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揚起臉,將酒葫蘆湊上嘴,“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忽然沉下了臉,厲聲道:“我既已來了,你為何還不動手?”
傅紅雪怔了怔,道:“動手?”
大漢道道:“你動的當然是刀。”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動刀?”
大漢道:“來取我項上的人頭。”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取你項上的人頭?”
大漢仰天笑道:“薛果縱橫天下,殺人無算,有誰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
傅紅雪道:“我不想。”
這次是大漢怔住。
傅紅雪道:“我根本不認得你。”
大漢冷笑道:“薛果仇家雖遍佈天下,認得我的卻早已被我殺光了,還能活着來殺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認得的。”
傅紅雪道:“你常常等着別人來殺你?”
大漢道:“不錯。”
傅紅雪淡淡道:“只可惜這次你卻要失望了。”
大漢皺眉道:“你不是在這裏等着殺我的?”
傅紅雪道:“我已立誓殺人絕不再等。”
大漢道:“絕不再等?”
傅紅雪道:“我已等過一次。”
大漢道:“那次你上了當?”
傅紅雪用力握住他的刀,一字字道:“那次我就不該等的。”
大漢忽然長嘆了一聲,道:“你説得不錯,殺人的機會本就是稍縱即逝,錯過了實在可惜,實在是等不得的!”
傅紅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殺了你!”
大漢道:“所以我並不是你的仇人?”
傅紅雪道:“不是。”
大漢忽又大笑,道:“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看來做你的仇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道:“絕不是。”
大漢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大漢道:“連薛大漢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紅雪道:“薛大漢?”
大漢笑道:“我就是薛大漢。”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認得你。”
薛大漢道:“你也不想認得我?”
傅紅雪道:“不想。”
薛大漢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頭,也不想做我朋友,這種人倒少見得很。”
傅紅雪道:“本來就少見得很。”
薛大漢道:“你想要什麼?”
傅紅雪道:“只想跟着你的大車,到白雲莊去。”
薛大漢道:“就這樣?”
傅紅雪道:“就這樣。”
薛大漢道:“好,上車吧。”
傅紅雪道:“我不上車。”
薛大漢又怔了怔,道:“為什麼又不上車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五十兩銀子付車錢。”
薛大漢道:“你難道要跟在車子後面走?”
傅紅雪道:“你坐你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本就沒有關係。”
薛大漢看着他,看着他蒼白的臉,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嘆道:“你真是個怪人,簡直比我還怪!”
他的確也是個怪人。 × × ×
天漸漸亮了。
初升的陽光,就像是刀一樣,劃破了輕紗般的冷霧,大地上的生命已開始甦醒了一般。
那小夥子還沒有醒。
薛大漢大步走過去,一把拎起了他,大聲道:“快起來,趕車到白雲莊去。”
小夥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賠着笑道:“大爺就請上車。”
薛大漢道:“大爺不上車。”
小夥子怔了怔,道:“為什麼不上車?”
薛大漢道:“因為大爺高興。” × × ×
這小夥子年紀雖輕,趕車也趕了六七年,卻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明明花了錢僱車,卻情願跟在車子後面走。
但只要是人家大爺高興,他就算要在後面爬,也沒有人管得着。
小夥子心裏雖奇怪,倒也落得個輕鬆。
他趕着車在前面走,後面居然有三個人在跟着──一個凶神般的大漢,一個臉色蒼白的跛子,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
這樣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誰能不多看幾眼的。
但薛大漢洋洋自得,別人對他是什麼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紅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彷彿根本就不屬於這世界的。
翠濃眼睛更沒有別的人,在傅紅雪面前,她根本連看都不看別人一眼。
趕車的小夥子心裏又不禁嘀咕,他實在想不通這三個人為什麼要到白雲莊去。
白雲莊本來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
薛大漢喝了幾大口酒,忽然用力趕上大車,道:“我們又不是趕去奔喪的,你慢點行不行?”
小夥子賠笑道:“行,當然行。”
僱車的不急,他當然更不急。
薛大漢自己也放慢了腳步,道:“白雲莊又不遠,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趕到的。”
他這句話顯然是説給傅紅雪聽的,傅紅雪卻像是沒聽見。
薛大漢已落在他身旁,又問道:“卻不知你到白雲莊去幹什麼?”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
薛大漢道:“你認得袁秋雲?”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道:“袁秋雲是誰?”
薛大漢道:“就是白雲莊的莊主。”
傅紅雪道:“不認得。”
薛大漢笑了笑,道:“你連薛大漢都不認得,當然是不會認得袁秋雲的了。”
傅紅雪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道:“我怎麼會認得那種老古董。”
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問道:“你只認得路小佳?”
薛大漢動容道:“你怎麼知道我認得他?”
他忽又搖了搖頭,嘆息着道:“你當然知道,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紅雪道:“找他幹什麼?”
薛大漢冷笑道:“也不幹什麼,只不過想把他的腦袋切下來,一腳踢到陰溝裏去。”
傅紅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漢道:“本來不是的。”
他又喝了兩口酒,道:“本來他是我的朋友。”
傅紅雪道:“朋友?”
薛大漢咬着牙,道:“朋友有時比仇人還可怕,還可怕,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朋友。”
傅紅雪道:“你上過他的當?”
薛大漢恨恨道:“我把全副家當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交給了他,但他卻溜了,帶着我的全副家當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看來他倒不像是個這麼樣的人。”
薛大漢沉聲道:“就因為他不像,所以我才會信任他。”
傅紅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時的確比仇人還可怕。”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沒有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
薛大漢嘆了口氣,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來。
過了很久,傅紅雪忽然又道:“你本來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漢道:“的確不必,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坐在車上。”
傅紅雪也不説話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漢忽然把酒葫蘆遞過去,道:“喝口酒?”
傅紅雪道:“不喝。”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不喝酒?”
傅紅雪道:“從來不喝。”
薛大漢道:“賭錢呢?”
傅紅雪道:“從來不賭。”
薛大漢道:“你喜歡幹什麼?”
傅紅雪道:“什麼都不喜歡。”
薛大漢嘆道:“一個人若是什麼都不喜歡,活着還有樂趣?”
傅紅雪道:“我本不是為了有趣而活着的。”
薛大漢道:“你活着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緊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為了復仇。”
薛大漢看着他蒼白的臉,心裏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着道:“看來做你的仇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垂下頭,看着自己手裏的刀,又不説話了。
薛大漢目光閃動,試探着問道:“你是不是也認得路小佳?”
傅紅雪道:“我只見過他。”
薛大漢道:“怎麼會見到的?”
傅紅雪道:“他想來殺我。”
薛大漢動容道:“後來呢?”
傅紅雪淡淡道:“後來他就走了。”
薛大漢道:“你就讓他走?”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殺他……我想殺的只有一個人。”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
傅紅雪點點頭。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現在我只知道一個。”
薛大漢嘆了口氣,道:“你的運氣比我好。”
他又喝了兩口酒,嘴裏又在低低的哼着:
“流不盡的英雄血,
殺不盡的仇人頭”
傅紅雪忽然也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你的運氣比我好。”
薛大漢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若有殺不盡的仇人可殺,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連那一個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漢道:“你那仇人是誰?”
傅紅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漢目光閃動,道:“但是我卻説不定可以幫你找到他。”
傅紅雪沉吟着,終於道:“他姓馬。”
薛大漢道:“馬什麼?”
傅紅雪道:“馬空羣。”
薛大漢聳容道:“萬馬堂的主人?”
傅紅雪也聳然動容,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喃喃道:“這就難怪你要到白雲莊去了!”
傅紅雪道:“白雲莊和萬馬堂又有什麼關係?”
薛大漢道:“本來是沒有的。”
傅紅雪道:“現在呢?”
薛大漢道:“你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傅紅雪道:“我怎麼會知道?”
薛大漢道:“你也沒有接到帖子?”
傅紅雪道:“誰發的帖子?”
薛大漢道:“當然是白雲莊,今天就是他們少莊主大喜的日子。”
傅紅雪道:“我也不認得他。”
薛大漢道:“但新娘子你卻一定認得的。”
傅紅雪道:“新娘子是誰?”
薛大漢説道:“就是馬空羣的女兒,聽説叫做馬芳鈴。”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薛大漢沉吟着,道:“所以馬空羣今天想必也會到白雲莊去。”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傅紅雪已縱身躍上了馬車。
他輕功一施展出來,行動就突然變得箭一般迅速,絕沒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
薛大漢看着他,目中帶着深思之色,過了半晌,才嘆息着道:“果然是好身手!”
這時傅紅雪卻已竄上了馬車的前座,奪過了那小夥子的馬鞭,刷的一鞭往馬腹上抽了下去。
只要一聽到馬空羣的消息,他立刻就將別的人,別的事全都忘了。
馬車已絕塵而去,竟將薛大漢和翠濃拋在後面。
翠濃垂下頭,眼淚似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薛大漢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甩下你的。”
語聲中他已邁開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馬車,一伸手,拉住了車轅。
拉車的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沒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漢又回頭向翠濃笑了笑,道:“請上車。”
翠濃終於抬起頭,嫣然一笑,走過他面前的時候,忽然輕輕道:“那女人不該拋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個君子。”
薛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這年頭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 ×
天大亮。
陽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