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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路小佳

    一

    正午。

    一陣風吹過,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殼,卻吹不散馬芳鈴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彷彿在凝視着遠方,但有意無意,卻又忍不住向葉開瞟了過去。

    葉開卻在看着風中的花生殼,彷彿世上再也沒有比花生殼更好看的東西。

    也不知為了什麼,馬芳鈴的臉突又紅了,輕輕跺了跺腳,呼哨一聲,她的胭脂馬立刻遠遠奔來。

    她立刻竄上去,忽然反手一鞭,捲起了屋檐上還沒有被吹落的花生殼,撒在葉開面前,大聲道:“你既然喜歡,就全給你。”

    花生殼落下來時,她的人和馬都已遠去。

    陳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葉開,悠然道:“其實有些話不説,也和説出來差不多,葉公子你説對嗎?”

    葉開淡淡道:“不説總比説了的好。”

    陳大倌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多嘴的人總是討人厭的。”

    陳大倌笑了,當然是假笑。

    葉開已從他面前走過去,推開了那扇窄門,喃喃道:“不説話沒關係,不吃飯才真的受不了,為什麼偏偏有人不懂這道理?”

    只聽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飯也沒關係的。” × × ×

    這人就坐在屋子裏,背對着門,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大堆花生。

    他剝開一顆花生,拋起,再用嘴接住,拋得高,也接得準。

    葉開笑了,微笑着道:“你從未落空過?”

    這人沒有回頭,道:“絕不會落空的。”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我的手很穩,嘴也很穩。”

    葉開道:“所以別人才會找你來殺人。”

    殺人的確不但要手穩,也要嘴穩。

    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們並不是要我來殺你。”

    葉開道:“你殺了那人後,再來殺我好不好?”

    這人道:“好極了。”

    葉開大笑。

    這人忽然也大笑。

    剛走進來的陳大倌卻怔住了。 × × ×

    葉開大笑着走過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顆花生。

    這人的笑容突然停頓。

    他也是個年輕人。

    一個奇怪的年輕人,有着雙奇怪的眼睛,就連笑的時候,這雙眼睛都是冷冰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沒有情感,也沒有表情。

    他看着葉開手裏的花生,道:“放下去。”

    葉開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殺了你,也可以殺了我,但卻不能吃我的花生。”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路小佳説的。”

    葉開道:“誰是路小佳?”

    這人道:“我就是。” × × ×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卻在閃動着刀鋒般的光芒,

    葉開看着自己手裏的花生,喃喃道:“看來這只不過是顆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葉開道:“和別的花生有沒有什麼不同?”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那麼我為什麼一定要吃這顆花生呢?”

    他微笑着,將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還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葉開。”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葉開外,我想不出還有你這樣的人。”

    葉開道:“這是恭維?”

    路小佳道:“有一點。”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維話,也比不上一顆花生。”

    路小佳凝視着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從不帶刀的?”

    葉開道:“至少還沒有人看見我帶刀。”

    路小佳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為你從不殺人,還是因為你殺人不必用刀?”

    葉開笑了笑,但眼睛裏卻也沒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劍。 × × ×

    一柄很薄的劍,薄而鋒利。

    沒有劍鞘。

    這柄劍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帶上。

    葉開道:“你從不用劍鞘?”

    路小佳道:“至少沒有人看過我用劍鞘。”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你猜呢?”

    葉開道:“是因為你不喜劍鞘,還是因為這柄劍本就沒有鞘?”

    路小佳道:“無論哪柄劍,煉成時都沒有鞘。”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劍鞘是後來才配上去的。”

    葉開道:“這柄劍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殺人的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當然。”

    路小佳道:“別人怕的也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劍鞘是多餘的。”

    葉開道:“你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殺多餘的人!”

    葉開道:“多餘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餘的。”

    葉開又笑了,道:“你這道理聽起來倒的確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也已同意?”

    葉開微笑着,道:“我知道有兩個人佩劍也從來不用鞘的,但他們卻説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許他們縱然説了,你也未必能聽得到。”

    葉開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願説。”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多話的人,他們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夠,很少會説給別人聽的。”

    路小佳盯着他,説道:“你真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

    路小佳冷冷道:“那麼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葉開道:“但我卻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還不知道。”

    葉開道:“幸好?”

    路小佳道:“否則這裏第一個死的人就不是傅紅雪,是你。”

    葉開道:“現在呢?”

    路小佳道:“現在我還不必殺你。”

    葉開笑了笑,道:“你不必殺我,也未必能殺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葉開道:“你見過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既然沒有見過,怎麼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卻知道他是個跛子。”

    葉開道:“跛子也有很多種。”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卻通常只有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路小佳道:“以靜制動,後發制人,那意思就是説他出手一定要比別人快。”

    葉開點點頭,道:“所以他才能後發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拋起。

    突然間,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閃動,彷彿只一閃,就已回到他的腰帶上。

    花生卻落入他手裏──剝了殼的花生,比手剝得還乾淨。

    花生殼竟已粉碎。

    門口突然有人大聲喝彩,就連葉開都忍不住要在心裏喝彩。

    好快的劍!

    路小佳拈起顆花生,送到嘴裏,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葉開沉默着,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幸好我還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這些花生。”

    葉開道:“花生還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卻要一顆顆地剝,一顆顆地吃,才有滋味。”

    葉開道:“我倒寧願吃剝了殼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連串飛出,竟全都像釘子般釘入柱子裏。

    葉開嘆道:“你的花生寧可丟掉,也不給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樣,我寧可殺了她,也不會留給別人。”

    葉開道:“只要是你喜歡的,你就絕不留給別人?”

    路小佳道:“不錯。”

    葉開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喜歡的只不過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歡銀子。”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因為沒有銀子,就沒有花生,更沒有女人。”

    葉開道:“有道理,世上雖然有很多東西比金錢重要,但這些東西往往也只有錢才能夠買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的笑着道:“你説了半天,也只有這一句才像葉開説的話。” × × ×

    陳大倌、張老實、丁老四,當然已全都進來了,好像都在等着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卻彷彿一直沒有發覺他們存在。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回頭去看他們一眼,卻冷冷道:“這裏有沒有替我付錢的人?”

    陳大倌立刻賠笑道:“有,當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陳大倌道:“小人一定盡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盡力。”

    陳大倌道:“請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幹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還要一大桶熱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還得替我準備兩套全新的內衣,麻紗和府綢的都行。”

    陳大倌道:“兩套?”

    路小佳道:“兩套,先換一套再殺人,殺人後再換一套。”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顆壞的,我就砍斷你的手,有兩顆,就要你的命。”

    陳大倌倒抽了口涼氣,道:“是。”

    葉開忽然道:“你一定要洗過澡才殺人?”

    路小佳道:“殺人不是殺豬,殺人是件很乾淨痛快的事。”

    葉開帶着笑道:“被你殺的人,難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斷他的腿,洗過澡後再要他的命。”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殺人之前還有這麼多麻煩。”

    路小佳道:“我殺人後也有麻煩。”

    葉開道:“什麼麻煩?”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煩。”

    葉開道:“女人?”

    路小佳道:“這是你説的第二句聰明話。”

    葉開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煩本就是女人,這道理只怕連最笨的男人也懂得的。”

    路小佳道:“所以你還得替我準備個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陳大倌遲疑着,道:“可是剛才那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如果又來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陳大倌苦笑道:“我怎麼不怕,我這腦袋很容易就會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為她真是來找我的?”

    陳大倌道:“難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這個人。”

    陳大倌怔了怔,道:“那麼她剛才……”

    路小佳沉下了臉,道:“你難道看不出她是故意來搗亂的!”

    陳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們泄露了風聲,她知道我要來,所以就搶先來了。”

    陳大倌道:“來幹什麼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為何不問她去?”

    陳大倌眼睛裏忽然露出種驚懼之色,但臉上卻還是帶着假笑。

    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臉上的。

    二

    陳大倌的綢緞莊並不大,但在這種地方,已經可以算是很有氣派了。

    今天綢緞莊當然不會有生意,所以店裏面兩個夥計也顯得沒精打采的樣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趕回家去,他們在店裏雖然是夥計,在家裏卻是老闆。

    陳大倌並沒有在店裏停留,一回來就匆匆趕到後面去。

    穿過後面小小的一個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遠想不到院子裏竟有個人在等着他。× × ×

    院子裏有棵榕樹,葉開就站在樹下,微笑着,道:“想不到我在這裏?”

    陳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強笑道:“葉公子怎麼沒有在陪路大俠聊天?兩位剛才豈非聊得很投機?”

    葉開嘆了口氣,道:“他連顆花生都不讓我吃,我卻餓得可以吞下一匹馬。”

    陳大倌道:“我正要趕回來起火燒水的,廚房裏也還有些飯菜,葉公子若不嫌棄……”

    葉開搶着道:“聽説陳大嫂燒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這口福嚐到。”

    陳大倌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葉公子今天來得不巧,正趕上她有病。”

    葉開皺眉道:“有病?”

    陳大倌道:“而且病得還不輕,連牀都下不來。”

    葉開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陳大倌又怔了怔,道:“這種事在下為什麼要騙葉公子?”

    葉開冷冷道:“她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麼怪病。”

    他沉着臉,竟好像準備往屋裏闖。

    陳大倌垂下頭,緩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帶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帶着葉開從客廳走到後面的卧房,悄悄推開門,掀起了簾子。

    屋裏光線很暗,窗子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藥香。

    一個女人面向着牆,睡在牀上,頭髮亂得很,還蓋着牀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樣子。

    葉開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倒錯怪你了。”

    陳大倌賠笑道:“沒關係。”

    葉開道:“這麼熱的天,她怎麼還蓋被?沒病也會熱出病來的。”

    陳大倌道:“她在打擺子,昨天晚上蓋了兩牀被還在發抖。”

    葉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麼還會發抖的呢?”

    這句話沒説完,他的人已衝了進去,掀起了被。

    被裏是紅的。

    血是紅的!人已僵硬冰冷。 × × ×

    葉開輕輕地蓋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將這女人驚醒。

    他當作她永不會醒。

    葉開嘆息了一聲,慢慢地回過頭。

    陳大倌還站在那裏,陰沉沉的笑容──就彷彿刻在臉上的。

    葉開嘆道:“看來我已永遠沒有口福嚐到陳大嫂做的菜了。”

    陳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確不會做菜。”

    葉開道:“你呢?”

    陳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葉開道:“但你卻應該是的。”

    陳大倌道:“哦?”

    葉開道:“因為我已在棺材裏看過你。”

    陳大倌的眼皮在跳,臉上卻還是帶着微笑──這笑容本就是刻在臉上的。

    葉開説道:“要扮成陳大倌的確並不太困難,因為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臉上本就好像在戴着個假面具。”

    陳大倌冷冷道:“所以這人本就該死。”

    葉開道:“但你無論扮得多像,總是瞞不過他老婆的,天下還沒有這麼神秘的易容術。”

    陳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該死。”

    葉開道:“我只奇怪,你們為什麼不將他老婆也一起裝進棺材裏?”

    陳大倌道:“有個人睡在這裏總好些,也免得夥計疑心。”

    葉開道:“你想不到還是有人疑心。”

    陳大倌道:“的確想不到。”

    葉開道:“所以我也該死。”

    陳大倌忽然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們為的是要對付傅紅雪。”

    陳大倌也點點頭,道:“他才真的該死。”

    葉開道:“為什麼?”

    陳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葉開道:“只要是萬馬堂的對頭都該死?”

    陳大倌的嘴閉了起來。

    葉開道:“你們是萬馬堂找來的?”

    陳大倌的嘴閉得更緊。

    但是他的手卻鬆開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卻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窗外也射入了一點銀星,突然間,又花樹般散開。

    一點銀星竟變成了一蓬花雨,銀光閃動,亮得令人連眼睛都張不開。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一柄刀已插入了“陳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是從哪裏來的。 × × ×

    刀看不見,暗器卻看得見。

    暗器看得見,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

    接着,滿屋閃動的銀光花雨也沒有了消息。

    葉開的人還是看不見。

    風在窗外吹,屋子裏卻連呼吸都沒有。

    過了很久,突然有一隻手輕輕地推開了窗子,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長,指甲也很乾淨。

    但衣袖卻髒得很,又髒、又油、又膩。

    這絕不是張老實的手,卻是張老實的衣袖。

    一張臉悄悄地伸進來,也是張老實的臉。

    他還是沒有看見葉開,卻看見陳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後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 × ×

    插在別人咽喉上的刀,當然就已沒有危險,他當然看得見。

    不幸的是,他只看見了這柄刀。

    難道真的只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葉開輕煙般從屋頂上掠下來,先拾取了兩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視着他的刀,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嚴肅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絕不會要你殺死多餘的人,我保證,我殺的人都是非殺不可的!”

    三

    宋老闆張開了眼睛。

    屋子裏有兩個人,兩個人都睡在牀上,一個女人面朝着牆,睡的姿勢幾乎和陳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樣,只不過頭髮已灰白。

    他們夫妻年紀都已不小。

    他們似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裏有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時,宋老闆才張開眼睛。

    他立刻看見了一隻手。

    手裏有兩樣很奇怪的東西,一樣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樣卻像是水銀凝結成的花朵。

    他再抬頭,才看見葉開。

    屋子裏也很暗,葉開的眼睛卻亮得像是兩盞燈,正凝視着他,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宋老闆搖了搖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連脖子都似已僵硬。

    葉開道:“這是暗器。”

    宋老闆道:“暗器?”

    葉開道:“暗器就是種可以在暗中殺人的武器。”

    宋老闆也不知是否聽懂,但總算已點了點頭。 .

    葉開道:“這兩樣暗器,一種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種叫‘火樹銀花’,正是花蜂和潘伶的獨門暗器。”

    宋老闆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勉強笑道:“這兩位大俠的名字我從未聽説過。”

    葉開道:“他們不是大俠。”

    宋老闆道:“不是?”

    葉開道:“他們都是下五門的賊,且是採花賊。”

    他沉下了臉,接着道:“我一向將別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們這種人卻是例外。”

    宋老闆道:“我懂……沒有人不恨採花賊的。”

    葉開道:“但他們也是下五門中,最喜用暗器的五個人。”

    宋老闆道:“五個人?”

    葉開道:“這五個人就叫做江湖五毒,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三個更毒的。”

    宋老闆動容道:“這五個人難道已全都來了?”

    葉開道:“大概一個也不少。”

    宋老闆道:“是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前天,就是有人運棺材來的那一天。”

    宋老闆道:“我怎麼沒看見那天有五個這樣的陌生人到鎮上來!”

    葉開道:“那天來的還不止他們五個,只不過全都是躲在棺材中來的,所以鎮上沒有人發現。”

    宋老闆道:“那駝子運棺材來,難道就是為了要將這些人送來?”

    葉開道:“大概是的。”

    宋老闆道:“現在他們難道還躲在棺材裏?”

    葉開道:“現在棺材裏已只有死人。”

    宋老闆鬆了口氣,道:“原來他們全都死了。”

    葉開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們,是別人。”

    宋老闆道:“怎麼會是別人?”

    葉開道:“因為他們出來時,就換了另一批人進去了。”

    宋老闆失聲道:“換了什麼人進去?”

    葉開道:“現在我只知道花蜂換的是陳大倌,潘伶換的是張老實。”

    宋老闆道:“他……他們怎麼換的?”

    葉開道:“這鎮上有個人,本是天下最善於易容的人!”

    宋老闆道:“誰?”

    葉開道:“西門春。”

    宋老闆皺眉道:“西門春又是誰呢?我怎麼也從未聽見過?”

    葉開道:“我現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誰,我遲早總會找到的。”

    宋老闆道:“你説他將花蜂扮成陳大倌,將潘伶扮成了張老實?”

    葉開點點頭,道:“只可惜無論多精妙的易容術,也瞞不過自己親人的,所以他們第一個選中的就是張老實。”

    宋老闆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張老實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闆道:“所以他就算變了樣子,也沒有人會去注意的。”

    葉開道:“只可惜像張老實、丁老四這樣的人,鎮上也沒幾個。”

    宋老闆道:“他們為什麼要選中陳大倌呢?”

    葉開道:“因為他也是個很討厭的人,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接近他。”

    宋老闆道:“但他卻有老婆。”

    葉開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闆嘆了口氣,道:“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

    他嘆息着,想坐起來,但葉開卻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對你説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問你。”

    宋老闆道:“請指教。”

    葉開道:“張老實既然是潘伶,陳大倌既然是花蜂,你是誰呢?”

    宋老闆怔了怔,訥訥道:“我姓宋,叫宋大業,只不過近來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葉開道:“那是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沒有人敢纏你。”

    宋老闆勉強笑道:“幸好那些人還沒有選中我作他們的替身。”

    葉開道:“哦?”

    宋老闆道:“我想,葉公子總不會認為我也是冒牌的吧。”

    葉開道:“為什麼不會?”

    宋老闆道:“我這黃臉婆,跟了我幾十年,難道還會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葉開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話,就分不出真假來了。”

    宋老闆失聲道:“我難道還會跟死人睡在一張牀上不成?”

    葉開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莫説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牀上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嘆息着,翻了個身。

    葉開的話説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會翻身的。

    只聽他老婆喃喃自語,彷彿還在説夢話……死人當然也不會説夢話。

    葉開的手縮了回去。

    宋老闆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葉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來,問問她?”

    葉開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闆終於坐了起來,笑道:“那麼就請葉公子到廳上奉茶。”

    葉開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已準備要走,誰知宋老闆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將她整個人向葉開擲了過來。

    這一着當然也很出人意外,葉開正不知是該伸手去接,還是不接。

    就在這時,被窩裏已突然噴出一股煙霧。

    淺紫色的煙霧,就像是晚霞般美麗。

    葉開剛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牀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煙霧裏。

    宋老闆看着他,目中帶着獰笑,等着他倒下去。 × × ×

    葉開居然沒有倒下去。

    煙霧消散時,宋老闆就發現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亮。

    這簡直是奇蹟。

    只要聞到一絲化骨瘴,鐵打的人也要軟成泥。

    宋老闆全身都似已因恐懼而僵硬。

    葉開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果然是你。”

    宋老闆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葉開道:“若不知道,我現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闆道:“你來的時候已有準備?”

    葉開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對你説了那些話,你當然不會再讓我走的,若沒有準備,我怎麼敢來?”

    宋老闆咬着牙,道:“但我卻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葉開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闆眼睛又亮了。

    葉開道:“只要你説出是誰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許還可以再想個十年二十年。”

    宋老闆道:“我若不説呢?”

    葉開淡淡道:“那麼你只怕永遠沒時間去想了。”

    宋老闆瞪着他,冷笑道:“也許我根本不必想,也許我可以要你自己説出來。”

    葉開道:“你連一分機會也沒有。”

    宋老闆道:“哦?”

    葉開道:“只要你的手一動,我就立刻叫你死在牀上。”

    他的語調温文,但卻充滿一種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闆看着他,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卻相信你。”

    葉開微笑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宋老闆道:“我若不説,你永遠想不到是誰……”

    他這句話並沒有説完。

    突然間,他整個人一陣痙攣,眼睛已變成死黑色,就好像是兩盞燈突然熄滅。

    葉開立刻竄過去,就發現他脖子上釘着一根針。

    慘碧色的針。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沒有死。

    她的人在哪裏?難道就是宋老闆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卻已軟癱,呼吸也已停頓,化骨瘴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葉開一樣抵抗的。

    斷腸針是從哪裏打來的呢?

    葉開抬起頭,才發現屋頂上有個小小的氣窗,已開了一線。

    他並沒有立刻躥上去。

    他很瞭解斷腸針是種什麼樣的暗器。

    剛才他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現在也要從什麼地方出去。

    因為他知道這是條最安全的路。 × × ×

    外面也有個小小的院子。

    葉開退出門,院子裏陽光遍地,一條黑貓正懶洋洋的躺在樹陰下,瞪着牆角花圃間飛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懶得動。

    屋頂上當然沒有人。

    葉開也知道屋頂上已絕不會有人了,杜婆婆當然不會還在那裏等着他。

    他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條貓一樣,滿心以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隻蝴蝶。

    其實它就算不懶,也一樣抓不到蝴蝶的。

    蝴蝶不是老鼠,蝴蝶會飛。

    四

    蝴蝶飛得更高了。

    突然間,一雙手從牆外伸進來,拍的一聲,就將蝴蝶夾住。

    蝴蝶不見了,手也不見了。

    牆頭上卻已有個人在坐着。

    葉開。× × ×

    牆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種的是麥子,還是棉花。

    在這種地方,無論種什麼,都不會有好收成的,但卻還是要將種子種下去。

    這就是生活。

    每個人都得要活下去,每個人都得要想個法子活下去。

    荒田間,也有些破爛的小屋,他們才是這貧窮的荒地上,最貧窮的人。

    在這些小屋子裏長大的孩子,當然一個個都面有菜色。

    但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總是天真的。

    現在正有七八個孩子,圍在牆外,睜大了眼睛,看着樹下的一個人。

    坐在牆頭上的葉開,也正在看着這個人。

    這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粉嫩,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

    她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美人,但卻無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

    現在她穿着件輕飄飄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着個金圈圈,金圈圈上還掛着兩枚金鈴鐺。

    她手上也戴着個金圈圈,上面也有兩枚金鈴鐺,風吹過的時候,全身的鈴鐺就“叮鈴鈴”地響。

    但剛才她並不是這種打扮的,剛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紅衣裳。

    剛才她站在旗杆上,現在卻站在樹下。

    她面前擺着張破木桌子,桌上擺着一個穿紅衣服的泥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銀牌,一塊紫水晶,一條五顏六色的練子,一對繡花荷包,一個鳥籠,一個魚缸。

    她剛抓來的那隻蝴蝶,也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

    誰也想不出她是從什麼地方,將這些東西弄到這裏來的。

    最妙的是,鳥籠里居然有對金絲雀,魚缸里居然也有雙金魚。

    孩子們看着她,簡直就好像在看着剛從雲霧中飛下來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現在你們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東西,但一個人只能選一樣拿走,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們果然很聽話。

    第一個孩子走過,直着眼睛發了半天怔,這些東西每樣都是他沒看過的,他實在已看得眼花撩亂,到最後才選了那面銀牌。

    第二個孩子選的是金絲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們都選得很好,將來一個可以去學生意,一個可以去學做詩。”

    兩個孩子都笑了,笑得很開心。

    第三個是女孩子,選的是那對繡花荷包。

    第四個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選了半天,競選了那隻死蝴蝶。

    少女皺了皺眉,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孩子點了點頭,道:“這是隻死蝴蝶。”

    少女道:“你知不知道別的東西比這死蝴蝶好?”

    孩子又點了點頭。

    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選這隻死蝴蝶?”

    孩子囁嚅着,吃吃道:“因為我選別的東西,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搶走的,我又打不過他們,不好的東西才沒有人搶,我才可以多玩幾天。”

    少女看着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倒很聰明。”

    孩子紅着臉,垂下頭。

    少女眨着眼,又笑道:“我認得一個人,他的想法簡直就跟你完全一樣。”

    孩子忍不住道:“他也打不過別人?”

    少女道:“以前他總是打不過別人,所以也跟你一樣,總是情願自己吃點虧。”

    孩子道:“後來呢?”

    少女笑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他就拼命的學本事,現在已沒有人打得過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現在好東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錯,所以你若想要好東西,也得像他一樣,去拼命學本事,你懂不懂?”

    孩子點頭道:“我懂,一個人要不被別人欺負,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對極了。”

    她從手腕上解下個金鈴鐺,道:“這個給你,若有別人搶你的,你告訴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卻搖搖頭,道:“現在我不要。”

    少女道:“為什麼?”

    孩子道:“因為你一定會走的,我要了,遲早還是會被搶走,等以後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會有很多好東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着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樣?”

    少女道:“對極了。”

    她忽然彎下腰,在這孩子臉上親了親。

    孩子紅着臉跑走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問道:“那個拼命學本事的人,叫什麼名字?”

    少女道:“你為什麼要問?”

    孩子道:“因為我要學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記在心裏。”

    少女眨着眼,柔聲道:“好,你記着,他姓葉,叫葉開。” × × ×

    孩子們終於全都走了。

    少女伸了個懶腰,靠在樹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在瞟着葉開。

    葉開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動,悠然道:“你得意什麼?我只不過叫一個流鼻涕的小鬼來學你而已。”

    葉開笑道:“其實他應該學你的。”

    少女道:“學我什麼?”

    葉開道:“只要看見好東西,就先拿走再説,管他有沒有人來搶呢!”

    少女咬着嘴唇,瞪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説道:“但若是我真喜歡的東西,就算有人拿走,我遲早也一定要搶回來的,拼命也要搶回來。”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歡的東西,又有誰敢來搶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們不來搶,總算是他們的運氣。”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鈴鐺也開始“叮鈴鈴”地直響。

    她的名字就叫丁靈琳。她身上的鈴鐺,就叫丁靈琳的鈴鐺。× × ×

    丁靈琳的鈴鐺並不是很好玩的東西,也並不可笑。

    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實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簡直對丁靈琳的鈴鐺怕得要命。

    但葉開卻顯然不怕。

    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什麼是他害怕的。

    丁靈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着他,道:“喂,你忘了沒有?”

    葉開道:“忘了什麼?”

    丁靈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聽那些人的來歷。”

    葉開道:“你好像並沒有探聽出來。”

    丁靈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葉開道:“不怪你怪誰?”

    丁靈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説他不會這麼早來的。”

    葉開道:“我説過?”

    丁靈琳道:“你還説,就算他來了,你也不會讓我吃虧。”

    葉開道:“你好像也沒有吃虧。”

    丁靈琳恨恨道:“但我幾時丟過那種人?”

    葉開道:“誰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顧着去欺負別人。”

    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鈴鐺還圓,大聲道:“別人?別人是誰?你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到現在還幫着她説話?”

    葉開苦笑道:“至少她並沒有惹你。”

    丁靈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見她在你旁邊,我就不順眼。”

    別人還以為她在為了路小佳吃醋,誰知她竟是為了葉開。

    她對路小佳説的那些話,原來也只不過是説給葉開聽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個多月,好容易才在這裏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裝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説!”

    葉開還有什麼話可説的?

    丁靈琳跺着腳,腳上也有鈴鐺在響,但她説話卻比鈴鐺還脆還急。

    葉開就算有話説,也沒法子説得出來。

    丁靈琳道:“我問你,你明明要對付萬馬堂,為什麼又幫着他的女兒?那小丫頭究竟跟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

    葉開道:“什麼關係也沒有。”

    丁靈琳冷笑道:“好,這是你説的,你們既然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去殺了她。”

    丁大小姐説出來的話,一向是隻要説得出,就做得到的。

    葉開只有趕緊跳下來,攔住她,苦笑道:“我認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你難道要把她們一個個全都殺了?”

    丁靈琳道:“我只殺這一個。”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我高興。”

    葉開嘆了一口氣,説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麼樣?”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第一,我要你以後無論到哪裏去,都不許甩開我。”

    葉開道:“嗯。”

    丁靈琳的大眼睛眯起來了,用她那晶瑩的牙齒,咬着纖巧的下唇,用眼角瞟着葉開,道:“還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鎮上去走一圈,讓每人都知道我們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應?”

    葉開又嘆了口氣,苦笑道:“莫説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腳都沒關係。”

    丁靈琳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就好像她的笑聲一樣清悦動人。

    這時正有一陣柔風吹過大地。

    在這種時候,丁靈琳的鈴鐺確實是非常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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