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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魂飛魄散

    一

    “眼流血,月無光。

    萬馬悲嘶人斷腸”

    有誰知道天地之間最悲慘、最可怕的聲音是什麼?

    那絕不是巫峽的猿啼,也不是荒墳裏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萬馬悲嘶!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聲音,甚至沒有人聽見過。

    若不是突然間天降兇禍,若不是人間突然發生了慘禍,萬馬又怎會突然同時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聽到了這種聲音,也難免要為之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 ×

    西邊的一排馬房,養着的是千中選一、萬金難求的種馬。

    鮮血還在不停的從馬房中滲出來,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馬空羣沒有嘔。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孫斷環抱着馬房前的一株孤樹,抱得很緊,但全身還是不停的發抖。

    樹也隨着他抖,抖得滿樹秋葉一片片落下來,落在血泊中。

    血濃得足以令一樹落葉浮起。

    葉開來的時候,用不着再問,已看出了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絕不忍來看。

    世上幾乎沒有一種動物比馬的線條更美,比馬更有生命力。

    那勻稱的骨架,生動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徵。

    又有誰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頭顱來?

    那簡直已比殺人更殘忍!

    葉開嘆息了一聲,轉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開始在遠處不停的嘔吐。

    飛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滿頭冷汗。

    傅紅雪遠遠地站在黑夜裏,黑夜籠罩着他的臉,但他手裏的刀鞘卻仍在月下閃閃的發着光。

    公孫斷看到了這柄刀,突然衝過來,大喝道:“拔你的刀出來。”

    傅紅雪淡淡道:“現在不是拔刀的時候。”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正是拔刀的時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紅雪道:“這柄刀也不是給人看的。”

    公孫斷道:“要怎麼你才肯拔刀?”

    傅紅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種理由”

    公孫斷道:“什麼理由?殺人?”

    傅紅雪道:“那還得看殺的是什麼人,我一向只殺三種人。”

    公孫斷道:“哪三種?”

    傅紅雪道:“仇人,小人”

    公孫斷道:“還有一種是什麼人?”

    傅紅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這種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孫斷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説得好,我就是要等着聽你説這句話”

    他的手已按上彎刀的銀柄,笑聲未絕,手掌已握緊!

    傅紅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這一剎那。

    拔刀的一剎那!但就在這剎那間,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傳來一陣淒涼的歌聲:

    “天皇皇,地皇皇,

    地出血,月無光。

    月黑風高殺人夜,

    萬馬悲嘶人斷腸。”

    歌聲飄渺,彷彿很遙遠,但每個字卻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斷臉色又已變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數十根火把長龍般燃起,四面八方的捲了出來。

    雲在天雙臂一振,“八步趕蟬追雲式”,人如輕煙,三五個起落,已遠在二十丈外。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果然不愧是雲飛鶴,果然是好輕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傅紅雪説話,但等他轉過頭來時,一直站在那邊的傅紅雪,竟已赫然不見了。× × ×

    血泊已漸漸凝結,不再流動。

    火光也漸漸去遠了。

    葉開一個人站在馬房前──天地間就似只剩下他一個人。

    馬空羣、花滿天、傅紅雪、慕容明珠這些人好像忽然間就已消失在黑暗裏。

    葉開沉思着,嘴角又漸漸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這些好像沒有一個不有趣的”二

    草原上火把閃動,天上的星卻已疏落。

    葉開在黑暗中倘佯着,東逛逛,西走走,漫無目的,看樣子這草原上絕沒有一個比他更悠閒的人。

    天燈又已亮起。

    他揹負起雙手,往天燈下慢饅地逛過去。

    突然間,馬蹄急響,轡鈴輕振,一匹馬飛雲般自黑暗中衝出來。

    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聲輕喝,怒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馬,好俊的騎術。

    葉開微笑着,道:“姑奶奶居然還沒有摔死,難得難得。”

    馬芳鈴眼睛銅鈴般瞪着他,冷笑道:“你這陰魂不散,怎麼還沒有走?”

    葉開笑道:“還未見着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捨得走?”

    馬芳鈴怒叱道:“好個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長鞭又揮起,靈蛇般向葉開抽了過來。

    葉開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這句話還沒説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馬背,緊貼在馬芳鈴身後。

    馬芳鈴一個肘拳向後擊出,怒道:“你想幹什麼?”

    她肘拳擊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葉開輕輕道:“月黑風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煩大小姐載我一程如何?”

    馬芳鈴咬着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個肘拳擊出,另一條手臂也被捉,竟連動都設法子動了。只覺得一陣陣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髮根。

    她想縮起脖子,想用力往後撞,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全身偏偏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馬,忽然也變得温柔起來,踩着細碎的腳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闊,遠處一點點火光閃動,就彷彿是海上的漁火。

    秋風迎面吹過來,也似已變得温柔,温柔得彷彿春風。

    她忽然覺得很熱,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開我的手?”

    葉開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這下流胚,你這無賴,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罵他一頓的,但她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很温柔。

    這又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道:“你不會叫的,何況,你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馬芳鈴道:“你你你想幹什麼?”

    葉開道:“什麼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彷彿春風般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看,月光這麼淡,夜色這麼淒涼,一個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又還能再想什麼?”

    馬芳鈴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想説話,又怕聲音顫抖。

    葉開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馬芳鈴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豈非是個死人了?”

    葉開道:“但你的心卻跳得特別快。”

    馬芳鈴道:“我”

    葉開道:“其實你用不着説出來,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馬芳鈴道:“哦?”

    葉開道:“你若不喜歡我,剛才就不會勒馬停下,現在也不會讓這匹馬慢慢地走。”

    馬芳鈴道:“我我應該怎麼樣?”

    葉開道:“你只要打一聲呼哨,這匹馬就會把我摔下去。”

    馬芳鈴忽然一笑,道:“多謝你提醒了我。”

    她一聲呼哨,馬果然輕嘶着,人立而起。

    葉開果然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葉開懷裏。

    只聽轡鈴聲響,這匹馬已放開四蹄,跑走了。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我還忘記提醒你一樣事,我若摔下來,你也會摔下來的。”

    馬芳鈴咬着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個大無賴”

    葉開道:“但卻是個很可愛的無賴,是不是?”

    馬芳鈴道:“而且很不要臉。”

    話未説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聲笑了,臉卻也燒得飛紅。

    如此空闊的大草原,如此淒涼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卻叫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怎麼能硬得起心腸來,推開她並不討厭的男人。一個又壞、又特別的男人。

    馬芳鈴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人,我真沒看見過。”

    葉開道:“我這樣的男子本來不多。”

    馬芳鈴道:“你對別的女人,也像對我這樣子的嗎?”

    葉開道:“我若看見每個女人都像這樣子,頭早已被人打扁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你以為我不會打扁你的頭?”

    葉開道:“你不會的。”

    馬芳鈴道:“你放開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葉開的手已經放開了。

    她扭轉身,揚起手,一巴掌摑了下去。

    她的手揚得很高,但落下去時卻很輕。

    葉開也沒有閃避,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靜靜地凝視着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風在吹,月光更遠。

    她慢慢地垂下頭,道:“我我叫馬芳鈴。”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你知道?”

    葉開道:“我已向你那蕭大叔打聽過你!”

    馬芳鈴紅着臉一笑,嫣然道:“我也打聽過你,你叫葉開。”

    葉開盯着她的眼睛,緩緩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聽過我。”

    馬芳鈴的頭垂得更低,忽然站起來,遙望着西沉的月色,輕輕道:“我我該回去了。”

    葉開沒有動,也沒有再拉住她。

    馬芳鈴轉過身,想走,又停下,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葉開仰天躺了下去,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走,我等你。”

    馬芳鈴道:“等我?”

    葉開道:“無論我要耽多久,你那蕭大叔都絕不會趕我走的。”

    馬芳鈴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 ×

    蒼穹已由暗灰漸漸變為淡青。冷月已漸漸消失在曙色裏。

    葉開還是靜靜地躺着,彷彿正在等着旭日自東方升起。

    他知道不會等得太久的。三

    旭日東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裏嚼着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閒,那麼懶散,陽光照着他身上的沙上,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着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裏等着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麼?”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 ×

    大家果然已全都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着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着眼,凝視着自己握刀的手、手裏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温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羣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羣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裏,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羣道:“閣下在哪裏?”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羣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羣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人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羣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羣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頭顱。”

    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羣盯着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羣忽然一揚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鋭利。

    馬空羣凝視着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羣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抬起頭,盯着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羣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着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羣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羣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羣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着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羣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羣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裏,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羣目光炯炯,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裏?有誰能證明?”

    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羣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裏坐得蠻舒服的,偏又要我出去。”

    他嘆息着,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羣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劃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 ×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帶着些悲怨惋借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説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着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羣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説?”

    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羣道:“請説。”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羣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羣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説?”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羣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 ×

    陽光燦爛,照着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臉,長長的吸了口氣,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裏,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説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鍊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脱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裏。”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裏?”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裏從來沒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滿天道:“用不着?”

    葉開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裏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陽閃閃生光,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人,牽着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 ×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髮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的婦人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着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繫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他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説,快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脱了她的手,跳着跑過來,用手划着臉笑道:“醜醜醜,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説你自己丑不醜?”

    花滿天沉着臉道:“小虎子,胡説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説八道,我説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説!”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麼能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乘她一個不留神,藏在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着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説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裏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説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麼,我為什麼不能説?”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裏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裏又不知在想着些什麼。

    突聽一個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羣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的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四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羣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羣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馬空羣飄身下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葉開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裏。墳頭矗立着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兒個劈巢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羣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裏,都不知埋藏着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裏,心裏也只覺涼颼颼的,説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羣凝視着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羣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羣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羣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明白為什麼別人都稱他為三老闆。

    馬空羣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裏?”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羣咬着牙,握緊雙拳道:“只固我找着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着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羣轉過身,遙望着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羣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羣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裏。”

    葉開聽着,他只有聽着。

    他實在不能瞭解他説這些話的意義。

    又過了很久,馬空羣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羣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羣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羣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裏發着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羣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裏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羣喘息着,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羣道:“你做的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裏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着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羣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麼要走?”

    馬空羣沉着臉,道:“因為這裏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裏,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羣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裏去?”

    馬空羣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裏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裏?”

    馬空羣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羣道:“不遠?在哪裏?”

    葉開眺望着天畔的一朵自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裏。”

    馬空羣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着他,臉上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你還要叫我到哪裏去?”

    馬空羣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裏“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説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羣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裏?”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 ×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的顫抖。

    一片烏雲捲來,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來。

    馬空羣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着,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説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着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裏飈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着還是站着,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着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説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説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裏。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牀上,擁着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象徵着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裏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着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 ×

    天色更黯,似將有雷雨。

    馬空羣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裏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裏。他只要一想起,心裏就會發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音,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 ×

    腳步聲就像是説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羣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羣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羣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説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羣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羣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説出來?”

    馬空羣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説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裏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羣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複仇?”

    馬空羣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硬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羣長長嘆息着,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着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羣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着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羣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羣道:“這隻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羣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羣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羣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説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裏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嗄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羣目光遙視着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説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羣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羣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羣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裏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説不出話了。

    馬空羣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着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羣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羣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羣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羣冷冷的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羣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着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羣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 ×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 ×

    一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着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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