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梵一見那襲閃閃發光的長衫,觸手柔軟光滑,純是上等錦緞,不由得猶疑了一下,敢情龔江待他雖好,卻為了顧全他的身份,每次都只替他準備幾套布衣,他第一次穿上長衫還是在柳雲山莊裏。
但是那件衣服還是何凌風平時着用的,還不如面前這套來得華貴。
於梵猶疑了一下,不由得縮回了手,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粗皮厚繭,自嘲地道:“我這副樣子,若是穿上這麼好的衣服,不知被人看見會不會當成偷來的?”
他雖然心中是這麼想,可是事實上他此刻僅是穿着一襲短衣短褲,原先穿着的衣衫已被血污沾滿,早就不知被彭海扔到哪裏去了。
於梵一想到身上穿的這套新換的短衣,是彭海跟他重新換的,頓時想起腰上圍着那柄軟劍,摸了一摸,軟劍依舊環扣在腰上,他才放下心來。
就在這時,房門一響,姜五已提着食盒走了進來。
他的腳未踏進房門,已拉開嗓門嚷道:“於大爺,小的已把飯菜準備好了,你説快不快……”
當他見到於梵穿着內衣,愣愣地站在牀頭邊時,也不由得為之一愣,問道:“於大爺,你這是做什麼?”
於梵回頭望了姜五一眼,心中微微有點慌張,道:“你把食盒放在桌上吧!”
他當着姜五的面,總不能仍舊這麼愣得的站立着,只得拿起木箱上的長衫,穿在身上。
姜五把食盒放在桌上,道:“於大爺,可要小的幫忙你穿衣?”
於梵哪知一般富家公子穿衣着靴都是有下人侍候的,他一聽姜五之言,只嫌對方嚕嗦,搖了搖頭道:“不用了,衣服我自己會穿。”
彭海跟他買的這套衣服乃是儒生衣裝,不但衣服裁剪講究,並且還有頭巾、儒帽。於梵有生以來,可説是第一次穿這麼講究的衣衫,只覺身上寬寬鬆鬆的,很不自在。
他想像不出自己穿了這襲長衫之後,會變成個什麼樣子,轉過來,正想要問姜五要面鏡子照一照,已見到姜五睜大了眼睛愣在那兒。
他為之一愣,道:“姜五,你怎麼啦?”。
姜五長長的吁了口氣,嘖嘖讚賞道:“於公子,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你穿上這件衣服,比那什麼潘安,宋玉都得使上幾分是到西湖去走上一轉,只怕把全杭州的姑娘都迷住了,都要跟在身後…”
於梵雖不曉得潘安,宋玉是何等人士,卻也聽得出姜五話裏的意思是讚美自己。
他的臉色一紅,叱道:“你別胡説些什麼。”
姜五嚷道:“於公子,敢情你都不知道你自己長得英俊瀟灑……”
於梵恐他把話匣子一開,又是沒得完的,連忙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嚷什麼?還不快把飯菜擺好……”
他這句話還未説完,半掩的大門已被人一腳踢開,一條紅色人影閃了進來,嬌聲叫道:
“你們懂不懂得住店的規矩?在房裏這麼吵鬧……”
於梵和姜五全都一怔,他們循聲望去,只見那踢開房門,走進來的是年約十六七歲,身穿紅色勁裝,披着大紅披風的少女。
那紅衣少女長得杏眼桃腮,柳眉櫻唇,頭上的秀髮攏起,扎着一條鮮紅的絲巾,腳下履着一雙軟底紅邊的黑色馬靴,手裏持着一條馬鞭,渾身上下一片火紅,就如同一蓬烈火般的卷燒進來。
尤其她此刻左手撐腰,右手持着那根馬鞭斜斜舉起,怒睜着一雙大眼,撅起了鮮紅的嘴唇,使人看了頓時便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於梵何曾見過這種裝束的女子?更沒想到一個少女竟會如此潑辣,他在一愣之下,正待説話,已見到姜五躬身笑道:“原來是藍姑娘……”
那被稱為藍姑娘的紅衣少女像是一片火樣的捲進了屋裏,可是她在一見到於梵之後,頓時把叱罵之聲一停,烏溜溜的眼睛凝在於梵臉上,竟是怔住了。
等到姜五開口説話,才把她從怔愕中喚醒過來……
她的眼波一轉,在於梵身上掃了一匝,繃緊的粉臉陡然鬆了下來,嘴角綻起了笑靨,“噗嗤”一聲,竟然笑了出來。
於梵和姜五兩人全都又是一愣,不知這個紅衣少女方才如此震怒,片刻之間,竟然一斂怒色,反而笑將出來。
望着她那如花枝招展,榴紅綻放的笑靨,於梵臉色一紅,掉過頭去。
他是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那毫無顧忌,有似火焰般的目光。
那紅衣少女一見於梵掉轉頭去,笑容更加暢放,綻開的紅唇下,露出潔白有如編貝的玉齒,嘴裏更是發出格格的聲音。
她的笑聲方起,眼波轉處,已見到姜五張開了嘴,就像傻子樣的凝望自己時,頓時滿臉的笑容一斂,揮起馬鞭朝姜五抽來,叱道:“你看什麼?”
她這一鞭抽出,又快又狠,姜五如何躲避得開,“啪”地一響,肩上着鞭之處,衣衫破裂,已有血絲滲了出來。
姜五驚呼一聲,往後退了幾步,右手掩着肩上的鞭痕,顫聲道:“飛姑娘,小的……”
那紅衣少女板着臉孔叱道:“你下次再敢這樣看我,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珠!”
姜五滿臉惶恐地躬身道:“小的不敢,小的再也不敢。”
於梵沒想到天下會有如此霸道的人,並且還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打了人之後,還要人家向她陪罪。
他沉聲道:“姑娘,你這麼做有點過分吧!”
那紅衣少女似是沒想到於梵會出言責備她,或許是她從小長到大都沒人責備她吧!聞聲之下,愕了一愕,訃詫異地道:“你是在説我?”
於梵點了點頭,道:“不錯!”
紅衣少女眼中立即湧起一絲怒意,道:“你説我過分?我什麼地方過分?”
於梵道:“姑娘不該冒然闖了進來,更不該動手打人……”
“哦!”紅衣少女道:“原來你是看見我打他,覺得過分……”
她冷哼一聲,指着姜五,道:“你問問他看,我這麼做過不過分?”
於梵還沒説話,姜五已連連頷首道:“不過分,不過分,藍姑娘説得對……””
於梵真沒想到姜五竟會説出這等活來,忍不住叱道:“姜五,你……”
姜五苦着臉,朝於梵不住拱手道:“於公子,這都是小的不對,請你老人家息怒,多多……”
於梵拂袖道:“你這等人真是少見。”
姜五躬下身來,道:“是,是,小的少見,小的少見……”
於梵聽到姜五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姜五也跟着笑起來。於梵臉色一沉,道:“你笑什麼?”
姜五伸手指着於梵的腳下,笑道:“公子,你的腳……”
於梵聞聲低頭,只見自己赤着腳,拖着一雙木履,再一襯上新穿的衣衫,確實有點不倫不類。
他把臉孔一板,沉聲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姜五趕忙收斂起笑容,恭聲道:“是,不好笑,不好笑。”
那紅衣少女嘴角噙着微笑,冷冷地在旁道:“真把人給笑死了,連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還要管別人的閒事……”
於梵劍眉一揚,道:“你在説誰?”
那紅衣少女瞄了於梵一眼,道:“説你怎麼樣?”
於梵氣極道:“你……”
“嘿!”紅衣少女雙手一叉腰際,冷笑道:“像你這種書呆子,整天除了吃飯睡覺還能曉得什麼?真是可笑……”
於梵見到她那樣子,真不知要説些什麼才好,嘴唇蠕動了一下,沉聲喝道:“你跟我出去!”
“出去?”那紅衣少女兩眼一瞪,道:“你叫誰出去。”
於梵握緊了拳頭,真恨不得重重的捶她一頓,但是他又怎能這樣做?
紅衣少女見到於梵臉孔漲得通紅,似是頗為得意,斜斜看着於梵,道:“你若是跟我講兩句好話麼,還差不多,若是再用這種態度對我,哼,小心我把你趕出去。”
於梵氣得身上都幾乎在發抖,囁囁道:“你,你……”
他深吸口氣,話聲一頓,側首道:“姜五,把你們的掌櫃叫來。”
紅衣少女冷笑道:“你就是把天王老子叫來也沒有用!”
姜五滿臉難色,躬身拱手,哀求道:“藍姑娘,請你高抬玉手……”
紅衣少女叱道:“這沒有你的事,不許你説話。”
姜五苦着臉道:“嗯,我的姑奶奶,小的跟你下跪好不?”
紅衣少女一鞭子刷在姜五頭上,叱道:“姜五,你好大的膽子,竟敢……”
她似是想到了什麼,話聲一頓,霍地轉過身去,叱道:“誰叫你們站在這裏看熱鬧的?
都給我滾!”
他們在屋裏這一爭吵起來,自然引得許多住店的旅客紛紛圍在門前觀看,可是紅衣少女這一轉身叱罵,把他們嚇得連忙躲開,唯恐會遭到無妄之災。
於梵站在屋裏,看到那些旅客害怕的模樣,心中頗為驚詫,暗道:“這個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如此橫行霸道使得別人都畏之如虎想必她的父親一定也是地方上的惡霸,才會養成她這種肆行無忌的惡習,我今天非得想個法子教訓她一頓,挫挫她的盛氣……”
他想到這裏,已經拿定了主意,臉色一沉,向前緩緩行去,喝道:“你也跟我滾出去吧!”
那紅衣少女剛轉過身來,已聽到於梵的喝叱之聲,她愕然道:“什麼,你……”
她的臉色驀然大變,叱道:“你想找死了!”
揮手之間,手中握着馬鞭,已沒頭沒臉的朝於梵身上抽來。
於梵一連避過對方三鞭,連退數尺,只覺那紅衣少女的鞭法熟練,幾鞭掃出,便組成一片山影般傾壓而來,使得他簡直無法抵擋。
他連退幾步,雖是動作迅速,無奈,身上穿着長衫,腳下登着木屐,閃動不便,避過對方三鞭之後,身上已捱了兩下。
那紅衣少女的鞭法狠辣,所用的勁道不小,這兩鞭抽落下來,於梵新穿上去的一襲長衫已破了幾處。
他眼見自己這樣閃躲下去,實在吃虧太大,匆忙之間,左手抓一張椅子,擋住了對方猛攻之勢,大聲喝道:“且慢!”
那紅衣少女一收馬鞭,冷笑道:“怎麼?心服了吧!”
於梵沉聲道:“你要動手,我們出去,別在屋裏把人家的東西打壞了!”
紅衣少女冷中嗤一聲道:“我就算拆了這間客棧,也沒人敢哼半句。”
她的嘴裏雖是這麼説,卻已轉身走到門口,道:“我在門口等你,要是害怕的話,就跪下叩個頭,我便放過你這一遭……”
“你在門口等着吧!”
於梵打斷了他的話,沉聲叱道:“今天我非得好好的教訓你一頓“笑話!”那紅衣少女拋了下頭,不屑地道:“還不知道誰教訓誰呢!”
於梵懶得跟她多説,脱下了長袍,除去了帽子,在牀底下找到了一雙軟底薄靴,匆匆的穿了上去,便待出去動手。
姜五滿臉惶恐的走到於梵身邊,低聲道:“於公子,你不能去,藍姑娘會要了你的命……”
於梵冷哼一聲道:“反正我這條命也是撿來的,怕什麼?”
姜五苦着臉道:“於公子,你是讀書人,絕不會是她的對手,若是……”
於梵憤然道:“你看得清清楚楚,又不是我要惹她,是她橫蠻不講道理,非逼得我動手不可。”
“是呀,她一向就是這樣。”姜五道:“其實藍姑娘的人並不壞,只是脾氣爆燥了一點,於公子,你只要跟她陪個不是也就沒事了,又何必……”
“要我跟她陪不是?”於梵氣憤道:“她到我房裏來鬧,還要我陪不是?你這客棧是黑店?殺了人還要做人肉包子賣錢……”
姜五嚇得臉都青了,慌忙搖手道:“於公子,你老千萬不能這麼説,小店一向是……”
於梵掖了掖腰帶,站了起來,叱道:“那你還嚕嗦什麼?”
姜五搓着手道:“唉,於公於,你不知道……”
那紅衣少女在外面等得不耐煩,又走了進來,抽了門板一鞭道:“喂!你是來不來?”
於梵冷冷道:“你要等捱揍還等不及?”
“嘿,你的口氣好大!”那紅衣少女冷冷一笑,説道:“你真以為你是文武全材不成?”
於梵向着紅衣少女走去,冷叱道:“少廢話!”
那紅衣少女不怒反笑,道:“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滿地亂滾,我就不叫藍盈盈。”説着,她挺起胸膛,昂然的向店外走去。
於梵跟隨在藍盈盈的身後,只見她背後的披風鼓起高高的一塊,暗忖道:“不知她的家長是誰,竟然準她帶着一枝長劍到處惹禍……
他走過一條長長的市道,只見店裏的夥計和站在櫃枱後的掌櫃,看到了藍盈盈全都噤若寒蟬,遠遠躲開。
他的心中感慨不已,大步走出客棧大門,只見藍盈盈成丁字步的站立着,左手撐腰,右手握着馬鞭不住地晃着,臉上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由於她站在門旁,那盞掛在客棧大門的燈籠正好在她的頭上不遠,那淡紅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彷彿染上一層紅暈,使得她分外動人。
於梵看到她那兩頰的紅暈,不由想起了夏蘋倚在閣樓上,手持蘋果的神情。
同樣的是兩個美麗的少女,但是温柔善良的夏蘋與蠻橫潑辣的藍盈盈比較起來,真個有如天淵之別。
於梵一想起夏蘋遭到那麼多苦難之後,仍然又落人惡人的魔掌裏,不由得心裏一陣難過,暗暗思忖道:“不知那大師父是否真的能夠把蘋姐救出來……”
藍盈盈不知於梵心裏在想些什麼,見他痴痴的望着自己,不由嗔道:“喂,你看什麼?”
於梵自凝思中醒了過來,正想要説話,只見藍盈盈把馬鞭抽得咻咻作響,叱道:“你再這樣看人,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了出來!”
於梵冷笑道:“你別自作多情,我之看你,只是因為從未見過你這麼醜的女子!”
“你説我醜?”藍盈盈粉臉色變,霎時之間,如同罩上一層寒霜,重重踩了跺腳,道:
“我……”
於梵見她飛身躍來,沉聲喝道:“且慢!”
藍盈盈柳眉倒豎,粉臉含煞,身形一頓,叱道:“你現在就算求饒都來不及了。”
於梵冷笑道:“我要求什麼饒?我是説你最好拔出長劍來,豈不是一劍就可以把我殺死?”
藍盈盈冷笑道:“原來你是怕我拿鞭子?我空手也要打得你在地上打滾!”
説着,她把馬鞭往地上一扔,左拳提到腰旁,右手立掌於胸,已是蓄勁待發。
於梵深吸口氣,凝神靜氣,擺好了“大洪拳”的起手式,腳下不丁不八的站着,等待着對方出手。
他的目光注視着對方,只見藍盈盈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心中掠過一絲滿足的情緒,忖道:“我這下總算稍為殺了殺她的傲氣……”
一念來了,他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蹄聲往這邊而來。
接着便聽到有人大聲呼喚道:“盈盈,盈盈,我找得你好苦啊!”
於梵目光一閃,只見從街上馳來一匹烏黑的駿馬,馬上騎着一個身穿青衣勤裝,背插長劍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騎士心急得很,沒等到快馬馳近,已飛身躍起,落在藍盈盈身邊。
他詫異地望了於梵一眼,也沒有多理會,欣喜地道:“盈盈,怪不得我到你家去找你,伯父説你還沒回家……”
藍盈盈揮手把他一推,道:“你走開點!”
那青年騎士愕了一愕,道:“盈盈,你怎麼啦?”
“你的眼睛瞎了?”藍盈盈把手一甩,道:“沒看到我在幹什麼?”
那青年騎士這才注意到藍盈盈和於梵兩人對峙的情形。
他的目光一閃,凝神注視着於梵,頓時眼中浮起一層強烈的妒恨之色來,顯然是他看到了於梵那俊逸的容貌和卓絕的風度較之自己要強出許多之故。
他的臉色一寒,沉聲道:“朋友,你的膽子好大,競敢惹上藍姑娘!”
於梵在那青年騎士凝注自己的時候,也看清了對方的面貌,只見他長得長身玉立,劍眉虎目,在俊逸中浮現着英武之態,的確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劍士……
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則是他的嘴唇稍為薄了點,以致顯得他的整個面型,冷酷而薄情。
於梵皺了下眉,忖道:“他怎會不問清緣由便冒然的責備別人,看他的模樣,並不像是出身邪道的人……”
他的嘴唇一動,還沒來得及説話,藍盈盈已叱道:“這不關你的事,不要你多管。”
那青年騎士臉色一變,道:“盈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