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雲荒大陸萬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濤在呼嘯。
哀塔頂上站着的紅衣女祭長袍飛揚,亂髮舞動如蛇。她已經在這裏對着天地祈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誦聲連綿不斷響起,直到聲音嘶啞、口角流血,卻始終不敢停下來。這是一個可怕的術法,包括了“斬血”和“黑天”兩步——
而每一步,都是驚天動地的駭人術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着那個被釘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縱橫着他的血,畫成了一輪密密的咒術圍繞着他,漸漸乾涸。那些從他身體裏湧出的血液無聲無息地從哀塔四周沁出,滲入了廣袤無垠的大海、與之融為一體。
在斬血這一步完成後,他身體的衰竭已然達到了極點:長髮變成了蒼白,肌膚變得枯萎,一切都已經和昔年那個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異——然而,只有那雙眼睛,還是這樣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側,將頭俯在他耳畔,以便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抵達他衰弱的神智,“還要繼續麼?”
那個人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閉了閉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顫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卻不停地顫慄,難以移動絲毫——只要這一刺下去,就再也無法……再也無法逆轉接下來的命運了!
在她遲疑的瞬間,海皇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冷冽。
“繼續!”低沉嘶啞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邊吐出,衰弱的人竭盡了全力怒吼。
紅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頭,靜默地看着漆黑的屋頂,彷彿在積累着勇氣和力量——塔心室的頂上還有烈火燃燒過的痕跡。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師入海之時,為了保留海國一脈,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禱時留下的痕跡。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錮,換來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剛剛獲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親手施行這樣可怖的咒術麼?
“純煌,純煌啊……”她握着法杖,在心裏喃喃,回憶多年前那個温柔親切的王者的臉,“請給予我力量……讓我可以完成這一場艱難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彷彿一座座小山,朝着哀塔聚集。
“海皇蘇摩……告訴我,你最後的願望是什麼?”在天地濤生裏,紅衣的女祭終於平靜下來,睜開了眼睛,靜靜地俯視着符咒中心那個枯萎的鮫人,“一旦法杖釘入您的心臟,咒術就開始生效——您將在這個術法裏漸漸耗盡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鮫人沒有輪迴,也沒有來生,一旦做出了決定便無可挽回……請您再次告訴我,是否心意已決?”
那雙深碧色的眼睛裏閃過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閃即逝。
“願望?”那一瞬,腦海裏浮現出無數碎片,那些記憶在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此刻的決心。然而,隨即他就緊閉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顧那些往事,低聲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閉上了眼睛,細碎的珍珠從她眼角錚然而落。纖細的手指漸漸不再顫抖,握緊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頭,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語:“九天之上的神啊,聽從我的祈禱:海皇已經切斷了所有命運的絲線,如今,請讓他回到大海之中!”
紅衣女祭拄杖垂首,聲音漸漸淒厲無比:“讓天地間一切水的力量、都經由他來支配!讓他在憤怒的風暴裏重生,化為七海的怒潮席捲天下!——為此,我們獻上所有的血!”
隨着最後一個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隨着那最後奪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從海皇即將被洞穿的心口裏湧了出來!彷彿體內有某個深藏的魔物被驅逐到無路可退,倉惶地想從這個軀體中逃離——然而,那個黑影卻在接觸法杖的瞬間發出了慘叫,拼命掙扎,在金色的法杖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淨化之光,請掃除所有陰暗吧!”溟火看到了那個可怖的黑影,卻並無驚訝,只是閉上了眼睛發出了最後祈禱,“讓他內心的所有陰暗邪惡都掃蕩一空,讓他的血回覆到最初的潔淨純粹——讓我,給您獻上最高貴無暇的祭品!”
那一縷黑影被釘死在金杖上,在淨化的光芒之下嘶聲掙扎,卻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蘇摩垂下眼瞼看着這一刻,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容,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悄無聲息的消失——阿諾,看來,在這一場上百年的爭鬥裏,到最後,贏的還是我。
血無窮無盡的從鮫人的心臟深處湧出,從哀塔四面滲入了黑色的海面,漸漸融為一體。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靜,然後,彷彿受到了某種控制,忽然間向着天上拍擊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隻只憤怒的巨手,向着天空不停擊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蒼穹之下回蕩着可怖的巨大濤聲,彷彿七海在一瞬間沸騰,想要撲向天宇、把這一片蒼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
那是極端可怖的景象、恍如末世的噩夢——
整片的大海,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操控,正在從大地上向着天宇撲去!海水在天地盡頭上卷,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水牆,不停地朝着天上升去!
在海浪遮蔽天空的剎那,夜空裏、那兩顆並軌的星辰悄然脱離。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斬斷了彼此之間經由星魂血誓產生的聯繫,一顆依舊停留在原處,而另一顆、則向着蒼穹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