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七抬起頭來。
他的身軀隨時都是站得筆直的,就算坐,也坐得筆直,他的白貝一般的牙齒在暮色間雖然不會顯現出來,但他高寬的額,峻峭的稜角,在淡暮中依然令人一眼望去,印象深刻。
他筆直地走過去。
他不想對方覺閒出手。
這倒不是因為他自知不是方覺閒的對手,而是他真的不想對他的朋友出手——除非他自己有適當而充足的理由時,不管這理由是不是一種必須的解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當他作敵人一般地,消滅他的朋友。
可是他現在當然不想消滅方覺閒,或讓方覺閒消滅。
那掌聲和說話的聲音,正好使他可以走過方覺閒——而迎向那兩人。
那兩人正舒適閒坦地拂袖站起來,付了茶錢,如所有趕城路客一般,拍拍衣衫,哎,又要在晚上來臨前,趕一座城了。
那兩人當然就是:
僧人和文士。
蕭七走到兩人的身前。
那文士青衫白襪,臉帶微笑,樣貌平和。
那僧人白眉低垂,他的眼睛又一直往下看,就像閉目走路一樣。
蕭七就攔在兩人面前。
唐甜也悄悄地掠過蕭七身後。
方覺閒問她,她只答了部分實話,儘管實話只有部分,但這些話,絕不能傳出去,這兩人,絕不能留活口。
那文士三綹長鬚,隨風微動,平靜地笑道:“你擋著我們的路了。”
蕭七冷冷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拍手呢?”
那文士回答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因為我們都有手。”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聽了那小哥兒的話,有手的人都應該拍手的。”
蕭七臉色一沉,道:“我也有手,可是我沒有拍掌。”
文士笑道:“隨你的便。”
蕭七卻徑自道:“因為我的手,是用來殺人的,而不是拍掌。”
那文士毫不動氣,微笑,那僧人卻說話了。
他雖是出家人,但一說起話來,火氣卻非那文士所能比:“你的手能殺得人嗎?”這句話已問得夠絕,他居然還要加多一句:“我看它連只雞都揸不死。”
就在他講完那句話的剎那,蕭七已出手。
他的手中本來無劍,在瞬間已有劍在手。
他手中劍本來無招,但剎那間已刺了七劍。
那老僧驀然出指——他的頭依然沒有抬——食指彎曲,勾了七勾,每一勾,都勾住一劍。
蕭七的七劍疾刺,都讓他以指勾消去了。
蕭七大為錯愕,那老僧這時才抬頭,張目……
騰,騰,騰,蕭七一接觸到那僧人的目光,如受重擊,連退三步。
但老僧也鬆開了手指,任由他帶劍而退。
但就在這時,唐甜出手了。
她決定不讓這兩人活著走出去。
她射出的是“子母離魂鏢”,這是唐門非常有名的暗器,其中一鏢還可迂迴攻擊敵人的背部,一前一後,兩面夾擊,防不勝防——這“子母離魂鏢”在神州奇俠故事中的《劍氣長江》、《躍馬黃河》以及《兩廣豪傑》中,都一再由唐門子弟施用過,應付過幾番大戰。
唐甜是唐門子弟中,女子是最出色的人之一,她當然會使“子母離魂鏢”。
而她的子母雙鏢,是幾乎貼著蕭七雙脅下射出去的——只要不傷著蕭七,無論敵人功力怎樣高,發覺時已遲,早已躍過那短短的距離,而命中目標了。
她本意是要先除去老僧——她的計劃絕不能被自命正道、多管閒事而又實力雄厚的少林派知曉——然後再集中人力去對付那個看來比較難對付的中年文士。
她的鏢貼蕭七身體而出,使得她的出手了無痕跡。
可惜她也因此,被蕭七那雄岸的偉軀,掩住視線,未能看見那老僧抬頭的目光。
要是她看見那雙眼睛……她就會想起武林中的一人,就不至於這樣貿貿然地胡亂出手了。
那老僧以七指破七劍,再以雙目一瞪,嚇退蕭七三步,可是他畢竟也是一個人,唐甜的暗器當然還比不上當年唐宋、唐絕、唐君傷這等唐門翹楚,但她借蕭七的身軀作為屏障,待老僧發覺有暗器時,他雙指一拈,夾住前面一枚鋼梭!
蕭七一面退,一面大喝:“般若指!住手!是……”
話未說完,另一枚“子鏢”,已無聲無息地打向老僧背心。
就在這時,那青衫文士的手,忽然動了一動。
他的人平凡,但就在那一剎那,完全不同了,就像一個高大無儔的神!
刀光一閃!
刀光是淡青色的。
“子鏢”就在一剎那碎,被一刀斬為兩截,嵌入岩石之中。
然後倏然間,刀光又不見了。
文士還是文士。
他隨隨便便地、臉含笑地站在那裡。
唐門是武林第一暗器世家,唐甜自曉得使“子母離魂鏢”以來,從未見過,甚至也向未聽過,有今日這番事情!
“母鏢”似被人夾住一枚靖蜒般鉗住;“子鏢”則讓人一刀兩段,就似兩隻被拍死的蚊子一般嵌入石上。
她面對那青衫文士,只覺那文士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和藹,她忽然覺得全身被淋了一盆冷水似的,幾乎被冷汗溼透。
因為她驀然想起這人是誰了。
這時蕭七正在大呼下去:“……不能殺,不能殺!他是地眼大師,他就是南少林僅存的寺監地眼!”
那老僧目中的神光,漸漸收斂起來,目光從銳利轉向澹和,微笑合十:“阿彌陀佛,老衲是地眼,那位檀越……”
他還未說完,唐甜就拜伏下去,道:“小女子唐家唐甜,拜見地眼大師,梁大俠……”
那文士微笑反問:“你怎知道我就是梁鬥?”
唐甜聲音微顫道:“就算有人像梁前輩一樣的刀法,也不會有人像梁大俠的風度。”
那文士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前輩,好一個大俠!”他笑笑又說:“可惜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大俠梁斗的故事,在神州奇俠故事的《江山如畫》、《英雄好漢》裡,已有詳述。)
自從“劍王”屈寒山在峨媚浴血後,兩廣一帶的武林,大俠梁鬥可說是翹楚。
但是他生性淡泊,對名利一概不取,行跡不定,這些年來,也很少人知他雲遊何處。
而今他又出現了。
大俠梁鬥。
地眼的目光已十分慈祥,他看得出蕭七雖是一個好殺的青年,但並不是無惡不作的人,一個青年見著前輩會害怕,至少他還畏天懼地,不曾完全無法無天。
他道:“不完全是‘般若指’,勾住你七劍的。是‘多羅葉指’。”
蕭七一時不知說什麼話是好,也許地眼、梁斗的武功,不是高到了不得、無可敵的地步,只是在初出江湖的俠義少年來說,這些年傳說中的前輩人物,不是武功可以去限量的。
這時鐵恨秋、唐三千、容肇祖,以及方覺閒,也上前來拜見這兩位欽慕已久的前輩名人。
梁鬥向方覺閒道:“你的身手,已不在當年蕭易人、南宮無傷之下,為何不在江湖上好好闖下一番基業,作些有意義的事?”
方覺閒搖首道:“晚輩對於站在別人屍首上的名,浸在別人血泊中的利,都不感興趣。”
梁鬥點了點頭,道:“也罷,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只可惜了大好身手……只是,你又因何要殺了公子襄?難道……你跟他有什麼夙怨?”
方覺閒慘笑,道:“無怨無仇。”
梁鬥揹負雙手,背後一彎新月,已上柳梢頭。
“哦?”
方覺閒道:“我殺公子襄,只因我答應了我的一個恩人,要為他做一件事。”他苦笑了一下:“而他要我做的就是這件事。”
梁鬥長嘆一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一位武林前輩,早已說過的,這也怪不得你,只不知你的恩人是誰,何以要你這般做?”
方覺閒沒有回答,他望向容肇祖。
容肇祖恨不得張開雨傘,來遮往他這張挾恩以報的臉,他只好苦著臉道:“我也是不想殺公子襄的,只是欠了人的恩情,答應人家的事,自己做不來,只得託以能人了。”
梁鬥頷首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已諾必誠,了無後悔,是大丈夫所為,本無可厚非……卻不知又是誰,叫你這般作呢?”
這下輪到蕭七愧無自容,恨不得打下洞把臉藏到地下去。
因為別的人可以說出主使者是誰來,但他卻沒有理由說出是唐甜慫恿他作的,為了唐甜,他心甘情願。
梁鬥看了看蕭七的表情,又看了看他身邊的唐甜,眼裡露出瞭解的神情。
“唐姑娘年紀輕輕,跟公子襄應了無過節,又何苦如此勞師動眾,使公子襄退無死地呢?”
從梁鬥詢及方覺閒因何要對付公了襄始,唐甜已打從心裡擬好了一份說詞,所以她稍微挺了一挺胸脯,甜甜一笑,道:“公子襄存心不良,對蕭大俠的瑰寶,意圖染指,系對唐小姨的貌美——這些不只是小女子妄加猜測,江湖中大半的人,都這樣以為。”唐甜又很認真地反問回去:“梁大俠在武林中,一向是好打抱不平,濟世為懷,而當日蕭大俠與前輩更是相交莫逆……”她的眼睛居然直視梁鬥,問:“而今蕭大俠、唐小姨可能都落在公子襄手裡,卻不知梁大俠因何坐視不理,反而來問小女子何故要對公子襄不利呢?”
她的語音極其挫脆旖旎,但語鋒迫人,梁鬥卻笑了,談談地道:“因為,公子襄他不是這樣的人。”
唐甜倒抽了一口涼氣,但她仍未氣餒,晏晏一笑道:“人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前輩跟公子襄有交誼,也未必能看到他腸膽裡面去啊?”
粱鬥說:“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他笑笑又溫和他說:“我跟他不止是有交誼,我是他父親,他是我兒子。”他又說:“我兒子他不會做這種事的。”
這一下,連詭計多端的唐甜,從容鎮定的方覺閒,全都愣住了。
容肇祖期期艾艾他說了半天:“您……您老……您老就是梁思王……”
梁鬥很好笑地反問道:“我並不太老,是不是?”
唐甜忽然覺得很荒謬。
她自度聰明絕頂,見機行事,卻不料今天居然在一父親面前,說了他兒子老半天的壞話!
人要是旁的還好,卻剛好是名動江湖的大俠粱鬥!
——他是梁鬥也還罷了,而梁鬥也正是梁思王!
原來梁思王是梁王一線嫡傳下來的世族,至北宋時尚在朝握有兵權,但到了南宋,梁系子弟式微,徒具名聲富貴,在朝已無力量,至梁思王時,已十數代。
梁思王本身當然有期世侯的影響力,但在武林中,梁思王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甚至沒有人想到這一向行蹤無定的貴族世胄,居然會武,而且便是最廣交結友,遊戲人間的大俠梁鬥!
而公子襄——梁襄——便是他的兒子!
唐甜這下可沒話說了。
梁鬥向她道:“你也不必難過,你要害襄兒的原因,我可以猜測一二,唐姑娘……唐方的成就,不是妒忌就可以換取的……唐女俠是人間絕色,她在古城一戰,不惜棄家而赴結義神州,不輟不捨尋覓蕭秋水……都不是普通人所能為的,嫉妒,只會害了你……”
唐甜聽著,雙頰發燒,掛下兩行珠淚來。
梁鬥輕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在旁的地眼,卻忍不住合十“阿彌陀佛”了一聲,學嘆道:“女施主,你今番墜人煩惱妄心之劫中矣;還不快快回頭。”忽然睜目,目中神光暴射,喝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唐甜被這一喝,震得一震,眼淚簌簌而下。
接著人也不由自主,對地眼大師跪了下來。
地眼大師與天目神僧,原為南少林寺兩大寺監之一,他兩師兄弟的武功,僅在掌教和尚大師之下,兩人的指法指功,更是一時無儔。
只是在浣花溪畔,跟“權力幫”第三號人物柳隨風一役中,天目、地眼勇奮力戰,雖與和尚大師等先後戮力擊倒柳五,但天目也在是役捐軀,該役中,和尚、方丈、天目神僧俱歿,南少林寺中,便以地眼大師馬首是瞻。
但是武林中在那一陣子的變動,十分動盪,地眼在當時雄心勃勃,立志要復興少林派,而且借自己在江湖上的威名,來統領各大門派,成為抗金及打擊黑道人物的主力,所以墮入武林紛爭之中,以致跟武當派大永老人蔡無朋主辦當陽擂臺,結果一死一受辱。
旋又因勘不破武林中的“武無第二”之心,在燕狂徒、蕭秋水闖嵩山時再度受挫。
惟那次燕狂徒、蕭秋水一老一少離嵩山後,地眼大師亦心灰意懶,離開北少林,既未返福建,卻雲遊各處,在苦行中悟佛道,他在一路上端視人民疾苦,頓生慈悲心,跟以前尚武好殺的性情,已大是不一。
恰好他在路上逢著“一生好與名山遊”的大俠梁鬥。梁鬥一生,喜與市井豪傑相交,放著個“梁思王爺”名位富貴不當,而常存常心,遊歷人間,而又在這段時間內,憑了他偉大的人格,創悟出比“劍王”齊名時更神妙的刀法。
梁鬥本就是通儒學、悟佛道的人,與大徹大悟的地眼一見如故,兩人結伴而行,一路上,在武功上互相切磋,在學問上互相詰摩,相交莫逆,這些日子來,也不知為民間作了多少行俠濟世的善事。
而地眼大師原有的戾氣,亦因佛光普照而除盡。
再加上大俠梁鬥那博大的寬宏,溫和謙沖的胸懷,更使地眼除了作為一個難得的武林高手外,更是一個得道高僧。
所謂“一理通,百理明”,地眼心情遞變,一心不亂,反而能領悟了天目大師所學的指功,以及少林派的幾種絕學。所以地眼大師竟成了少林現存高僧中,唯一諳“多羅葉指”、“般若指”、“阿難陀指”、“金剛指”法的人。
當然,一代奇僧天正大師的“拈花指”,地眼尚不能同時妙悟。
地眼見唐甜跪下,兩鬢秀髮卷垂,神情悽傷,楚楚動人,心裡起慈悲念,便柔聲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你今日墮入苦海,全因不曉戒字,而生妄心,而生嗔念,只要能‘戒’,必定可以恢復寧定之心;法性空寂,法相如幻,女施主一定要以金剛之志,破除痴念。”
唐甜抬起淚眼,惶然問:“我敢問大師,我如何戒始?”
地眼道:“一切佛法無不是戒,戒是學佛之根。要常思己過,要心存誠厚,然後要定。定是正定,世人病根,在終日動亂,必須以定來對治,故佛說一切法,無不以慧為導。”說罷合十又道:“戒’如防賊,‘定’如纏賊,‘慧’如殺賊,到未了不防不纏不殺,阿彌陀佛,始成正果。”
說完之後,這老僧合起凌厲的雙目,在暮色裡,宛如一座森峭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