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皎月,澄澈深明——皖西潛山的一座山峰上面,兩列人馬對峙著。
南面的一列,由卜通夫婦為首,他們身後站著十來個男女老少不同的人物;北面的一列,由順幫幫主赫連表在先,身後分站著謝望人和任莫興,另外在他身後二十丈處,有乘似轎非轎,底板落地,用青綢籠罩著的高大軟帳,軟帳兩側,分別站定一女一男,女的是甘泉,男的年紀大大的,他便是當今天地教教主張介寰。他總舵被毀,聞風趕來找卜通夫婦報仇雪恨的。
雙方列陣已畢,卜通首先朗聲發話道:“赫連幫主遠道而來赴約,自然已經成竹在胸,卜通不才,天下各大幫派,俱已順依金光教,赫連幫主英名遠播,諒來不會不看重令譽的,是嗎?”
赫連表鬚眉掀動,大聲道:“赫連表最是看重英名,才特地趕來赴約,生生死死,博得個不屈不亡,於願已足!閒話放開一邊,你卜通又待如何?”
卜通呵呵大笑道:“泰山壓卵,實力懸殊,我要提醒你一句,一念之差,便終身莫贖,你仔細考慮過沒有?”
赫連表凜然斥道:“事如不諧,有死而已!先叫狄叔平那小子出架,我要見識見識他有多高道行,前番敢趁我不在,去到九連山撒野!”
兒哈忽真客一旁冷颼颼地說道:“你倒頗有自知之明,撇開我夫婦選下一輩人物,不過狄堂主也並非好鬥的人物啊!你身為一幫之長,萬一落個死亡,豈不群龍無首?依老祖宗看來,你還是代你那幾位屬下,一總挑選個弱的,一對一,大家動手,免得同來不能同去。”隨即回顧身後的狄叔平道:“狄堂主出陣,有人看上你了。”
赫連表一言失慎,幾乎自取其辱。兒哈忽真客這麼一激,赫連表不但氣得鬚髮怒張,連把原來安排的程序也攪亂了當下回顧左右護使謝望人和任莫興道:“是順天幫成名的時候了,兩位上吧!”
謝、任兩人不是愛惜生命,而是有苦難言,因為不能執行原來的計劃,縱算三人全都勝利,仍然無損於金光教,但這時卻不好推辭,於是雙雙挺身走出來。
謝望人昂然道:“本幫幫主不是挑選後輩,乃是要雪狄堂主前番騷擾之恨;謝望人、任莫興不才,任憑貴教遴選高手對敵!”
卜通嘿嘿一笑,吩咐其餘兩位堂主,道:“甘堂主、匡堂主,請出來接兩陣。”
遐祜堂堂主匡百度應命走出,鶴壽堂堂主甘草則就地指著對方遠遠站在高大軟帳旁邊的甘泉,恨恨道:“屬下要搏鬥那不聽教訓的逆妹甘泉,求教主俯允。”
卜通心說:“連平兒前番也敗在她手下,你豈是她的對手?”大聲道:“本教主言出如山,不容更改,甘泉自有本教主發落。”於是,狄叔平搏鬥赫連表;甘草接戰任莫興;匡百度則迎拒謝望人。六人三對,當場動起手來好一場惡戰!霎時間,拳風掌力,四處洶湧激盪;指影爪痕,上下翻飛起舞。三對人馬倏合倏分,雙方奇招迭出,驚險時起,旁觀的人都不禁為己方的人捏了滿把的汗錯眼工夫,雙方已惡鬥了二十多招這時,雙方已略見高下:赫連表竭盡全力,尚可保持五十招不敗;任莫興與甘草則功力悉敵,一時難見強弱;唯獨謝望人接戰匡百度,不僅已露敗象,並且隨時隨地有失手可能甘泉和張介寰一旁瞧得急了,雙方一使眼色,立即撇下那頂巨大綢質軟帳,雙雙飛步趕到鬥場旁邊掠陣。
卜通緩緩踱到張介寰跟前,陰陰笑道:“掌底遊魂,還夢想死灰復燃!”
張介寰正要和他正面對敵,大怒之下,厲喝道:“前次老夫不在山中,任你猖獗了一陣,說什麼掌底遊魂!來來來,老夫正要找你算帳!”
卜通嘿嘿笑道:“原來前次你不是躲避我的,那倒是我誤聽人言了!”
張介寰不覺臉色微紅,喝道:“別逞口舌,接老夫一掌!”聲出掌隨,立刻攻出一掌卜通雖然自恃功力深厚,卻也久聞張介寰的盛名,不敢大意,雙腳一挫,西瓜般的身子,早閃過一邊站定,瞅定張介寰似鄙笑也似傲笑地微微發笑。
張介寰怒不可遏厲喝道:“你不接掌,笑個什麼?”
卜通笑道:“哦!我不接掌,你便拿我沒奈何麼?這般看來,那你的成就也就有限得很了!”
張介寰暴怒不已,一言不發,再又惡狠狠劈出一掌!卜通臉色一沉,信手揮出一掌,同時說道:“我若不硬接你幾掌,別人還道我當真怕你!”一接之下,卻也使他心驚不已:
“這老兒功力之強,更在宗鍾那小子之上嘛!”
他固然心驚,張介寰更是驚慌無比:“我這一掌雖未使出全力,也使了九成真力,而他只輕描淡寫地隨手一拂,居然平分秋色,卜通盛名,果非浪得,等會倒是‘天荒’前輩一個強大勁敵了!”於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所學,穩紮穩打,厲攻於守,搶身激戰起來。
那邊兒哈忽真客見丈夫和張介寰交上了手,她也趨至甘泉身前,冷冷道:“你那知心的人兒呢?如何到了緊要關頭,還躲在後面帳篷子裡則甚?”
甘泉暗罵道:“等會師父他老人家現身出手,才教你們這對混帳夫妻好瞧的哩!”當下和聲道:“前輩有甚吩咐麼?”
兒哈忽真客冷冷道:“老祖宗不是你的什麼前輩,老祖宗要問你一樁事情。你那‘隔體傳功’的功夫是不是跟姓卓的老不死學的?他如今躲在哪裡?”
甘泉心中暗怒,也存心要激怒天荒,便沉聲道:“我尊稱你一聲前輩,不過瞧在我姊姊面上,你既不領情,我又何必犯著冷臉挨熱臉!不錯,家師‘天荒’傳授我‘隔體傳功’功夫了,近來因為行動不便,特地著我尋你。你有種承認你四十多年前在八公山頭迷雲峰頂捏造信件,謀害家師和‘地老’老前輩的奸計,我就服你!”
兒哈忽真客皺皺的臉上立時罩上一層寒霜,怒聲道:“就算是老祖宗做的吧!你帶我去見你那老不死的師父好了!”
甘泉還要說點什麼,那邊響起一聲厲號!轉目望時,只見謝望人正蹌踉倒退,嘴裡噴出大口鮮血來!猛驚之下,顧不得與兒哈忽真客周旋,嬌軀一擰,早竄到大步追趕謝望人的匡百度面前攔住去路,匡百度一見,大喝道:“閃開!”
甘泉不答,只是冷哼了一聲!匡百度大怒,正要發掌,猛然又聽赫連表發出一記悶哼甘泉側頭驚望,但見赫連表手捧胸腹,壯甚痛苦,忙叫道:“赫連幫主請退到後面去!”
話沒說完,匡百度已乘機越過她身子,她恨極怒極,觀準匡百度身後就是一掌匡百度聞聲知警,不遑傷害謝望人,忙往右側急讓。這時,四對交手的人,金光教已佔了絕對優勢,就只甘草與任莫興尚是平手。兒哈忽真客咯咯怪笑,一徑到那頂巨大軟綢膿前面,喝道:“姓宗的小子,別扮鬼弄神了,趕快亮相吧!”話聲一落,偌大一頂軟帳,驀地向後掀開,地上端坐一位灰須灰髮,面如古月的老人來。
兒哈忽真客驀地見到這位老人,登上臉色劇變,顫聲道:“是你?!”
老人目射懾人威光,奮聲道:“你想不到我卓三畏並沒死去,居然再還有碰面的日子血債需要血來還!今朝該是總結的日子了!”
兒哈忽真客定了定神,陡地右臂暴長,不聲不響,一掌向天荒頭上劈下天荒卓三畏早有提防,身子端坐不動,右臂上格,左臂平伸,一先一後,分別發出兩掌雙方掌風一經交接,但聽“蹬蹬蹬”的聲音接連響起,兒哈忽真客竟然反而受制於人,一連退了五步,兀自搖晃不定!她微一喘息,再又大步上前,怒笑道:“‘隔體傳功’的功夫果然不凡,再接你老祖宗一掌試試!”
她惱羞成怒,用她數十年性命交修的渾身功力,全力再向天荒打出一掌天荒卓三畏練的這等功夫,與尋常的“隔體傳功”的功夫不同。別人的這種功夫,只能將本身的勁力,由甲身經過傳到乙身,使甲身毫無損傷而已,而他的這種功夫,不但有上述的功效,更能將敵方的功力,突變為己方的功力兒哈忽真客本身的功力就已遜天荒,如今兩人的功力併為一體,教她如何招架得了!先前頭一擊,天荒還唯恐她不肯人彀,只施了五六成功力,這次卻用了十成真力!因而在他這一回擊之下,兒哈忽真客立覺有股不可抗拒的狂飆勁氣洶湧而來!要想避時,卻不料這股狂大勁力業已霑體,猛覺心腑移位,劇痛如搗,眼前黑了半邊天,登時一陣暈眩,便自人事不知就在這瞬息之間,不意張介寰、赫連表雙雙負創。幸而甘泉已擊敗匡百度,趕來敵住狄叔平,赫連表得以從容退下。但卜通得理不讓人,把節節後退的張介寰逼得手忙腳亂,左臂又吃掌緣掃中一掌天荒眼見張介寰險象環生,苦於行動不得,急得大叫道:“張教主快過這邊來!”
只為張介寰一身功力殊不讓人,目前雖然落敗負傷卻也夠卜通吃力的。卜通在酣鬥之中,並沒發覺乃妻兒哈忽真客被擊暈之事。聽天荒這麼一叫,這才猛然看到天荒,和躺在地上的妻子,不覺失去了主意,舍了張介寰,直奔妻子身旁看視。誰知一探之下,竟是呼吸全無,業已氣絕身死這下,卜通的心碎了,也火了,他驀地站直身子,指著天荒切齒喝道:“好!今朝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天荒卓三畏哈哈大笑,學著他的口吻笑道:“今朝是不僅有我沒你,便你的三名堂主,也休想活著回去!”抬頭大聲叫道:“煩請張教主去對付重傷的匡百度,泉兒和任右使務必痛下殺手,不讓對方生還!”
甘泉大聲應道:“師幣父放心,他師孃都死了,他還能逃到天上去!”
她怕狄叔平沒看到兒哈忽真客之死,才特別拿話激怒他。果然,狄叔平浮躁了,急怒了,因他前番敗在甘泉之手,回到卜通跟前又新學了兩種絕藝,以致赫連表並非其敵,甘泉也一時不能得手。
動手過招,最忌心浮意躁,如今他急怒填膺,正犯練武人動手的大忌。又因甘泉原是他盤中的熟鵝,今竟騰空飛去,新仇舊恨,一齊聚集心頭,一輪猛攻這下,竟是凌厲無比。若非甘泉練有一套保命防身的“小天星步法”,幾乎招架不了回頭再說卜通聽了天荒趕盡殺絕的話,更是滿腹含怒,厲聲道:“你別管他人,先顧你自己吧!”一掌向天荒劈胸擊到天荒卓三畏不慌不忙,仍是右臂上格,左臂平伸,一先一後,原式發出兩掌,不過比先前對付兒哈忽真客增加了一成內力。
情勢也不兩樣,兩掌一交,卜通禁不住退了一大步!心想:“這不是純‘隔體傳功’功夫嘛!我得試試。”一躍上前,怒笑道:“好俊的功夫,再接我一掌!”暗運真力,表面上裝作稀鬆平常,隨意發擊一掌天荒卓三畏一接之下,便知卜通較乃妻的功力高出許多,不暇細想,本能地加了三成功力,以九成力道,用隔體傳功功力硬接一掌掌到半途,猛覺發出掌力,猶如石沉大海,無影無蹤,才暗叫一聲“不好”,陡然一股奇大的柔和勁氣漫天壓來百忙中收掌運功抗拒,但覺一個身子往下猛地頓了一下,登時血氣翻湧,鼻中隱隱嗅到一股腥臭之氣,忍不住當場吐出一大口鮮血來急急低頭一看,自己一個身子已赫然陷入地面五六寸深,不禁駭然心驚道:“他竟把‘無風勁氣’練成了?!”
卜通目露兇光,惡狠狠地瞅住天荒臉上不放,驀地打出第二掌來這時甘泉已收拾了狄叔平,趕到天荒這邊來,一見師父下陷的情形,已自心驚不迭,見卜通第二掌已出手,急切間不自主地一掌拍向天荒身上。
天荒掌正出手,見甘泉相幫,立即停掌不發,怒道:“誰叫你來……”一言未了,卜通打出的一股力道未曾受阻,徑直擊入天荒體內,天荒登時仰面栽倒,面如死灰甘泉一見,哭倒在地道:“師父,都是我害了您!”突然站直身子,向卜通厲聲道:
“還我師父的命來!”話沒說完,已挾雷霆萬鈞之力,呼地打出一掌掌到半途,突然臂彎一麻,一條右臂已自垂了下來,陡然一驚,便聽身後有人喝道:
“你照顧你師父去,讓我來對付他!”
甘泉聞聲狂喜,敢情這正是宗鐘的聲音!回頭望時,不禁大吃一驚,皓月之下,只見宗鍾滿面通紅,紅得猶如戲臺上的關夫子一般宗鍾怒聲道:“我今天若不殺死你,就不離開這座迷雲峰卜通罵道:“小子不知死活,憑你也配!”
宗鍾恨恨道:“你別管我配不配,先接我一招!”招隨話落,“天罡指”已經出手,右手食指疾奔卜通天庭而去卜通一閃,只見無數指影,漫天戳到,竟不易閃開宗鐘的這一指,心頭著忙,不顧一切地急使鐵板橋功夫,好不容易避開了這一“天罡指”
站直身子,驚魂未定,宗鍾如影隨形,“天罡指’’再度出手,戳向對方面門卜通嚐到過厲害,剛等他手指伸起,猛地打出一股無風勁氣來宗鍾全無心機,一見卜通發掌無風,毫不在意,“天罡指”仍然原式戳去這只是剎那間事——宗鍾手指尚未觸到對方皮肉,猛覺一股奇大無形的勁風泰山般地湧來,立時左手一揮,卻不道來勢如虹,非但不曾擋住來勢,反而被迫得倒退半步他只知道,當今之世,功力已經無出其右的人,一退之後,想也不想,“天罡指”再向卜通點去,同時叫道:“你若躲得開這一著,我就服你!”
卜通驚魂幾絕,眼見不是路數,轉身便跑,宗鍾方才怔了一怔,卜通已竄去十丈開外了赫連蓉姑急叫道:“鍾兒還不快去將他毀了!”
宗鍾如夢初醒,拔腳便追!只三數個起落,業已追得首尾相隨卜通聞風回頭,宗鍾再不留情,一指正點上卜通的天庭“心經”大穴,將卜通當地點翻身死赫連蓉姑一見,大聲歡叫道:“這邊來,鍾兒!”
宗鍾吁了一口大氣,循聲趕回,只見天荒卓三畏、赫連表、謝望人、任莫興等人,俱都跌坐調息養神。石璞真迎上前來,含笑拱手道:“宗少俠誅殺卜通惡賊,莽莽江湖從此再無腥風血雨了,石璞真代天下生靈及本派死者向宗小俠致謝。”
宗鍾初受敬仰,不知所措。赫連蓉姑一旁代答道:“小兒還多蒙大力照拂,才能殺敵致果,理應先謝石前輩才是。”
天荒卓三畏聞言,張眼掀髯大笑道:“‘三目螭珠’的威力果然不凡,可是石掌門的妙手也可媲美,不然,我等只索慢慢靜養,焉能坐起言笑!”
石璞真連連拱手,遜謝不迭。
這時甘泉埋了甘草,靜靜地走到天荒跟前,眼簾潮潤,一言不發。天荒笑道:“泉兒,你們姊妹一場,她自作其孽,已獲天誅,你埋了她,也盡了姊妹之情了,還有什麼好難過的準備送我去看看老朋友吧!”
赫連表道:“晚輩們傷勢未痊,恕難躬送,只著鍾兒一同護送了此間的遺骸,也自當埋葬了事。前輩請即發駕吧!”
宗鍾欣然領命,拜辭了眾人,徑去與甘泉抬起那頂巨大木底黑綢軟轎。赫連蓉姑向甘泉悄聲笑道:“師父固然要孝順,母親也要人奉養啊!”
甘泉羞澀地一笑,也悄聲道:“泉兒不會忘記孃的。”抬起那乘軟轎,步履如飛消失在朦朧月色之中。
眾人好像心頭失去了什麼,悵惘良久。張介寰才幽幽說道:“今番若非宗小俠及時趕到,我等命已休已!”
赫連表大聲道:“豈止我等,整個江湖也必鬧得天翻地覆哩!”
眾人聞言,不覺仰望天上的悠悠浮雲,感慨不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