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望望天色,天際的卷狀雲一團一團地堆疊着,但陽光依然金亮,風暴前的大往山,特別令人間熱不安。
李布衣走到傅晚飛身邊,傅晚飛澀聲道:“大哥……”李布衣提起了包袱,細細地檢查裏面的東西,抽出了綠玉翠杖,呼呼地斜削兩下,微微笑道:“張兄,小飛,我去了。”
傅晚飛一向深情,不禁眼圈兒也紅了。張布衣故意大聲笑道:“片刻之別,待李兄闖陣凱旋時,咱們再杯酒論快事!”
李布衣一笑,道:”謝謝你給我討個好意頭。”
忽聽一蒼老的聲音説:“快穿上這件衣服。”
李布衣、傅晚飛、張布衣三人俱一怔,只見賴藥兒不知何時。已在三人身後,雙手捧着一襲衣袍,不耐煩地道:“快脱下身上的衣服,把這穿上。”
鄢阿鳳吃了一驚,掩唇呼了半聲:“爹――。”
賴藥兒道:“我當然要來。”
賴藥兒隱居木柵裏泳和巷後,謝絕武林,不問江湖中事,而今卻因李布衣而趕來青玎谷,兩人見了面,都沒有説什麼。只見賴藥兒身側那匹馬,口裏吐着白泡,可見賴藥兒一路趕來,奔行何等之急。
沉默只不過是片刻的事,李布衣道:“這衣服……”只見那衣服是由各種不同的草幹,諸如山草、芳草、濕草、毒草、蔓草、石草、苔草、雜草編織而成的,狀似穰衣,甚是奇特。
賴藥兒道:“快穿上。”
李布衣不明其意,但依言披上,賴藥兒不耐地道:“身上的衣服還穿着幹嘛?盡都除下。”
李布衣在張布衣、傅晚飛遮攔的身軀之後,卸去長袍,把草衣披上,賴藥兒又問:“為何不連內衫也脱了。”
李布衣沉聲道:“不。”
賴藥兒見他臉上神情出奇的堅決,而身上所穿的長衫只十分乾淨潔白,也沒什麼特別處,不明其故,但也不多問。
其實李布衣身上所穿的內衫,是當年“雪魂珠”米纖巧手為他織就的,另外還有張頭布,李布衣常收於包袱中;去哪裏都帶着它,而這白衣衫,李布衣也常穿着,這裏面有着一連串的傷心往事,纏綿的記憶。
這些當然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李布衣披上草衣;向盆地小徑大步行去。
——李布衣這一戰如何?
——五遁關他闖不闖得過?
――葉夢色、白青衣、枯木、飛鳥闖關,戰況又如何?
――這些戰果,不僅關係着武林間道消魔長的勝負,同時也決定了未來歲月武林間的氣運大局。
葉夢色進入的是“金陣”。
葉夢色、枯木道人、飛鳥大師、白青衣一齊來闖“五遁陣”。她的武功為最弱,心緒也最亂。
――哥哥的傷勢,委實太重,失去一手一足,縱是神醫賴藥兒,也無法使之再生,這一陣,本來是她跟哥哥合闖的,而今……
――李大哥為什麼不來?雖然這一戰突然提早了一天,但李布衣不可能還沒有趕到天祥跟他們會集的,除非他出了什麼事……。
葉夢色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吐月鎮,她等了他一個晚上,可是他沒有來,以及在當天清晨,她遇見那輕愁惹人憐的少婦,她指引了少婦如何才找得着李布衣,李布衣當晚就失約了。
而那天晚上……。她又想到那些桃花,彷彿只為春風而開,春去後,花落紛飛,沒有惜顧,也無人愛憐……葉夢色就這樣想着,所以她心中已萌生了一種決裂但又淡然的死志。
四人到了盆地的盡頭,盡頭處有五道入口,入口處十分狹隘,但五處狀況,截然不同,一處火光熊熊,一處水聲激盪,一處土質奇特,一處林木蔽天,還有一處則金光閃閃。
四人互看一眼,伸出了手,緊緊地、牢牢地握在一起,又一隻一隻手指慢慢鬆開。四人的眼光開始是熾烈的、關注的,後來變成堅決的、無懼的。
就連平素好玩喜反的飛鳥大師,神情木然的枯木道人,也莊穆地激動起來。
——這一戰,縱藏劍老人、葉楚甚都在,也不易取勝,更何況現在只剩下四個人。
一一但這一仗卻是非打不可。
枯木本來一開始不想參與這場仗,他是給飛鳥硬拖去的,到了這種地步,枯木不但一絲退意也沒有,而且比任何人都堅決。
一有些人在平時一副義憤填膺、奮不顧身的樣子,一遇事則噤若寒蟬,甚至不惜倒戈,有些人平常愛理不理,看來自私自利,一旦危難當頭,不惜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前者在患難時遇上,是雪上加霜,後者在危急時遇着,是雪中送炭。
大家心裏都知道,可是沒有説出來:枯木是炭。
可是李布衣呢?藏劍老人呢?
一一一他們在這生死關頭失了約!
——難道他們是霜?
這些他們心裏也想到了,可是也沒有説出來,同時心裏都安慰着自己:李布衣他們不會是這種人,一定有什麼事,把他們耽擱住了,讓他們不能來了。
世間正有一種人,寧可相信朋友的好處,也不肯承認朋友的缺失,這種人雖然也許聰明絕頂,但也難免欺騙自己。
只是人世間着沒有這種信任,還要朋友來做什麼?
四人放開了緊握的手。各自往他們選擇的“歸宿”走去。
枯木道人選“木陣”,除了他跟農叉烏本有私仇外,以個性。武功論,他也非選木陣不可。
飛鳥道人選“火陣”.他本來選的交手對象是王蛋。可是王蛋已死,以他火爆脾氣,他還是揀上了火陣,對抗年不饒。
白青衣則選上”水陣”,雖然他並不知曉水陣主持是誰,但“水陣”之前,卻寫上了“白青衣”三字。
這分明是擺明了的挑戰。
葉夢色自度自己未必闖得過五遁陣,所以她選了第一陣:金陣。
金陣是柳無煙主持的,柳無煙是一個巧奪天工的金匠,也是一個武林中打造兵器與暗器的名家,可是這些對葉夢色而言,已並不重要。
一個人把生死都不放在服裏,自然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所以她走入金陣,也沒在意些什麼,只覺得四周金光燦燦,也沒理會。
可是首先映人她眼簾的,不是金,而是水。
金屬般的地上,有一灘水,水質甚清。
葉夢色走近去,忽覺強光眩目,定眼一看,竟然看見了自己。
她嚇了一大跳,斂定心神,知道看見的原來是地上水影照出了她的輪廓。
但令葉夢色驚怕的是:她的臉顏是金色的。
葉夢色是個極美麗的女子,有傲豔寒霜之絕色,她此刻雖已懷求死之志,但她心裏總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響着:李大哥會不會來看我呢?李大哥趕不趕得及在我未嚥氣前看我呢?
我死了李大哥會不會傷心呢?
葉夢色心裏既有這種隱約的念頭,她就極不希望自己死得難看:其實一個人臨死前照理對自己的容貌不會太注重,但美麗的女子例外,葉夢色是美麗女子。
她從水影裏照見自己的容顏竟然是金色的,這在她心中所生成的衝擊之大,是莫可言喻的。
金色映在她的花容月貌上,變作一種極其淒厲的形象。
就在她一驚的剎那,水中的映象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其燦亮強烈的白光,射入葉夢色的眼簾裏。
葉夢色一雙明眸,一時無法睜開。
同時間,三支長矛,閃着金光燦爛的奇光,直射葉夢色背後。
葉夢色的身子忽如燕子掠空,斜掠而起,劍向一座赭紅土質小丘刺去。
她雖閉上雙眼,但聽風辨影,知曉三支長矛,是發自這礦質的丘陵裏。
葉夢色這一劍刺入丘陵,“哨”地一聲,似刺中了什麼,但葉夢色已無暇理會。
因為那三柄長矛,竟似飛蛇一般,兜轉回來,追擊葉夢色!
葉夢色長劍迅速抽出,瞬息三閃,在三柄金矛上拍了三下。
金矛被葉夢色拍落地上,但三柄長矛矛尖,“呼、呼、呼”三聲,脱離矛柄,急射葉夢色!
這種情形,就像是壁虎掉了尾巴吸引住敵人的注意而趁機溜走一樣。
這下變起倏然,葉夢色已不及回劍封招,足尖一點,人已倒後飛起,三柄矛尖仍然貼胸急射,葉夢色倏然烏髮一沉,身子在空中成橫一字形,像一片柳葉飛到水平的弧度,三點矛尖,貼着葉夢色的髮絲、鼻尖射過,直沒入半空,尖嘶這才響起。
葉夢色在半空輕俏的身子一彈,飄然落地,一甩長髮,才舒一口氣,忽聽尖響又近,原來三點矛尖,已脱離矛柄,陡炸起火花,又射了過來。
這次葉夢色已及時出劍。
她掌中忽然閃起三朵劍花。
三點矛尖被撥落,剛掉到地上,忽聽“噗、噗、噗”三聲,矛尖裂開,竟射出六枚鋼梭,葉夢色一振長劍,劍花六現。又擊落六枚鋼梭。
不料鋼稜一落,又裂為十二支長針,火花眩目中,射向葉夢色。
葉夢色忽然變作一朵花。
劍花。
陽光、水光映在她劍上,亮光更甚,而她的容顏在強光中更加俏煞。
劍花大盛,所有長針被擊落。
長針落地,針管裂開,鐵砂射出,發出紫青色的火焰,雨點般打向葉夢色。
葉夢色從未料到三根長矛,可以化作如許繁複的兵器與暗器。鐵砂雖然密得猛烈,但是葉夢色手上的劍,發出白得似玉一般的滲滲寒氣,這一種至寒的劍氣,竟使所有的硝石,都在葉夢色身週三尺外.無力垂掉於地。
葉夢色在劍芒中,寒意把她臉容映得更白,她自己也像受不住劍氣之森寒,微微顫抖起來,膚色起了一種令人疼的白皙。
白芒更盛,葉夢色看到自己。
她看到幾個自己。
在她身前身後身側,有幾灘水,照出她自己。
水光豎起,原來是鏡子。
鏡子映着劍光,燦眩了葉夢色的眼睛。
葉夢色一甩頭髮,髮絲披在臉上,她以皓齒咬着髮絲,透過髮絲看出去,就像過濾了激光,使得眩目的白光不再眩目。
她清清楚楚看見二個一大一小的金色輪子,咕嚕咕嚕的向她滾滑過來。
葉夢色在髮絲裏的明眸,定定望着輪子,她不知道這一大一小的金輪是做什麼用的。
――難道金輪裏會躍出一個怪人?
大輪子是純金屬打造的,有彀輔和鞣,即是車輪中心有窟窿可插軸的地方,也有從輪邊向軸心集中的直條以及輪子周圍的框子。小輪上的鞣是齒輪,如鋸齒葉狀一般,滾動的時候,兩輪間連着曲柄的掉枝,從一個動幹傳勒到一個滑塊,像兩隻圓形的、一大一小的轆轆,呼碌碌的滾至葉夢色身邊。
葉夢色沒有出手,以不變應萬變。
不料這一大一小兩個輪子,直似被她手上劍光所吸,迅疾滾了過來。
這滾動發出巨力,巨力推動大小雙輪,使速度加快,又再產生大力,葉夢色不敢攖其鋒鋭,忙飛身而起。
這時大輪鞣周,忽然彈出弧形的利刃,而小輪鋸狀齒輪,也突出黑突突的尖稜,葉夢色才飛落丈外,雙輪似被劍光所吸引一般,又疾滾去葉夢色處,葉夢色又再閃避,如此數次,大小雙輪滾動後愈來愈快,所帶起的力道也愈來愈大,葉夢色白皙的秀額上已冒起了細小的汗珠。
——再這樣下去,輪子借物理上的力量,無窮無盡,自己的氣力可要耗光。
――不行!
葉夢色驟然出劍。
她決定要以凌厲的劍氣先摧毀這大小雙輪。
不料她一劍,刺入輪輻,但這打鑄的金屬甚是詭異,葉夢色只覺劍上斬着硬物的感覺,反而雙輪所帶起滾動時的大力,一遇阻礙,竟頓時產生了十倍以上的巨力,這股大力,幾乎立即令葉夢色手上的長劍折斷。
葉夢色十分珍愛這手中劍,情急之下,連忙鬆手,長劍登時被大小輪奪在鞣下,而這一對奇詭的輪子這才止息了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