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燈市如晝。石生哈了一口氣,看着水氣在面前消散。已經是申時了,察罕帖木兒還沒有到。出了什麼問題麼?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正在烤白薯的屈大猷,賣花的餘夢湘,拉二胡的陸楓南,賣唱的柳鞠兒,要飯的崔元清,大家都在漫不經心中流露出一絲焦慮。他看不見靈襄。按計劃,靈襄將扮成舞姬,在醉天樓上單人獨劍行刺察罕帖木兒。四周的行人手中都提着花燈,來來往往,像天河在緩緩流動。
終於,他聽到開道的鳴鑼聲。所有的人都跪倒在道邊,陸楓南剛好在他的身邊。馬蹄聲中,一行百餘騎從西邊徐徐馳來。經過石生的身邊時,他忍不住抬頭看去,只見田豐、王士誠正擁着一個人去了,石生只看到他高大魁偉的背影。忽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那感覺就像那天在聚德樓遇到向文生時一樣。他扭頭看去,只見一匹瘦馬上,一個身披銀袍的人正冷冷地向人羣中掃視,狹長的面孔透出説不出的冷酷。
是大內第一高手童罕!身邊的陸楓南輕呼道。石生的心一沉,他當然聽説過這個名字。多年以來,童罕一直是反元志士的惡夢!幾乎所有行刺元帝的計劃都是被摧折在他的手中!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竟然會在這裏出現!石生跪在那裏,心中亂成一團。怎麼辦?靈襄的行刺還能成功嗎?她一個人敵得過察罕帖木兒和童罕這兩大絕頂高手嗎?
身邊的陸楓南輕輕拉了他一下,他驚覺般地抬頭,這才發現一行人已經登上了醉天樓,身邊的人都紛紛直起身子。市集上又恢復了熱鬧繁華的景象。但在石生的眼中,一切都似乎凝滯了,他像身處於另一個時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不真實感。他看到蟠螭口銜列星燈,那青色的蟠螭彷彿活了過來,鱗甲在緩緩開合着。又看到那九龍五鳳的蓮花恆滿燈,那龍與鳳在環繞纏綿。其餘的白露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浮光洞、攢星閣等都掛着飄渺的殺機,透出淒冷的豔麗。形形色色的人們手中提着形形色色的坊巷燈、蓮花燈、鹿燈、琉璃球燈、方燈、月燈、小滾燈、馬騎燈、琥珀燈、魚什燈,所有的這些燈都是如此的黯淡。燈光將人們的臉映得慘白無血色。
轟!銀色的煙花在天空中爆炸開來,人們紛紛駐足觀賞。元兵們則一個個像鐵樣鑄成的,紋絲不動。煙花點綴着天空,一朵又一朵。但是,所有的煙花都是銀色的。直到一聲巨響,那朵金色的煙花在天空綻放!拋燈籠!隨着一聲大喝,幾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將手中的燈籠向天空拋去!數千盞燈籠在夜空中飛舞,劃出亮麗的曲線,象流星雨光臨大地。
元兵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這難得的奇景。就在這一瞬間,崆峒弟子們的劍出鞘了,雪亮的劍光劃過元兵的咽喉,血光飛濺,元兵們稻草般倒下!街頭巷尾,所有的人都拔出了兵刃,向元兵瘋狂地襲擊除了石生。自始至終,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醉天樓。
這一刻,應該是靈襄行刺的時刻,可為什麼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的目光落在一盞青色的琉璃燈上,那燈和其餘的幾十盞燈一樣,被拋得好高,現在正飄飄向醉天樓頂落下。就在那燈即將落在樓頂的一刻,整個的醉天樓頂隨着轟隆一聲巨響,爆炸開來。上千片黑瓦在氣流中四散激飛,與落下的燈籠相撞,發出串串火花,如同數千青色的蝙蝠在夜空中捕食上萬紅色的飛蠅。在那漫天的黑瓦與燈火中,三條人影交錯盤旋着向上升騰!石生一眼便看出中間那一身彩色宮裝的正是靈襄!此刻,她手中的長劍化成一團銀色的電芒與另兩條黑影在空中交擊分合!
轟!轟!又是兩團煙花炸開。青色的月光,金色的煙花,銀色的劍芒,交織成這夜空最燦爛的顏色!石生再也控制不住,雙腳點地,身子縱起,在那樓檐上一點,又騰高了數丈,向那激斗的三人飛去。突然間,只見靈襄手中的劍芒電也似的一亮!左面那條魁梧的身影一聲慘哼,跌墜下去。可是右面那人的一掌也同時閃電般地擊在靈襄的背上。靈襄那曼妙的身形微微一窒,如同秋蝶般無力地飄落。
師姐!石生絕望地大吼一聲,一把將靈襄的身子攬在懷中。他發現,靈襄的身子好輕,輕得沒有一絲生命的感覺。同時,他發現自己在下墜,和自己的心一起,很慢地、茫然地下墜。他落在地上,不能置信地看着那再無任何血色的玉容,靈襄,死了?靈襄,死了。靈襄,死了!
靈襄死了
從今以後,他再也看不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聽不見那清悦有力的聲音!
背後傳來鋭利的衣袂破空聲。恍惚中,他聽到一個脆嫩的聲音在喊:犀牛望月!他滿眼是淚,憑水橫江千帆過!他悲憤地怒吼,手中的長劍劃出一道完美的軌跡,隨着他的憤怒與絕望,向身後抹去。背後的人輕輕咦了一聲,閃避開去。月光下,石生看到童罕那張陰鬱冷硬的面容。
飛燕迴翔!雨重風輕杏花濃!他再次大吼。身子騰空而起,手中劍化成萬點銀星帶着無盡的恨意向着童罕撒去。
童罕手指點出,指尖與劍尖相撞,發出金石般的聲音。
你説,我是戴這副銀絲鈕鑲桃花刺的好看,還是這副玉嵌鴉鶻青的好?白猿獻果瀑亂青峯古木危!隨着吼聲,那至輕的一劍突然化為至重的一劍,當頭斬下!童罕顯然沒有料到石生的劍招變化如此之快,但童罕應變奇速,雙手一合,將他的劍夾在手中!幾乎就在他的劍被夾住的同時,石生突然棄劍,閃電般猱身而進。雷霆乍展!雷行萬里!雷蕩九州!雷動天下!雷怒乾坤!雷撼雲霄!雷滿鴻溝!隨着他的吼聲,起雷七訣,化劍為指,連續地刺在童罕的胸膛上!
呃童罕踉蹌着後退,手中緊夾的劍落下。
劍道即天道,劍法即人法你無法做到劍與意合,是因為你沒有一顆出劍的心。仙鶴亮翅!雲破秋池月華明!石生一把操起掉落的寶劍,左手虛晃,右手劍與身合而為一,向童罕刺去。童罕看他劍勢,知道抵擋不住,一個後翻,便要避開。同一時間,石生的劍突然脱手化虹而出,筆直地貫入童罕的胸膛!當石生落到地上時,剛好看到童罕那難以置信的眼神。
那天從樓上掉下來的如果不是你的話,我是殺不了向文生的。他想起了靈襄的話。現在,他終於明白到那天在聚德樓下靈襄接住他時的心情,明白為什麼靈襄能將向文生斬於劍下。只是,他明白得太遲了。一時間,他覺得天地無限地擴大,而自己無限地縮小至無,只餘下一撮痛苦的火苗在胸膛裏灼灼燃燒。
石生俯下身去,將靈襄冰冷的身子抱在懷裏,一步步向城門的方向走去。處處仍是殺戮、仍是流血,但是這一切都已和他再沒有任何關係。靈襄死了,整個世界便都死了。
四周的風在輕聲嗚咽,石生茫然地抬起頭,不知何時,空中已飛舞着片片雪花。
石生伸出手,一片輕盈的雪花温柔地融入他的掌心。他輕聲呢喃:下雪了,師姐靈襄。忽然,一滴晶瑩的淚水由靈襄那緊閉的眼中緩緩滾落,在她那蒼白的臉頰上劃出世上最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