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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古城神力拼神功

    已近黃昏。

    方振眉、袁笑星二人都感覺得到,腿上愈來愈沉重,呼吸愈來愈沉重了。

    方振眉心中暗驚:“此人耐力毅力竟如此了得,內力更不可思議了。”

    而袁笑星也吃驚不已,要不是自己一開始便搶得了先手,方振眉未戰前便大量地耗損了體力的話,自己哪裡還追得及他!

    兩人只覺兩旁事物,閃電般向後倒退,兩耳風聲呼呼作響,又追回了長安城內的一條熱鬧的街道上。

    因為是黃昏時候,特別多行人,幾乎是水洩不通。方振眉拼命騰挪避閃,都很難全都閃得過,忽覺背後有一大堆人在觀看著把戲,方振眉知道自己縱然越得過這群人,袁笑星必碰中一二人,在這樣的速度之下,以袁笑星的內功,被他碰中的人,豈有不死之理?方振眉自覺生死無求,只求不要拖累別人,於是一咬牙,忽然落地!

    袁笑星一怔,沒料到方振眉竟在此處停住,以為對方已換不過氣來,心中大喜,全力一掌拍了過去!

    方振眉雙手一翻,右掌封住袁笑星這一掌!

    袁笑星左掌一伸,又劈出一掌!

    方振眉左掌一圈,也接住這一掌!

    二人四掌,一接之後,竟分不開來,四下行人走避不已,驚呼連連,人人知道又有人在性命相搏而已,誰也不想出來管閒事,以免惹禍上身,只圍成一個大圈子,觀看二人比掌。

    袁笑星,方振眉二人掌力相接,立知對方比自己所估計得還要高明,方振眉只覺袁笑星的掌力宏厚威猛,渾沉至剛,稍有不慎,必被他震得內臟五分四裂而歿;袁笑星只覺方振眉的掌力陰綿延柔,如長江大河,源源無盡,一有不慎,自身內力一定為其所化去,那時不死也得重傷;二人一拼上手,體力源源耗出,額頂白煙嫋嫋冒出,雙足陷地愈深,旁人不知,只道是他們二人比試掌力而已,沒料到這一戰將是長安轟動武林的二大高手一戰!

    二人比過輕功之後,又比掌力。這兩項都是袁笑星所擅長的,方振眉一直想避免掌力相接,以求用別的武功對付袁笑星,但苦無機會,而今深恐傷到百姓,而硬接袁笑星雙掌,這一來,無論任何一方稍有收手之意,都會被對方湧來的內勁震死的,所以而今這二人,都是不死不休了。

    可是袁笑星有意把方振眉斃之於掌下,方振眉卻無意殺害袁笑星,他只救取回“上清圖”而已。

    方振眉心忖袁笑星掌力雄渾,加上經驗,自己在掌力上,求勝的希望微極,但求不敗,已是萬幸了;其實袁笑星心中何嘗不驚,只道方振眉如此年輕。自己以數十年“小天星掌力”,必可把他震死,沒料到久攻不下,心中忖道:“若這番殺不了方振眉,再待時日,此子是再也殺不了的了。”

    二人雙掌膠黏,久持不下,又到了入暮時分。

    兩人從清晨鬥起,而今已近入黑,當然又倦,不過兩人功力深厚,都沒有不支的現象。

    不過兩人再這樣拼鬥下去,恐怕總會有油盡燈枯的時候的。

    正在這時,忽然在人叢中,有一蒼老的聲音道:“阿勤,你看那個穿白衣服打架的是誰?”

    另一個青年的語音道:“爹,是恩公啊。”

    那老漢一面咳嗆一面說:“是恩公還嚷什麼,還不幫恩公打架去?”

    原來這兩人不是誰,正是本故事上文所述的孟候玉及“齊門三刀”等,想計擒方振眉,所以故意欺負一農家,以誘方振眉出手。這老漢,便是那農家老爹;這青年,便是這老爹的兒子。他們都被方振眉救過,視方振眉為恩公。要知道莊稼漢最講恩義,一見方振眉有難,也不管自己的能力幫忙或幫忙不了別人,也不顧一切,那青年舉起擔挑,向袁笑星背後劈頭就砸!

    這一老一少兩人,從未學過功夫,今日挑菜到市場來賣,生意不錯,正收檔回家,經過這條街,看到一大群人觀看,心中好奇,也湊個熱鬧,看見恩公與人搏鬥,這還得了?

    那年輕人這奮不顧身的一擊,倒也十分凌厲,加上他自小勞作,臂力自成,居然把擔挑揮得虎虎作響!

    袁笑星和方振眉二人,全神貫注,都在雙掌上,稍一分神,則不給對方趁機以內力襲入而死,也得被自己遊走的內力震死不可,哪裡還有心去聽那老爹、青年的對話?

    直到那擔挑“虎”的一聲,照頭照腦地砸下來後,袁笑星才突然警覺,以為是我是誰或沈太公偷襲,不得不擋,卻又收不得掌,加上一日來奔馳,心氣虛浮,又久攻不下,定力頓失,竟在一急之際,神智一分,掌力大亂,方振眉的掌力一逼之下,袁笑星發出去的掌力,竟撞回體內!

    其實若換在平時,那青年縱打袁笑星十杖八杖,也奈他不何,而今在對掌之際,袁笑星內力都貫注於雙掌上,全身無法衛護。但憑他的硬功,硬挨五六杖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只是袁笑星心急氣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方振眉必趁危而入,心頭一亂,竟導致體內真氣走岔,走火入魔!

    方振眉忽覺袁笑星內力全消,本來可以真氣湧出,震死袁笑星,但他一見那青年正用擔挑力擊袁笑星頭部,知道袁笑星乃為此而分神,心中不忍,硬把送出去的真力一收,但這內力有若長江大海,方振眉雖控制得宜,但猝然一收之下,也不免自己被震退十餘步,血氣翻騰,才立得穩步樁。

    方振眉這一退,不殺袁笑星,但也來不及救袁笑星了:袁笑星走火入魔,正覺五內如萬蟲並咬,十分痛苦難耐,那青年再在腦門一擊,只覺“轟”地一聲,體內真氣到處流竄,再也控制不住,張口連吐數口鮮血,倒地而亡!

    那青年擊出這一挑擔後,已想到恩公武藝如此神奇,尚搏之不下,自己這一擊,又有何用?沒料到一擊下去,袁笑星腦門連血也未濺一滴,卻吐血而歿,心中不禁詫異,只道是武林中的事,都是極其不可思議的,反正是自己不能體會便是了。

    方振眉見袁笑星已然無救,心中非常難過,心忖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袁笑星縱橫天下,作惡多端,而今卻死在一個連武功也不會,連他的名頭也未聽過的村夫之手,實令人感嘆。”

    圍觀的人愈來愈多,已有十餘個公差氣勢洶洶地走來,方振眉忽想起一事,在袁笑星懷裡掏出“上清圖”,雙手挾起那老爹和青年,幾個起落,已越過幾條長街,到了另一條大街上。那些公差,只見一團人長空一閃,已然不見,哪裡還追得上?

    方振眉在這街上拜謝過老爹和青年之後,心念我是誰、沈太公二人,故不再多談,匆匆辭別,走不到幾步,忽然迎面來了二人,正是我是誰和沈太公,沈太公見到方振眉,大笑道:“哇哈,他還沒死哩!”

    我是誰馬上停住,戒備十分,向後望著,一面道:“老沈,小心那隻老鶴又是從後衝來,這回不要又是抓他不住了!”

    沈太公愣了一愣,道:“是是是。財神爺你歇歇,讓咱們來鬥鬥那老魔!”

    方振眉淡淡笑道:“不用了。”

    沈太公一怔道:“什麼?”

    方振眉道:“他死了。”

    三人一齊沉默,不知說什麼才好,一時都覺得很惆悵,很空虛。這時夕陽已西沉,餘暉殘霞,一抹一抹地,悽悽而輝煌地掛在天末,晚風徐來,紅霞映得三人臉上好不落拓。

    我是誰無話好說,看了看這條比較幽靜的天街,忽然似想起了什麼似的道,“那天有個人在這兒說,長安城是他的。”我是誰揮了揮拳頭又道:“我告訴他,長安城不是他的。”

    長安城已漸漸沉寂,夜將臨,這古老而輝煌的一座城,也漸漸走向遺忘,走入安睡了。

    沈太公四顧而道:“長安城不是屬於他的,長安城是屬於大家的。”

    街上的行人,靜靜地走著,戴花而愛笑的少女、溫柔而疲乏的馬車、亮燈而幽靜的屋子,長安晚霞,猶在天梢。方振眉悠悠地道:“長安城是屬於長安的……”

    晚風、馬車、笑語、行人、溫情、遊子、豪俠交織成一片,多少風流逸事,都在長安城裡,或是在許多名城裡,紛紛而勿匆的,走過、掠過、閃過,而永不回頭……

    前序:武者未為俠

    我寫武俠小說是出自對“俠”字的追尋與嚮往。初民對自然宇宙間變幻莫測的時喜時懼,對生命意義理想欲求間的患得患失,構成了知情交揉的神話故事,表現了初民的高度智慧,同時也孕育了初民心理的情態,一路發展下去,幾千年來,終於前者成了科學,後者成了藝術,造成了人類文明的兩大磐石。

    在物質文明來說,不斷的進步是件好事;但在精神文明來說,“進步”這個字意義含混;尤其在東方的中國,單就哲學一項,只是在戰國春秋諸子的論說繼續開發、衍生,使它由點成面,擴大到無極限的程度而已,但非等於其中學理已有推陳出新的獨闢核訣的“真理”。所以它推衍的過程便是目標,每一步正確的、或是錯誤的,都是生命的軌跡,唯有不斷的“常”與“變”才顯示出它的生命是鮮活的;神話自有其存在價值,不管是自然的、心理的、科學的還是藝術的,都作出了難以估計的貢獻,而中國的武俠小說就是一直延展到現代的神話。

    神話顯示出初民對大自然的愛恨和好奇,而這條件構成了人類進步的應然率。武俠小說也藉助同樣的幻想,並紮根於人性之內,當然寫壞了的武俠小說是例外。我常聽知識分子非常不屑地把武俠小說評得一文不值,往往出自於三種因素:一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以為武即是俠,以為仇殺為主,是小道,是末流,所以根本不想去看它,而且就算看它也掉以輕心。其實,武俠小說也可以寫成“三國演義”,可以寫成“水滸傳”,止戈為武,仁者為俠,這其中孕育了多少智慧。俠就是從坐而言到起而行。如果閱者首先把“三國”、“水滸”歸為文藝作品而其它壞的、失敗了的或未經人評定的作品都列為“武俠小說”,那就首先犯了名詞混淆的毛病,而且過於獨斷起自偏見。我覺得有很多道理都可以從小處學得,單止“武俠”二字,武字首重根基,譬如練輕功者,必須腿綁鉛塊鐵條,至重不能舉,日久方可練得。練極剛之掌勁時,必須掌劈水而不沾,而能激起柔水,方算練成。練快攻者,破磚碎瓦算不了什麼,能空手切斷飛絮輕紗才算練成。諸如此類:若要至大,必先止小,以柔制剛,舉重若輕。要身輕如燕,就必要平地紮根;要剛莫能當,先練柔勁自如。

    有人說武俠小說過於存身理想,但我希望評者也能注意到這理想也紮根於現實。至於“俠”字,往往與“士”字同舉。士大夫的精神不是現在唸書拿學位找碗飯吃說說歪理的知識分子,而是以其知識與智慧,勇於批判,敢於反省,雖千萬人吾往矣,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不關心的讀書人。這讀書人能聞雞起舞如祖逖者,則成了俠;如文天祥能天地有正氣者,則成俠士。

    真正的俠士是文武、知行合一的,如嶽武穆、辛棄疾,方才說得出滿座衣冠似雪,踏破賀蘭山缺!故儒家有儒俠,墨家有墨俠。俠者從俠道,俠道就是仁道。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急天下之急,忍人所不能忍,救人所不可救。諸葛亮運籌帷幄,卻能從容鎮定,於霧中草船借箭;劉邦曾被圍垓下,曾泣數行下,卻也曾開道斬蛇,傲嘯天下。我一向都堅定地認為:俠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為之。

    天下真正的王者莫不為俠者,至少會是身兼力行的士大夫,而且也是知書識禮的大將軍!這格局無論對讀者或作者來說,都是無限大的,只要雙方都江山代有才人出,它絕不輸任何一種文類之下。縱或有人說武俠小說不外打打殺殺,過於殘忍;這話看似對的,但其它小說裡的勾心鬥角,你虞我詐,不是比式俠小說裡的快意恩仇更可恨?!現實裡的人間地獄,鬼魅魑魎,比武俠小說裡的正邪不兩立,不是更為可恨!何況好的武俠小說之打殺,用的是智慧、藝術而不是兵刃!何況武不為俠,武俠二字應著重在“俠”,而不是“武”,因為俠不止於武,還有“文俠”、“儒俠”,就算是“武俠”,這武也是止戈為武的“武”啊!

    人的良知是在於善行,而並非在於逃避,這點亦是我從“武俠”中學得的。

    第二種人是根本不看武俠小說就妄下斷語的。這種人一開始就說“我覺得”,最後以“不好”為結,偏偏找不出一個實例來,但先入為主的觀念已經優化了他們的意識。

    我覺凡是大事皆可從小事見出,而大道理往往是從小處學得的;就算武俠之流是小道,但唯有智者可以從中悟大道。一部史記,粗略地看,也不過流水帳耳!但有所用心者卻可以從一篇“商君列傳”中看出王道何以式微?霸道何以盛猖?可以見出如何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到最後亦可見出太史公本身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俠,才能寫出如此文章!最後一種人是有嘗試去看,但卻偏偏看到幾部不好的武俠小說,故對它傷心失望,不屑再顧。這也是非常以偏概全的。拿“文藝”小說來說,書局裡琳瑯滿目,真的好的有多少部?你要是隨便抽出一部讀過就說臺灣沒有好的現代小說,那同樣是說不通的。

    還有一種人是翻了前面幾個章回,就說艱澀難懂,神怪異說,而又缺時代感。要說艱深,許多外國名著就好懂了?要說神怪,“西遊記”裡一個觔斗可翻十萬八千里,武俠小說不過踏雪無痕罷了!要說時代,包青天審案,當然比不上今日化驗結果,“戰爭與和平”,更趕不上現在的核戰時代;只是時代常新,然千古以來人性卻是共同的,要品評出一部武俠小說的好壞,還得看天下世間有沒有像李逵那麼旋風一斧殺莽烈的人!有沒有像黃藥師那麼正邪不能容孤僻的人!

    過去,我寫武俠小說,因只有極少的時間與太繁重了的社務,有時候甚至是為了謀生,故此一直都沒有機會注於極大的心力,所以有別人影子的地方、稚嫩、荒誕、欠通、敗筆處,都是要向諸讀者見諒的。

    我也承認目下的武俠小說,不管流行的和不流行的,寫得好的確沒幾部。甚至可以說,大部份都寫得很壞。可是我們不可以因噎廢食,愛情小說有寫得亂七八糟的,我們總不能因為言情小說有不好的就不寫言情小說罷?況且壞的武俠小說而有大量讀者,那我們為什麼不把它寫得更好呢?我開始讀武俠小說時,僅只是為了興趣。直到近年來,才發現武俠的態度恰好可以挽救中國之沉沉暮氣,除強易暴,而且也可以把不理國事、只管考試的青年學子,變得朝氣蓬勃、豪氣長存!而且武俠在民間流行極廣,可以說起自民間,有極廣大的影響力。我曾介定過:俠者就有正義感與同情心。民間希望有濟世救人的大俠出現,此固然耳;就算是知識分子,也有不少終日沉迷於武俠小說,以求從現實世界的冷靜裡抽身,沉湎到另一個理想世界的熱烈裡。然而我們何不把這虛構的理想世界賦予真實的意義呢!武俠小說還是中國文學裡的特色,它的想象力之發揮,哲學架構之深蘊,遠異於也超乎西洋的“三劍客”、“羅賓漢”之流,而且有更大的可塑性。

    我們甚至可以說,武俠小說是中國文學的特色,而且在所有的中國古典章回小說裡,不管“鏡花緣”還是“金瓶梅”,武俠小說是唯一可以推陳出新、生存下去的文類。

    傳統給予我們的東西是極可貴的,既然它在於時空上已有了永恆性,我們何不利用這種特色,寫出一些富有象徵意義的、時代意識的、可歌可泣、有血有淚的武俠作品來!

    這本來只是一種意義的評斷,足以構成我對“俠”的創作,但仍不足以構成我對“武俠小說”的用心,一直到看了金庸及古龍等人之作品後,心中更肯定了武俠小說的可塑性。然而還是知識分子表現的那種不相唯問與漠視歧見,才使我決定分出我部份的精力與時間,為這民間的心願與力量,貢獻出一點園丁的血汗。有一天武俠為正義的中國開花結果,而不是”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時,我們當可為中國甚至天下的俠義之林,高頌一曲:

    縱死俠骨香,

    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

    白首太玄經!

    稿於一九七八年三月廿二日。校於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日。再校於一九八八年八月卅一日: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骷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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