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可以預料的將來,人總會有不同的態度。”聖耶沙説:“如果有利可圖,人們憂慮,害怕半路而廢,功虧一簣,如果於己有害,人們恐懼,就像亂世中豐衣足食的富人,不知道刀劍何時會落到自己脖子上!”
“對於不可預料的將來呢?”我沉思着問。
“如果你不夠聰明!”聖耶沙微微笑着説:“你會感到幸福和知足。”説到這兒,他頓了一下:“如果你足夠聰明,那麼……”他沉默了許久。
“所有的未知,都會讓你感到彷徨、恐懼,甚至痛苦!”
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積水在文石砌成的大街上橫流,蠻迦們蜷縮在屋檐下瑟瑟發抖,污水漫過了他們的足踝。這不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雨,但已經足以讓某些人感到恐懼,他們在思考:為什麼剛過天球節,就會下這麼大的雨?凱比特是為什麼而忿怒?還是為什麼而憂傷?
雅歌舒的御輦馳過長街,後面跟着鴻祭們的車隊,裝着雨獸和脂豕的籠子川流不息,駝龍的長毛緊貼着脖子,雨水從順着它們的背脊滑落。
我赤着足站在街邊,看着祭神的車流從身邊淌過,雨水從傘蓋上注下,像一個水晶的簾子,將我與世界隔絕,只有紛亂的雨聲由遠而近地穿過其中的間隙,又由近而遠的消失……就象是我眼中亞洛的風景。
後來,也是下雨的時候,我切實地俯瞰過亞洛:偌大的都城迷濛着一層透明的紗,街道像水蛾絲一樣縹緲,若有若無,但又無比精緻,彷彿出自滄流匠人的手筆,我可以想象他們目不交瞬,凝視着平滑的夜光石,用鋒利的尖錐,在上面刻出纖細而流暢的劃痕;城外的亞洛崗鋪滿了海水般的蘭花果,淡淡的人影在山上閃爍,如果不是下着雨,我會把那看成陽光掠過海面的蹤影,一閃而逝;本來,山崗下的殊朗湖沉靜深邃,更像一片汪洋,但可惜的是,我站的太高,以至這座孕育了亞洛的湖泊也只是一面不大不小的鏡子,映出變幻無常的雲空。
許多年來,鴻祭們一直在爭論,有人認為殊朗湖就是凱比特的足跡,也有人反對這種説法,理由林林總總,我不勝枚舉,但我更願將它看成一面藍水晶磨成的鏡子,而亞洛就是一個攬鏡自照的美人,將她夢幻般的臉龐,投入鏡裏;那大概是最純粹的輪廓的美,擁有美妙的曲線、迷人的光澤,但不帶任何精神,就彷彿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許多曼育人也未必贊同我的觀點,在他們眼裏,亞洛代表着不朽大陸的精神,凝聚了凱比特的智慧,是美貌與理性的融合。然而,當時的我,眼裏卻被一種空虛盛滿:智者們從城郊踏青歸來,唱着晦澀的詩歌;衣甲凌亂的皇朝騎士摟着鶯奴,喝着烈酒,當街調笑;穿着絲織長袍的古古,騎着風牡,撐着斑斕的雨傘,優雅地從智慧塔下經過;兩個努孫揮舞着皮鞭,督促蠻迦們抬着寬闊的牀轎,上面躺着一個年老的龍騰,他爛醉如泥……銀質的巨鍾在我身後清脆地響起,一下一下敲打着亞洛的軀體,似乎在宣告:“凱比特不朽!”神殿裏的鴻祭們也開始祈禱。那些低沉的歌唱在我的記憶裏,就像碧藍河的河水,平緩無波,潸然遠去,已經模糊不清;但透過鐘聲和歌唱,隱約傳來了伏瓦琴的聲音,像細細的風,吹過水麪,留下絕妙的劃痕,彷彿美人的皺紋;雖然藴藉着深深的憂鬱,但分外清晰。
憂鬱像鏡子一樣讓空虛凸現,於是,這種空虛隨着琴聲的韻律在我的腦海裏重複疊加,最終構成了一種堅不可摧的信念:亞洛只剩下一個脆弱的殼,沒有了蛋黃支撐的櫻雞蛋殼,雖然美麗,但一觸即碎,就像那個伏瓦琴的演奏者,蘇蘭格爾,美麗無雙、但又失魂落魄的女人。
在我觀望一切的同時,温薛斯率領他的大軍,穿越了冰雪覆蓋的死神雪山。這個瘋狂的統帥,似乎就是為了戰爭而生,只有戰爭與征服,才能滿足他的慾望,在穿越死亡雪山之前,他對着紅魔騎士團發表了他的演講,但這是否叫做演講,讓後人困惑。因為,他只説了一句話,他説:“翻過去!把曼育變成牧場!”
據撒蘭的詩人們描述,那是一次與死神較量的行軍,死神無法忍受卑微的人類踏在它的肩上,它的怒吼夾帶着風雪,擊打在戰士們裸露的臉上,無數孱弱的生命在怒吼中倒下,與死神山同化,但温薛斯毫不退縮,他走在隊伍的前面,懷抱着撒蘭的旗幟,赤紅的旗幟就像一團火,在風雪中飄忽,但頑強地燃燒。
冥星六年一月三日,天球節還沒結束,疲憊不堪的撒蘭之師出現在赫雷亞平原上,卸下了臃腫的衣物,穿上了火紅的鎧甲。而這個時候,曼育的軍隊正一分為二,一半困守在死神要塞,一半囤聚在常靜海邊的沐華城,構成半月形的工事,等待傳説中的撒蘭海軍。
温薛斯狡猾地欺騙了雅歌舒和他的兒子們,拉開了曼育的雙臂,然後用尖刀直插它的心臟。
看着對手茫然失措,對許多人而言,是一種愉快的經歷。如果你的對手足夠高明,那麼,你會更加快樂。我想,很難有人能夠剋制這種心理,無論所向披靡的統帥還是十多歲的少年。
“和鶯奴的雜種較量,簡直是一種恥辱!”許多棋師的臉上,分明寫着忿怒二字,甚至有人公開拒絕與我對弈。
我一言不發,我想,當時我的神情,絕對不是一個十四的少年,我一言不發地趟過雨水漫漲的街道,一言不發地坐在棋盤前,用濕漉漉的袍子,蓋住我赤裸的雙足,然後,一言不發地看着一個又一個對手在我面前茫然失措。
我將慘敗的屈辱加諸一切藐視我的對手,看着他們慘淡的神情,我心裏快慰莫名,我一步一步接近神棋手的寶座,也看到了仙娜身上的繩索一條一條的鬆開。下一個對手是烏克特,他是最近聞名遐邇的年輕棋手,皇太子府邸的驕傲,他是龍騰,他有皇族的血統,甚至棋賽沒有開始前,他已經被認為是今年神棋手的不二人選,“一個聰明的傢伙!”傳説聖耶沙與他對弈後,這樣評價。
“和鶯奴的雜種較量,簡直是一種恥辱!”當他知道我是他的對手時,這樣大聲説。他拒絕與我對局。但波蘇拔出了腰間的劍,烏克特面色發白,他望了皇太子足足四個凱比特,終於屈服,坐到我面前,向着我的目光中透着極度的忿怒。
失敗也算是一種恥辱吧!我想,如果龍騰敗給了鶯奴的兒子,無論是對烏克特還是皇太子肖伽來説,那將是恥辱中的恥辱。看着波蘇陰狠的微笑,我明白他和我轉着同樣的念頭。
雙王之爭並不是一件新鮮事兒,鎮守死神要塞的波蘇與統領半數曼育大軍的皇太子肖伽,一直都是明爭暗鬥。雅格舒聰明地利用二人的爭鬥,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讓自己的帝位穩若磐石。雖説肖伽名為太子,但誰也摸不清雅歌舒究竟會將帝位傳給誰?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波蘇顧忌肖伽手中龐大精鋭的軍隊,肖伽也害怕波蘇在死神要塞倒戈,將撒蘭的鐵騎引入曼育;但帝王的寶座實在讓人迷亂,他們從來沒停止過爭鬥。即使在皇朝騎士衞戍的亞洛城裏,他們也會使用各種手段,挫傷對方的面子,風牡球、鐵餅戲、神步……都是他們的角鬥場!
鐵餅戲是安那略的拿手好戲,他是曼育第一力士,雅歌舒的侍衞。風牡球場呢?是炎羅的天下。神步呢?本來是屬於烏克特的領地。
烏克特用雪白的手絹拭着額頭,儘管這並非炎熱的季節。老實説,他是一個長得很俊秀的年輕人,精緻的五官,甚至不像一個男人,據説他是貴婦人們的寵物,最豪華的歡宴從來不會缺少他的身影,他還會作詩,龍騰人一種奢侈的遊戲。我不認識字,我不會作詩,我只會下棋。
烏克特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雪白纖細的手指微微顫抖,拭額頭的時間越來越長,以至他豐滿圓潤的額頭上現出鮮紅的痕跡,好像傍晚夾雜在白雲中的紅霞!
我落子卻很快,我心中通透,我知道,一切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就像被主人牽着的雨獸,無知地前往最後的屠宰場。
這就是神的腳步,不可阻擋!
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烏克特的臉扭曲起來,光澤褪去,就像酡木燃燒後的灰燼。
屋子裏的時間彷彿凝固了!
“嗨!小傢伙!”一隻大手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手的主人對我説:“下一局吧!”
我掉過頭,看到一頭蓬亂花白的頭髮,覆蓋着寬廣的額頭,鬍鬚很糟糕地糾纏着,好像永遠也無法分開,如果僅看深藏在鬚髮裏充滿孩子氣的眼神和白袍下赤裸的雙足,誰也不會將他和那個讓人敬佩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聖耶沙哦,引導智慧的燈塔,你的光芒,讓我從混沌中甦醒……”
我時常想起第一次見到聖耶沙的情形。時間總是讓許多往事悄逝,但那一個清晨我始終記得。那是一個寒露結滿花蕊的清晨,仙娜還在沉睡,昨天,她被一個蠢豬折騰得很晚。我輕輕給她拉上了被角,推門走出。刺骨的寒風迎面拂來,蔓草絆着我的腳,讓我跌了一跤,爬起來時,幽凰月的影子已經沉沒不見,星斗在晨光中漸漸黯淡。
亞洛城的大門嘎吱吱敞開,罪人們屍體在風中飄飄蕩蕩。智慧塔上,傳來虛無縹緲的歌聲。歌聲中,一個人赤着腳,穿過濃濃的朝霧,一搖一擺,走進了亞洛城,髒兮兮的袍子穿在身上,手中提着沒有底的鞋,鬍鬚被粘成灰黑的板子,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浪漢。
“小傢伙!”他進城時笑着拍了拍我的頭説:“起來得可真早!”他努力地在口袋裏搜索,老半天才摸出了一小塊黑麥餅,撒蘭人常吃的那種。“給!”他的笑聲洪亮:“我最後的早餐。”他很吝嗇地將餅分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裏,另一半遞給了我。捏着硬邦邦的黑麥餅、看着他孩子氣的眼神,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然後邁開步子,唱起了歌:
“天球哦,你為什麼藏在雲中?聖處女,你為何哭泣?碧藍河水啊,凱比特的眼淚流過大地!星辰為什麼閃爍?雨雲為什麼凝聚?赤魂哦,你的光芒為什麼從東方升起?張開哦,獍獁的眼;跳動吧,死神的心;光明是什麼,火神的舌頭嗎?黑暗是什麼?努努的牙齒!雪為什麼冰冷?火為什麼熾熱?夢海的潮汐為什麼起起落落?夫朗特的火焰為什麼永不平息?鳳鳥啊!你為什麼飛翔,魚兒為什麼活在水裏……”
他蒼涼的歌聲消失在亞洛的深處……我驀然驚醒,點了點頭,愉快地回答:“好呀!”
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聖耶沙在我的身前坐下。他抓了一把棋子。“單數!”我説。
“你猜錯了?”他頑皮地將手中的棋子在我眼前晃動:“我是冰龍!”他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盤上。
我是幽凰,我拈起冰藍色的棋子……
當這局棋下到傍晚時,太多的腳步與説話聲,將我從沉思中驚醒,我看到雅歌舒走了進來,他驚異地看了看棋盤,然後驚異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再次進入了沉思。
棋局進入午夜時,我終於被飢餓喚醒,我疲憊地晃動着腦袋,眼角掃過,看到屋子裏或站或坐,全都是人,每個人都神情專注,我還看到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在門口晃動,好像是仙娜?我有些迷糊,仙娜怎麼會來這裏呢?
“我不能輸!”我更努力地集中精神,但空空如也的胃讓我十分難受,脖子上的筋突突直跳,像一隻楔鼠在獵人的籠子裏奮力撲騰。我感到自己筋疲力盡,但思路還算清晰。棋盤被不斷地填滿,又不斷地空虛,這場棋局真的成了沒有窮盡的剿殺。
聖耶沙的濃眉緊緊擰在一起。
一雙素淨的手將糕點放到了棋盤前,順帶還有馥郁的蘭花果酒。我的嘴裏滲出苦澀的液體,但不敢去拿,我只是一個努孫,這些珍貴的食物我見所未見,只有貴族們才有權力享用,當我看到聖耶沙拈起了一塊糕點時,我全然被飢餓打倒,我的神志全然迷糊,彷彿感到自己在冰天雪地裏獨行,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晃了晃腦袋,看到了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哦,仙娜?真的是仙娜嗎?於是我抓住了那雙素淨的手,耳邊似乎傳來怒吼聲……但我已經聽不清其中的涵義,“我不能輸!”我最後只想到這個。
然後,一切都看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抓住了太子妃蘇蘭格爾的手,叫了她一聲媽媽!
第一次面對蘇蘭格爾時,她這樣問我:“你多大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絲少有的好奇。
我下意識地摸摸嘴,很奇怪,當她這麼問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是:我有沒有鬍子?大概是因為她的口氣,讓我覺得自己有些老。當我感到手下光滑無髭的時候,才略略放下心,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我的運算。
“你算錯了!”聖耶沙在旁邊説。
我雙頰發燙,匆匆用手抹去沙盤上錯誤的數字。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害怕見到這個女人,看到她,我就心煩意亂。“天啦,我怎麼能叫這種女人媽媽!”我總是這樣想。
這個女人美得讓人心碎。她憂鬱冷漠的個性與她風華絕代的外表構成一種異樣的美麗,她似乎只會做兩件事,彈伏瓦琴和看星星。
事實上,她非常的幸運,她的出生異常顯赫,她的曾祖父是大事務官,她的祖父是大事務官,她的父親仍然佔據着這個要職。蘇蘭府是除了皇宮,最為高大的宅邸。“曼育最大的蛀蟲!”我時常聽到某些人望着那座高宅悄悄議論。的確,越過那裏的圍牆,總是傳來望月人奢靡的歌舞聲;石門下的水晶石台階上,也總是流淌着蘭花果酒的醉人香味。
“幸與不幸,總是相輔相成,像生與死一樣不可分離,也像光數與影數一樣不可或缺!”聖耶沙對我説:“除非,你在降生的一剎那突然夭亡。哦,不,我糾正我的話,獲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神的恩賜,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是莫可名狀的幸運。”
“所以!”他微笑着對我説:“只要你用心去感知,就一定能感受到幸運之神的存在!”説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看了蘇蘭格爾一眼。
蘇蘭格爾只是看着星空,一動不動。
“但是,如果那一霎那縮小為無呢?”我頭也不抬地問。
“哦,不,不。”聖耶沙的花白的眉毛像在跳舞。“沒有絕對的無。”他用木棒在沙盤上推演,用密密麻麻的因為所以來證明他的觀點:“就像數字,數與數之間無限可分,而無這個數字只是一個象徵,它事實上並不存在,它只是光數與影數的一個象徵性的分水嶺,光數與影數無限向它靠攏,但事實上,永遠無法到達,就像你永遠無法觸摸到星星一樣!“
我聽得有些迷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非得來學這些東西,並且還要從事這些無聊到有趣的數學運算。我本來只是一個神步棋手。但聖耶沙為什麼要讓我成為“沙哲”。
“你很善於思考!”他這麼笑着回答我,嘴上的鬍子一翹一翹。混蛋老頭兒!據説我昏倒在蘇蘭格爾懷裏的時候,他躺在地上,蹺着腳哈哈大笑,將所有的棋子都掃到了地上,也讓拔出劍的肖伽太子茫然失措。
隨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連雅歌舒也眯縫了眼睛。蘇蘭格爾後來告訴我,她當時頭腦裏空空如也,除了抱着我,她根本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她本來只是順手接過宮女手中點心,放在離她挺近的棋盤上,因為當時坐滿了人,連宮女們也無法通過。
“那是一場了不起的對局!”她望着我,眼裏竟然露出一絲笑意:“無論在憂傷大陸,還是不朽大陸,聖耶沙都沒有輸過!”
然後,她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只有十五歲嗎?”
於是,我下意識地摸摸嘴。“天啦,我怎麼叫這種女人媽媽?”我感到沮喪。
不過,笑聲卻讓肖伽收回了劍,後來,聖耶沙抱起我,向外走去。屋內所有的人都給他讓路,眼看他的影子就要消失在夜色中時,他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誰知道他家在哪裏?”他狼狽地問。
“怎麼,你不認識他?”雅歌舒用古怪的眼神瞪着他:“我以為他是你的沙哲!”
據説當時聖耶沙只是眨了眨眼睛,説:“你説得對,他就是我的沙哲!”
沙哲,既是智者的侍從,也是智者的繼承人!繼承他的思想與財富的人。
“當時屋子裏鴉雀無聲!”蘇蘭格爾微笑着告訴我。天啦,原來這個女人也會笑。我吃驚得要命,我的眼神死死盯在在她的臉上。
“怎麼了?”她學着我的樣子,摸了摸嘴唇,笑着説:“難道我長了鬍子嗎?”
“天啦!我怎麼會叫這樣一個女人媽媽!”我悲哀地拍了拍額頭。
“他是鶯奴的兒子,他只是一個渺小卑微的努孫!”當時烏克特這樣叫喊。他非常的嫉妒我,我奪走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可惜當時我在虛無中漂流,對他的咆哮一無所知。呵,那應該是很有趣的場面,我可以想象那張俊秀的臉是如何的扭曲。
“渺小卑微嗎?”據説聖耶沙望了他一眼,這樣説:“你大概不知道,渺小的種子也會長成擎天的‘鳳木’呢!”
他轉過身去:“偉大的鳳兮之花就在它身上開放!”
老實説,聖耶沙不是一個合格的主人,他從來不危襟正坐,認真地對我講解知識,他沒有這個耐性,他只是想到哪兒,就説到哪兒,如果我不追問,他也絕不會多説。但幸好有蘇蘭格爾,因為,這裏是智慧塔的頂端,她喜歡來這裏看星星,聖耶沙也經常住在這裏,為此,雅歌舒每次都繞圈子,從王宮走到聖耶沙的宮殿,又從聖耶沙的宮殿走到智慧塔。“你幹嘛不住在我給你修建的宮殿裏?”雅歌舒總是拈着鬍子生氣。
“宮殿?”聖耶沙會抬起頭,傻兮兮地望着他:“什麼宮殿?”
這個時候,我就會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還有僵硬的繭子。這些繭子讓我想到打磨水晶石的情形。呵,蠻迦們修建了一座無人問津的房子!我微微嘆息。
然後,我的眼角瞟到蘇蘭格爾臉上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個女人,她應該算是我的啓蒙老師!如果沒有她,也許我還不認識字,更不會明白聖耶沙那浩如煙海的智慧。
我的確是一粒種子,毫不起眼種子,我在智慧塔裏成長,直到有一天,美麗的園丁告訴我:“你已經快成為樹了!”是嗎?我看了看她,又看看自己,然後低下頭,繼續我的成長。但是,我能夠感受到她凝聚在我臉上的目光,很久很久都不會散去。
她比以往更長久地呆在這兒,她大概不願回去,似乎也沒有人催她回去。因為,亞洛得到消息,温薛斯在大肆造船,準備從滄流海岸,以水師進攻曼育。於是雅歌舒命令肖伽帶着軍隊,去了沐華城。
蘇蘭格爾有時候整夜地望着星空,讓如水的月光浸透自己嬌美的軀殼,手中撫弄着哀傷的伏瓦琴絃,低吟淺唱。這時,我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房間,低頭計算,用星星的軌跡,推演新的曼育曆法。但那琴聲就像風牡的尾巴掃過我的心房,總讓我心煩意亂。於是,我拂去沙盤上錯誤的結果,拿起木棒,乒乒乓乓敲打門板,這時候,她的侍女就會從房間裏跳出來,指着我的鼻子叫罵,埋怨我攪了她的睡眠。我偶爾也會尖酸地回一句嘴,我不大罵人,但每罵一句都頂心頂肺。比如,我會先告訴她:“你衣襟敞開了!”當她匆忙地遮蓋裸露的肌膚時,我又説:“其實,就算你沒穿衣服,我也不會看你!”於是,那個女人就向我撲上來,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蘇蘭格爾才會慢吞吞地在裏面説話,叫回自己的僕人。
但無論我們鬧得如何天翻地覆,聖耶沙都充耳不聞,我有時候懷疑,當他進入沉思的時候,就算凱比特將巨雷扔到他頭上,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每當吵鬧後,蘇蘭格爾都不再彈琴,但過不了三個凱比特,她鐵定會直接闖入我的房間,站在我的背後,然後指出我計算的錯誤。我忍無可忍,我只有拿起書本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我又聽到了伏瓦琴的聲音。
一切都像幽凰和冰龍的追逐,如此地循環不休。
但我們樂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我偶爾經過長廊的鏡子旁,突然發現,自己的嘴邊生出了細細的茸毛。
於是,我摸了摸嘴,指尖有輕微的刺痛感!“你長成樹了呢!”蘇蘭格爾柔美的聲音從我的背後飄來,夾帶着她慣有的嘆息。
多管閒事的女人!
也許真是年紀的關係,我漸漸開始喜歡與聖耶沙爭辯,大概是他喜歡爭辯,讓我也跟着變得好鬥。
“三角無疑是所有圖形中最穩定和堅強的!”在一次爭辯的開始,聖耶沙這樣隨口説道。
“不過!”我企圖否定這個事實:“如果它失去了其中一點,那麼,它將變成所有圖形中最脆弱的直線!”我補充説:“我喜歡圓,不僅完美,而且它的一切都在圓心的統帥之下,只要不斷改變圓心的位置,就能形成不同的圓,因此,無論從那個方向施加壓力,只要我改變圓心的位置,它就不會被摧毀。”
“我們在討論圖形學!”聖耶沙望了我一眼:“不是藝術,更不是戰爭!”
我呆了一下,垂頭喪氣,這時,我看到蘇蘭格爾站在門前,望着我,臉上帶着不易覺察的嘲笑。
冥星六年一月二十五日,撒蘭的大軍突然出現在波蘇的身後,正與撒蘭名將費拉交鋒的波蘇遭到了背腹受敵的打擊,死神要塞在一天之內淪陷,曼育王朝堅不可摧的大三角崩潰了。
沒有任何消息傳到亞洛,温薛斯滴水不漏地封鎖了要塞淪陷的消息。然後,他帶着紅魔騎士團,開始晝夜行軍,以驚人的速度,偷偷穿過特拉斯山谷,然後又悄悄地在碧藍河上架起浮橋,迂迴到了蘭果草原上,當毫無防備的曼育人發現這羣火紅的騎士時,温薛斯離亞洛僅有九百箭。
亞洛驚呆了,皇朝騎士騎着風牡,像夜裏的蝠鳥一樣滿街亂撞。古古們吆喝着努孫和蠻迦,趕着駝龍,向沐華城方向進發。整個亞洛在瞬息間變成了一鍋沸騰的稀粥,戰爭的恐懼讓每個人都失去了理智。
“亞洛有一百二十年沒有經歷戰爭了!”雅歌舒向聖耶沙辭行時説:“我與我的祖父竭力避免戰爭,但現在已經不可避免!”
“你打算親征嗎?”聖耶沙問。
“是的!”雅歌舒看着身邊的蘇蘭格爾説:“你的父親將守衞亞洛城!”他沉默了一會兒:“但如果我輸了!亞洛城還能夠守得住嗎?”
“你會勝利的!”蘇蘭格爾淡淡地説。
雅歌舒望了她一眼,説:“如果我輸了,我允許你去沐華!”蘇蘭格爾留在亞洛,事實上只是雅歌舒的人質,他有些害怕自己的兒子。
蘇蘭格爾默不作聲。“但我不會輸的。”雅歌舒自信地站起來:“我已經得到消息,撒蘭的前鋒不足五萬,而我的皇朝騎士團,超過十二萬。”
“有凱比特的庇護,曼育永遠不朽!”雅歌舒的聲音的在智慧塔的頂端迴盪。這一次,是我最後見到雅歌舒。
鴻祭們的聖歌聲中,雅歌舒與温薛斯在蘭果草原上相遇。冷峻的温薛斯對他的五萬名戰士發表演説,還是隻有一句話:“舉起槍,把天球踩在腳下!”
於是,紅魔騎士們望着天球峯,燃燒起來,像火的巨流淌過蘭果草原。這批身經百戰的殺戮者幾乎讓所有的皇朝騎士顫慄,蘭果草原上每一株康康草都塗滿了皇朝騎士的鮮血。這場一邊倒的戰爭持續了一天,曼育的防線徹底崩潰。雅歌舒被温薛斯的騎士生擒,但他拒不屈服,於是,在亞洛城下,温薛斯將他與波蘇放在一起,用龍犀拖着碾磨香花稻的石碾,來回碾了三次。
我清楚地記得,雅歌舒離開之後,聖耶沙少有的沉默,只是凝視着掛在牆上的曼育地圖。“曼育滅亡了!”最後,他這樣説。我詫異地看着他,我一直認為他對戰爭和治國一竅不通!
“要打賭嗎?”他居然看透我的心思。該死,當這個老頭兒把心思放到某件事上時,幾乎就無人與之比肩。我時常懷疑他與凱比特的關係。所以,我絕對不會和他打賭,何況他説的話,也就是我的想法。
“雅歌舒沒有戰爭的天賦,但他要面對一個用武力結束撒蘭亂世的天才!”聖耶沙對我和蘇蘭格爾説:“戰爭絕非算數,不是用數學能夠比擬的。士兵的數量更多的一方,未必能夠佔有絕對的優勢。因為數量越多,越考驗統帥的駕馭力,就像玩鐵餅戲的力士,有的力士能夠揮動四十琺重的鐵餅,但有的卻只能使用十琺。如果以此作比,温薛斯是能夠揮動四十琺的力士,而雅歌舒連十琺也無法駕御,而現在,他卻要扛着八十琺的鐵餅去和遊刃有餘的温薛斯戰鬥,也許還沒動手,他就會砸着自己!”
“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他呢?”我問。
聖耶沙搖頭説:“沒有用的,敗局已定。我想,到現在為止,雅歌舒的法子也許是最有希望的法子。這是大謀略的失敗。我曾經説過,在凱比特締造的世界上沒有絕對,既沒有絕對的有,也沒有絕對的無,撒蘭人遲早會越過死神山。可他一笑置之。所以,自温薛斯成功偷越死神山的那一霎那起,就決定了曼育的滅亡。到了這一步,養尊處優的皇朝騎士,根本不是紅魔騎士團的對手。但通常來説,進攻是最佳的防守,如果純粹在亞洛城防守,那麼,將會更加悲慘!”
他停住了,他沒有再説。但後來的事實是這樣的,蘇蘭博達,蘇蘭格爾的父親,帶領曼育的殘兵敗將,依仗高聳堅固的城牆,拒絕投降。温薛斯迅速做出反應,他將投石機放在了天球祭壇上,真是絕妙的諷刺!宏偉的祭壇竟成為了天然的投石台,温薛斯直接從上面將巨石投上城牆,讓蘇蘭博達始料未及,又無可奈何,這個祭壇是用整塊的文石構成的,堅硬巨大,當初建造的時候,就是為了讓它不朽,所以,沒有三個月時間,根本無法用人力摧毀。
撒蘭的投石機讓曼育的守軍死傷無數。但蘇蘭博達仍然堅守,因為他還等待着肖伽的大軍從沐華城趕來。
温薛斯再次顯露了大謀略上不可動搖的優勢,他逐漸放慢對亞洛的進攻,命令費拉迂迴到西克拉山口,佈下伏兵,然後放出亞洛城的求救者,讓肖伽充分知道亞洛城的岌岌可危,心急火燎,日夜兼程;同時,命令驍灼率少部人馬,偷偷繞過西克拉山,向沐華城進發。他自己則整頓大軍,在亞洛城下以逸待勞。
結果不言自明,當肖伽的二十萬大軍疲憊不堪地到達蘭果平原時,“西克拉之戰”開始。肖伽比他父親要高明些許,他依靠着西克拉山,這座以曼育先祖命名的大山,步步為營,試圖利用山地,消磨撒蘭騎士可怕的機動性,但他低估了撒蘭人的威力,在經過三十二個天球時的相持後,肖伽的大軍被迫退卻,但就在這個時候,費拉異常及時地出現在肖伽的後方,截斷了他的退路。二十萬精疲力竭的曼育戰士,進退不能,帶着驚天動地的嚎叫,在西克拉的山風中倒下。碧藍河水被染紅,凱比特的眼淚浸透了鮮血。
這是不朽大陸上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戰爭,龐大的肖伽軍團幾乎全軍覆沒,温薛斯將所有的俘虜和投降者捆在一起,投進了碧藍河,碧藍河上的浮屍綿延六百多箭,讓碧藍河的水聲也失去了往日的韻律,變得異常低沉可怕,似乎在悲痛的宣告:“滅亡了!曼育!”
以後的事,我想,會永遠烙在亞洛的記憶裏。那就是西克拉塵埃落定後,數十萬撒蘭騎士,舉起了長槍,跟着温薛斯怒吼:
“撒蘭!撒蘭!”
後人們這樣描述:温薛斯用三句話征服曼育。所以,這三句話也就成為了撒蘭的軍歌:“嗨!撒蘭!撒蘭!翻過去!把曼育變成牧場!嗨!撒蘭!撒蘭!舉起槍!把天球踩在腳下!撒蘭哦!撒蘭!”
就這樣唱着歌,撒蘭人進入亞洛。
智慧王冥星六年三月一日,曼育王朝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