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空羣雙手擺在桌上,靜靜地坐在那裏,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筆筆直直。
這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像永遠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臉已全無血色,盯着桌上的劍,過了很久,勉強問了句:“他們的人呢?”
花滿天道:“人還在。”
雲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與劍共存亡這種勇氣的人,好像還不太多。”
樂樂山笑道:“所以聰明人都是寧帶刀,也不帶劍的。”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這地方為什麼總是隻能找得着刀劍,從來也找不着酒的?”
馬空羣終於大笑,道:“好,問得好,今日相請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還不快擺酒上來?”
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無歸?”
馬空羣道:“正是。”
樂樂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歸去?”
馬空羣道:“當然。”
樂樂山嘆了口氣,頭又伏在桌上,喃喃道:“這樣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 ×
酒已擺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
慕容明珠的臉也像是已變成翠綠色的,也不知是該坐下,還是該走出去?
葉開突也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暢聚,豈可無歌樂助興?久聞慕容公子文武雙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終於轉過目光,凝視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是永遠都不會懷有惡意的,葉開正是這種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
刀斷刃,人斷腸。”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
公孫斷霍然轉身,怒目相視,鐵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馬空羣還是不動聲色,臉上甚至還帶着種很欣賞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飲盡一觥,彷彿想以酒壯膽,大聲道:“這一曲俚詞,不知各位可曾聽過?”
葉開搶着道:“我聽過!”
慕容明珠目光閃動,道:“閣下聽了之後,有何意見?”
葉開笑道:“我只覺得這其中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葉開道:“不錯,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葉開閉起眼睛,曼聲而吟:“刀斷刃,人斷腸刀斷刃,人斷腸”
他反覆低誦了兩遍,忽又張開眼,眼角瞟着萬馬堂主,微笑着道:“卻不知堂主是否也聽出這其中妙在哪裏?”
馬空羣淡淡道:“願聞高見。”
葉開道:“刀斷刃,人斷腸,為何不説是劍斷刃,偏偏要説刀斷刃呢?”
他目光閃動,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紅雪,最後又盯在馬空羣臉上。
傅紅雪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凝視着手裏的刀,瞳孔似在收縮。
慕容明珠的眼睛裏卻發出了光,不知不覺中已坐下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觸到葉開時,目中就立刻充滿了感激。
飛天蜘蛛想必也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交葉開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對頭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這一點,飛天蜘蛛就立刻也將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皺着眉道:“是呀,為什麼一定要刀斷刃呢,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裏?”
花滿天沉着臉,冷冷道:“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這首歌來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該去問他才是。”
葉開微笑着點了點頭,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問錯了人”
馬空羣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並沒有問錯。”
葉開目光閃動,道:“堂主莫非也”
萬馬堂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關東刀馬,天下無雙,這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説過?”
葉開道:“關東刀馬?莫非這刀和馬之間,本來就有關係?”
馬空羣道:“不但有關係,而且關係極深。”
葉開道:“噢!”
馬空羣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萬馬堂。”
葉開道:“但二十年後,武林中卻已只知有萬馬堂,不知有神刀堂。”
馬空羣臉上笑容已消失不見,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一字字緩緩道:“那隻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七年前死得乾乾淨淨!”
他臉色雖然還是很平靜,但臉上每一條皺紋裏,彷彿都藏着一種深沉的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無論誰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絕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葉開卻還是盯着他,追問道:“卻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馬空羣道:“死在刀下!”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説道:“善泳者溺於水,神刀手死在別人的刀下,古人説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馬空羣凝視着自己那隻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説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堂的每個人,都是萬馬堂的兄弟,每個人都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死在冰天雪地裏,這一筆血債,十八年來萬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卻!”
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刀一般逼視着葉開,沉聲道:“閣下如今總該明白,為何一定要刀斷刃了吧?”
葉開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神色還是很坦然,沉吟着,又問道:“十八年來,堂主難道還沒有查出真兇是誰?”
馬空羣道:“沒有。”
葉開道:“堂主這隻手”
馬空羣道:“也是被那同樣的一柄刀削斷的。”
葉開道:“堂主認出了那柄刀,卻認不出那人的面目?”
馬空羣道:“刀無法用黑巾矇住臉。”
葉開又笑了,道:“不錯,刀若以黑巾矇住,就無法殺人了。”
傅紅雪目光還是凝視着自己手裏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葉開道:“刀在鞘中,當然也無法殺人。”
傅紅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認出來?”
葉開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着。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點牽連,就絕不會帶刀入萬馬堂來。”
他微笑道,接着道:“除非我是個白痴,否則我寧可帶槍帶劍,也絕不會帶刀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目光終於從刀上移向葉開的臉,眼睛裏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這麼久──説不定也是最鄭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聲道:“幸虧這已是十八年前的舊案,無論是帶刀來也好,帶劍來也好,都已無妨。”
花滿天冷冷道:“那倒未必。”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樂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過是個孩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呢?”
花滿天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已成了親?”
慕容明珠顯然還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只好點了點頭。
花滿天道:“閣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閣下老邁無力時,誰會去替閣下復仇?”
慕容明珠道:“當然是我的兒子。”
花滿天笑了笑,不再問下去。
他已不必再問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強笑道:“閣下難道懷疑我們之中有人是那些兇手的後代?”
花滿天拒絕回答這句話──拒絕回答通常也是種回答。
慕容明珠漲紅了臉,道:“如此説來,堂主今日請我們來,莫非還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馬空羣的回答很乾脆:“有!”
慕容明珠道:“請教!”
馬空羣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各位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啼犬吠之聲?”
慕容明珠道:“沒有。”
馬空羣道:“各位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也許這地方沒有人養雞養狗。”
馬空羣道:“邊城馬場之中,怎麼會沒有牧犬和獵狗?”
慕容明珠道:“有?”
馬空羣道:“單隻花場主一人,就養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瞟着花滿天,冷冷道:“也許花場主養的狗都不會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滿天沉着臉道:“世人絕沒有不叫的狗。”
樂樂山忽又抬起頭,笑了笑道:“只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
花滿天道:“死狗?”
樂樂山大笑,道:“不錯,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説話”
花滿天皺了皺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樂樂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説討厭話。”
花滿天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
樂樂山又大笑,道:“真話豈非本就總是令人討厭的酒,酒呢?”
他笑聲突然中斷,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滿天皺着眉,滿臉俱是厭惡之色。
雲在天忽然搶着道:“萬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隻,平均每日產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隻,還不在此數。”
此時此刻,他居然像帳房裏的管事一樣,報起流水帳來了。
葉開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隻?母雞有幾隻?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場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補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
雲在天也笑了笑,道:“閣下果然是個好心人,只可惜現在已用不着了。”
葉開道:“為什麼?”
雲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隻雞,都已在一夜之間,死得乾乾淨淨。”
葉開皺了皺眉,道:“是怎麼死的?”
雲在天臉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場主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兇手想必是個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這麼多隻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
雲在天沉着臉,道:“不是廚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見得?”
雲在天沉聲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靜,這是多麼快的刀法!”
葉開點了點頭,大聲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雲在天道:“像這麼快的刀,莫説殺雞屠狗,要殺人豈非也方便得很。”
葉開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殺的人是誰了。”
雲在天目光已盯在傅紅雪身上,道:“閣下這柄刀,不知是否能夠一口氣砍斷四百多條雞犬的頭顱?”
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道:“殺雞屠狗,不必用這柄刀。”
雲在天忽然一拍手,道:“這就對了。”
葉開道:“什麼事對了?”
雲在天道:“身懷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會在黑夜之間,特地來殺雞屠狗?”
葉開笑道:“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閒得太無聊。”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各位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葉開道:“看不出。”
雲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説過的。”
慕容明珠搶着問道:“什麼話?”
雲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麼要雞犬不留?”
雲在天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麼能永絕後患?”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要趕盡殺絕?難道難道十八年前殺盡神刀門下的那批兇手,今日又到萬馬堂來了?”
雲在天道:“想必就是他們。”
他雖然在勉強控制自己,但臉色也已發青,説完了這句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漫地接着道:“除了他們之外,絕不會有別人!”
慕容明珠道:“怎見得?”
雲在天道:“若不是他們,為何要先殺雞犬,再來殺人?這豈非打草驚蛇?”
慕容明珠道:“他們又為何要這樣做?”
雲在天緊握雙手,額上也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們不願叫我們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二
夜色中隱隱傳來馬嘶,更襯得萬馬堂中靜寂如死。
秋風悲號,天地間似也充滿了陰森肅殺之意。
邊城的秋夜,本就是常令人從心裏一直冷到腳跟。
傅紅雪還是一直凝視着手裏的刀,葉開卻在觀察着每個人。
公孫斷不知何時,又開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滿天已站起來,揹負着雙手,在萬馬奔騰的壁畫前踱來踱去,腳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條几百斤重的鐵鏈子。
飛天蜘蛛臉色發白,仰着臉,看着屋頂出神,也不知他在看什麼?
慕容明珠剛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為冷汗流出──十八年前的舊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無關,他為什麼要如此恐懼?
馬空羣雖然還是不動聲色,還是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那裏,就彷彿還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裏。
“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人好。”
但樂樂山是真的醉了麼?
葉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發覺,唯一真正沒有改變的人,就是他自己。× × ×
燭淚已殘,風從屏風外吹進來,吹得滿堂燭火不停的閃動,照得每個人的臉陣青陣白陣紅,看來就好像每個人心裏都不懷好意。
過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強笑了笑,道:“我還有件事不懂。”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們已殺盡了神刀門的人,本該是你們找他們復仇才對,他們為什麼反而先找上門來了?”
雲在天沉聲道:“神刀萬馬,本出一門,患難同當,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説,他們和萬馬堂也有仇?”
雲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麼他們又為何等到十八年後,才來找你們報仇?”
雲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遠方,緩緩道:“十八年前那次屠殺雖然將神刀門下斬盡殺絕,但他們自己的傷損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説,那時他們已無力再來找你們?”
雲在天冷冷道:“萬馬堂崛起關東,迄今已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輕犯萬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時他們要休養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雲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臉上,一字字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本身已傷殘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長後,才敢來複仇。”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道:“閣下難道真的對我們有懷疑之意?”
雲在天沉聲道:“十八年前的血債猶新,今日的新仇又生,萬馬堂上上下下數百弟兄,性命都已懸於這一戰,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聲道:“但我們只不過是昨夜才剛到這裏的”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就因為我們是昨夜剛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件事也是昨夜才發生的。”
慕容明珠道:“難道我們一到這裏,就已動手,難道就不可能是已來了七八天的你?”
葉開緩緩道:“十八年的舊恨,本就連片刻都等不得,又何況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喃喃道:“這道理不通,簡直不通。”
葉開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總該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葉開舉起金盃,微笑道:“若不是我們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嚐到萬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説得好,一個人只要能凡事想開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這次他總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慕容明珠冷冷道:“這酒閣下居然還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樂樂山瞪眼道:“只要我沒做虧心事,管他將我當做殺雞的兇手也好,殺狗的兇手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酒我為什麼喝不下去?酒呢?還有酒沒有?”
酒來的時候,他的人卻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間又鼾聲大作。
花滿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將這人從座上揪起來,擲出門外去。
對別的人,別的事,花滿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氣。
否則他又怎會在風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見樂樂山,他火氣好像立刻就來了,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惡之色。
葉開覺得很有趣。
無論什麼事,只要有一點點特別的地方,他都絕不會錯過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他在觀察別人的時候,馬空羣也正在觀察着他,顯然也覺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鋒相接,兩個人的眼睛裏,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馬空羣勉強笑了笑,彷彿要説什麼。
但這時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現在我總算完全明白了。”
雲在天道:“明白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三老闆想必認為我們這五個人中,有一人是特地來尋仇報復的,今日將我們找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找出這人是誰!”
馬空羣淡淡道:“能找得出麼?”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這人臉上既沒有掛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認,只怕也困難得很!”
馬空羣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為何多此一舉?”
葉開立刻也笑道:“多此一舉的事,三老闆想必是不會做的。”
馬空羣道:“還是葉兄明見。”
慕容明珠搶着道:“今夜這一會,用意究竟何在?三老闆是否還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過是請我們大吃大喝一頓的?”
詞鋒咄咄逼人,這一呼百喏的貴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解劍之恥。
富貴人家的子弟,豈非本就大多是胸無城府的人?
但這一點葉開好像也覺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發現了一些特別之處。
馬空羣沉吟着,忽然長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遙遠,在下已為各位準備了客房,但請委屈一宵,有話明天再説也不遲。”
葉開立刻打了個呵欠,道:“不錯,有話明天再説也不遲。”
飛天蜘蛛笑道:“葉兄倒真是個很隨和的人,只可惜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像葉兄這樣隨和的。”
馬空羣目光炯炯,道:“閣下呢?”
飛天蜘蛛嘆了口氣,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想不隨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劍,道:“何況這裏至少總比鎮上的客棧舒服多了。”
馬空羣道:“傅公子”
傅紅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樂樂山忽然大聲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樂樂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裏來,殺錯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腦袋來,我死得豈非冤枉?”
花滿天變色道:“閣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樂樂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這裏明天若還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腦袋,也認命了。”× × ×
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堅持要走。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一夜雖然不能平靜度過,但還是比走的好。
一個人夤夜走在這荒原上,豈非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只有公孫斷,卻還是大馬金刀坐在那裏,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三
風沙已輕了,日色卻更遙遠。
萬籟無聲,只有草原上偶而隨風傳來一兩聲馬嘶,聽來卻有幾分像是異鄉孤鬼的夜啼。
一盞天燈,孤零零的懸掛在天邊,也襯得這一片荒原更淒涼蕭索。
邊城的夜月,異鄉的遊子,本就是同樣寂寞的。× × ×
挑着燈在前面帶路的,是雲在天。
傅紅雪拖着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跟在最後──有些人好像永遠都不願讓別人留在他背後。
葉開卻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腳步走在砂石上,就彷彿是刀鋒在颳着骨頭一樣。
葉開忽然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也留下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馬空羣今夜請我們來,也許就是為了要看看,有沒有人不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你不是馬空羣。”
葉開笑道:“我若是他,也會同樣做的,無論誰若想將別人滿門斬盡殺絕,只怕都不願再留在那人家裏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着道:“縱然肯留下來,也必定會有些和別人不同的舉動,甚至説不定還會做出些很特別的事。”
傅紅雪道:“若是你,你也會做?”
葉開笑了笑,忽然轉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他心裏最懷疑的人是誰?”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道:“就是我跟你。”
傅紅雪突然停下腳步,凝視着葉開,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葉開也停下腳步,轉身看着他,緩緩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兩人靜靜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時笑了。
葉開笑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紅雪道:“説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 ×
花滿天忽然出現在黑暗中,眼睛裏發着光,看着他們,微笑道:“兩位為什麼如此發笑?”
葉開道:“為了一樣並不好笑的事。”
傅紅雪道:“一點也不好笑。”× × ×
公孫斷還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馬空羣看着他喝,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公孫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醉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受別人的鳥氣!”
馬空羣道:“那不是受氣,那是忍耐,無論誰有時都必須忍耐些的。”
公孫斷的手掌又握緊,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盃,冷笑道:“忍耐:三十年來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經大小一百七十戰,流的血已足夠淹得死人,但你卻叫我忍耐──卻叫我受一個小跛子的鳥氣。”
馬空羣神色還是很平靜,嘆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孫斷突然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説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現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兒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樣魯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過是萬馬堂中的一個小夥計,就算為三老闆受些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空羣凝視着他,目中並沒有激惱之色,卻帶着些傷感。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誰是老闆?誰是夥計?這天下本是我們並肩打出來的,就算親生的骨肉也沒有我們親密。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無論要什麼,隨時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兒,我也可以立刻給你。”
他話聲雖平淡,但其中所藴藏的那種情感,卻足以令鐵石人流淚,公孫斷垂下頭,熱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幸好這時花滿天和雲在天已回來了。
在他們面前,萬馬堂主的態度更沉靜,沉聲道:“他們是不是全都留了下來?”雲在天道:“是。”
馬空羣目中的傷感之色也已消失,變得冷靜而尖鋭,沉吟着道:“樂樂山、慕容明珠和那飛賊留下來,我都不意外。”
雲在天道:“你認為他們三個人沒有嫌疑?”馬空羣道:“只是嫌疑輕些。”
花滿天道:“那倒未必。”
馬空羣道:“未必?”
花滿天道:“慕容明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他那種樣子是裝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麼多鳥氣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臉指手劃腳、胡説八道。”
馬空羣點了點頭,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圖謀,但目的卻絕不在萬馬堂。”
花滿天道:“樂樂山呢?這假名士無論走到哪裏,都喜歡以前輩自居,為什麼要不遠千里,辛辛苦苦地趕到這邊荒地來?”
馬空羣道:“也許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蹤。”
花滿天冷笑道:“武當派人多勢眾,一向只有別人躲着他們,他們幾時躲過別人?”
馬空羣忽又嘆息了一聲,道:“二十三年前,武當山下的那一劍之辱,你至今還未忘卻?”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我忘不了。”
馬空羣道:“但傷你的武當劍客回雲子,豈非已死在你劍下?”
花滿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當門下還沒有死盡死絕。”
馬空羣凝視着他,嘆道:“你頭腦冷靜,目光敏鋭,遇事之機變更無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將來只怕就要吃虧在這一點上。”
花滿天垂下頭,不説話了,但胸膛起伏,顯見得心情還是很不平靜。
雲在天立刻改變話題,道:“這五人之中,看起來雖然是傅紅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葉開所説,他若真的是尋仇來的,又何必帶刀來萬馬堂?”
馬空羣目中帶着深思之色,道:“葉開呢?”
雲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彷彿極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若真的是他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公孫斷突又冷笑,道:“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來是誰沒有?”
雲在天道:“沒有。”
公孫斷道:“既然算不出,為何不將這五人全都做了,豈非落得個乾淨!”
馬空羣道:“若是殺錯了呢?”
公孫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馬空羣道:“殺到何時為止?”
公孫斷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外面呼喚道:“四叔,我睡不着,你來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公孫斷嘆了口氣,就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全身肌肉都已鬆弛,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來。
馬空羣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愛的孩子一樣。
這時外面傳來更鼓,已是二更。
馬空羣緩緩道:“按理説,他們既然留宿在這裏,就不會有什麼舉動,但我們卻還是不可大意的。”
雲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我傳話下去,將夜間輪值的弟兄增為八班,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交錯巡邏三次,只要看見可疑的人,就立刻鳴鑼示警!”
馬空羣點了點頭,忽然顯得很疲倦,站起來走到門外,望着已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意興似更蕭索。
雲在天跟着走出來,嘆息着道:“但願這一夜平靜無事,能讓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要應付的事只怕還要艱苦得多。”
馬空羣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長嘆,道:“經過這一戰之後,我們應該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 ×
一陣風吹過,天燈忽然熄滅,只剩下半輪冷月高懸。
雲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滿了憂鬱和恐懼。
萬馬堂豈非也如這天燈一樣,雖然掛得很高,照得很遠,但又有誰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熄滅?四
夜更深,月色朦朧,萬籟無聲。
在這邊城外的荒漠中,淒涼的月夜裏,又有幾人能入睡?
葉開睜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沒有笑。
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
他也沒有睡。
萬馬堂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只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麼。
他輕撫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就像是沙石般粗糙堅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塊。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刀呢?× × ×
他從不帶刀。
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已藏在心裏?
五
傅紅雪手裏還是緊緊握着他的刀。
他也沒有睡。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脱下來。
淒涼的月色,罩着他蒼白冷硬的臉,照着他手裏漆黑的刀鞘。
這柄刀他有沒有拔出來過?六
三更,四更
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遽的鳴鑼聲。
萬馬堂後,立刻箭一般竄出四條人影,掠向西邊的馬場。
風中彷彿帶着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葉開屋子裏的燈首先亮了起來,又過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也同時推開了門。
樂大先生的門還是關着的,門裏不時有他的鼾聲傳出。
傅紅雪的門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慕容明珠道:“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鳴鑼示警?”
葉開點點頭。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麼事?”
葉開搖搖頭。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箭一般竄過來,一個人手裏劍光如飛花,另一人的身形輕靈如飛鶴。× × ×
花滿天目光掠過門外站着的三個人,身形不停,撲向樂樂山門外,頓住。他也已聽到門裏的鼾聲。
雲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紅雪門外,伸手一推,門竟開了。
傅紅雪赫然就站在門口,手裏緊握着刀,一雙眼睛亮得怕人。
雲在天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鐵青着臉道:“各位剛才都沒有離開過這裏?”
沒有人回答。
這問題根本就不必提出來問。
花滿天沉聲道:“有誰聽見了什麼動靜?”
也沒有。
慕容明珠皺了皺眉,像是想説什麼,還未説出口,就已彎下腰嘔吐起來。
風中的血腥氣已傳到這裏。
然後,萬馬悲嘶,連天畔的冷月都似也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