘叫道:“老孃今夜要你告饒。”
“要老夫告饒?嘿嘿嘿,算了吧!?”黃衫怪客道:“這樣的壞脾氣,難怪找不到老公。”
“你好?”杜七娘道:“還不是個老光棍。”
於是你一言,我一語,越罵越大,越打越兇,人影騰挪翻滾,打入了一片幽林。
“別瞧了。”沈小蝶拉拉柳二呆:“此刻不走,還等什麼?”
“就讓他們打下去嗎?”
“你管得着嗎?”沈小蝶道:“打倦了之後,自然會休息一陣子的。”
“休息一陣子?”
“歇一歇再打。”
“難道永遠分不出勝負?”
“我看很難。”沈小蝶道:“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功力悉敵,性情乖張……”
“我倒覺得怪可憐的。”柳二呆嘆息説。
“可憐?誰可憐?”
“兩個人都可憐,尤其是杜七娘。”柳二呆道:“三十年青春飛逝,她還想捉住一點尾巴。”
“是怪四空師怕嗎?”
“當然不。”柳二呆道:“怎麼怪得先師。”
“哦。”沈小蝶臉色微變:“聽你這口氣,好像該怪我師父了……”
“這怎麼會?”柳二呆一怔。
“那怪誰?”
“誰都不怪。”柳二呆道:“只怪造化作弄人。”
“呆二爺,別説這些呆話了。”沈小蝶微微一笑:“還是趕路要緊。”
柳二呆只好點點頭。
當下兩人仍然循着那條羊腸小徑走出莽莽蒼林,折上了大路。
第三天,洛陽已在望。
洛陽為中州古都,洛陽的牡丹馳名天下。
但時序入秋,不是牡丹盛開的季節,柳二呆只想瞻仰一下白馬寺,因為這是此第一座僧寺。
他也想一遊北邙,聽説北邙是人間鬼城。
事實上北邙只個大墳場,歷代王公貴人,死後多殯葬於此,所以雖在白天,也有幾分森森鬼氣。
一傳十,十傳百,就傳成了一個可怕的地方。
柳二呆的足跡從沒到過洛陽,當然不知道人間鬼城在何處。
要想暢遊一番,還得打聽打聽。
那知這天還沒進城,城廓已在望,卻有好幾個人一路迎了上來。
“難得柳大俠光臨,在下恭候已久。”為首之人,居然一揖到地。
驟然行此大禮,柳二呆不禁一怔。
“閣下是誰?”
“棲霞山中,曾蒙相救。”那人恭聲道:“難道柳大俠忘了?”
“哦,莫非洛陽小益嘗?”柳二呆終於想起來了。
“孟嘗之稱,有名無實,委實不敢當此美譽。”那人道:“在下正是龍懷壁。”
“龍兄如此謙虛,”柳二呆道:“果然不愧是位小孟嚐了。”
“這是柳大俠過獎。”
“不過龍兄所説有名無實,鄙人頗有感觸。”柳二呆道:“好像正是説的柳某人。”
“這……”龍懷壁怔了一下。
“當時柳某人確有救龍兄之意,可惜未能如願。”柳二呆道:“因此……”
他話到此時,忽然發覺後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這當然是沈小蝶,顯然是不讓他説下去。
“柳大俠此言,叫在下好生難解。”龍懷壁睜大了眼睛:“這到底是……”
“真正救援龍兄的並非柳某人。”因為話已出口,他不能不説下去。
“這個……”
“龍兄莫非不信?”
“是的。”龍懷壁道:“在下委實難以置信。”
“是懷疑柳某人説謊?”
“在下不敢見疑。”龍懷壁苦笑了笑:“柳大俠絕非説謊之人。”
“這不很矛盾嗎?”
“是的。”龍懷壁皺了皺眉,似覺答覆甚感為難:“在下如在雲裏霧中。”
“這樣説來,龍兄倒是急欲解開迷霧了?”
“但望賜教。”
“好,事情是這樣的……”柳二呆説到此時,後面的衣角又被拉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繼續道:“那夜解救龍兄和會稽蕭兄之人,的確不是柳某人,但此人行俠不欲人知,因而冒用柳某人之名。”
“哦,那位是……”
“鄙人不是説過嗎?他是位當代俠隱,不求聞達。”柳二呆道:“龍兄若是追根究底,不但不是報答之道,反而會引他不快!”
“是是是,在下多此一問了。”龍懷壁很是識趣,也笑道:“柳大俠請。”
“龍兄是説……”
“柳大俠既然到了洛陽,在下該盡地主之誼。”
“好,好。”柳二呆忽然大笑:“若是到了洛陽不擾擾龍兄,柳某人也臉上無光。”
“在下也不成為小益嚐了。”龍懷壁也笑了。
於是柳二泉介紹沈小蝶,小孟嘗龍懷壁神色之間,表現出肅然起敬。
看來他早已領會,柳二呆所指的這位當代俠隱是誰了。
接着他也介紹了幾個隨行之人,看來都是頗負盛名的中州豪俠。
“是了,”柳二呆忽然問道:“龍兄怎知柳某人來到洛陽?”
“在下本來不知,但昨天有位朋友剛好到此。”
“是誰?”
“華山神拳太保孔剛。”
“哦,原來是他。”柳二呆道:“此人勇猛剛直,樸實無華,的確是條漢子。”
“嗯。”龍懷壁點頭道:“柳大俠慧眼識英雄。”
“龍兄休得一再謬讚,其實柳某人算得什麼大俠。”柳二呆道:“過譽之詞,委實汗顏。”
他是的確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並沒如此偉大。
“這是柳大俠過謙。”龍懷壁道:“其實這也並非在下一人之詞……”
“這怎麼説?”
“柳大俠以一介書生,一舉殲除了江南惡霸齊天鵬,繼之又力挫當代梟雄封八百,阻遏了他為禍江湖的圖謀,因而天下豪傑齊慕風采,皆以一睹柳大俠為榮,在下委實沒有過譽。”
“好了,好了。”柳二呆笑道:“其實誅殺齊天鵬,力挫封八百,也並非柳某人一人之力。”
“這……”
“還是那句老話。”柳二呆道:“有人功成弗居,柳某人卻落得獨享美譽……”他話到此時,眼角忽然瞟向沈小蝶。
沈小蝶卻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實這也是實情,在金陵白玉樓上,若不是沈小蝶打翻了那兩隻瓷盤,他未必能一劍得逞,至於在銅雀別館,攪翻封八百的虎窩,幾乎全是沈小蝶策劃之功。
龍懷壁意外地沒表示意見。
顯然,他已明白柳二呆隱隱所指,聰明人一向是不追根究底的。
龍懷壁當然是個聰明人。
他號稱小益嘗,坐鎮洛陽,對於一般江湖動態,自是瞭如指掌,在金陵白玉樓殺齊天鵬,可以説成偶發事件,至於在銅雀別館對付封八百之事,江湖上業已知之甚詳,有誰幫了柳二呆?
何況這個奇女子就是沈小蝶。
“柳大俠,此地不是談話之所,且請進城。”龍懷壁向路旁柳林裏招了招手。
只見幾名青衣僕從,打從柳林裏牽出幾匹馬來,居然還有一頂絲絨軟轎。
這項轎當然是替沈小蝶準備的。
“龍兄。”柳二呆笑道:“你真不愧是小孟嘗,居然想得如此周到。”
“待客之道,理應如此。”龍懷壁説。
於是騎馬的上馬,坐轎的登轎,進得城來,已是萬家燈火。
洛陽是座繁華的城市,但柳二呆不習慣這種繁華。
小孟嘗龍懷壁是個熱情的好主人,柳二呆也不習慣被人奉為上賓。
他不但淡泊名利,也討厭世俗的酬酢。
更難忍受的是,一天一小宴,兩天一大宴,每當賓客雲集,他就成了眾目所矚的焦點。
當然,他很感激小孟嘗的盛情款待,卻難耐這種煩囂的應酬,也聽不慣一疊聲的恭維。
於是,在第五天他就告辭了。
臨別之時,小孟嘗殷殷致意,並且帶送一份厚禮,那是金元寶四個、白銀一封,另外還有珠花一對、玉鐲一副、珍珠項煉一條。
這些女人首飾,當然是給沈小蝶的。
柳二呆硬是不收,自稱一路盤程有餘,用不着這麼多財物。
在爭得面紅耳赤之後,沈小蝶只好選了一對珠花,柳二呆也從那封白銀中取了一小錠。
小孟嘗無可奈何,也就罷了,但隨即吩咐僕從,選了兩匹駿馬。
“柳大俠,沈姑娘。”他説:“此去路程,關山險阻,有了這兩匹馬……”
“這……”柳二呆仍有推辭之意。
“不,這只是借用。”小孟嘗情急説道:“兩位迴轉中原,再過洛陽,還了在下就是。”
事實上也的確很需要這兩匹馬,要不然數千裏跋涉,腳都會磨起繭來。
但送行之宴,在柳二呆的堅持下也就免了。
於是一人一騎,悄然出了洛陽。
柳二呆有過一次經驗,耽心江湖人物繼續跟蹤,出了洛陽,一路街枚疾走。
時序已入深秋,出得關外,氣候起來越冷。
此行的目的是南祁連,也就是天山南路,中間有一段地方,是當年的古戰場,一路秦城漢堡,曉角寒沙,極目荒涼。
好在兩人並路而行,説説笑笑,指點山川景物,旅途頗不寂寞。
這天,終於接近了山區。
“呆二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沈小蝶替柳二呆改了這個稱呼。
“什麼事?”柳二呆也不在意。
“你難道也不問問,”沈小蝶道:“我們來到這祁連山是幹什麼的?”
“你知道就好啦。”柳二呆笑笑。
“這才妙呢,”沈小蝶道:“居然糊里糊塗就跟了來,要是我把你賣了呢?”
“賣我?”
“説不定你還替我點銀子呢!”
“可借你錯過了機會。”柳二呆笑笑:“中原富豪之家多得是,你不打主意,如今在這苦寒之地,誰出得起好價錢。”
“唷!”沈小蝶咯咯笑了起來:“還爭身價呢!”
柳二呆也笑了。
“怎麼啦?”沈小蝶忽然正色的道:“看你滿不在乎的樣子,難道真的不想知道?”
“誰説不想。”柳二呆道:“想得要命。”他終於説了實話。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沈小蝶説。
“不遠萬里,餐風露宿,來到這祁連山。”柳二呆道:“這事情諒也不小。”
“事情的確不大,卻是我應該來的。”
柳二呆在聽。
“你知不知道,”沈小蝶道:“我師父還有位嫡親的姐姐。”
“哦?”
“就是大孟。”
“江東二孟,誰都知道。”
“對啊,就是她。”沈小蝶忽然神色一黯,幽幽道:“我叫她大師父。”
“大師父?怎麼用這種稱呼?”
“你不知道,我原是個孤兒。”沈小蝶悽然道:“大師父和小師父合力撫養成……”
“好,好,別提這些了。”柳二呆不願觸起她的傷心往事:“只説現在。”
“大師父死了。”
“哦?”
“自從四空師伯仙逝之後,大師父痛不欲生,決心相從於地下,不飲不食,終於絕食而死。”
這宗悽豔纏綿的往事,倒是鮮為人知。
“這不是死了很久?”
“五年了,就死在這祁連山。”
柳二呆也不禁黯然神傷,一時情緒起伏,久久難以自己。
“當時我師父……對了,我説的是小師父。”沈小蝶繼續道:“我師父也無意於人世,只因我當時年紀還小,學藝末成,所以……”
柳二呆不勝唏噓。
“現在你明不明白,我來祁連山為了什麼?”
“你是……”
“收拾大師父的骸骨,歸葬棲霞。”沈小蝶飲泣道:“等到小師父百年之後……”
她沒有説下去,但可以聽得出來,“江東二孟”死要同穴。
“哦。”柳二呆道:“我明白了。”
“這是我的本份。”沈小蝶道:“只是虧了你,陪我跑了這遠的路……”
“小蝶,你説錯了。”
“錯了?哪裏説錯了?”
“你想想看,”柳二呆嘆息説:“看在先師的份上,我也不算外人。”
“這倒不假,你的確應該盡點心力。”
“所以我就跟你來了。”
“別胡説。”沈小蝶道:“你當初怎知我是來收拾大師父的骸骨?”
“我當然不知道。”柳二呆道:“但我卻隱隱有種預感,覺得你跟先師必有某種淵源,而先師當年的事蹟,我也聽到了許多傳説……”
“是關於我大師父和小師父的事嗎?”
“是的。”
“可惜往事已成煙。”沈小蝶嘆了口氣:“這些傳説也會慢慢淡了下來的……”
“不,還有我們兩個……”
“我們兩個?”沈小蝶一怔:“你説什麼?”
“哦。”柳二呆道:“我是説‘江東二孟’繼起有人,有你沈小蝶,至於先師四空先生,也還有我這個不成材的弟子。”
“這又怎樣?”
“我們兩個永遠聯起手來。”
“永遠?你説永遠?”沈小蝶臉上一紅:“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柳二呆怔了一下。
“説不出來是不是?”沈小蝶笑了,揶揄的道:“説這種話還沒到時候。”
沒到時候?必然有到時候的一天。
這顯然是種暗示。
“好。”柳二呆笑道:“倒時候再説。”
山區人煙稀少,兩人在入山之前就備足了乾糧飲水,以及馬料。
好在有這兩匹馬,要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這天入山漸深,極目望去,但見羣山糾結,亂石崩雲,山勢越來越峻,道路也越來越崎嶇。
“小蝶。”柳二呆忽然勒馬問道:“你大師父的骸骨到底在哪裏?”
“在一座尼庵裏。”
“尼庵?”
“是的,名叫慈雲庵,庵裏的主持就是蓮花師太。”沈小蝶道:“大師父是她的方外之交。”
“你來過嗎?”
“小時候來過。”沈小蝶道:“但景物依稀,確實的地方已不甚記憶了。”
“這可糟了。”柳二呆道:“這偌大的山區縱橫千里,到哪裏去找?”
“不難,我帶有地圖。”
“圖?”柳二呆道:“就是被江湖上那些貪心病狂之徒認為是藏寶地圖的那幅嗎?”
“正是。”
“好,快取出來瞧瞧。”
於是兩人一齊下馬,選了路旁一塊平整的山石,將那幅草圖展了開來。
草圖上繪的是山形道路,幾座比較突出的高峯,則有特別標示,也定好了方位距離。
圖側還有文字註記,一目瞭然。
羣山中有個三角形的記號,線條較粗,沈小蝶指着説:“這就是慈雲庵。”
柳二呆舉頭望了望昏黃的日影,四顧羣峯,打量出正確的方位,然後移了一下草圖。
“小蝶。”他説:“我看不看得出我們此刻在圖上的位置?”
“在這裏。”沈小蝶指指圖上一條彎曲的線條。
這條線是代表一條小徑。
“對了。”柳二呆道:“看來距離慈雲庵已經不遠,快馬兼程,半日可到。”
“那就趕一程吧!”
“好。”
幾十天的跋涉奔波,終於到了地頭。
沈小蝶疊好那幅草圖,揣入懷中,兩人重又踏鐙上馬,折轉向北。
約莫馳行了兩個時辰,道路漸見平坦,山色也漸見青葱,居然還隱隱聽到流水淙淙之聲。
在邊陲窮荒之地,這是很少有的景象。
“莫非到了?”柳二呆一勒馬疆,望了望沈小蝶。
“好像是的。”沈小蝶目光四下一轉:“這裏的景物我似乎很熟。”
“你那時多大年紀?”
“大約五歲不到。”
“哦,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柳二呆話到此時立刻住口。
五歲不到就成了孤兒,還是不提的好。
此時天色漸晚,一輪昏黃的日影,沉落在左面的萬山叢中,暮靄也漸漸鎖合了後面的山口。
“鏜……鏜……鏜……”右面的山場裏,忽然傳來幾響鐘聲。
鐘聲清越,飄垂四野。
“到了,到了。”沈小蝶欣然叫道:“這鐘聲我十幾年沒聽到了,聽起來還是這般親切……”
看來她童年時期,在這裏度過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當下策馬緩行,兩人一先一後,折入一條幽徑,但覺龍吟細細,鳳尾森森,像是別有天地。
蓮花師太年高七十,依然健在。
這老尼似是養生有術,不但面色紅潤,而且雙目開闊,居然炯炯有神。
聽得沈小蝶到來,她顯然意外地有份驚喜。
沈小蝶又介紹了柳二呆,當然説明了他就是四空先生的嫡傳弟子。
“老尼看得出。”蓮花師太慈藹得像朵詳雲:“像煞了當年的四空。”
“弟子不敢比擬先師。”柳二呆道。
“敢不敢是回事,像不像又是回事。”蓮花師太強調自己的看法。
“弟子哪點像?”
“佛曰不可説。”蓮花師太目視沈小蝶,然後微微一笑。
聰明人應該想得到,她不肯説的是什麼。
沈小蝶和柳二呆無疑都是聰明人,兩人相互對望了一眼,同時臉上一紅。
蓮花師太對沈小蝶顯然有份關注,也有份慈愛。
她拉着沈小蝶左看看,右瞧瞧,嘖嘖讚賞,不住的點頭稱好。
“蝶兒,出落得真像你師父。”
“真的?”沈小蝶道:“是大師父還是小師父?”
“一樣,都一樣。”蓮花師太道:“你大師父和小師父本就難分軒輊。”
“可惜武功不濟。”沈小蝶忽然眼珠一轉:“比兩位師父差得遠。”
“哦?”
“還望師太指點。”
“好哇,小丫頭,你越來越精。”蓮花師太大笑:“居然打起老尼的主意來了。”
“師太慈悲嘛!”沈小蝶盈盈稽首。
“好吧。”蓮花師太正色道:“不過不在此時,先去歷練一下再説。”
“那要等到幾時?”
“放心,老尼答應了就算。”蓮花師太道:“莫看老尼已年登七十,還不打算迴歸西土。”
沈小蝶心知蓮花師太一言不二,當下暗暗高興。
柳二呆這才知道,這位老尼原來是位世外高人,一種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當日晚齋過後,各自安歇。
第二天,沈小蝶和柳二呆商量了一下,便打算收拾起程,返回中原。
慈雲庵的後山有座塔,名叫靈谷塔。
大孟的骸骨就存放在這座塔裏,其實也並非什麼骸骨,只是一罈骨灰。
美人成黃土,紅顏已化灰。
沈小蝶跪地焚香,禱告了一番,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淚如泉湧。
柳二呆神色一黯,也不由得跪了下來。
然後兩人將那壇骨灰請出塔來,沈小蝶早就備好了一個黃包袱,緊緊扎住,縛在背上。
中午時分,辭過蓮花師太,離開了慈雲庵。
輕騎熟路,回程自是比較容易。
那知第二天跟着就要出山,忽然風波驟起。
原來山區難尋宿處,經過整天奔馳。人疲馬乏,黃昏時分,兩人選了個林木僻靜之處,用過乾糧飲水,準備先打個盹兒,等到明月東上,繼續登程。
兩人都是背倚山石,盤膝跌坐。
沈小蝶早已卸下那個黃包袱,緊緊的擁在懷裏,酣然入夢。
柳二呆也正處自迷迷糊糊,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駿馬通靈,必是發現了警訊。
他一驚而起,睜目看去,只見正好有個黑衣人,躡手躡腳的撲近了沈小蝶。
馬嘶突起,那人也是一怔,忽然探手如電,直向沈小蝶懷中抓住。
目標好像就是那個黃包袱。
沈小蝶雖然香夢正濃,但畢竟是個練武之人,當然不會渾然無覺,就在她星目微張之際,已發現一隻毛茸茸的手,抓了過來。
她沒有驚叫,無聲無息的一個翻身,閃了開去。
這一招很厲害,連那個黑衣人都大感意外,因為十拿九穩的一抓已落空。
落空不説,還招來了狠狠的一劍。
柳二呆大喝一聲,一溜寒光已如驚虹掣電,挾輕雷之聲飛瀉而到。
黑衣人嚇了一跳,卻忽然身子一縮,就像個滾地葫蘆般翻了出去。
縮得小,幾乎縮成了一團。
滾得快,倏忽己在兩丈以外。
這倒是難得一見的功夫,但當他長身而起之時,卻赫然是條魁梧壯漢。
“你是什麼人?”柳二呆挺劍叱問。
“別問這個。”黑衣人面目黧黑,目光灼灼:“先交出這個黃包袱再説。”
“黃包袱?”沈小蝶道:“你要這個幹嗎?”
“別羅羅嗦嗦。”黑衣人像是有恃無恐,冷冷道:“要就是要。”
柳二呆掄劍冷笑。
“就算要,也要説個理由。”沈小蝶按住性子:“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麼嗎?”她顯然有點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她大師父的骨灰。
“不知道。”黑衣人説。
“不知道?”沈小蝶越發驚奇。
“我知道。”柳二呆面向那黑衣人:“你以為這裏面必是奇珍異寶,對不對?”
“沒錯。”黑衣人道:“你們兩個身懷藏寶圖。來到這個祁連山區……”
“原來如此。”沈小蝶笑了。
“你笑什麼?”黑衣人睜目喝問。
“你也不想想,”沈小蝶道:“我們千辛萬苦,弄到這批寶物。怎肯輕易給你。”
“不給?”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沈小蝶已把那個黃布包袱重又縛在背上,順手抽出劍來,故意説道:“除非你能殺了我們。”
“殺了你們,嘿嘿。”黑衣人脱口叫道:“你説對了,我家公子正有意。”
“你家公子?”柳二呆沉聲道:“是誰?”
黑衣人忽然不響,目光溜溜。四下轉了一轉,驀地從懷中掏出一面小鑼,噹噹噹,敲了三下。
鑼聲一起,四面八方立刻人彤幢幢,像是忽然從地縫山石中鑽了出來。
黑烏烏,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面小鑼一敲,居然引出這許多人來,顯然早已佈置妥當。
“嘿。”柳二呆冷笑:“倒像個玩猴把戲的。”
他表情雖然很輕鬆,卻也不敢大意,掉頭向沈小蝶使了個眼色,登時兩人背向而立。
黑衣人忽然身影一起,登上了一方巨石。
“別弄錯了,這可是殺的把戲。”他捧捶一揚,手中那面小鑼立刻噹噹噹,一陣猛敲起來。
“卟,嗤,叭噠……”左右兩翼的幢幢人影立刻蜂擁而至,長短兵刃不一,其中居然還有弓硬弩。
柳二呆和沈小蝶登時人影一閃,分頭迎敵。
碰到這種情形,當然顧不得人命,柳二呆大喝一聲,怒劍飛旋,在雜沓的人叢中兔起鶻落。
沈小蝶劍如靈蛇,上下飛舞,由於人潮如蟻,幾乎劍劍中的。
片刻間,但見血雨紛飛,慘叫連連。
世上膽子大的人固然不少,不怕死的人畢竟不多,這批人原是一鼓作氣,此刻眼見遍地橫屍,沒死的人也漸漸膽寒起來。
雖然仍在大聲吶喊,卻沒人奮勇爭先。
“上,一齊上。”站在巨石上的那個黑衣人猛敲着那面小鑼,也叫破了嗓子。
柳二呆怒叱一聲,忽然凌空飛起。
但見他人如輕煙,寒光電瀉,斜刺裏一掠數丈,衝上了巨石。
那黑衣人敲着小鑼,一下子措手不及。
只聽“奪”的一聲,劍到血崩,直貫胸膛,連哼都沒哼一聲,人已翻落巨石,登時氣絕。
為首的一劍畢命,其餘的更是心膽俱裂,登時人影四竄,立刻作鳥獸散。
柳二呆躍下巨石,喘了口氣。
“這可奇怪啊,”沈小蝶看了看橫七堅八的屍體:“這個黑衣人到底是誰?”
“死無對證了。”柳二呆搖頭。
“不過我可以確定。”沈小蝶道:“此人只是幫兇,絕非主腦之人。”
“何以見得?”
“你不記得他説過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説他家公子,要置我們於死地……”
“哦,對了。”柳二呆皺了皺眉頭:“這公子……這公子是誰?”
“哈哈,就是本公子。”林木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朗朗大笑:“姓柳的,你的記性好壞。”
這公子居然來了。
明月已上東山,清輝如水,灑遍了遠山近林。
林木中話聲甫落,只聲履聲沙沙,踏着滿地落葉,出現了三條人影。
為首的一位華服少年,赫然正是逍遙公子。
前番那位綠衣少女業已不見,伴隨而來的卻是兩個面目姣好,體態妖繞的紫衣女郎。
看來這位公子哥有了新寵。
“原來是你。”柳二呆眉頭一揚:“剛才這些人都是你的指使?”
“正是。”
“可惜你失望了。”
“這怎麼會。”逍遙公子不以為意的道:“死了這幾個人,對帝王谷來説只不過九牛一毛。”
“帝王之谷?”
“就在此之下。”
“哦?對了,你是帝王谷的逍遙公子。”柳二呆聳肩笑道:“你是牛頭還是牛尾?”
“此話怎講?”
“你剛才説牛毛不當回事。”柳二呆沉聲道:“要是柳某人力能斬牛頭,斷中層呢?”
“姓柳的。”逍遙公子臉色忽然一沉,冷冷道:“你囂張得太過份了。”
“你不囂張?”
“嘿嘿。”逍遙公子道:“你敢比擬本公子?”
“這真可笑得很,你憑什麼這般狂妄自大?”柳二呆道:“論武功,你並無驚人之能……”
“什麼?你敢小覷本公子?”逍遙公子怒道:“你可知道,千金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公子乃是金枝玉葉,不像草莽匹夫,冒險犯難。”
“無聊。”沈小蝶忽然冷笑。
“這倒有趣。”柳二呆冷笑:“你坐不垂堂,卻到了這種血跡斑斑之地;不想冒險犯難,卻敢面對柳某人,你當柳某人這支劍只是擺擺樣子的嗎?”
“你的劍?”
“怎樣?這支劍不夠鋒利?”
“嘿嘿,姓柳的,今夜死神照命,你再鋒利的劍,也等於一塊廢鐵!”
“哦?”
“東方庚辛金,西方甲乙木。”逍造公子唸了兩句怪話,忽然回頭道:“金木大師請了。”
金木大師?這是叫誰?
“阿彌陀怫。”忽聽遠處傳來一聲宏亮的佛號,但見黃雲飄飄,飛越林表,“篤”的一聲,落在柳二呆面前一丈以外。
果然是個和尚。
這和尚胖頭大耳,身披一襲黃色袈裟,穩穩的跌坐在一個大蒲團上面。
敢情他就是駕着只大蒲團飛掠而至?
這蒲團是塊魔氈還是一朵祥雲?
這種凌空飛渡的功夫,武林中不但從來未見,也聞所未聞。
柳二呆和沈小蝶同時不禁臉色一變。
如果這是左道魔法,兩人沒有解法之術;如果這是真功實學,兩人絕對不堪一擊。
和尚雙目一閃,神光如電,緊緊的盯着那柳二呆和沈小蝶,不言也不動。
柳二呆心頭泛起了一股涼意,掌心卻在沁汗。
沈小蝶反瞪那和尚,以眼還眼。
不管怎麼説,這和尚顯然是個硬對頭,武功之高,絕不在金無晷和杜七娘之下。
柳二呆忽然發了狠勁,狂叱一聲,馭劍而起,寒光乍起,破空有聲,直向那和尚分心刺去。
這是拼足了全力,紮紮實實的一劍。
他知道,形勢已是如此,不能猶豫,也不能等待,要拼就得硬餅。
那和尚依然端坐未動,像是沒有看到這支劍,但胸前的黃色袈裟忽然一鼓。
劍鋒到處,像是觸到了一堵牆。
柳二呆心頭一寒,只覺一股強大的勁力直衝而來,硬生生被震得倒飄而起,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直落在兩丈以外。
當下一陣血氣翻騰,幾乎拿不穩馬步。
強弱之勢已明,要想憑這支青虹劍稍稍佔點上風,顯然已成夢想。
“大師。”遠遠站在一旁的逍遙公子,忽然揚聲讚道:“果然絕世神功。”
和尚依然不響。
也許這種讚美之詞他聽多了,也聽膩了。
柳二呆定了定神,調勻了呼吸,忽然一把抓住沈小蝶的手臂,叫道:“走。”
遇到這種強勁的對手,走是上策。
不走只有等死。
此刻也管不了那兩匹駿馬,當下兩人一躍而起,直向山路奔去。
那知奔出不到一步,前面忽又篤的一聲。
兩人抬頭一看,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那和尚居然就在這一瞬之間,業已凌空飛來,後發先至,端端正正的跌坐路中。
看來這和尚雙足已殘,但武功卻高得出奇。
雖然他還沒出手,對柳二呆和沈小蝶來説,卻造成了一種極大的震撼。
打不過,走不掉,只有眼睜睜任人宰割。
和尚終於説話了,目光閃動,聲如洪鐘:“逍遙公子,快説,要活的還是死了?”
“這……”逍遙公子在考慮。
“活的?”
“不,死的就好。”逍遙公子道:“大師請留意,別壞了那個黃包袱。”
“黃包袱?”
“是,包袱裏有貴重之物。”
“哈哈,這容易。”和尚狂笑:“佛爺殺人,連汗毛都不會斷掉一根。”
“全仗大師神功。”逍遙公子很滿意。
和尚依然端坐,卻已緩緩抬起兩臂,緩緩伸出一雙肉掌,掌大如扇,但絕不像突然發掌的樣子。
既沒勁力,也沒聲響。
柳二呆雖然心跳加劇,卻猜不出這和尚到底弄的什麼玄虛。
反正事已至此,只好靜觀其變。
那知就在這片刻之間,忽然覺出不妙。
首先是柳二呆,他突然發覺自己的身子已被一種強大的吸力牢牢吸住。
接着,沈小蝶也被吸住了。
兩人一驚之下,開始運氣掙扎,起先手腳還可以勉強活動,漸漸吸力越來越強,整個身軀已身不由主的緩緩向前移去。
由於內在的抗力,移動較慢。
但距離那和尚頂多不過一丈四五,兩人都知道,等到那和尚伸手可及,準是送命的時候。
但已絕無生路,只有送命。
突然,梆梆梆,傳來三響木魚之聲,一條淡青的人影凌空飛落。
“賊禿,還認得老尼嗎?”
奇怪,就在這喝叱聲中,柳二呆和沈小蝶忽然覺得吸力頓解。
這不消説,蓮花師太來了。
“你……”和尚臉色頓變,篤的一聲,連人帶蒲團平地飄了起來。
“想走?”蓮花師太冷哼一聲:“老規矩,留下一宗東西。”袍袖一展,飛出一縷銀虹。
銀虹細如蛛絲,肉眼幾乎難以辨認。
只聽半空裏一聲悶哼,血雨灑下,掉落一條手臂,但黃雲冉冉,卻已飄過了林梢。
柳二呆扭頭望去,已不見了逍遙公子。
“師太。”沈小蝶禁不住淚眼汪汪:“這一回要不是師太……”
“蝶兒,別哭了。”蓮花師太神光湛然:“準備上路吧,貧尼打算明年一遊中原。”
“真的?”
“順便探望你小師父。”
“好,好。”沈小蝶不禁破涕為笑:“我替師太做幾樣好吃的素齋。”
“白吃嗎?”蓮花師太笑了。
“這……”
一場驚險過去了,但是柳二呆和沈小蝶猶有餘悸。
兩人再次別了蓮花師太,趁着一路明月,連夜出山,半月之後,到了洛陽。
重逢小益嘗龍懷壁,免不了又再擾了三天。
提起那兩匹駿馬,小孟嘗堅決要再借一次,説好説歹推辭不掉,柳二呆只好領情。
渡過大江,已是九重陽。
棲霞山景物已變,丹楓如醉,一片火紅。
兩人並騎入山,沈小蝶目光一轉,忽然問道:“怎麼不回金陵瞧瞧?”
“瞧什麼?”柳二呆道:“再去做呆子嗎?”
沈小蝶笑了。
“我只想問問你。”柳二呆乘機道:“該説的那宗事,時候到了沒有?”
“什麼時候到了沒有?”沈小蝶故作不解。
“上次你不是説時候沒到嗎?”
“真虧你還記得。”沈小蝶垂下了頭:“這是大事,得問小師父。”
“問就問,”柳二呆道:“小師父若是不肯答應,我就長跪不起。”
“厚臉皮!”沈小蝶羞澀一笑,忽然一抖馬繮,縱馬飛馳而去。
柳二呆大笑,雙腿一緊,跟蹤追去。
篤篤篤篤篤篤,急驟的蹄聲,頓時劃破幽谷的靜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