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傅紅雪的顫抖已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熱。
一種毫無目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個男人。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
但現在,她心裏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烈。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
馬芳鈴道:“我姓馬”
她聲音停頓,因為她已感覺到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頓。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麼強烈,有時遠比愛情更強烈。
因為愛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風,春風中的流水。
仇恨卻尖鋭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臟。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辱、憤怒,一下子全都湧出。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還是緊緊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樑。
他一隻手放開,一隻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中,硬而堅挺。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
也不知為了什麼,兩個人都沒有説話,也沒有呼喊,呼喊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用。
兩個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她知道這時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
她這是向上天哀呼。
傅紅雪喘息着,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扎,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着她,彷彿想將她的生命和慾望一起壓出來。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裏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嘔吐。
嘔吐使她無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做。”
他已幾乎佔有她,含糊低語:“為什麼不能?誰説不能?”
突聽一人道:“我説的,你不能!”× × ×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
憤怒到了極點,有時反而會變得冷靜──刀豈非也是冷靜。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裏,的確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滾出。
然後他就看見了葉開!× × ×
葉開站在黑暗裏,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立刻掙扎着,撲過來,撲在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失聲痛哭,哭得連一個字都説不出來。
葉開也沒有説話。在這種時候,安慰和勸解都是多餘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長衫,無言地披在她身上。
這時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葉開,眼睛裏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
葉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傅紅雪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殺了你!”
葉開還是不理他。
傅紅雪突然揮刀撲了過來。
他一條腿雖然已殘廢,腿上雖然還在流着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動,卻還輕捷如飛鳥,剽悍如虎豹。
沒有人能想像一個殘廢的行動能如此輕捷剽悍。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閃電般向葉開劈下。
葉開沒有動。
刀光還未劈下,突然停頓。
傅紅雪瞪着他,握刀的手漸漸發抖,突然轉過身,彎下腰,猛烈的嘔吐。
葉開還是沒有看他,但目中卻已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
他了解這少年,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為他已也經歷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
馬芳鈴還在哭。
他輕拍着她的肩,柔聲道:“你先回去。”
馬芳鈴道:“你你不送我?”
葉開道:“我不能送你。”
馬芳鈴道:“為什麼?”
葉開道:“我還要留在這裏。”
馬芳鈴用力咬着嘴唇,道:“那麼我也”
葉開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的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馬芳鈴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滿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來看我?”
葉開眼睛裏表情卻很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當然會去看你。”
馬芳鈴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淚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轉身,掩着臉狂奔而去。
她的哭聲眨眼間就被狂風淹沒。× × ×
馬蹄聲也已遠去,天地間又歸於寂靜,大地卻像是一面煎鍋,鍋下仍有看不見也聽不見的火焰在燃燒着,熬煎着它的子民。
傅紅雪嘔吐得整個人都已彎曲。
葉開靜靜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現在還可以殺我。”
傅紅雪彎着腰,衝出幾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衝。
他一口氣衝出很遠的一段路,才停下來,仰面望天,滿臉血淚交流。
他整個人都似已將虛脱。
葉開卻也跟了過來,正在他身後,靜靜地看着他,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動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開始顫抖,突然轉身,瞪着他,嘶聲道:“你一定要逼我?”
葉開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緊。”他的話就像是條鞭子,重重的抽在傅紅雪的身上。
葉開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發泄,現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紅雪握緊雙手,道:“你還知道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也不想殺我。”
傅紅雪道:“我不想?”
葉開道:“也許你唯一真正想傷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為你”
傅紅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葉開嘆了口氣,還是接着説了下去,道:“你雖然自覺做錯了事,但這些事其實並不是你的錯。”
傅紅雪道:“是誰的錯?”
葉開凝注着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你當然知道。”
傅紅雪瞳孔在收縮,突又大聲道:“你究竟是誰?”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葉,叫葉開。”
傅紅雪厲聲道:“你真的姓葉?”
葉開道:“你真的姓傅?”
兩個人互相凝視着,像是都想看到對方心裏去,挖出對方心裏的秘密。
只不過葉開永遠是鬆弛的,冷靜的,傅紅雪總是緊張得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
然後他們突然同時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馬蹄踏在爛泥上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屠夫在斬肉。
這聲音本來很輕,可是夜太靜,他們兩人的耳朵又太靈。而且風也正是從那裏吹過來的。
葉開忽然道:“我到這裏來,本來不是為了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你找誰?”
葉開道:“殺死飛天蜘蛛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道是誰?”
葉開道:“我沒有把握,現在我就要去找出來。”
他翻身掠出幾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紅雪。
傅紅雪遲疑着,終於也追了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裏發生的每件事,也許都跟你有關係。”
傅紅雪的人繃緊,道:“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紅雪。”× × ×
狂風撲面,異聲已停止。
傅紅雪緊閉着嘴,不再説話,始終和葉開保持着同樣的速度。
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很輕巧,而且居然還十分優美。
在他施展輕功的時候,絕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負了傷的殘廢者。
葉開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好像是從一出孃胎就練武功的。”
傅紅雪板着臉,冷冷道:“你呢?”
葉開笑了,道:“我不同。”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我是個天才。”
傅紅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葉開淡道:“能快點死,有時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心裏一直在不停的吶喊。
然後就聽到葉開突然發出一聲輕呼。× × ×
狂風中忽然又充滿了血腥氣,慘淡的星光照着一堆死屍。
人的生命在這大草原中,竟似已變得牛馬一樣,全無價值。
屍首旁挖了個大坑,挖得並不深,旁邊還有七八柄鏟子。
顯然是他們殺了人後,正想將屍體掩埋,卻已發現有人來了,所以匆匆而退。
殺人的是誰?
誰也不知道。
被殺的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個少年劍客。慕容明珠的劍已出鞘,但這九個人卻劍都沒有拔出,就已遭毒手。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殺人的專家,又怎麼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紅雪握緊雙手,彷彿又開始激動,他好像很怕看見死人和血腥。葉開卻不在乎。
他忽然從身上拿出一塊碎布,碎布上還連着個鈕釦。這塊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樣質料,鈕釦的形式也完全一樣。
葉開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他。”
傅紅雪皺了皺眉,顯然不懂。
葉開道:“這塊碎布,是我從飛天蜘蛛手裏拿出來的,他至死還緊緊握着這塊布。”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慕容明珠就是殺他的兇手!他要將這秘密告訴別人知道。”
傅紅雪道:“告訴你?要你為他復仇?”
葉開道:“他不是想告訴我。”
傅紅雪道:“他想告訴誰?”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夠知道。”
傅紅雪道:“慕容明珠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他怎會在那棺材裏?”
葉開又搖搖頭,傅紅雪道:“又是誰殺了慕容明珠?”
葉開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殺死慕容明珠的人,是為了滅口。”
傅紅雪道:“滅口?”
葉開道:“因為這人不願彼別人發現飛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裏,更不願別人找慕容明珠。”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間的關係。”
傅紅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誰?”
葉開忽然不説話了,似已陷入深思中。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雲在天去找過你?”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説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時,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説。”
傅紅雪道:“因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葉開點點頭,道:“不錯,他找的當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誰呢?──蕭別離?翠濃?他若是找這兩人,為什麼要説謊?”× × ×
風更大了。
黃沙漫天,野草悲泣。
蒼穹就像一塊鑲滿了鑽石的墨玉,輝煌而美麗,但大地卻是陰冥而悲愴的。
風中偶而傳來一兩聲馬嘶,卻襯得這原野更寂寞遼闊。
傅紅雪慢慢地在前面走,葉開慢慢地在後面跟着。
他本來當然可以趕到前面去,可是他沒有。
他們兩個人之間,彷彿總是保持着一段奇異的距離,卻又彷彿有種奇異的聯繫。
遠處已現出點點燈光。
傅紅雪忽然緩緩道:“總有一天,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葉開道:“總有一天?”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頭,一字字道:“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了。”
葉開道:“也許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傅紅雪冷笑道:“為什麼?”
葉開長長嘆息了一聲,目光凝視着遠方的黑暗,緩緩道:“因為我們説不定全都死在別人手裏!”
二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了枕頭。
直到現在,她情緒還是不能恢復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隻強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
葉開、傅紅雪。
這是兩個多麼奇怪的人。
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之後,所有的事都立刻發生了極可怕的變化。
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展到多麼可怕的地步。
這兩個人究竟是誰?
他們為什麼要來?
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裏。
葉開的手是那麼温柔甜蜜,她已準備獻出一切。
但是他沒有接受。
她説她要回去的時候,只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
他看來是那麼狡黠,那麼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沙上,她卻遇見了完全不同的人。
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
他看來本是個沉默而孤獨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
是什麼原因使他改變的?
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
她從未見過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個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個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 × ×
房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
馬空羣就住在他女兒樓上。
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
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到天亮時才停止。
馬芳鈴也隱隱看出了她父親心裏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她自己心裏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
但馬空羣是嚴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兩人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三姨呢?
這兩天為什麼也沒有去陪他?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牀,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對着菱花銅鏡,弄着頭髮。
“是去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絕不能一個人再耽在屋裏。
她的心實在太亂。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
只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
她皺了皺眉,就聽見了她父親嚴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雲在天的聲音。
“為什麼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里外發現了他的屍體,被人亂刀砍死。”
樓上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裏忽然湧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度傲慢、衣着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麼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屍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其中有兩個教過她騎術。
接下去會輪到什麼人呢?葉開?雲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很快地拉開門,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面。
她輕輕敲門,沒有回應,再用力敲,還是沒有回應。
這麼晚了,三姨怎麼會不在房裏?
她從後面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燈火已熄。
星光照着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呼喚:“三姨。”
還是沒有迴音。
屋裏根本沒有人,三姨的被窩裏,堆着兩個大枕頭。× × ×
風吹過院子。
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連她父親都一樣。
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户上赫然已多了個巨大的人影,然後就聽到公孫斷厲聲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頭面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
她拉緊衣襟,垂着頭,匆匆奔了回去,彷彿聽到公孫斷對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 ×
用力關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牀,拉起被,矇住頭,身子忽然抖個不停。
因為她知道這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生,她實在不願再看,不願再聽。
“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想起傅紅雪説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面。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要生在這裏?”
三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時候沒有哭,他發誓,從今以後,絕不再流淚。
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
因為他的良知只有睡夢中才能戰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麼可恥的事。
報復,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
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贊同,但卻是莊嚴的。
今天他褻瀆了這種莊嚴。
他流淚的時候,正在夢中,一個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掙扎,向他呼喊,要他復仇。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裏,輕撫着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來,但這隻手卻温柔地按住了他,一個温柔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人忽然鬆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 ×
黑暗。
窗户已關起,窗簾已拉上,屋子裏黑暗如墳墓。
為什麼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現,然後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麼?”
“點燈。”
“不許點燈。”
“為什麼?我不能看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的胸膛上,帶着輕輕地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你?”
“因為你若知道我是誰,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係。”
“可是”
“可是以後我總會讓你看到的,這件事過了之後,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係。”
他沒有再説,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鈕。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麼?”
“我還要趕着回去。”
她嘆了口氣:“我剛説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裏忍耐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遠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麼?”她聲音漸漸嚴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複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着,我沒有忘記,你也絕不能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
她將她自己奉獻給他,為的也只不過是復仇!
“你總應該知道馬空羣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幫手。”她又嘆息了一聲,“我們這一擊若不能得手,以後恐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公孫斷、花滿天、雲在天,這三個加起來也不可怕。”
“你説的是誰?”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現在為止,我沒有查出他們是誰。”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
“你父親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憑馬空羣和公孫斷兩個人,怎麼敢妄動他們?何況,他們的夫人也是女中豪傑”
説到這時,她自己的聲音也已哽咽,傅紅雪更已無法成聲。
過了很久,她才接着説了下去:“自從你父親他們慘死之後,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懷疑,有誰能將這兩對蓋世無雙的英雄夫婦置之於死地?”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馬空羣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但除了馬空羣外,一定還有別的人,我到這裏來,主要就是為了探聽這件事,只可惜我從未見過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來,他自己當然更守口如瓶,從來就沒有説起過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沒查出來,現在我們難道就能查出來?”
“現在我們至少已有了機會。”
“什麼機會?”
“現在還有別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無路可走時,自然就會將那些人牽出來。”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沒有回答,卻反問道:“昨天晚上,那十三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些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誰?”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紅雪沉吟着:“葉開?”
“這人的確很神秘,到這裏來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卻絕不是他殺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誰在一起。”
幸好屋裏很暗,沒有人能看見傅紅雪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就在這時,突聽屋頂上“格”的一響。
她臉色變了,沉聲道:“你留在屋裏,千萬不要出去。”
這十一個字説完,她已推開窗子,穿窗而出。
傅紅雪只看到一條纖長的人影一閃,轉瞬間就沒了蹤影。四
這裏已有四個人醉倒,四個人都是萬馬堂裏資格很老的馬師。
他們本來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卻醉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眼見着十三個活生生的夥伴會突然慘死,眼見着一件件可怕的禍事接連發生,他們怎能不醉呢?
第四個倒下的時候,葉開正提着衣襟,從後面一扇門裏走進來。
他早已在這裏,剛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數也一定多的,只不過他這次方便的時候好像太長了些。
他剛進門,就看到蕭別離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過去。
蕭別離在微笑中彷彿帶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轉交樣東西給你。”
葉開眨眨眼,道:“翠濃?”
蕭別離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這麼聰明?”
葉開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歡的女人面前,我就會變成呆子。”
他接過蕭別離給他的一張疊成如意結的紙。
淡藍色的紙箋上,只寫着一行字:“你有沒有將珠花送給別人?”× × ×
葉開輕輕撫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蕭別離看着他,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若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打架的。”
葉開又笑了,道:“無論你年紀多大,都絕不是那種肯為女人打架的男人。”
蕭別離嘆道:“你看錯了我。”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是怎麼樣斷的?”
葉開:“為了女人?”
蕭別離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過是條母狗時,已經遲了。”
他忽又展顏道:“但她卻絕不是那種女人,她比我們看見的所有女人都乾淨得多,她雖然在我這裏,卻從來沒有出賣過自己。”
葉開又眨眨眼,道:“她賣的是什麼?”
蕭別離微笑道:“她賣的是男人那種越買不到、越想買的毛病。”× × ×
推開第二扇門,是條走道,很寬的走道,旁邊還擺着排桌椅。
走到盡頭,又是一扇門,敲不開這扇門,就得在走道里等。
葉開在敲門。
過了很久,門裏才有應聲:“誰在敲門?”
葉開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見客人。”
葉開道:“會一腳踢破門的客人呢?見不見?”
門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定是葉公子。”
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嬌笑着開了門,道:“果然是葉公子。”
葉開笑道:“你們這裏會踢破門的客人只有我一個麼?”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轉,抿着嘴笑道:“還有一個。”
葉開道:“誰?”
小姑娘道:“來替我們推磨的驢子。”× × ×
小院子裏疏落落的種着幾十竿翠竹,襯着角落裏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遠韻。
竹簾已捲起,一個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託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的看着他。
她長得也許並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説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姿和氣質,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一個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來説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女人的青睞,大多數男人到了這裏,都會勉強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樣,一個又有錢,又有教養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往她的牀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兩個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為這雙靴子能保護我。”
翠濃道:“保護你?”
葉開蹺起腳,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一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裏。× × ×
門沒有關,就算關,也關不住屋裏的春色。
小姑娘紅着臉,遠遠地躲起來了,心裏卻真想過來偷偷地看兩眼。
檐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
翠濃,春也濃。五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着塊紗巾。
她是追一個人追到這裏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上一閃。
等她追過來時,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麼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麼要在屋上偷聽我們説話?他究竟聽到了什麼?”若有人看見她的臉,一定可看出她臉上的驚怕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着,終於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一次險。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隻有天曉得,當男人們看到一個女人走進妓院時,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 ×
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了狼窩。
對狼説來,這不僅是挑戰,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裏來買羊的,他不認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裏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