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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恆河大手印

    眼見那道沉雄之極的內力就要從白摩大師身上透體而過,卓王孫突然一撤手,滿天勁氣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而他懷中的小鸞,卻沉睡依舊,似乎剛才那一場大戰,她卻分毫沒有感覺到。

    眾大德驚疑的望着白摩大師,白摩低聲咳嗽了兩聲,似乎已然受傷,然而他似乎毫不在意,微笑着四顧眾人道:“諸位大德不必驚荒,這位是中原華音閣主卓先生。”

    眾人驚道:“華音閣主?”

    白摩大師轉而對卓王孫合十一禮:“甘丹寺白摩久慕閣主風儀,無奈緣慳一面,未能識荊。好在近十年來對中原武學頗有涉獵,貴閣劍法卓出羣輩,自成一家,閣主剛才一擊深得春水劍法神髓,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又想起江湖傳言華音閣新任閣主,少年英才,天下無雙,尊姓也是一個卓字,所以才貿然相認。”

    卓王孫卻只淡淡道:“大德如此溢美,卓某何以克當。”

    白摩大師一笑,繼而正色道:“卓先生此來是為了尋找樂勝倫宮所在?”

    卓王孫道:“正是。”

    白摩大師道:“卓先生能夠看破幻術,來到此地,定與樂勝倫宮有非常之緣,然而樂勝倫宮為諸教聖地,上有神魔護法,下有重重封鎖,並非輕易能進得去的。”

    卓王孫淡淡道:“曼陀羅既然能遁回宮中,可見並非無路可達。”

    白摩大師頷首道:“樂勝倫宮位於神山之中,聖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諸神只在人間留下了四條道路。”他廣袖一指,正對着渺渺雪山上那變換不定的雲霧。

    天高青淡,穹廬高遠。那四條道路迷失於層層雲霧之中,無跡可尋。而諸人眼中的神色都莊重起來。

    傳説中天神留與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聖泉。——獅泉、馬泉、象泉與孔雀之泉,從神宮中央發源,經神峯分流,進入四塊佛緣之地。其中馬泉沿雪山而下,直入雅露藏布,最終成為長江上游,滋養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獅泉河北入克什米爾,成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為薩特累季河;孔雀泉則向南出尼泊爾,滋養諸天神佛,最後被賦予一個神聖的名字——恆河。

    四道聖泉源自樂勝倫宮,下崗仁波吉峯而各向東南西北流去,匯聚千山積雪,萬里風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萬裏的行程之後,又奇蹟般以諸神祝福的力量與氣勢,劈開阻擋它們前進的巨大山脈喜馬拉雅,又匯聚到一起,流入印度洋。

    而神山旁邊的聖湖,宛如一抹幽藍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輝,靜謐的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這裏是日月交輝的聖地,這裏是天人冥合的分野,這裏是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這裏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只有創世的天神,才能為世界作出如此驚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類在仰望這片聖地之時,才會由衷升起一種大歡喜,大敬畏,大莊嚴;也只有如此,神的封印才會短暫的為最虔誠的信徒開啓,雲封霧鎖的天堂才會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現,悠悠梵唱自天而降,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已是神賜給世人最深的福澤。

    白摩大師嘆息一聲,道:“卓先生應該知道,每一道聖泉都有一種神獸看守,佈下極強的幻陣。千百年來,不知多少人試圖溯流而上,追尋源頭所在,卻都在崗仁波吉峯下迷失方向,永難走出……若在幾月之前,就算曼荼羅教也無力破開結界,只因其中孔雀泉的守護獸舍衍蒂死去,結界平衡已破,第四道聖泉顯現於崗仁波吉峯腳下,妖邪也趁虛而入,盤踞神宮。如今結界被曼荼羅教利用,從迷陣變成死滅之陣,一旦走錯,必會粉身碎骨。就算卓先生武功蓋世,又因緣巧合破解此陣,也必得費上不少時間。卓先生既為尋人而來,自然不便作此無益耽擱……”他頓了頓,轉而對卓王孫道:“既然神宮入口只此一處,邪陣破法只此一種,而普天之下又只我一人知道,我不妨斗膽向卓先生交換一個承諾。”

    卓王孫淡淡道:“大師既然知道破法,為何不自己前去樂勝倫宮,還要在此處等候聖湖倒影出現?”

    白摩大師搖頭道:“樂勝倫宮前封印無數,絕非破解孔雀之陣就能進入。常人萬無到達可能,只有卓先生與樂勝倫宮因緣極深,或許能尋到神宮所在。不知卓先生可願意接受?”

    卓王孫搖頭。

    白摩大師訝然道:“莫非卓先生以為我會藉此要挾?”

    卓王孫笑道:“不是,大師開出的條件可謂公道得很,只是——”他輕輕搖頭道:“卓某向來不習慣和別人交換。”

    白摩大師也笑道:“卓先生天下萬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與人交換,不過卓先生懷中的這位小姐可能則未必。”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大師是這何意?”

    白摩大師道:“這位小姐所罹之疾,天下罕見。其壽歲本不會超過十歲。若我看得不錯,她本應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卻仍是女童之體,只因卓先生一直靠着種種奇方異術強行遏制她的生長,維繫她一脈之命。然而,天道無情,人的肉身總會有衰朽的一天。這幾月來,一直盤亙在她體內的藥力已經消失,她已開始長大成該有的樣子,而生命也隨之急速消耗。這一路上,這位小姐風塵勞頓,又屢遭驚嚇,雖然卓先生極力維護,然而仍免不了油盡燈枯之嘆。這些想必我不説,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孫臉上陰晴不定,一時沒有回答。

    白摩大師笑道:“鄙寺醫術雖不敢與貴閣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若卓先生答應這個條件,我定當傾盡全力,為她再延續一些時日。”

    他雖未言明,但卓王孫自然清楚,這所謂延續一些時日是指的什麼。而藏邊靈藥甚多,甘丹寺活佛白摩大師又傳説有讓枯木重華、腐骨生肉之能,他既然開口,想來應有相當的把握。

    卓王孫皺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時日是多久?”

    白摩大師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孫長嘆一聲,低頭看着懷中小鸞,將手伸到她毫無血色的腮邊,卻又止住了,只將她的領口裹得更緊了一些。他沉吟良久,道:“大師到底對卓某有何差遣?”

    白摩大師雙手合十,道:“就請卓先生將波旬及其黨羽趕出神宮,還佛域聖地一份清淨!”

    卓王孫還未答話,四下已經一片譁然。

    眾人上下打量着卓王孫,滿臉皆是狐疑之色。

    白摩大師並不理會諸人,只注視卓王孫道:“卓先生以為如何?”

    卓王孫遙望湖波,緩緩道:“曼荼羅教數度犯我,就算大師不説,我也必蕩平之。”

    白摩大師笑道:“一言為定。”

    紅衣大德突然喝道:“我們憑什麼相信他?”

    卓王孫笑道:“你們信不信,與我無關,只是要看白摩大師是否相信卓某了。”

    白摩大師道:“卓先生一諾千金,相信不會讓我等失望。”他從袖中掏出一張暗黃色的帖子,遞給卓王孫道:“孔雀之陣的破法,就在上邊。而小鸞小姐的藥,不日我就遣弟子送與先生。”

    卓王孫接過來,也不甚看,説了聲多謝,就要轉身離開。

    白摩大師道:“卓先生請少留步。此去神宮,危險重重,我等豈能讓卓先生一人身涉險地。卓先生若真能尋到樂勝倫宮所在,趕走波旬,我等願意暫且拋開舊事,與諸位大德、活佛一起,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他此話一出,其餘諸人多半隨聲附和,有的雖然猶豫,但見多數人都已應允,也無話可説。

    卓王孫卻道:“不必了。”

    白摩大師皺眉道:“難道卓先生還在為剛才的誤會掛懷?”

    卓王孫搖頭道:“擅闖禁地的人的確是我,何來誤會?只是卓某不需要旁人協助而已。”

    “未必。”

    這聲“未必”驚得眾人都是一陣。只覺得這聲音忽近忽遠,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際,更宛如從聖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蓮,在寂靜無聲的月夜,照影搖光,垂下的一滴風露——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奏響,聽到的也還是這一聲。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人白衣青驢,不知何時已來到湖邊。

    來人一襲雪白的斗篷,幾乎將整個身子罩住,然而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她廣袖上罩着一層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着一束淺綠的菩提枝。

    紅衣大德道:“誰?為什麼擅闖禁地?”

    白衣女子微笑不語。

    白摩大師皺眉道:“尊駕能破開我的結界,定非尋常之人,敢問所來為何?”

    白衣女子輕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孫一指,緩緩道:“我來幫你。”

    卓王孫道:“你是誰?”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樣的話,在京城郊外的小酒店內,你曾經問過我一次。”

    卓王孫注視着她,緩緩道:“原來又是你。你從中原一直跟我到藏邊,到底為了什麼?”

    白衣女子笑道:“幫你。”

    卓王孫冷笑不語。

    一旁,紅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廢話!你到底要幫他什麼?”

    白衣女子看了看他,輕輕嘆息了一聲,一字字道:“傳他恆河大手印。”

    眾人大驚。恆河大手印?傳説中佛祖在滅度之前,留在世間另一件剋制波旬的法印!

    如今索南迦錯久久不歸,胎藏曼荼羅陣已成虛渺,這恆河大手印便是大家唯一的希望!

    紅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亂語!恆河大手印是香巴葛舉派不傳之秘,除了香巴葛舉派活佛之外,天下絕無第二人知曉,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經圓寂了!”

    白衣女子依舊淡淡微笑道:“不錯,我正是香巴葛舉派這一世的轉世活佛。”

    “大膽妄言,不知死活!”紅衣大德怒極,猛一拂袖,已結印在手,四周獵獵生風,一股天罡之氣迅速從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白摩大師突然伸手擋在他跟前,那股真氣頓時凝滯,不能在湧動分毫。白摩大師轉身對白衣女子道:“尊駕自稱葛舉派轉世活佛,可有憑據?”

    白衣女子微笑道:“你們要看什麼憑據?”

    白摩大師道:“正是恆河大手印。”

    白衣女子搖頭道:“我不能向諸位展示。”

    白摩大師道:“為何?”

    白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既受秘法灌頂,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師不能傳,非資質絕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來我雖有所開悟,卻極其有限,此時並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此印威力極大,一出則驚天地,泣鬼神,三界動盪,在徹底參悟其要義前,擅用此印,後果不堪設想。”

    白摩大師蹙眉道:“既然尊駕並未徹底開悟,那又如何將此密印傳於卓先生呢?”

    白衣女子笑道:“我是要傳恆河大手印給他,卻並不是現在。”

    白摩大師沉吟片刻,道:“那尊駕此刻要做什麼?”

    白衣女子緩緩轉過臉,注視卓王孫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樂勝倫宮所在。”

    眾人又是一驚。

    卓王孫神色開始變化:“你知道樂勝倫宮所在?”

    白衣女子微笑道:“不僅知道,還能將宮中即將發生的一切展現在石壁之上。”

    眾人更驚。預言後事,本已為一種極高的神通。一般都要藉助龜耆算籌,從形狀中猜測吉凶。預言之力強如星漣、月闕,已是半神之體,也不過能將後事片斷預顯於自己眼中,再經過揣度,轉述旁人。而此人聲稱能將完整的畫面顯現在他人眼前,真是匪夷所思,更何況,預言的對象是那虛無縹緲的樂勝倫宮!

    白衣女子並不在意大家的驚訝,微笑道:“只是這透天之術我只能尋一處僻靜的所在,單獨向卓先生演示。”

    白摩大師道:“敢問何故?”

    白衣女子道:“卓先生千里追蹤曼陀羅至此,本是為了尋回被掠走的相思姑娘。而相思姑娘正在魔宮之中,故有些事不便為他人知曉。”她注視卓王孫道:“卓先生以為如何?”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你肯定她在樂勝倫宮中?”

    白衣女子道:“是。”她輕輕一揚菩提枝,坐下青驢轉身向湖畔一處山洞行去。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着一排冰凌,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白衣女子回頭微笑道:“卓先生還在猶豫什麼?難道是怕我再用攝心術暗算先生?”

    卓王孫淡淡道:“若你願意,不妨試試你的攝心術能否再勝我一次。”

    白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孫沉吟片刻,也抱着小鸞跟了進去。

    紅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白摩大師搖頭道:“我們最好還是在此處等他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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