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曉,晨風清涼如水,拂過樹上的枝葉,發出悦耳的聲響,恍如天籟。
蒼穹裏只有一些魚肚白,大地似乎籠罩在一層薄紗裏,似夢似幻的,有種奇幻的美麗。
金玄白站在街上,遠遠看到二十多丈遠之外,有一羣人手持燈籠奔了過來。
縱然四周一片薄霧繚繞,但是以他鋭利的眼光望去,仍然很清楚地看到那是羣身穿白服的衙門捕役。一想起他的追緝圖文被高貼在城門口,金玄白的心底立刻便有一股火往上冒。
他站在街心,放下肩上扛着的木箱,坐在箱子上,卸下槍袋,本想取出七龍槍,好好地給那些捕快們一番教訓,可是迴心一想,這必大都是身不由已的可憐人,自己若是出手太重,也未免太過份了,何況,萬一殺死了一兩個,到時候“殺官如造反”,不知道諸葛明是否能替他扛下這個責任還不一定,到時,如果落實了罪名,反倒有許多的不便之處。
心念迴轉之下,金玄白重新又將槍袋揹回背上,就那麼昂然地站立在街心,等待着遠處那些捕快的到來。
蘇州的街道類似棋盤架構,金玄白所站立的這條街道,左右前後皆有通道,他立在靠近四道路的街心處,不一會功夫,便看到右側道路上出現三、四條人影,凝目望去,只見一箇中年僧人領着兩名少年和尚和一個勁裝青年,邁開大步急行而來,距此約有十多丈遠。
而在左側的一條道路上,此刻正有人高歌而行,金玄白側首望去,發現那在淡淡晨霧中漫步而來的一行八人,正是夜間與他在渡口分手的武當雙雄、少林二僧以及兩位女俠和她們的隨侍丫鬟。
金玄白神目如電,穿透薄霧裏去,只見高歌而行的,正是少林七寶小神僧中的刀僧悟性,此刻,他的臉上一片紅暈,顯然喝了不少酒,情緒正在亢奮中,所以敞開僧袍的衣襟,任由清涼的晨風進懷中,一面還高聲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小調。
而隨在他身旁的眾人,也都很明顯的喝了不少酒,全都神情愉快地邊行邊聊,完全沒有顧及此刻尚未完全天明,尚有許多人仍在睡夢之中。
山歌在霧中傳出老遠,那從右側道路上急行而至的四人聽了之後。
似乎引起一陣騷動,其中一位少年和尚叫道:“師叔,那是悟性師兄在唱山歌。”
另一名少年和尚也高興地道:“師叔,悟明師兄説得不錯;那正是悟性師兄,他在高興的時候,總是唱着這首山歌小調。”
中年和尚微笑道:“不錯,那正是悟性師佳的破鑼嗓子。”
他揚聲道:“咄!前面來的可是悟性師侄?貧僧少林空證在此。”
金玄白聽到空證和尚的聲音高亢卻又平和,立刻便衡量出他的內力深厚,遠在刀僧悟性和掌僧悟法之上,甚至較之金刀鎮八方鄧公超都要高上一籌,不禁心中暗忖道:“少林寺果然人材輩出,這個空證和尚年紀看來只有三十多歲,功力修為卻已有如此高深的境界,不愧為七寶小神僧的師叔!”
空證和尚的話聲一傳出去,那高唱山歌的刀僧悟性立刻像是被一棍子敲在腦袋上,身形一窒,歌聲立刻戛然停了下來。
掌僧悟法也吃了一驚,臉色大變,抓住悟性的衣袖,低聲道:“糟糕!碰到了空證師叔,這下怎麼辦?”
刀憎悟性挺了挺胸,道:“悟法,你別怕,我們只不過應武當兩位師兄的邀請,多喝了幾杯酒,又有什麼關係?頂多被師叔罵幾句,又有什麼大不了?”
他的目力還看不透白霧,向着空證和尚發聲之處,高聲説道:“空證師叔,弟子悟性和師弟悟法偕同武當兩位少俠以及江南三女俠中的飛霜、逸電兩位在此。”
空證大師尚未説話,隨在身邊的那個勁裝青年已大聲叫道:“戚師兄,小弟龍飛,現在跟隨在少林空證大師身邊,正想要到太湖去找你們,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們,真是太意外了!”
金玄白暗忖道:“原來隨在空證和尚身邊的那個年輕人是武當三英中的飛龍劍客龍飛,看來少林和武當的弟子這回大集合,定然跟神刀門,集賢堡以及五湖鏢局的恩怨有關。
他心中意念電閃而過,還沒決定要如何之際,攸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三、四十個短衣大漢蜂湧而至。
從那些人的衣着打扮看來,非農、非商,服式雜亂、衣履不整,有些人一臉橫肉,有些人帶着短刀、匕首,一眼看去都不是善類,顯然全都是蘇州城的地痞流氓。
看到了這一夥牛鬼蛇神,金玄白禁不住雙眉一皺,忖思着要不要閃到路邊,讓那些人通過。
因為,從直覺上他是認為那些捕快是為了對付這批地痞流氓而來,這下雙方狹路相逢,自己若是攬和進去,未免太無聊了。
就在他猶疑之際,那批短衣大漢已經奔到近處。領頭的一個體型壯碩的中年人瞧見金玄白站在路上,咦了一聲,從身上取出一卷厚紙就着身邊同伴手裏的燈籠一看,隨即大喜道:“兄弟們,我們的救星來了。”
他捲起那張厚紙塞回懷中,朝身後眾人作了個手式,然後向前急行數步,走到距離金玄白身前不足七尺之處,抱拳道:“在下陳明義,匪號過山虎,敢問大俠可是姓金,名諱玄白?”
金玄白沉聲道:“不錯,我便是金玄白,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
過山虎陳明義大喜,道:“金大俠,你可真讓我們兄弟跑斷腿了,這一晚上,我們動員了蘇州城裏裏外外的八百二十三個弟兄,搜查了七十多間客棧和青樓,就為了找到大俠您……”
他回過頭去,大聲道:“李二牛,快放煙火,通知其他人,告訴他們説,我們已經找到金大俠了。”
那手提燈籠替過山虎照明的壯漢顯然就是李二牛,他聞言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就着燈籠中的燭火將引信點燃,然後將竹筒向空中擲出,不一會功夫,一聲爆響,隨即數條焰火沖天而上,在灰濛濛的天空裏灑出一片紅色的火雨,好一會功夫才熄滅。
就在煙火燃起的剎那,爆炸聲響引起三方面行走者的注意,無論是左邊路上的刀僧等八人或右邊路上的空證大師等四人,抑或是對面路上的二、三十名捕快,全都腳下一頓,望着在空中燦爛的煙火花雨在發呆。
金玄白看到那片璀燦的火雨,也是微微一愣,隨即定過神來,問道:“陳老兄,你們這是做什麼?在下白問跟尊駕從未謀面,也無任何恩怨,你們出動這等大的陣仗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過山虎陳明義一臉惶恐地道:“金大俠,您老人家暫請息怒,請容在下稟來!”
這人長得雖是滿臉兇像,但是口齒卻很清晰,有條不紊地將找尋金玄白的經過説了出來。
聽完了過山虎陳明義的敍述之後,金玄白才明白整個事情的經過,頓時心中有着更大的謎團,不知道蘇州衙門為何要花費如此龐大的力量,急於在天明之前找到自己。
因為據陳明義所言,在昨夜戍牌時分,蘇州城內外一共五個小幫派,十七個堂口的老大,全都被蘇州的大捕頭乾坤子母環王正英“請”到一處,要求他們協助蘇州衙門,務必要在天明之前找到金玄白。
根據王正英的透露,這道命令是來自知府宋大人,而宋大人則是受到更上級的壓力,不得不使出這種霹靂手段。
據王正英説,如果在天明之前沒有找到金玄白,那麼不僅知府宋大人要丟官,連大捕頭王正英、二捕頭俞大貴都會被革職下獄。
宋知府為了保住前程,在與師爺和兩位捕頭商量下,不但出動了蘇州城一千四百多名衙役捕快搜尋,並且還將五個幫派和十七個堂口的老大全都拘禁一起,要他們利用蘇州的牛鬼蛇神找出金玄白來。
陳明義苦着臉説:“王捕快説得很明白,如果找不到大俠您,那麼蘇州城這二十二個老人都會被栽上個罪名,處以死刑,等候秋泱,所以從昨晚開始,我們這三十多個堂口派出了所有的八百多名弟兄在蘇州城內外四處搜尋大俠,幾乎都把蘇州城翻轉過來,總算在這裏碰上大俠你……”
金玄白略一沉吟,道:“陳兄,你可知道,蘇州知府為何要找我嗎?”
陳明義搖頭道:“在下只是城西李老爺子手下的一名管事,地位卑賤,怎會知道宋大人為何要找金大俠?在下所接受的命令是找到金大俠之後,恭請大俠到拙政園去。”
“拙政園?”金玄白道:“要我到那裏去做什麼?”
陳明義道:“這個在下也不知道,不過那拙政園是蘇州第一園林,據説是王御史老爺前八年開始整建的,可能是宋知府大人借來給金大俠居住!”
金玄白大笑道:“什麼時候宋知府會對我這麼好?還跟御史大人借蘇州第一的園林給我住?”
他話聲一頓,問道:“陳兄,你曉不曉得,我昨天下午還是個被官府通緝的淫賊大盜?”
陳明義一愣,道:“金大俠,那有這種事?你説笑了。”
金玄白見他一臉不相信的神情,道:“據武當派的兩位大俠説,緝拿我的圖形高貼在城門上,難道你們都沒有看過?”
陳明義道:“不可能的,金大俠是知府大人急於找尋的貴賓,怎會是通緝的大盜?打死小的,小的也不敢相信。”
這時,那手持燈籠的李二牛走了過來,朝金玄白行了一禮,道:“稟告金大俠,小的李二牛,是木瀆鎮盛當家的手下,昨天下午小的進城時,的確看過城門上的緝拿圖文,上面繪的圖像酷似大俠,不過可能弄錯了也不一定。”
金玄白冷哼一聲,道:“錯不錯,等我問一問那些趕來的差官老爺就知道了。”
他轉過身去,只見那羣手持燈籠的三十多名衙門捕快已飛也似地奔來,就在這一會功夫,他們將要奔至四條路交匯之處。
而右邊路上的刀僧悟性等八人和右邊路上的空證大師等四人,則也走到距離交叉路口不遠。
雖然空中仍有淡淡的晨霧未散,可是那三路人這一走近,全都可以看清對方的容貌。
那三十名衙門捕快雖然在看到兩邊道路上走來的十多人有僧有俗、有男有女、形蹤頗為可疑,但是他們方才曾聽到雙方互報名號,曉得這兩羣人不是少林的和尚,便是武當的少俠,所以無人敢加以盤問,只在距離最近時,向兩邊投注一下眼光而已。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們將所有的精神都放在金玄白身上,不願意就此橫生枝節。
左、右兩條道路上的武當,少林兩派弟子,以及飛霜女俠秋詩鳳和逸電女俠何玉馥眼看這二、三十名捕快擎着燈籠飛步狂奔,全都停住了腳步,露出驚詫的面色望着這些人,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
可是隨着目光的移動,他們都看到了站在距街心不遠處的金玄白,頓時,刀僧悟性等一行人立刻便恍然大悟,知道這羣捕快是在追捕通緝的淫賊大盜金玄白。
游龍劍客方士英臉上浮起不懷好意的微笑,對飛霜和逸電兩位女俠道:“何女俠、秋女俠,這下我們有熱鬧可以看了。”
飛霜女俠秋詩鳳滿臉惋惜的神色,輕聲道:“啊!想不到他真的是官府通緝的盜賊,太遺憾了。”
逸電女俠何玉馥道:“不!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會是淫賊!”
她奔前幾步,衝到刀僧悟性之前,只見金玄白昂然挺立,身後不遠之處卻聚集着數十名短衣勁裝大漢,那些人一看便不是好人,顯然都是些作奸犯科之徒。
何玉馥心中一沉,忖道:“天哪,像這麼個武功高強的年輕高手,為何偏偏是個淫賊大盜呢?真是讓人傷心!”
她心中意念電轉,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卻聽到掌僧悟法低聲對刀僧悟性道:“這位金施主武功高得嚇人,又帶了這麼多的黨羽,遇到了衙門的捕快,一定會拒捕,到時候我們是不是要助那些捕快一臂之力?”
悟性小和尚道:“我們站在俠義道的立場上,自然是出手相助,可是那位金施主的武功太高了,我們都不是對手,恐怕要向師叔稟報,請他定奪,才不會有什麼閃失……”
掌僧悟法聽到師兄這麼説,立刻便想奔到對面街上去將經過情形告知師叔空證,豈知他還沒開始行動,只聽到那些捕快發出一陣歡聲雷動的呼叫:“金大俠,謝天謝地,總算讓我們找到您老人家了。”這一陣叫聲真的如同一陣悶雷劈得刀僧、掌僧、武當雙英、江南二女俠等人全都震懾住了。他們幾乎沒有人敢相信,那羣捕快會在見到金玄白之後,發出如此大的歡呼,因為在他們思想理,應該是捕快見到淫賊大盜之後,會立刻圍住加以逮捕才對,為何反而尊稱大盜為大俠?
這種思想和現實所產生的極大落差,使得這些人在瞬間都變成了呆子一樣,瞠目結舌地愕然佇立,無法動彈。
空證大師等四人眼看到衙門捕快如此大的陣仗,竟然不是為了執行什麼捕捉盜賊的任務,而是為了迎接什麼“金大俠”,也全都詫異之極。
等到他們一見那個從未聽聞過的“金大俠”竟是個體型壯碩、皮膚黝黑,有點土氣的年輕人時,也頓時全都呆住了,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過山虎陳明義一見眾捕快奔向前來,似乎唯恐金玄白被搶走似的,迎上前去,衝着那領頭的一名瘦高的巡捕抱拳道:“薛捕頭,金大俠是小人們先找到的,應該由小人們迎接……”
那個薛捕頭滿頭大汗,聞言點了點頭,道:“當然,當然,這個功勞我們不會跟你搶的,等一會我自會稟報我們王頭兒,記你們一個首功。”
陳明義道:“既是如此,也讓我們一起送金大俠到拙政園去。”
薛捕快猶疑地道:“這……”
金玄白打斷了他的話道:“薛大捕頭,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薛捕快單足跪下,朝金玄白行了個大禮,那些跑得滿身是汗的三十名捕快也都紛紛跪下行禮,這不僅使得金玄白一怔,連陳明義等一批地頭上的牛鬼蛇神也全都呆住了,有大半的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跪了下來。
這幕奇詭而又怪異的情景,使得彙集在兩條路口中心的少林、武當兩派高手,也全都看呆了,不明白其中有何玄虛?
金玄白有些尷尬地道:“起來!起來!你們全都給我站起來。”
薛捕快首先站了起來,抱拳道:“小人薛義是蘇州府三班衙役,向金大俠敬請早安。”
隨在他身後的一眾捕快隨着薛義站起,聽他這麼説,也紛紛出聲向金玄白請安,而那地隨同陳明義而來的蘇州城內外的地頭蛇,也都爭先恐後的開口向金玄白問起早安來,一時之間請安之言此起彼落,讓人看了之後,忍不住要讚歎中國不愧是禮義之邦,而蘇州城也不愧是禮義之城,地痞流氓和官府捕快見了面都會互道早安,相互問候……空證大師這時正在聆聽掌僧悟法扼要地稟報遇到金玄白的經過,臉上的驚詫之色未褪,眼看這種“奇景”,不禁更覺匪夷所思,弄不清楚那個“金大俠”底是何方神聖,不僅通曉少林武功,武當絕藝,華山鎮山劍法,並且連黑、白兩道都對他如此畏懼,紛紛討好他,於是腦海之中不斷地轉着,想要找出記憶中是否有這種人物,可是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天下有這號人物。
金玄白這時有點哭笑不得,看看身外圍着的這兩批人,覺得有點頭痛起來,忙道:“薛捕頭,你們不必如此客氣,聽説你們忙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找我,不知有什麼事?”
薛義道:“敬稟金大俠,不僅小的這批人,整個蘇州府城連四周鄉鎮在內,能調度的衙役捕快,全都動員起來,就為了要找到金大俠您……”
金玄白哈哈大笑道:“你們用這麼大的陣仗找我,為的就是要抓我進蘇州大牢?”
薛義滿臉惶恐之色,道:“豈敢,豈敢,小的們泰命要迎接大俠到拙政園去,因為有……”
金玄白打斷了他的話,道:“既然不是要抓我,為何把我的相貌繪圖張貼在城門口,説我是淫賊大盜,要把我緝拿歸案?”
此言一出,薛義嚇得連退兩步,顫聲道:“稟報大俠,這不幹小的事,都是陳麻子他們亂搞胡整,捅出來的漏子,不過他們三個人都已被宋大人處以重罰,此刻正在蹲大獄。”
金玄白心中知道是怎麼回事,曉得那幾個蹲大獄的人,只是被拿來當替死鬼,替衙門的羅師爺擋災的,而這一切也都是靠諸葛明發揮影響力所致。
他暗忖道:“想不到從北京來的什麼東廠、西廠的人,有這麼大的權力,竟然逼得知府都要低頭,不過……諸葛明又為何要急着找我?莫非那什麼千里無影已經到了蘇州?”
薛義見他臉色變幻不定,沉吟不語,頓時覺得志怎不已,忙道:“陳麻子已經捱了三十大板,如今又被關進牢裏,金大俠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原諒他一次吧!”
“好!”金玄白道:“我就放過此事,不過,你得向那邊路口站着的幾位武當和少林的大俠們解釋一下,不然他們等着要抓我這淫賊大盜,豈不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