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樂天嘆了一口氣,道:“我-直都不相信,有所渭因果報應這種事,到現在我才發覺所以不相信,其實只是恐懼真的有這種事。”
一頓接道:“亦即是説,我一直在逃避,好像我這種天不怕地不怕,自命不凡的人,居然一直在恐懼報應降臨,一直在逃避現實,你們説,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笑。
杜樂天仰天長嘆,接道:“我七歲學劍,十四歲有成,十七歲便已名動江湖。仗的是正義,打的是不平,一生以來,就只是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
他一再強調道:“只是一件。”
沈勝衣劍眉一皺,方待説什麼,杜樂天説話已經接上,道:“這件事我-直都希望能夠忘記,但始終都不能夠忘記,我也-直以為沒有人知道我做過這件事,因為知道這件事的人,全都已死於我的劍下。”
他的目光轉落在左面牆壁之上,接道:“然而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手一伸,戟指那個中年人的畫像,又説道:“正如這個人,被我一劍穿心,本該就是心死無救的下,那知道天生他一顆心竟在右邊,竟然能夠活下來,你們説這不是天意又是什麼?”
沈勝衣試探問道:“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
杜樂天道:“在動身之前,我曾經告訴你們,這個人原是一個巨盜。”
他沉聲接道:“事實是一個巨盜,我也的確是在他做案的時候發現他追蹤到來這裏。”
沈勝衣道:“可是……”
杜樂天截口道:“事情到這個地步,我也不想再隱瞞下去,反而,即使我現在不説,你們也一定很快就會知道。”
他冷然一笑接道:“這個報復的計劃來到這裏,也應該結束的了。在結束之前,相信還有更多的死亡,而最後,要報復的人,若是還有命應該都會給你們一個清楚明白。”
沈勝衣微喟:“在我經歷的很多事情之中,大都是這樣。”
杜樂天笑容更冷,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武功若是在我之上,根本就不用弄這麼多險謀詭計,所以除非他不現身出來,否則只怕就難逃一死,所以,這件事,還是由我説一個清楚明白的好。”
沈勝衣道:“前輩……”
杜樂天擺手道:“我知道你要説什麼,你的好意我也實在感激得很,年青的一輩之中,厚道如你的可真不多,不過這件事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而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
他嘆息接道:“再説,以你的厚道,絕不會將事情傳出去,其他的人更不會,我説了其實就等如不説一樣。”
沈勝衣無言點頭,不能不承認杜樂天説的實在也很有道理。
杜樂天繼續説道:“這個人朱姓上雲下亭,綽號一陣風,夜走千家,日盜百户,雖然説不上殺人如麻,死在他手上的人亦已不少,他的被我發現,可以説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他思索着接道:“當時我沒有截下他,原是想追蹤到他的巢穴,將他的同黨一網打盡,雖然下手的只是他一個人,我卻留意到附近另外有人接應,追到來這裏後,我卻發覺他們原來是一家人,父親朱澡更就是個巨盜中的巨盜,之上幾輩也沒有例外,他們可以説是一個盜賊世家!”
沈勝衣插口問道:“朱藻就是壁上那個彈琴老人?”
杜樂天道:“不錯我當時越牆而入,他正在亭中彈琴,彈的也就是一曲風雷引。”
沈勝衣道:“這個人能創出一曲風雷引,也實在不簡單。”
杜樂天搖頭,道:“曲並非他創,至於是祖傳還是劫掠得來亦不必去追分。”
沈勝衣道:“朱藻沒有説及。”
杜樂天道:“當我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動手了。我若是在聽那曲風雷引,他-定暗算成功。”
他嘆息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聽到的最好的曲子,在他彈奏的時候,我聽得簡直如痴如醉,身在何處固然忘記了,甚至此來何事也都是-樣。”
沈勝衣目光一閃,道:“晚輩.叫斗膽問一句,壁畫上畫的……”
杜樂天很鄭重的截道:“那是畫畫的人斷章取義,至於目的在刺激他的後人抑或為了什麼,那就只有他知道了。”
“實情並不是那樣?”
“並不是。”杜樂天搖頭應道:“當時他正在練琴,風雷譜就放在旁邊,相信就因為發現我對風雷引發生了興趣,交手中故意將風雷譜拋出來,企圖在我將風雷譜按下之際猛下毒手,只可惜他的年紀實在太老,身形的轉換並沒有當年的靈活,就只是那一寸之差,被我一劍穿心!”
沈勝衣道:“從那張壁畫看來,卻是老前輩奪書殺人!”
杜樂天道:“小兄弟在懷疑我的説話?”
沈勝衣搖頭,道:“這個時候我相信老前輩也不會隱瞞事實。”
杜樂天嘆息道:“我所以一直將這件事情隱藏在心中,只因為在這件事情之中,殺了-個孕婦。”
他的語聲變得更沉重,道:“雖然她當時是突然在背後出手暗算,我事實也是劍出無心,完全是一種很自然的反應,對於這件事我始終部是耿耿於懷。”
沈勝衣道:“老前輩的心情我是很明白的,除非窮兇惡極,否則無倫是有意抑或無意,將一個孕婦刺殺劍下,心中都難免會有-個陰影。”
杜樂天嘆息無語。
賙濟插口道:“嬰兒無罪,何況是未出孃胎,大哥那一劍刺出,有甚於將一個無辜的人刺殺於劍下,大哥的難過,實在不難理解。”
杜樂天目光如電,盯在同濟的面上,好一會,才移開,道:“但無論怎洋,這都是我杜樂天個人的罪孽。要殺,殺我一個人就罷了。”
賙濟道:“不錯,只是對方也許就會想,當年大哥的斬盡殺絕是如何?”
杜樂天目光又轉回賙濟面上。
賙濟並沒有避開杜樂天的目光,按道:“朱藻這人小弟亦曾聽人説過,的確是十惡不赦,而朱家傳説的確亦是盜賊世家,但是否罪當該死,相信連大哥也不能太肯定。”
杜樂天盯穩賙濟,道:“説下去。”
賙濟道:“這一點在對方來説當然是非常清楚,可是,在他們眼中看來,無論他們做出什麼事來都是理所應該。”
杜樂天道:“在他們來説當然是。”
賙濟道:“所以他們這一次的行動在他們看來,亦不過血債血償。”
杜樂天突然問道:“在你呢?”
賙濟一怔,道:“自是過份。”
杜樂天冷笑道:“是麼?”
賙濟又一怔,道:“大哥是想到那裏去了?”
杜樂天自顧説道:“你的話當然是有你的道理,不過無論怎樣也好,事既至此,總該有個了結了。”
賙濟點頭。
杜樂天目光轉回沈勝衣,道:“小兄弟你可有什麼意見?”
沈勝衣道:“壁虎是朱雲亭的兒子,應該是不會錯的了……”
杜樂天道:“所以壁虎的殺人,肯定絕不是為了楚碧桐。”
沈勝衣接道:“計劃絕無疑問是早已擬好的了,無論楚碧桐生死如何,都一定會進行,不過,有楚碧桐的死亡來作幌子,是可以引開我們的注意,使我們走入歧途。”
杜樂天道:“這影響其實並不大。”他的目光落在右面的壁畫上。“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勝衣點頭,道:“朱雲亭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壁虎,還有一個卻是老前輩方面的人,所以壁虎對莊院的情形那樣子熟識,這在莊院第一次發生兇殺的時候,我們已有所懷疑的了。”
杜樂天道:“以你看那個人是誰?”
沈勝衣道:“前輩意思?”
杜樂天道:“不是你,一定不是!”
沈勝衣道:“因為我雖然是一個陌生人,亦因為陌生反而沒有嫌疑。”
杜樂天道:“兇手對莊院的情形既然表現如此熟悉,你這個陌生人當然反而不在懷疑之內。”
沈勝衣道:“而且幾次事發之際,我都在前輩的身旁。”
杜樂天嘆息道,“所以你是我最值得信賴的一個人。”
他目光一轉,道:“芸兒當然也不會是壁虎的一夥。”
沈勝衣輕撫着上官芸的腦袋,道:“當然。”
杜樂天目光轉向杜九娘,尚未開口,杜九娘已嚷起來,道:“難道我會殺死自己的兒女?”
杜樂天道:“當然不會,無忌也一樣,剩下來”語聲一頓,盯着賙濟,道:“只有你了。”
賙濟一怔道:“我”
杜樂天道:“你我雖然是結拜兄弟,你的出身,我並不太清楚,而對於莊院的情形,你卻是應該很清楚,很清楚的。”
賙濟吃吃道:“可是我……”
杜樂天截道:“年紀方面豈非也相當?”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賙濟的面上,有的刀一樣凌厲,有的充滿了疑惑。
杜九孃的目光卻是最複雜。
賙濟只急得額上汗落不停,卻-句話也都沒説。
不是不想説,他的口張着,只是話到了咽喉説不出來。
杜樂天接道:“我們一直都是很好的兄弟,但曾幾何時變得陌生起來,你縱然不説,我也看得出,你對我逐漸疏遠,而離開杜家莊。過門而不入,到底為了什麼?是不是知道了我是你朱家的大仇人?”
賙濟脱口道:“小弟是姓周……”
杜樂天道:“姓周未必就是真的姓周,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無論你姓什麼都是一樣。”
賙濟面色一變。
杜樂天又道:“我們在認識之前,原就是陌生得很!”
賙濟連忙搖道,吞吞吐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分辯。
杜樂天面容冰冷,語聲更森寒,道:“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的了,也只有你才能夠不動聲息,連殺鳳兒雄兒,他們當然是絕不會提防你的,是不?”
賙濟搖頭,説話方待出口,旁邊上官無忌劍已出鞘,道:“拔你的刀!”
賙濟道:“無忌你……”
上官無忌截口道:“你殺我三個兒女,這筆賬當然應該由我來算!”
杜樂天道:“應該的!”
上官無忌道:“至於壁虎,岳丈大人與沈兄要費心了。”
杜樂天道:“放心!”
上官無忌劍指賙濟,道:“無論你的刀是否出鞘,我的劍也一定會刺出的。”
這邊杜九娘-步搶前,脱口道:“你們……”
上官無忌截道:“我死了,你再出手!”語聲-落,劍已刺出。”
賙濟急退,一面道:“住手!”
上官無忌劍勢不絕,道:“你我之間,別無選擇,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語聲中劍快如風,連刺十一劍!
賙濟一退再退,裂帛聲中,胸襟連開兩個血口,叱道:“無忌,你再不退下,我可要動刀的了!”
上官無忌長劍“哧哧哧”連刺三劍,道:“你本該拔刀!”
賙濟偏身錯步,手一落,叮叮聲中,已握上刀柄。
上官無忌劍突收,道:“我讓你拔刀!”
賙濟伸左手,道:“聽我説”
這三個字出口,眼前寒光暴閃六支短劍已射至。
上官無忌口雖説讓他拔刀,可是當週濟伸出左手,要説話的那剎那,他那六口短劍就射了出去。
六劍齊發,幾乎不分先後,他顯然早已作好準備,才會有這麼迅速,這麼突然的一擊!
他名重江湖是一個俠客,是一個英雄,這種暗襲的手段,原就不是他應該用的。
所以這六劍出手,非獨賙濟意料之外,沈勝衣杜樂天同樣為之愕然!
那剎那,沈勝衣已想列制止,可是他動念未已,這一擊已然有了結果。
沒有人能夠來得及制止這一擊,絕對沒有人!
賙濟劍光中驚呼,刀嗆啷出鞘,奪魄攝魂的“叮噹”鈴聲中刀格飛後來兩劍,身反閃開一劍!
還有三劍卻閃避不了!
一劍咽喉,一劍心胸,一劍丹田要穴,每一劍射的都是要害,“奪奪奪”三聲,劍劍齊沒及柄!
賙濟就是一身橫練功夫也一樣禁受不住,整個身子立時被撞得倒退出半丈,連人帶刀倒下去!
“叮噹”聲中,賙濟當場氣絕身亡!
上官無忌盯着賙濟倒下,一聲不發。
杜九娘看在眼內,那剎那突然大叫一聲:“周大哥!”疾衝了過去!
她以上官無忌的身旁奔過。
上官無忌眼瞳中突然殺機一閃,劍同時刺出,“奪”地刺進了杜九孃的咽喉!
杜九娘完全沒有閃避的餘地,也根本就沒有想到閃避!
她哀呼,一股血箭激射中,仰倒在上官無忌腳下!
上官無忌隨即按劍大笑起來!
沈勝衣看到了上官無忌眼瞳中的殺機,他的身形立即如箭射出!
射出一丈,突然停下!
劍也就是這時候從杜九娘咽喉拔出!
好快的一劍!
杜樂天同時標槍一樣從椅上站起來,突然又坐下。
上官無忌的笑聲同時鐵錘一樣重擊在他心頭上。
那種笑聲已接近瘋狂。
杜樂天坐下,陡然一聲獅子吼:“無忌!”
無忌笑聲立止,道:“岳丈大人,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杜樂天盯着上官無忌,一聲也不發,沈勝衣也都怔住,上官芸已被赫呆,突然哇的一聲就哭出來,道:“爹”
她向上官無忌撲過去,沈勝衣眼快手急,慌忙一把將上官芸拉住。
上官芸一掙不脱再也忍不住,埋首沈勝衣懷中痛哭起來。
上官無忌目光落在上官芸身上,面部的肌肉突然一陣抽搐,轉向沈勝衣,道:“沈兄你放心,我是絕不會殺她的!”
沈勝衣道:“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亦知道你不會,否則,芸兒早已死於壁虎劍下。”
上官無忌道:“沈兄本是一個聰明人。”
“可惜只是一個人,所以我雖然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路,還是來不及搶救。”沈勝衣一聲嘆息,道:“上官兄”
下面的説話尚未接上,杜樂天已然大吼:“無忌,你瘋了!”
上官無忌應道:“沒有!”
杜樂天厲聲道:“那你為什麼殺九娘?”
上官無忌道:“因為在我眼中,她實在該死!”
杜樂天道:“什麼?”
上官無忌道:“有些事情岳丈大人還是不知道的好。”
杜樂天斷喝道:“你不説,我這就打殺你!”
上官無忌道:“岳丈大人中原無敵,小婿卻是到現在仍不服。”
杜樂天怒道:“你以為我不會動手,你……”
沈勝衣伸手截道:“老前輩暫且息怒,我們先弄清這件事再説。”
杜樂天道:“這個……”
沈勝衣截口問上官無忌,道:“上官兄到底是姓上官還是姓朱?”
上官無忌道:“朱!”
杜樂天吼道:“什麼?你是朱雲亭的後人!”
上官無忌緩步走到右面壁畫那個無面的少年像下,道:“也是壁虎的兄弟!”
杜樂天睜大了眼睛,好像仍有些懷疑上官無忌的説話。
上官無忌接道:“家父心在右胸,倖免一死。然而武功亦散失水準,復仇的希望也就寄在我們兄弟二人身上!”
一頓才又接下去:“當年我的挑戰你,原就是一試你的武功高低,一試之下,不由心寒,壁虎亦認為,憑我們二人之力,絕非你對手,即使暗算,亦未必就能夠成功,既然你看上我,也就順水推舟,只等機會下手。”
杜樂天沉聲道:“可是你一直都等不到機會。”
上官無忌嘆息道:“無論你為人如何,對於你的武功我一向都是佩服得很,中原無敵這四個字江源上的朋友,無疑是並未過譽,我雖然如此接近你,始終都找不到機會下手。”
杜樂天道:“我看你是沒有膽量。”
“也許-一”上官無忌微喟道:“每一次當我接近你,準備下手,就發覺你渾身上下無懈可擊!”
杜樂天冷笑不語。
上官無忌道:“壁虎也試過幾次準備出其不意突地暗算,但結果不是像我這樣,不知道如何下手,所以他才會選擇殺手這種工作,在工作之中磨練自己,這些年來他學得很多.也學得相當成功。
杜樂天道:“為什麼你們不一試!”
上官無忌道:“一擊不中,便再沒有第二次機會,在沒有足夠把握之前,我們是不會隨便出擊。”
杜樂天恨恨的道:“你卻是娶我女兒為妻子。”
上官無忌道:“那可以使我更接近你,但,我們雖然有夫妻之名,一直都沒有夫妻之實。”
杜樂天詫異的道:“那麼高兒,雄兒……”
上官無忌冷冷道:“高兒雄兒鳳兒都不是我的兒女。”
杜樂天道:“胡説”
上官無忌道:“虎毒不食兒,他們若是我的兒女,我如何下得手?”
“你……”杜樂天瞪着眼睛。
上官無忌道:“高兒是壁虎殺的,雄兒鳳兒也是。雖然並不是我下的手,但知而不救,與親自下手,並無多大的分別。”
杜樂天渾身顫抖,道:“那他們……他們到底是……”
上官無忌道:“你真的到現在仍然想不到?”
杜樂天突然怪叫了起來:“賙濟”
上官無忌道:“這也就是賙濟要遠離這裏,不敢留下的原因,雖然是九娘主動,但做出這樣的事情,亦難免有愧於心。
杜樂天沉默了下去。
上官無忌又説道:“其實只要你留意一下他們兩人平日的舉止,也應該有所發現的了。”
杜樂天想着不由點頭。
上官無忌接道:“你所以此前什麼也沒有發現,只因為你根本就不會想到,他們會做出這種事情。”
杜樂天點頭嘆息。
沈勝衣按口問道:“那麼芸兒她……”
上官無忌垂下頭,道:“任何人都難免有胡塗的時候,我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沈勝衣已經明白。
上官無忌嘆息接道:“芸兒絕無疑問是我的女兒,因為在那一年之中,賙濟一直浪跡在外。”
沈勝衣忽然問道:“報復在你來説,真的是那麼重要?”
上官無忌道:“我家是盜賊世家,在我的體內流的絕無疑問也是罪惡之血,無淪我做出什麼事情,都是不足為怪的。”
沈勝衣道:“你完全不後悔?”
上官無忌欲言又止。
沈勝衣接道:“一直以來我相信你都沒有好好想過,到現在,賙濟杜九娘已伏屍你劍下,上官高、雄、鳳三兄妹,三個無辜的年輕人亦無一倖免,這就是血債血償,也應足夠了,你亦可以籲口氣,亦應該有時間來反省一下。”
上官無忌的面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沈勝衣又道:“有幾個問題,相信你現在亦已經考慮到,譬如説你這個親生女兒芸兒的將來……”
上官無忌眼旁的肌肉一跳,揮手道,“別説了。”
沈勝衣道:“其實我説與不説都是一樣。”
杜樂天那邊倏的-聲冷笑,道:“即使他現在後悔也已經太遲了。”
他重重一頓,沉聲接道:“事情已然是以血開始,也應該以血結束!”
語聲一落,他從椅上站起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站起,但絕無疑問,是最後一次的了。
他的眼瞳已充血,一雙拳握緊,已隨時準備擊出!
上官無忌應聲道:“原該是這樣!”
杜樂天目光一落,道:“執起你耶六柄短劍!”
上官無忌沒有動,道:“七絕劍出自你的傳授,我絕不會用你的劍術來對付你!”
杜樂天道:“你到底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上官無忌道:“所以我想到若是用你傳授的劍術,每一個變化都在你的意料中,這一戰根本不用戰,一開始便敗了。”
杜樂天道:“那是説,近年來你已經暗中練成絕技。”
上官無忌搖頭,道:“我並不是因此而挑戰你,只是在踏入這個莊院之後,我便不想再走出去!”
他一字字接道:“相信也沒有這個可能,今日我縱能殺你,亦必定難逃一死!”
杜樂天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都可以發出致命的一擊!”
上官無忌道:“你應該可以。”
杜樂天忽道:“你那個兄弟壁虎呢?”
上官無忌道:“什麼事?”
杜樂天道:“憑你一人之力,絕非我的敵手,事已至此,你們何不兩個一齊-上來,這對你固然好,也省卻代一番氣力。”
上官無忌搖頭道:“我們雖然是那麼親的兄弟,性情並不一樣,這麼多年來,我也從未勉強過他,他也是那樣子。”
杜樂天冷笑道:“兄為名俠,弟為殺手,的確並不一樣,但是有一點卻是在這一刻之前仍然共通。”
上官無忌道:“那一點?”
“都不敢面對現實!”杜樂天側面大喝:“壁虎,你出來!”
喝聲有如青天陡裂,疾走雷霆!
壁虎這時候應該在這附近,應該聽得很清楚,可是他並沒有回答。
上官無忌沉聲道:“他不願意出來你怎樣叫也沒用。”
杜樂天冷笑道:“倒要看他躲到什麼時候。”
上官無忌道,“他一定會出來的,還有他致命的一擊!”
杜樂天道:“你以為我會怕?”
上官無忌道:“當然不會了,中原無敵,何嘗怕過別人?”
杜樂天道:“你總算還會這樣説。”
上官無忌道:“終究是事實,別人也許會懷疑,我卻是絕對能夠肯定,這麼多年來,我終究是你的半子,是你的女婿!”
杜樂天面色鐵青。
上官無忌接道:“只不知岳丈大人是否忍心置這個女婿於死地!”
杜樂天冷冷的道,“我這個女婿既然忍心將我的女兒刺殺於劍下,若説我不忍下手那是廢話!”
上官無忌道:“今日的廢話的確多了一些。”
杜樂天一步方自跨出,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悽冰之極的聲音:“外公!”
是上官芸的聲音,她一面惶恐之色,接呼道:“爹!”
杜樂天腳步應聲停下,上官無忌眼旁的肌肉一陣抽搐,欲言又止。
沈勝衣一手摟着一官芸,即時道:“兩位,事情到……”
上官無忌截道:“沈兄不必多作説話,事情到這個地步,只有血才能夠解決的了!”
一頓接道:“芸兒就交給沈兄,朱家本該絕後,延到今日,也是天意,芸兒的體內流的既然也有我的血,無論多大的打擊,相信她都可以承受得來!”
沈勝衣道:“廢話!”
杜樂天忽然道:“小兄弟,你還是與芸兒暫時離開這兒。”
沈勝衣搖頭,道:“現在除非你們都罷手,否則芸兒就是不留下,對她的打擊亦無不同!”
上官芸抓着沈勝衣的肩膀,哀呼道:“沈叔叔,你想想辦法”
沈勝衣左手按劍,方待説什麼,上官無忌突然道:“沈兄,這一戰絕不是你所能夠阻止得了的,你還是離開的好!”
沈勝衣揚眉道:“為什麼你這樣急要我離開,是不是方便壁虎的突然一擊?”
上官無忌沉臉道:“我只是為了芸兒設想!”
沈勝衣道:“若是如此,便該罷手!”
上官無忌道:“你這種人是永不會明白我的了。”
沈勝衣嘆息道:“正如你不明白我一樣,我們原就是兩種人。”
上官無忌沉聲道:“我本不該招惹你這種人的。”
沈勝衣道:“現在才説這句話,是不是太遲了。”
上官無忌冷笑,眼瞳中殺機一閃,出劍,人劍如飛虹,射向杜樂天!
這一劍非常突然,杜樂天卻並不太意外,更突然的劍他也不知接過多少的了,他的劍立即出鞘!
那柄劍原在鞘內,但剎那間便變了在他的手中,“叮”的正好迎住了刺來一劍!
上官無忌折腰,提腰,一劍刺空,又三劍刺出,每一劍的角度都是刁贊之極!
杜樂天全都接下!
上官無忌擰腰再刺出三劍,霍地滾倒,貼地滾向杜樂天下盤,劍光如輪轉,他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頭滿布尖劍的刺猥!
杜樂天輕喝一聲:“好!”身形拔起,橫跨半丈,落在堂中八仙桌上!
上官無忌人劍緊接滾至,手一按桌旁一椅,竟然就藉勢滾上桌上!
杜樂天身形再起,橫越三丈,落在一張几子上!
上官無忌身形不停,凌空一滾,橫射過去!
几子在劍光中碎裂,杜樂天也在劍光中滾落,劍一點,以劍尖支地面,倒豎晴蜓!
上官無忌人劍迅速追至!貼地一滾,一劍正劃在劍上!
杜樂天若是腳着地,這一劍便得將他的腳斬下!
“叮”一聲,一篷火星在劍上迸開!
杜樂天凌空倒翻,上官無忌“鯉魚倒穿破”,劍追擊斜上!
杜樂天半空中連換三個身形,閃七劍,還一劍,身形又落下!
上官無忌身形一翻,接一劍,亦落下來,着地滾身,肘、肩、腰、膝、脛一齊用力,風車般在地上滾動!
劍隨人轉,挑刺斬削,攻的都是下盤。
杜樂天身形閃躍挪騰,倒踩七星,掠回原位,長劍挑動,將兩張椅子挑飛,再一縱,又掠到那張八仙桌上!
上官無忌腰一挺彈起來,人劍追刺,霹靂一聲巨響,那張八仙桌即時齊中裂開,杜樂天身形筆直落下,落地生根,穩如泰山!
那刺向他下盤的一劍變了刺向他的面前,他的劍一翻,立即將來劍封住,劍勢接展,排山倒海般疾攻向上官無忌!
只一劍,他便已將上官無忌的劍纏住,上官無忌的身形亦不覺被控制。
杜樂天劍出不停,一面道:“若是前此五年,你用地趟身法對付我,絕不會令我這樣狼狽。”
上官無忌接劍回劍,沒有作聲。
杜樂天冷笑接道:“一個人老了,筋骨自難免變得遲鈍,尤其是下盤,更是老年人的弱點,變膝弓腰在老年人來説,無疑是比較辛苦。”
一頓冷接道:“你其實可以多等幾年的,到了那個時候,我説不定連還手都已不能。”
上官無忌道:“一件事既一定要解決遲早都是一樣,柳伯威的武林貼,我既然有份,賙濟也一定有份,也既然有可乘之機,何不就趁這個機會,一併了斷?”
杜樂天連聲冷笑。
上官無忌一字字接道:“你滅我滿門,今日我也是,杜樂天,你有何感想?”
杜樂天鐵青着臉,道:“我只知道你這個人喪心病狂,是一個瘋子!”
上官無忌大笑,劍勢越見急激!
杜樂天接一劍,最少還兩劍,他雖然老大一把年紀,劍勢卻更見老練!
説話間兩人已一連攻守了千劍,叮叮聲響個不絕,簡直就有如珠走玉盤!
那兩柄劍電簡直就像是比成了兩團光芒,在兩人身外飛閃不定。
再過百十招,光芒陡然流星般飛散,兩支劍重現,交塔在半空!
那只是剎那,雙劍又動,“叮叮叮叮”的交擊起來!
“錚”的突一聲,上官無忌那支劍終於斷下!
他那支劍已斷去兩次,這一次倉卒接上,原就不太好,在兩人的內力撞擊下,終於又斷折!
杜樂天即時一聲暴喝:“要你命!”長劍乘隙直入,劍勢有如閃電奔雷!
也就在這時候,在他身後不到兩丈的一條柱子突然碎裂!
那條柱子的中間已經挖空,向堂中有人高的一面亦被斬斷剖開。
那些地方都嵌得緊密之極,加上柱上朱漆剝落,斑斑駁駁,不是預先已知道,又很小心的去看,真還不容易看得出來。
壁虎也就藏在這條柱子內,一直在等出擊機會。
現在機會總算降臨了,他把握機會,立即用內力將身前的木反震碎!
木屑紛飛中,壁虎如箭般射出,鏈子劍錚然抖開,飛刺向杜樂天的後心!
意外而迅速,杜樂天絕無疑問,閃避不了這一劍,何況池勢如奔馬,一劍刺向上官無忌,人與劍都已是有去無回之勢?
劍閃電一樣劃破長空,鏈子已抖直,劍尖距離杜樂天的後心已不到三寸!
也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間,一道劍光也是閃電一樣飛至!
“叮”一聲,劍尖正擊在劍尖之上!
壁虎的劍被撞飛,橫來那支劍亦“叮噹”墮地!
是一支短劍,是上官芸所用的兩劍之一。
這支劍卻不是由上官芸發出來。
是由沈勝衣!
那麼長的距離,事出又意外,沈勝衣縱然輕功再好,也絕對救不了杜樂天。
可是他反應的敏鋭,實在上非同小可,那剎那拔劍,飛劍,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並沒有絲毫凝滯!
那一劍的迅速,的準確,亦實在驚人!
壁虎本已蒼白的臉色,那剎那更蒼白,也不知是驚是怒!
他人在半空,接劍在手,大喝-聲劍再次飛刺!
一連三劍!
杜樂天雖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剎那經已自救不及,他已經感覺到壁虎劍上的寒氣,但同時,亦看見了沈勝衣拔劍飛擊!
他絕對相信沈勝衣那一劍,可是那剎那他的劍仍不免因心情影響,突然間一慢。
劍已經快到上官無忌的咽喉,也就因為那一慢,上官無忌的劍已趕及,斷劍正好封住那一劍的刺殺!
他立即遊身,斷劍翻飛,連刺十七劍!
杜樂天劍勢仍然暴展,見一劍破一劍,猛一個翻身,一引一劃,“錚,錚,錚”,連封壁虎的三劍飛刺!
上官無忌壁虎身形一合,暴喝聲中,雙劍齊向前刺!
杜樂天左手捏劍訣,劍一劃一分,左拒右擋,將兩人的劍勢完全接下來!
他的身形兀立不動,長劍卻飛靈巧幻,一劍化成千鋒!
上官無忌壁虎二人雙劍雖然凌厲,竟不能夠將杜樂天迫退半步!
杜樂天劍越來越靈活,時不時暴喝一聲,氣吞河獄!
中原無敵不愧是中原無敵。
沈勝衣也是用劍的高手,但現在亦不禁有不如的感覺,杜樂天劍法之高,的確是他生平僅見。
千招又過,杜樂天顯然已佔盡上風,運劍如飛,突然道:“憑你們的武功,絕不是我的對手!”
壁虎怒道:“老匹夫,不是姓沈的一劍,你現在已經屍橫就地!”
杜樂天冷笑,道,“詭計暗算,不是本領!”
壁虎怒形於色,嘶聲大吼,連攻三十六劍,身形陡退,劍脱手,曳着鏈子飛射沈勝衣胸瞠!
這一劍一樣出其不意,可惜他暗算的是沈勝衣這樣的高手!
沈勝衣劍眉一軒,劍已經劃出,拔劍,出劍,急如石火,“叮”的將劍接下來,凌空翻滾。劍毒蛇一樣刺向沈勝衣的咽喉!
沈勝衣左手劍急挑,接一劍,還三劍,壁虎才接下這三劍,沈勝衣喝叱連聲,亂劍已刺出!
壁虎這一頓亂劍接下,人已被迫退七步!
沈勝衣劍勢不停,突然道:“剎柳伯威的是你!”
壁虎冷笑,道:“不錯!”
沈勝衣道:“其他的人?”
壁虎道:“當然也是。”
“不是為了楚碧桐?”
“你以為我們這種人之間也有義氣?”
“他曾經救你一命?”
“這是事實,但我也曾回救他一命,我們之間,早已兩不相欠”
“你們是結拜兄弟。”
“只是結拜而已,若無好處,就不是兄弟了。”
“你殺柳伯威他們,只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
“只是如此。”
“沒有這個必要。”
“人都已死了,還説這些來作甚?”
沈勝衣無言。
壁虎接説道:“做俠客有何好處?”
沈勝衣道:“沒有。”
“沒有為什麼你要多管閒事?沒有你的那一劍,杜樂天已經倒下!”壁虎簡直是在叫,嘶聲的狂叫。
他處心積慮,一切已安排妥當,萬無一失,那知道就失敗在沈勝衣的一劍截擊之下。
沈勝衣應道:“對於這件事,對於你們兄弟,我只有説一聲抱歉。”
壁虎嘶聲道:“抱歉?我要你的命!”
語聲一落,他整個身子都裹在劍光中,瘋狂的向沈勝衣刺去!
沈勝衣並不退縮,以快破快,人與劍那剎那亦合成一體!
千劍再千劍!
壁虎突然一聲嘶心裂肺的尖叫,整個身子陡然向後倒飛了出去!
他手中鏈子劍已飛出,那支劍尚未飛到沈勝衣的面前,由劍鋒以至鏈子,“錚錚錚錚”的突然寸寸斷下!
他整個身子亦出現了無數血口,一身白衣迅速被染紅!
他着地又彈起來,木立在那裏不動!
幾乎同一時,上官無忌手中的斷劍亦脱手,被杜樂天挑上了半天!
杜樂天劍勢未絕,只要再一劍,便可以將上官無忌刺殺於劍下,可是刺停在半空!
上官無忌沒有動,等着劍刺來,因為他無論如何閃避,身形都在杜樂天劍勢籠罩之下!
所以他索性不動,可是杜樂天的劍卻沒刺來!
他一怔,嘶聲道:“老匹夫,你還不動手?”
杜樂天盯道他,突然道:“你走!”
上官無忌又一怔,道:“這算是什麼?”
杜樂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我叫你走你就走!”
上官無忌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道:“你若是以為我是貪生畏死的那種人,可就大錯特錯了。”
他霍地回頭,目注壁虎,道:“兄弟!”
壁虎已變成一個血人,但仍然有力説話,應道:“天意”
一句話只是兩個字,池半身一仰,又倒下去。
上官無忌嘶聲道:“好一個天意!”突然又大笑起來!
笑聲中眼耳口鼻突然鮮血狂噴,格格一連串異響之中,他渾身的骨骼亦被自己的內功迫得寸寸碎裂!
上官芸哀呼衝前,她尚未衝到上官無忌已倒下!
淒涼的哭聲立即在堂中響起來,可是上官無忌已聽不到。
上官芸痛哭聲中亦倒下昏迷過去。
杜樂天急忙過去將上官芸抱起來,這片刻之間,他彷佛之間,他彷佛已老得渾身無力,抱着上官芸跪倒在地上。
他整張臉,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卻一句話也説不了出來。
到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麼話説?”
沈勝衣也沒有。
劍仍然在他手中,連將劍入鞘的氣力他彷佛都沒有。
有生以來他又何嘗見過這麼悲慘的事情?
春寒仍料峭。
天色晴朗,杜家莊之內卻風雷之聲大作。
是琴聲,風雷引。
沈勝衣在風雷聲中走出了杜家莊的大門。
上官芸無言相送,細弱的身子顫抖在曉風中。
“芸兒一-”沈勝衣在石階下停步,手撫着上官芸的頭。
“沈叔叔……”上官芸語不成聲。
沈勝衣笑笑,道:“試試忘記這件事,答應我。”
上官芸含淚點頭,道:“沈叔叔,你真的要離開了?”
沈勝衣頷首道:“叔叔以後有時間一定會再來看你。”
上官芸道:“叔叔,一定的。”
“一定!”沈勝衣説得很肯定,刷地翻身上馬,策馬奔出。
奔出了數十丈,他回頭望去,上官芸仍然站立在石階之上。
他嘆息在心中,揮手。
上官芸也揮手,眼淚也忍不住流下來。
風吹急,吹冷了她的眼淚,到她的眼淚被吹乾的時候,沈勝衣一騎經已遠去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