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叔奮掌擊去,忽見鍾謨掣尺回格,轟的一聲,直拍在鍾謨面門上!頓時無數紅白之物迸射四濺!孫玉叔就勢捉住他的髮髻,竟把頭顱一削而下!手提人頭,心中狂喜,破口大笑:鍾賊!還不把江山與我!哈哈!三百萬玉龍之力,數十年究極之功,終於今日得澆塊壘,大獲全勝!
環視眾豪傑,他大笑道:若肯拜我,或可饒了你等突見人羣四面八方拜倒,齊呼萬歲,再看自己身上錦袍,化作龍袍喜極之下,周身立時瑞氣千條,更是大笑:都平身了吧,恕爾等無罪哈哈聲音忽萎,這時心頭漸有些清明,看見左近站着一人,不跪不拜,立時又生龍氣,罵道:孽障!何時又把頭偷了回去,還不給朕奉上來!
那人一嘆,道:原來不想做淮南王,而要做皇帝一語驚醒夢中人,孫玉叔腦中澄澈了幾分。只見鍾謨好端端地立在那廂,自己掌中哪來什麼人頭?豪傑也都好端端地立着,皆滿面驚愕,直愣愣地看着他發痴。
孫玉叔不由大駭,心道:我是怎地了,莫非中了妖法麼只覺周身一陣陣地乏軟,似運功過度;而體內百脈空虛,若懷空谷,似體中颳起大風向外奔流。他立時想起一件極可怕之事,指着鍾謨道:你你
鍾謨不由又嘆了口氣。元寶卻在旁道:三哥的大笑一忘不出也出了,還嘆什麼氣。
孫玉叔驀地記起鍾謨的名號來,頭中轟轟而響:我忘了什麼恍惚知道,體內的異狀原是散功之象。然而思緒迷濛,猶未醒覺發生了何事。
蜻蜓劍客忽想起鍾謨救下孫小真時,段無邪失魂落魄之狀,倒與孫玉叔有幾分相似。西門青心道:大笑一忘,大笑一忘莫不是什麼極厲害的武功,鍾謨便用此招傷了他麼
只見孫玉叔面上陡地現出幾分悴色。他原是知命之年,只因功力深湛方顏潤如玉。此刻卻似酥脆了質地,竟裂開一臉皺紋,八尺之軀也驟然佝僂。他頭髮本白如玉絛,此時竟成了華髮,立見灰靄。
這時觀者大都猜出這頭應龍發生何事。他自己亦似恍然,駭極狂怒,不由悽聲大笑,桀桀疊疊,亢若瘋龍!那聲音雖尖得刺耳攢心,卻渾無時才的大呂之聲,空空蕩蕩只若空谷迴音。見他笑得直要落淚,觀者竟無一人覺得可笑,皆覺殘陽末路,梟悲鎩羽,一片孤涼之氣耿耿於胸。
鍾謨竟不由心中惋惜:我這一次,非但葬送了一頭龍王,怕是連應龍九現也殺成了絕唱
孫玉叔大笑了良久,突地龍睛子又湛現幾分奇光,迴光返照似的一縱出樓,望空厲喝道:蕭,水,隱!他竟是一字一字,喝出這三字。陡地響遏行雲,聲裂金石!
只聽孫玉叔連喝了幾聲,徹洲蕩湖杳杳不絕。卻不見蕭水隱殺出。孫玉叔嗤笑了聲:無膽匪類,也見風使舵了麼!竟然直向沙洲縱去。
眾人不由想:看來他是要逃了。一個個也都縱身出樓,他卻又遠遠止住了步子,站在一塊平地前,手舞足蹈地大笑:玉本石焉,衚衕焚乎?哈哈!只見他刷地抖出一個火摺子,竟在掌中騰起一團烈火來!迎風一抖,桀桀笑道:你有玉石俱焚,地滾雷我也有龜元帥,裝了滿肚子寶貝的龜元帥今天便一把火燒他個乾乾淨淨!
玉鏡遲不由驚聲道:你你在那底下埋了什麼!
眾人這才發覺,他立着的地方竟然有個大洞!蜻蜓劍客立時想起,這可是白愛飛破地而出之處。剛才諸事接連,卻是誰也未曾去想這底下究竟是何玄機。只聽孫玉叔笑道:埋的什麼,埋的全是黃金白銀,前日埋了一船,大前日埋了一船,咦?今日好像也埋了一船還是兩船?
玉鏡遲大駭!須知訣去樓十重機關中,有兩處極其兇險,一是玉石俱焚,一是地滾雷。前者遍佈洲島,後者則是大危之時,令訣去樓灰飛煙滅與敵同歸於盡之用。他若在地底埋下硫磺硝石,怕是洲島不復存焉!
孫玉叔用這龜元帥,原非暗度陳倉。他早料定那晚一鬧,玉鏡遲必在水道設防,哪肯真的去度她的黴頭?這幾日借龜元帥之力,在洲島底下又開出一洞暗藏殺機,便是要將訣去樓毀之一旦!洲島廣大,他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玉鏡遲便是玲瓏心肝卻也無察。
玉鏡遲強捺下一口氣,忽與元寶使了個眼色,道:你的船在哪裏,我倒也想看看,怎麼就能裝了那般多的金銀。説着,她慢慢前挪一步。
元寶、鍾謨都心領神會,不過誰也未敢擅動。便是孫玉叔武功盡失,可若叫火把或是火摺子落進洞去,島上眾生也只能脅生雙翼,方可飛逃了。
孫玉叔直勾勾盯着玉鏡遲道:你要看,我便照個亮兒給你看作勢欲將火把丟入地洞!這下駭得眾人皆是驚呼!然而他手腕疾顫,竟沒撒手。他極怒欲狂,然而真到生死之際,終還是有幾分手軟。
這時間他心底隱隱泛起一絲清澄,心道:大丈夫謀事,身家輸得起,命也輸得起,若再畏首畏尾,還算什麼丈夫!登時放聲大笑:天不成事,天不成事!賊老天且等着!孫某這便去取你的頭來!
誰知身後驀然有人急呼道:阿爹!阿爹孫玉叔聽見這個聲音,似着了一記大錘!只見孫小真自岸邊飛奔而來。
便這一瞬,數條人影分從八方疾縱而出!白愛飛俊鶻一般追向孫小真;玉鏡遲、元寶、鍾謨勢分三面,直撲孫玉叔!
卻還有一條人影,半路殺出自一堆亂石叢中陡地跳起!斜刺裏縱向孫小真,吃吃直笑:死丫頭,這回可跑不了了!嘿嘿説話間,一指點向她的額頭!竟是段無邪!非但孫小真猝不及防,元寶等人也是鞭長莫及。孫小真不由呀地一聲驚叫!
忽然眼前一花,只聽一人怒吼:我我殺了你!砰的一聲撞響!一人直撞在段無邪身上,噼裏撲通雙雙跌出去丈遠!
孫小真不由呼道:白哥哥她只道救她的人是白哥哥,一看方知竟然是孫玉叔!只見他與段無邪滾翻在一處,一手仍攥着火把,一手卻緊鎖段無邪的肩頸。段無邪渾不知與他對面的是誰,一氣地傻笑:臭丫頭,好大的手勁嘿喉嚨一緊,便連笑也出不得聲了。
那廂元寶三人便撲了空,誰也未曾料想孫玉叔竟會救下了孫小真。三人面面相覷,看着孫玉叔與段無邪跌跤也似扭打一處,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見段無邪抽出臂膀,一指刺在孫玉叔肩下!登時標出一注血箭!
孫玉叔悶哼了聲,長臂一擒又把他的手腕扣住!卻忽心中一慘:我便這般死了也好不由又鬆了手。他時才被那兩聲稚嫩的阿爹呼得心頭大亂,恰逢段無邪殺出,居然身不由己便衝了過去,這時知道大勢去矣,想再玉石俱焚也不能了,萬念俱灰,唯求一死。
突聽孫小真在旁急呼:白哥哥!快幫阿爹殺了那個絕壞絕壞的壞蛋!
孫玉叔胸中竟不由一陣劇痛!只覺那聲阿爹是莫大諷刺,黯然長嘆:賊老天,賊老天,到這時還要折殺於我忽然小腹也是一痛!原來段無邪渾渾噩噩,一指刺在他的腹上。依舊嘿嘿傻笑,一指一指只把指頭當作匕首,在他身上一通亂刺。倘若孫玉叔不曾散功,區區一脈天真氣焉能傷得到他,此時卻如俎上魚肉,直要被刺成了篩子!
只聽孫小真又連呼了幾聲阿爹!他不由大笑道:欠你的,還給你!不肯撒手的火把便拋揮而去,雙爪直擒段無邪的面門,待聽得胸膛上又是幾聲刺穿之響,驟然發力!他這時已然油盡燈枯,熊虎是擒不了了,不過僅存的一點內力運出,依然空的一聲擰碎了段無邪的頸子!自己仍大笑不絕,連笑了數十聲,驀然仰天栽倒!胸前噗地濺起濛濛血雨,笑聲戛止。
蓋世應翼,百萬玉龍,轉瞬斯逝。
白愛飛早把孫小真眼睛遮住,孫小真啊呀一聲尖叫,便要掙脱他的手臂撲去,玉鏡遲忽飄身而至,伸手一拂,燕雀兒立時蔫了翅膀,軟綿在白愛飛的臂彎之間。
第十四章笑忘湮飛百萬兵
玉鏡遲黯嘆道:不該叫她竟然再也説不出話來。
白愛飛抱起孫小真,縱身直上了樓船,好一會,才又躍身上岸。他面無血色,徑直到了孫玉叔身旁,雙膝跪倒,道:大叔待我如子,我卻負恩,該當受罰。身子一躬,緩緩拜了下去,周遭的豪傑不由都凝眉一嘆。
鍾謨忽進身如電,那尺子在他脅下一託,道:這般大禮,只怕死者受不起。白愛飛身軀一顫,便再也拜不下去。只聽叮的一聲,白愛飛身前跌下支匕首。眾人登時大駭:原來他是要自盡殉主麼!
只見他俊面一陣抽搐,強自去拾匕首,鍾謨反又收回戒尺,道:死有何難,活着才是不易。不怕燕雀兒日後沒了窩了,那便只管死。説着,竟再也不理他,徑自去了段無邪的身前去探鼻息。白愛飛呆呆瞪了他的背影良久,驀地拾起雙匕!空空叩了幾個響頭,居然挺身而起。
鍾謨又去看孫玉叔,只見他一胸的血窟窿,猶自汩汩湧血,面上也是一點一滴的血珠,端的慘烈瑰異。鍾謨只是凝眉,心道:這兩人雖未死在我手,卻也差之不遠,這把尺子,回家又要埋上幾日不可了
這時玉鏡遲也過了來,心有餘悸地道:三哥,方才好險,若非他一早中了個個竹的毒,你那一式大笑一忘有把握勝得過他麼?
鍾謨平視了她良久,忽然嘆道:此一勝,實是敗了。
原來玉鏡遲樓中那個竹園,是她嫌樓中殺氣太重,植的一批奇竹。竹名莫傷我,傷我淚滿襟。竹有三奇,一奇死咬根,根鬚落處,銅山鐵壤也扎得進去;二奇快意衫,一年四時季季脱皮,美顏如新;三奇美人尖,竹中藴有一種奇毒,誰若傷了它,它必死纏爛打悱惻到底。時才孫玉叔一怒脱困,將龍牀前的幾株老竹几未撕個粉碎,固然龍威驚人,然而竹毒也滲透他的皮膚,侵蝕他的筋骨,傷了他的心脈。
他那時激鬥,心懷不暢,百脈針刺便是此故。按説這種毒要不了人命,然而卻叫你寢食不寧。孫玉叔功力深湛本還不至有大礙,然而玉龍三百萬過於損耗內力,便叫竹毒大發,最後一掌時遲滯了幾分,方中了鍾謨的一式大笑一忘。説來這也是天意,不然此鬥勝負誰手,莫敢料知
鍾謨除了橫突豎兀尺,原還有兩尺絕技:大笑一忘,大忘一笑。他的尺黑白分明,這兩式也是黑白分明,恰是對應任督二脈。任脈主血,乃陰脈之海,督脈主氣,屬陽脈之海,兩者勾連人腦泥丸宮,為百脈之樞紐。
若中了大忘一笑的白尺,任脈之血便要逆流衝湧,中者忘情忘己諸幻皆生,平生之大惡、心底之大駭紛至沓來,如墜噩夢之中,受盡磨折,心腦俱損,後半生便成了癲子,只因噩夢驚醒時必要悸極大喜,喜極大笑,是以稱大忘一笑。大笑一忘的黑尺則更兇險,中者亦是幻象環生,如癲似狂,不過諸般夢幻都是生平之大愛、希翼之大願,想什麼來什麼,端的比神仙還要快活。然而一朝夢碎,督脈也碎,內氣盡散,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亦要自忘武功,頓成廢人!
這一份笑忘書過於兇險,他平生少施於人,不想今日出手便是一雙。先為了救孫小真,不得已施出大忘一笑。後與孫玉叔交手,應龍九現卓絕無匹,便是橫突豎兀尺也難應對,這才使出大笑一忘。
段無邪時才昏昏懨懨,半夢半醒,忽聽見孫小真的聲音,他因為這小丫頭受了鍾謨一尺,怎能放過她?是以渾渾噩噩便衝殺出來,恰與孫玉叔忘笑笑忘各種情狀纏結一處,終於黑白相觸陰陽裂變,虛亡寂滅。
孫玉叔害死孫小真的親爹,終於以阿爹之身為孫小真而死。這又是一段纏結,也不知算是孫小真親手報了大仇還是怎地。但不管怎樣,孫小真始終喚他一聲爹,這個爹錯了一千一萬,原已不是應龍,末了良心發現對了一回,終究立地成佛。
這時間,眾人都過來看兩人的屍身,仍膽顫不已,不由又都去看那處地洞。西門青便想:也不知那個火把扔去了哪裏,可別落入洞裏才好
白愛飛看了幾眼洞口,卻與玉鏡遲道:這下面的東西,早餵了龍王了。那個故事,果然見了真偽。長嘆一聲,默默轉身,徑自回了樓船。
原來那日茶樓一會,玉鏡遲便將那幾封通敵的信件給了白愛飛觀看。他那時雖心中存疑,但還不肯相信,直至今日才徹悟。是以逼着蕭水隱將那些金銀沉入水底,不然他怎敢這般篤定,一直陪孫小真留在島上。雖覺此舉負了孫玉叔,卻也是不想大叔越行越遠之故。孫玉叔那時千呼萬喚,卻哪裏知道,龍王失首早便去得遠矣。
鍾謨凝視孫玉叔屍身許久,與玉鏡遲道:不管怎樣,他也與你比肩雙玉趙香童忽過了來,拱手道:在下、在下有一事,萬望蒙許。
鍾謨看了他好一會,方道:但説。
趙香童嘆道:這兩位終是在下摯友,還望允我帶回去好生安葬。
鍾謨不由點頭道:果然義氣,那又有何不可。見他目光閃爍不定,似仍有話説,便道,説便説個痛快,還有何事?
趙香童黑麪一紅:還有樓裏的兩位,都是吾友,也請許我帶走。鍾謨微愕,一時卻不明他説的是哪兩位。
玉鏡遲早已道:杜裟、宋斬,原非我的客人,豈能強留。
趙香童不由大喜!急忙吆喝幾人,請着玉鏡遲迴樓尋人,不多時便見杜裟、宋斬被人攙扶出樓。於是他便與鍾謨一拱手,道:不敢再作叨擾,這便告辭。他風風火火地去到岸邊,來時的那幾條艨艟快舫便都過了來。扶人的扶人,抬屍的抬屍,這一干出師未捷的水軍,眼見便要無功而返。
這時間岸上忽滴溜滾來一團金風,大吼道:誰敢跑!都給老爺把銀子放下!這一聲雷打也似!直駭得一干人腦袋齊齊一縮,只怕被雷開了瓢。
只見是元寶,捋胳膊挽袖子,掌裏還提着金錯刀,打劫似的往船頭一橫,冷笑道:怎麼茬?老爺的生意你們也敢搶,還有沒王法了?
眾人都知他的厲害,登時噤若寒蟬。卻見元寶來到那兩具屍身前,操着刀俯下了身去。眾人不由肝顫兒:怎麼?他他連死人亦要扒一扒衣兜兒,刮一刮銀子麼!
元寶自懷裏取出一張小箋,猶猶豫豫地抓起段無邪的手在紙上按了個血手印,這才畢恭畢敬放在孫玉叔胸前,正容道:你是奸雄,他才是奸賊。你若認了這單生意,便請畫個押吧。眾人便都張大了口,心道:他瘋了麼,居然叫死人畫押?細看那張小箋,只見上面竟是奸賊二字。這時便有一痕血影爬上紙間,血花似的在紙上殷放開來,直似孫玉叔果真簽字畫押!不由又都駭然。
元寶望着那張小箋,一本正經地道:很好,這便成了交了。大家一場交情,你欠老爺的二十萬兩銀子老爺也不要了。後會無期,永不再見。適才擺了擺手,任他們抬屍上船。
待船影已遠,忽然心花兒怒放:妥之妥之!老爺明兒個便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進山,非得把那塊玉碑背下山來不可!這一回,看你們誰還敢和老爺搶!哈哈!
這時,突聽玉鏡遲的聲音遠遠地道:你又搞什麼鬼呢!
元寶立時一個哆嗦,道:哪有鬼,哪裏有鬼?心尖兒一通亂跳,又趕忙默唸:罪過罪過,阿彌陀佛這張小箋,本是那日茶樓歡醉,元寶叫孫玉叔籤的那張雖遠必誅令。孫玉叔簽字時滿帶醉意,又被段無邪一攪合,嘴上説誰殺了那個奸賊信手便籤了個奸賊二字。
若論奸賊,天下多矣,卻不知要從何殺起。好在元老爺找了個頂包的,倒也不負了這個名目,若這般論起,那倒也算成交
人都鳥獸散,唯獨蜻蜓劍客仍在洲上躑躅,元寶瞥見了便有幾分不樂意,嚷道:送客送客!我家要開飯了,就三雙筷子,沒別人的碗!
西門青猶疑了下,竟也未惱,反是拱手道:我兄弟恩怨分明,那日那日別時匆匆,還未及感謝救命之恩
第十四章笑忘湮飛百萬兵
元寶早已斷了他的話道:少來少來,老爺這兜裏只裝錢,不裝恩。你要實在想謝就送我幾個銀子花花,十萬八萬不嫌多,十兩八兩也不嫌少,當然那是越多越好。
西門青滿面漲紅,若擱平時他早罵將回去,此刻卻是幹噎了下去。
東郭亭急忙圓場道:十十六兄詼諧,實則實則俠肝義膽,總之金陵有絕句的好漢坐鎮,必可安枕無憂了。
元寶道:老爺只吃自己碗裏的飯,別人家的閒事想管也管不起。
鍾謨在那廂驀地擊掌道:終於讓我想了起來他走過來道,十六説得不錯,我等務的都是自己的實,人家的氣數,那還是掌握在人家手裏,若不肯爭氣,該亡的還要亡,該散的還要散,任是誰也救不得的。
蜻蜓劍客只覺刺耳。他倆本還想和這位夫子談一談理想、罵一罵是非,這一來熱血反不由冷了半截兒,東郭亭忍不住道:如你這般説法,難道看着別家的爭氣,還要請別家的人來做家長、來當皇帝麼?
鍾謨笑道:誰當家長、當皇帝有什麼打緊?打緊的是當不當得好,不然便搶上了位置,遭殃的還是家裏頭的人。
蜻蜓劍客怫然大怒!便想反駁,卻一時想不出詞來,只得忿忿地想:終歸還是一幫不講大勢、不論大義的草寇,便是大逆不道也屬應當,指着他等救國救民,那是妄想!立時僅存的一點欽佩亦都踩到了腳後跟去
這時間,玉鏡遲走過來道:三哥説終於想起來了,倒是想起什麼了?
鍾謨笑道:沒什麼,就是想起一個講義氣的人物。
玉鏡遲一愕,明眸閃了閃,忽也笑道:莫不是黑臉膛,黑衣衫的?
鍾謨點頭道:十五果然神算子,不過你算得出那人是誰麼?
玉鏡遲忖了忖,道:三哥這麼説,那便大有璇璣,我哪裏算得出來。
鍾謨撫掌道: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過是我在那邊見過的一個面孔方説到這,忽聽岸邊有個童聲呼道:玉姊姊,玉姊姊!
幾人望去,只見孫小真站在那艘樓船上向這邊招手。玉鏡遲方才拂了她的穴,不過手法極輕,這一會便醒轉過來了。
玉鏡遲低聲一嘆,元寶立時縱到她身旁道:只怕他們也要走了。
幾人便都過了去,孫小真與白愛飛便攜手立在船的頂層,孫小真扒着欄杆道:玉姊姊,你看見我我阿爹了麼?
她一驚,見白愛飛緩緩搖頭,笑道:怎麼沒見着,你不也見着了麼?
孫小真喜道:白哥哥説,玉姊姊借了條船給我阿爹,他坐着船走了?
玉鏡遲慢慢點頭:是,你阿爹要去遊海外仙島,我便借了船給他。
孫小真似鬆了口氣,居然點頭道:那便好了,阿爹就不會和蒯先生還有別的人打架了。
蜻蜓劍客不由心中奇道:時才那般慘烈,這小丫頭難道忘了?怎麼這會隨便編個謊兒便騙過了她。忽然心頭一跳,只見孫小真水臉含笑,一雙笑眸卻是盈盈含水,只不過,她始終是笑,決不肯叫水漫金山。兩人心顫,登時再不知是別人騙過了這小姑娘,還是這小姑娘騙過了別人
孫小真鶯聲道:玉姊姊,我要和白哥哥走了,要去老遠的地方了,以後還能見着你麼我説着,不由低下了頭去。
玉鏡遲柔聲道:玉姊姊又不走,你何時想我就回來看我。
孫小真立時又露出笑靨,點頭道:是呀是呀,玉姊姊又不走,我怎麼見不着了。捉緊白愛飛的手腕,與他道,咱們走吧,不然都要把玉姊姊的脖子給仰酸了。
白愛飛如釋重負,卻又如負重物,牽着她的小手兒,命人起棹。又向鍾謨拱手道:大恩不言謝,那日相救之恩,終生無望。
西門青聽了只覺奇怪,便是相救,也是方才鍾謨阻他自盡,何來那日?半天才恍然,那日白下亭前不見的那支飛劍,若不是這位三夫子收了去,還能有誰有這等偷天換日的本領。於是他倆順勢也和元寶道了一謝,縱身上了樓船,舉頭向頂層呼道:借船一渡,謝了!
樓船漸漸離岸,孫小真始終笑靨如水,便是船下之水因槳皺面,漸漸泛出幾行清淚,她卻無一絲蹙顰浮現,便這般噙笑而遠。
元寶喃喃道:好丫頭,竟然都不和老爺道個別轉頭望去,卻見玉鏡遲的明眸中秋水粼粼,竟也學着白愛飛的樣兒,握住她的柔荑,笑道,怎麼,你要和小丫頭比剛強麼?
玉鏡遲居然雪顏見緋,輕輕甩脱他的手道:走都走了,還比什麼三哥的話還只説了半截子,你別胡鬧
鍾謨一本正經地道: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説也罷。説着他作勢欲走,元寶卻又不幹了,道:三哥不許賣關子!不説完了甭想走。
鍾謨卻哈哈大笑:十六明明是要攆我走,偏偏口是心非!徑自轉身而去,待出了老遠,方道,那個姓趙的,原是江北那邊的禁衞軍長,乳名香孩兒,我倒也見過幾次左一倏右一忽,便不見了影子。
元寶眨巴眨巴眼,不由喃喃地道:趙香童糊弄人呀。我説怎麼土豹子開花,他能把杜裟、宋斬都收了去,卻原來是什麼軍長。
玉鏡遲尋思了會,道:這個官可了不得,是皇帝身邊的人。我一早懷疑,孫玉叔做這樣的事,身邊怎會沒有周室的人?原來便是他蹙眉又道,此人不簡單,隻身犯險,膽大心細,將來必是個人物。
元寶嘎嘎笑道:不就是個軍長麼,能是什麼人物咦?老爺竟還救了他一命,早知是個官兒,該敲他一筆銀子才對!忽賊兮兮瞟瞟左右,只見朗日青天,萬頃碧波,無人無鳥亦無魚,立時又握住玉鏡遲的柔荑,眉花眼笑地道:這會也沒半截子可聽了,不如胡個鬧來解悶。
玉鏡遲任他握着,淡笑道:怎麼胡個鬧?
元寶低聲道:你的一痕砂呢,全在那上面呢。
玉鏡遲微愕,橫出黃筆笑道:你幾時不愛錢了,也愛文房四寶了。
元寶也手掌一翻,現出了金錯刀來,和她的一痕砂並在一處,一本正經地道:哪裏是愛,分明是大愛。只見他的刀尾孔方,銘着兩行字,便是孫小真那日在花園子裏見過的句子。而玉鏡遲的筆桿上也有兩行,合在一處,恰成一首:
金玉無雙比有雙,
一堅一潔請行觴。
黃金萬斛銷於錯,
繾玉無痕樂未央。
這一首便是兩人的句子,原是他倆大婚時鐘謨的賀詩。兩人大婚沒花了萬斛黃金,也不下萬兩,鍾謨藉着酒興作得此句,既暗合兩人的兵刃,又把新婚燕爾、繾綣旖旎之景調笑了一番。絕句的子弟都是每人一首句子,唯獨他們倆是合二為一,足見伉儷情深,果真是金玉無雙。
元寶伸出一隻食指,在刀筆上抹着圈子,嘻嘻笑道:這上面寫着的,便是胡個鬧。
玉鏡遲愕了愕,騰地紅了臉,已是明白他為何賊兮兮了,忽然笑吟吟地伸出手去,似撫他的臉頰,道:你何時這般有文采了,都會猜詩迷了
元寶本還忐忑着呢,被玉手一拂,芳蘭津體,立時魂都酥了,心花怒放道:那還不是娘哎呀呀呀!本欲説娘子教導有方,冷不防玉鏡遲直捏他的耳垂兒,便直接叫娘了。不由疼得直跳腳兒,欲掙又不敢,道:我我是想娘哎呀!玉鏡遲指尖一捻,便又叫了聲娘。
玉鏡遲冷笑道:你想什麼,説。
元寶咧嘴道:我是想人家都有香孩兒咱們是不是也該有個香孩兒了呢!只怕又被捏得改了口,居然一氣呵完,不留白地。玉鏡遲聽了這話,臉又紅了幾分,嗔道:再敢胡説!指下反是輕了幾分。
元寶得暇,連忙告饒: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玉鏡遲道:你方才叫我什麼?
元寶哼哼唧唧地道:沒叫啥叫你陡地耳垂兒一緊!大駭之下,連呼:十五姊!玉姊姊!玉皇大帝玉姐!這一聲玉姐居然靈驗,玉鏡遲撲哧一笑,終於鬆開他的耳垂兒。元寶揉着耳朵,又死氣白咧地喚了幾聲玉姐。玉鏡遲有些不忍,伸出玉手替他揉耳朵,道:你又胡思亂想什麼呢,莫非又在想香孩兒?
元寶一寒,道:哪有我是想,三哥怎麼會知道人家的乳名的?
他本是信口胡謅,卻忽聞鍾謨的聲音答道:不單知道乳名,還知道大名呢。霎時元寶的耳垂兒一陣裂痛!兩人誰也未曾想到他還在左近,想必方才打情罵俏之語都被他聽了個乾淨。玉鏡急忙縮回了手,惱道:好啊,三哥!你你還學會扒窗根兒了呀!
鍾謨的聲音忽又飄遠,道:哪裏是扒,分明是聽那個香孩兒,大名喚作趙匡胤,哈哈。
且飄且遠。元寶蹭地一竄丈高!大吼:你扒我也扒我我非扒了這老東西的皮不可!與玉鏡遲雙雙追去,霎時鶼鶼比翼,鰈鰈比目,眨眼,便逝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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