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酷熱。
剛下過雨的天氣,本不該這麼熱的。
汗珠沿着人們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幾乎已濕透的衣服裏。
變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間爬行,彷彿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已又被曬乾了。
連風都是熱的。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呼吸。 × × ×
只有在屋子裏還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櫃室上,堆滿了一匹匹鮮豔的綢緞,一套套現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一張藤椅裏,伸長了兩條腿,懶懶的看着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裏的兩個夥計,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垂着手,賠笑在旁邊等着。
另一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幹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只有嫌貨少的,你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丁靈琳點點頭,道:“貨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隻有幾件,説不定我已全買了下來。”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長的夥計賠笑道:“只因為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常來光顧,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為這點抱歉的,這不是你的錯。”
年長的夥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了,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你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夥計,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你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夥計怔了怔,轉過身賠笑道:“小的怎麼敢有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麼意思?”
年輕的夥計道:“小的只不過決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夥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闆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夥計道:“三老闆只有這麼樣一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夥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吶。”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轉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眯着眼,似乎在打磕睡。
丁靈琳道:“喂,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麼意思?”
葉開打了個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説,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看的。”
丁靈琳瞪着他,終於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夥計忽又嘆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麼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嘆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為了三老闆。”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道:“因為那跛子是三老闆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闆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那跛子。”
這夥計點頭嘆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只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夥計怔了怔,想説什麼,但被那年長的夥計瞪了一眼後,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一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麼人來了!”
這夥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着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們。”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葉開,道:“你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個呵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了。”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如假包換的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麼好看的熱鬧,也只有笨蛋才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 × ×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嘆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
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管這閒事的。
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連風都彷彿也已停止。
店裏的兩個夥計彷彿突然感覺到有種説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裏卻突然發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二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乾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他走得雖慢,但卻沒有停。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
他的眼睛在瞪着馬芳鈴。 × × ×
馬芳鈴的手已停下,手裏的浴巾,還在往下面滴着水。
一滴,兩滴
天地間彷彿已只剩下了這幾滴水聲。
她心裏卻在滴着血。
一滴,兩滴……悲哀、憤怒、羞侮、仇恨。
“你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
“我不能走,因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裏在掙扎、吶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一絲表情。
她臉上似也結起了冰雪。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櫃招了招手。
他們只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着,看了看胡掌櫃,兩個人終於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你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注着手裏的劍,緩緩道:“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當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皺眉道:“你説什麼?”
路小佳道:“我説你們已該可以死了。”
他手裏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並不快,也並沒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裏的劍揮出,一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的看着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鮮血箭一般標出去。
大家這才看出,木桶裏竟刺出了一柄劍,劍尖還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裏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櫃也倒了下去,咽喉裏也有股鮮血標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櫃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像是電光一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 × ×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
每個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着血。
一滴,兩滴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嘆息着,喃喃道:“幹我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澡盆留一手的,現在你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突然嘶聲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沒有人懂。
馬芳鈴當然不懂,道:“你要殺的人並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到傅紅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紅雪當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來殺你的。”
“不是?”
路小佳道:“他們只不過要在我跟你交手時,從旁邊暗算你。”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為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餘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裏發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裏?”
路小佳道:“你不懂?”
傅紅雪還是不懂,沒有人懂。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大震。
聲音竟是從木桶裏發出來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一片銀光。竟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裏竄了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
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一閃,一聲慘呼。
太陽下又閃起了一串血珠,一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駝龍! × × ×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
慘呼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一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裏,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一條毒蛇,一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丁靈琳嘆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 × ×
最後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抬起,看着傅紅雪,微笑道:“現在你懂了麼?”
傅紅雪點點頭。
現在他當然已懂了,每個人都已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截是空的,裏面竟藏着一個人。
水注入木桶後,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裏發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説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洗澡並不是為了愛乾淨,而是因為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為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願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後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為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願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但是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做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溶化。
他忽然覺得濕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一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的好習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説出的話再吞下去。”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現在我已收了別人的錢,也已答應別人要殺你。”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你。”
路小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殺你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説過他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着褲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你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的説道:“只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道:“就穿着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麼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才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你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只不過告訴你,我説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臉上帶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的,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已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下,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爾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竟已用劍尖挑着他的褡褳,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再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
大家只有眼睜睜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葉開面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麼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想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着揚長而去。
葉開看着手裏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划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着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 × ×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去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着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剽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着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在他們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得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衝過去,指着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着。”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鋭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牀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已生在萬馬堂。
馬芳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着他,大聲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為什麼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制着,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説。”
馬芳鈴道:“為什麼?”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着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聳然道:“誰説的?”
焦老大道:“三老闆説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嘎聲道:“我們為萬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闆説要我們走,我們就得走。”
馬芳鈴看着他,一步步往後退。
她也已無話可説。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地聽着,聽到這裏,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麼事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説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那裏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三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裏時,萬馬堂竟已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乾物燥,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又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羣在烈火中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倖能衝過去,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彷彿還可以看見馬空羣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説:
“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裏搶走!”
現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着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麼?
丁靈琳忽然嘆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裏怎麼還有個孩子?” × × ×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的嵌在琥珀裏。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捲過來,消失在烈火裏。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裏,只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痴痴的站在那裏。
他看着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乾乾淨淨。
他的淚似也被烤乾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羣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麼還在這裏?”
小虎子並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輕輕地説道:“我在等你。”
葉開道:“等我?怎麼會在這裏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裏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
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着,嘎聲道:“他帶着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着他,心裏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裏,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裏等你,他説你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麼能説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 × ×
太陽已漸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燒着,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羣,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 × ×
仇恨!
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四
傅紅雪的心裏充滿了仇恨。
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
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屍身一樣僵硬乾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乾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雖慢,卻絕不會停。
還沒有找到馬空羣之前,他就要這樣一直走下去。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
他正在這麼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裏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裏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惟一的女人。
翠濃彷彿早已在這裏等着他,此刻垂着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羣?”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羣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
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彷彿正在對他説:“你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慾望,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一剎那間,全部又湧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髮,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五
太陽已消失,長街上寂無人跡。
只有小樓上亮起了一點燈光,一個人推開了樓上的窗子,凝視着靜寂的長街。
他知道黑夜已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