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一怔,崇轩眸中彩光透出:“讲。”
那女子秀眉一挑,将手中酒盏递上,似怒还笑的道:“为何不肯信任我?这是纯净的鲜血,决没有任何杂质。我不会愚蠢到在你面前下毒,何况这血,我自己也喝过了。
莲华蹙眉道:“谁要相信你,就是笨蛋!”
那女子微叹一声,结印胸前,道:“我在湿婆大神面前立下誓言,终生不会说一句谎话。连日之圣湖的秘密,我也告诉了你们,可是你们却总要把我当作敌人。这样的话,我又何苦说出九灵童子的下落?”
莲华冷哼一声:“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那女子对莲华淡淡一笑:“我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越来越厉害,简直杀人不眨眼,但只怕你现在中了如意金幢,连拿刀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讲出他的所在——我说过我是不说谎的。”她又回头对崇轩笑道:“或许你我彼此信任之后,我会告诉你更多的秘密,比如——这如意金幢的破解之法,天罗宝库的具体所在,天罗十宝的用法……”
“够了。”崇轩随手接过酒盏,看也不看,一口饮尽。
那女子又接过空杯,伸出一只手指,在杯底轻轻抚弄着,而后将染红的指尖在双唇上缓缓滑过。她舔噬着双唇,舌尖极红极细,不由让人产生毒蛇吐信的错觉。她似乎又陶醉在圣象血无比甘美的滋味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道:“九灵童子已经逃往了乐胜伦宫中。”
崇轩道:“乐胜伦宫在哪里?”
那女子道:“乐胜伦宫是湿婆大神的居处,封锁重重结界,人类不要说找,就连看也不可能看到。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
崇轩道:“如今乐胜伦宫的主人是谁?”
那女子道:“正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化身,天下一切力量的拥有者,曼荼罗教主大人!”
提到曼荼罗教主几个字,莲华的脸色不由一变。那女子盈盈笑着对崇轩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会回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讲真话的人实在少的可怜。”
崇轩淡淡道:“我问完了。”
那女子一笑,道:“那我就不多陪了,再说下去,我那心肝宝贝可要不高兴了。”说着回身扑向一直静坐在褥子上的情人。那男子低语了两句,似在责怪,女子却爆发出一阵妖冶的狂笑,一起倒在那堆皮褥上。
豹皮缓缓从她微黑的肌肤上滑落,两人赤裸的身体又在昏暗的火光下纠缠在了一起。皮褥翻腾,浓浓血腥散开,那两人头上的曼荼罗显得越发狰狞,破旧的湿婆神庙竟宛如成了一幅鲜活的欢喜道场。
莲华早已看不下去,崇轩转身离开。
然而他的心却突然没由来的一动。那股温暖而暧昧的香气宛如一滴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的弥散开来,无处不在。火光摇动不休,宛如随着一种诡秘韵律舞蹈的精灵。周围的曼荼罗的色彩渐渐从鲜红变得暗黑,铺天盖地的压下……
明月清冷,垂照在茫茫雪原之上。
崇轩睁开眼,寒光腾腾返照,刺得人双眼生痛。然而他并没有眨眼。他的目光宛如刀锋一般,从四周划过。
四周已是一片空寂。冰城、湿婆神庙、一对情人、青驴、莲华,竟然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落雪无声,雪地平整如镜,连一块残冰都没有剩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倒映在冰面上。难道这座冰雪之城,正宛如传说中的狐妖之城,无论多么人烟阜盛,都会在第二日的清晨,散作一缕尘埃,再寻时只有秋坟鬼唱?还是这一切本是一场梦幻,从来不曾真正发生过?
崇轩将目光从雪原上收回,缓缓抬起衣袖看了看,剑还在。
他拾起一捧落雪,仔细嗅了嗅其中的气息,扶着雪地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很慢。圣象之血的余力仍如丝丝缕缕,散布在他体内的每一个角落。他身上的道道伤痕,也宛如烧灼一般的疼痛。然而他依旧坚定无比的向来路走去。
月华如水,却又被满天的寒气凝结为片片落雪。洁白的大地上落下两排深深的足迹。他的目的正是来时经过的死亡之湖。
雪大如席。月之圣湖边依旧冰雪寂寂。从不远处飘来的雪花落下就被冰冷的湖波吞没了。月色下的湖波澹荡不休,笼罩在一片幽蓝的微光之下。衬着四周茫茫无尽的雪原,真如大神冠冕上那颗新月形宝石一样圣洁。
崇轩站在湖边的冰岩上。他脚下的湖水层层推开,透出一种诡异的色彩。深不可测的湖水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影像。或许正如传说所言,这湖泊是人们亡魂的归所。在这里,一切罪恶都将被洗涤。
然而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往生。
崇轩终于想通了神庙中那女子所说的这句话的含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血红的身影突然跃起,投入湖波之中。
幽兰湖波分开一朵巨大的银色之花,又迅速的阖上了。
月色,照着四周雪峰的倒影,在渐渐平静的湖面上,绣上幽艳的花纹。
湖面广大,湖波却在一种神奇的韵律下,缓缓移动,在水下形成一个缓慢流动的漩涡,向湖底深处卷涌而去。湖底却深不可测。
崇轩运用龟息之术,将全身气脉凝结成实质。身形宛如陨星一般向湖底急坠,大约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却仍然不知湖底在何处。他猛然抬头,发现四周幽蓝的波光流转,宛如一圈倾斜的冰壁。
冰壁已极其缓慢的速度,像那遥不可知的湖底旋转着,仿佛就在湖底的某处,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将这个漩涡牵掣吸引,向其中缓缓泻去。冰壁中一群群游鱼,宛如凝结在琥珀中的虫兽,随着湖水的旋转,跟着向那黑暗深处潜行。有的身体很小,宛如一粒粒金色的萤火虫,在半凝结的水中缓缓沉浮,有的却极其庞大,黑沉沉身体宛如山岳一般从石壁上方缓缓掠过,鳞爪森然,恐怖怪诞,宛如从禹鼎上脱身而出的上古怪兽。有的双首九足,形状至怪,全身墨黑,宛如传说中的水下幽灵,在缓缓行进。
让人不由不联想到一个传说,人世与地狱的交界之处有一座宛如更漏的陡坡——黄泉比良坡。死后的亡魂们就从四面八方而来,列着长队一步步向斜坡下方走去。而斜坡的终点,是巨大而黝黑的、地狱入口。
这座圣湖正是死亡之湖,所有的亡魂都会由此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许,传说中的黄泉比良坡正位于此。而这缓缓旋转的湖波,正要将他和这些游鱼、亡灵们,带向地狱深处。
崇轩也不再看,加速急坠,向那森黑的入口而去。
湖水宛如受了某种无形的阻隔,消失在脚下。眼前是一条蜿蜒不尽的隧道,伸向某个不可知处。隧道由一种奇异的碧蓝色巨石砌成,通体笼罩在一层斑驳陆离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不显得黑暗。仿佛任一物只要进入其中,都会被那种幽蓝的神光照得筋络尽显,无可遁藏。
崇轩径直走了进去。隧道的石壁极厚,却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透过幽微的蓝光,依旧可以看见无数的生物随着水波,缓缓向后方的巨穴中游去。那些生物无不形状怪诞,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不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在这隧道中行进的时间,就是世界诞生,历经神怪、洪荒、文明等诸多时代;万物生长、变化、灭亡、轮回的整个历史。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突然透过一缕幽暗的白光。隧道一扩,仿佛进入了一个宽广的地宫。前方赫然立着一面足有数丈高的石壁。石壁的质地与其隧道中的蓝光石迥然不同,泛出道道天青色的光华,日轮一般扩散开去,照得四周一片通明。仿佛是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将充盈着跃动的生机投照在人间。让四周沉沉的死气也为之一轻。
难道,这就是生死之湖的交界之处?过了这道石壁,生之圣湖那如旭日之升的温暖湖波就会卷涌而来?而湿婆神庙中那女子所言天罗宝库的真正所在,也正隐藏在这石壁之后?
崇轩的彩瞳渐渐收缩,他已然看见,石壁熠熠光华的背后,是一尊浮雕的神像。神象四面四臂,趺跌而坐,一手结印,另外三手各持宝剑、拂尘、念珠,当中一面微微垂首,似在替世人思索一切烦恼,又似在怜顾一切有情。
这正是大梵天的法像!
在传说中与邪神湿婆对峙并立,掌握着世间一切生之力量的伟大神祗。这个世界,正是在他冥思之时创造。
所谓圣湖,乃是孪生双成,一为生之湖,形如朝日;一为死之湖,状如新月。难道,原来这神山圣湖,本是执掌生死的两大神祗的居住之处?既然生死之湖,孪生对峙,那么,若岗仁波济峰内、圣湖之畔,真有湿婆居住的乐胜伦宫,是否在乐胜伦宫的旁边,也会如影双生,耸立着梵天居住的巍峨神殿?
传说总是神奇而美丽,然而崇轩已经不再去想。他要做的,只是打开这道石壁的阻隔,去往藏有天罗宝藏的生之圣湖。
然而石壁厚有数丈,已绝非人力能够破坏。
梵天依旧垂首沉思。他眼中充满了对人世痛苦的大思索、大悲悯,却终是不会出手拯救任何个体的苦难。
因为他要拯救的是整个世界。
崇轩抬头仰视神像。梵天垂顾的眼光,在四周幽蓝微光的衬托下,盈盈欲动,而他的眸子,竟然是外黑内白,宛如一对错位的日月,高悬在空明的天幕之上。
崇轩目光陡盛,就见他的身形凌空跃起,青剑利如闪电一般脱出,向梵天的眸子直刺而去。只听锵然一声轻响,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青剑已深深没入梵天眼眸之中。几块碎屑悄然飘落。崇轩身上红袍鼓涌不休,突然他手腕一沉,那枚青剑已被生生掣出,他身形如一团血花开谢,轻轻飘落地上。
一缕温润的液体从梵天眼中淌下。
青剑不过三尺,无论如何不可能穿透厚有数丈的石壁。然而这一刺恰好引动了某处机关的枢纽。湖水并没有喷涌,而是顺着神象英俊的面容流下,宛如大神怜顾人世的悲欢而淌落的眼泪。
液体一滴滴,宛如更漏一般在寂静的地宫中响起。突然一声极轻的碎响从石壁的另一方传来。梵天大神威严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轻微的裂痕,从眉心直贯下颚。随即碎响更盛,裂痕如罗网一般迅速蔓延,遍及全身,而后碎响突然变做巨大的轰鸣,神像连同那巨大的石壁一起,竟赫然从中裂为两半!
湖底的深水脱离了石壁的束缚,将沉沉的压力化为足以另天地变色的怒卷,呼啸着向崇轩恶扑而来!崇轩身上的红袍宛如烈日一般,熠熠生辉,他不闪不避,将青剑缓缓举在眼前,突地迎着狂龙一般的怒涛,向激流中心跃身而上!
天地轰鸣,寂静千年的湖底之水顿时一起震出巨大的波涛,激起合抱粗的水柱,向湖面突涌而去,那段幽蓝的隧道也在这震天动地的巨力中,轰然坍塌。四周水花激涌,在深深的湖底卷开一朵朵雪白的水莲,而正在缓缓行进的鱼类们,瞬息就被这朵朵美丽异常的水莲们撕扯吞没。
一时间,水下血肉凌乱,兽吼震地,大团鲜血迅速蔓延,染红了整个湖底。而崇轩的身形却化作一团巨大的红云,在一层青色剑光的包裹下,以不可以思议的速度,从水柱的一侧穿了过去。
日之圣湖温润的波涛在他身后渐渐平息,崇轩睁开眼,隔着清泠的水波,眼前赫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废墟!
宫殿似乎已经在湖底静静沉睡了数千年。昔日华丽的石柱上都缠绕上了一丛丛森绿的水藻,宛如水下女巫蓬乱而妖异的长发。宫殿前的前方是长长的台阶,足有数百极,一直延伸上去,仿佛直通天极,巍峨森严。如今,洁白的石阶已经布上了岁月的苔痕,而一丛丛盛开的珊瑚却又光怪陆离,美丽非常,布满了整个台阶。将荒凉的宫殿重新点染上华丽的色彩。
崇轩依旧运起龟息之术,踏着珊瑚,缓缓顺着石阶游了上去。宫墙本来通体洁白,却也被水下的苍台染成青色。一墙绿意逼人,然而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用巨石雕就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云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就算在水下沉睡了千年的岁月,也依旧光华夺目。
崇轩的目光在石剑上停留了良久,才挪向宫墙顶端。这里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黑、青、白、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面藻影纵横,湖波阴郁,衬得这五个头像华丽中有些诡异。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个都隐隐皱着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这五张面孔的其中之四,崇轩刚刚见过。正是大梵天的宝相。
五道陆离的幽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触摸湖底的每寸土地,甚至土地上每一粒微尘。在深水与藻苔的覆盖下,千载以来,寂寂无语。然而可以想见,在这座梵天神殿沉入湖底之前,是如何的森严宏伟,宛如天堂。
即便如今,任何人站在这五道幽光之下,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之力和生命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崇轩的目光在梵天的五个头颅上游走。这五个头颅中,必然有神宫门户的所在。他虽然并不了解诸神间纷纭的传说,但却也敏锐的感到一件事情:
方才的梵天神象,是只有四个头颅的。生之神梵天四面四壁,已是流传已广的常识。那么为何此处的梵天,竟然生着五个头颅?
而殿壁上的石臂中,握着一柄华光流溢的石剑。剑的用途,正是用来杀人,砍下别人的头颅。——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还是开启殿门的方法,竟是拔出石壁中的长剑,砍下梵天那一个多余的头颅?
然而,无论何等高明的龟息之术,也不能在水下呆的超过一个时辰。每一分钟都无比宝贵,何况前边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都还是未知之数。所以,崇轩已经没有时间再想。
他不相信那些荒诞传说中的神魔,当然也就不相信神魔手中那些似乎无所不能的神器。就连天罗宝藏,在他眼中,也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工具只是提升自我的一种手段,永远也不能代替自我——正如无论何等样的神器,都不能代替他手中的青剑。
他没有去拔神臂中的石剑,而是跃身而上,挥起手中青剑,向梵天当中那个头颅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