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黃昏。
斜陽從小窗裏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着他大腿的,那雙温暖而又柔軟的手。
他躺在牀上,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脱了。
但只要想起那雙手,那個女人,那光滑如絲緞的皮膚,那條結實修長的腿和腿的奇異動作
他心裏立刻就會湧起一種奇異的衝動,好像連褲襠都要被衝破。
他知道如何解決這種衝動。
他做過。
可是現在他已不同,因為他已有過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該想這件事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許比世上所有男人都嚴厲艱苦。
但他也是個男人,被這種見鬼的夕陽曬着,除了這件事外,他簡直什麼都不願想──他太疲倦了。
雨是什麼時候停的?
驟雨後的夕陽為什麼總是特別温暖?
他跳下牀,衝出去!
他需要發泄,卻偏偏只能忍耐!× × ×
街上很安靜。
山城裏的居民,彷彿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件驚人的大事發生,連平常喜歡在街上游蕩的人,都寧可躲在家裏抱孩子了。
葉開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着件很難解決的問題。
然後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面的小巷裏走出來。
他微笑着打了個招呼,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上,彷彿帶着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對面的一道窄門。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盞燈一樣,也已在燃燒。
他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
葉開忽然發現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
一個人若是忍耐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發泄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爆炸。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的喝頓酒了。”
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麼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他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鬆弛了下來。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
葉開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觸過女人。
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堤防,是很難崩潰的。
已有過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險──假如已根本沒有堤防,又怎會崩潰。
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讓洪水衝進來。× × ×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着那扇門、門上的燈籠。
燈籠亮着,就表示營業已開始。
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只怕都不會上門。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節上下滾動着。
屋子裏只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好享受着他的“早點”。
他的早點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裏。
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着,終於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麼酒?”
他又遲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麼?”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麼都行。”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夥計。
“這裏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裏的敬意。”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着,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帳。”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後一片羊腰肉送到嘴裏,慢慢地嚼着,享受着那極鮮美中微帶羶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的人。
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的人來了。× × ×
急遽的馬蹄聲停在門外。
“砰!”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敞開,腰上斜插着把銀柄彎刀。
公孫斷!
蕭別離微笑着招呼,他也沒有看見。
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一隻發現了死屍的兀鷹。× × ×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
這種飲料只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裏有羊騷臭,原來這裏有條臭羊。”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的一拍桌子道:“走開!”
傅紅雪目光凝視着碗裏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
公孫斷道:“這裏是人坐的,後面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麼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的,碗碎了。
傅紅雪看着羊奶潑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
公孫斷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滾開,還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紅雪顫抖着,慢慢地站起來,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孫斷大笑道:“看來這條臭羊已要滾回他的羊欄去了。為什麼不把桌子上的奶舔乾淨再滾!”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瞪着他,一雙眼睛似已變成了燃燒着的火炭。
公孫斷的眼睛也已因興奮而佈滿紅絲,獰笑道:“你想怎麼樣?想拔刀?”
傅紅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緊。
公孫斷道:“只有人才會拔刀,臭羊是不會拔刀的,你若是個人,就拔出你的刀來。”
傅紅雪瞪着他,全身都已在顫抖。
本來在喝酒的兩個人早已退入角落裏,吃驚地看着他們。
蕭別離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因緊張而僵硬。
屋裏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傅紅雪的呼吸聲輕而短促,公孫斷的呼吸聲長而沉重。
別的人卻似連呼吸都已停止。
傅紅雪忽然轉過身,往外走,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過去。
公孫斷重重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來這條臭羊還是個跛子。”
傅紅雪的腳步突然加快,卻似已走不穩了,踉蹌了出去。
公孫斷大笑道:“滾吧,滾回你的羊欄去,再讓老子看見你,小心老子打斷你的那條腿。”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又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突聽門口一人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 ×
葉開已走了進來,手裏居然還牽着一條羊。
公孫斷瞪着他,他卻好像沒有看見公孫斷,找了個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孫斷對面。
公孫斷冷笑,又拍着桌子道:“酒呢?趕快。”
葉開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趕快。”
在這種情況下,酒當然很快就送了上來。
葉開倒了杯酒,自己沒有喝,卻捏着那條羊的脖子,將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孫斷的濃眉已皺起,蕭別離卻忍不住笑了。
葉開仰面大笑,道:“原來人喝奶,羊卻是來喝酒的。”
公孫斷的臉色變了,霍然飛身而起,厲聲道:“你説什麼?”
葉開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説話,閣下難道是羊?”
蕭別離也笑道:“這地方又不是羊欄,哪來的這麼多羊。”
公孫斷轉過頭,瞪着他。
蕭別離微微笑道:“公孫兄莫非也想打斷我的腿?只可惜我的兩條腿都早已被人打斷了。”
公孫斷緊握雙拳,一字字道:“只可惜還有人的腿沒有斷。”
葉開笑道:“不錯,我的腿沒有斷。”
公孫斷怒道:“好,你站起來!”
葉開悠然道:“能坐着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來。”
蕭別離道:“還能夠站着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葉開道:“我是個懶人。”
蕭別離道:“我是個沒有腿的人。”
兩人忽然一起大笑。
葉開輕拍着羊頭,眼角卻瞟向公孫斷,笑道:“羊兄,羊兄,你為什麼總是喜歡站着呢?”
公孫斷是站着的。
他額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樣能砍斷你的腿。”
銀光一閃,刀已出鞘。
“卜”的一響,堅實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兩半!
桌子就在葉開面前裂開,倒下。刀光就在葉開面前劈下去。
葉開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還是微笑,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來劈桌子的。”
公孫斷怒吼一聲,銀刀劃成圓弧。
葉開全身都已在刀光籠罩中,眼睛裏彷彿也有銀光閃動。
“叮”的一響,光星四濺
一根銀拐架住了鐵刀,另一根鐵枴已釘入地下五寸。
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蕭別離的身子卻還是穩穩地站着,手裏的鐵枴還是舉得很平。
因為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鐵枴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孫斷的臉上已無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這不干你的事。”
蕭別離淡淡道:“這裏也不是殺人的地方。”
公孫斷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動,但手裏的刀卻沒有動。
鐵枴也沒有動。
忽然間,刀鋒開始摩擦鐵枴,發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音。
另一根鐵枴又開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蕭別離還是穩穩的掛在這根鐵枴上,穩如磐石。
公孫斷突然跺了跺腳,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説。
葉開長長地嘆了口氣,讚道:“蕭先生好高明的內功!”
蕭別離道:“慚愧。”
葉開微笑説道:“無論誰若已將內功練到‘移花接木’這一層,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慚愧的事了。”
蕭別離也笑了笑,道:“葉兄好高明的眼力。”
葉開道:“公孫斷的眼力想必也不錯,否則他怎麼肯走。”
蕭別離目中帶着深思的表情,道,“這也許只因為他真正要殺的並不是你。”
葉開嘆道:“但若非蕭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這裏了。”
蕭別離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個人死在這裏,但卻絕不是你。”
葉開道:“不是我?是誰?”
蕭別離道:“是他。”
葉開道:“怎麼會是他?”
蕭別離也嘆了口氣,道:“他是個莽夫,竟看不出葉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葉開笑了笑,彷彿聽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搖着頭笑道:“蕭先生這次只怕算錯了。”
蕭別離淡淡道:“我兩腿雖斷,兩眼卻未瞎,否則我已在這裏忍了十幾年,今日又怎麼會出手。”
葉開在等着他説下去。
蕭別離道:“數十年來,我還未看見過像葉兄這樣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葉開問下去。
葉開只有問道:“所以怎麼樣?”
蕭別離又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道:“一個無親無故的殘廢人,要在這裏活着並不容易,若能結交葉兄這樣的朋友”
葉開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若結交我這樣的朋友,以後你的麻煩就多了。”
蕭別離目光灼灼,凝視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煩呢?”
葉開道:“我們就是朋友。”
蕭別離立刻展顏而笑,道:“那麼你為何不過來喝杯酒?”
葉開笑道:“你就算不想請我喝酒,我還是照樣要喝的。”× × ×
一個人騎馬馳過長街,突然間,一隻巨大的手掌將他從馬上拉下,重重的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罵,又忍住。
因為他已看出拉他下馬的人正是公孫斷,也看出了公孫斷面上的怒容,正在發怒的公孫斷,是沒有人敢惹的。
公孫斷已飛身上馬,打馬而去。
他自己的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