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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一 道德的审判

内心似有流星划过,

刹那间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

心跳猝然紊乱,

仿佛是前世的呼唤,

那样温软,

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

让他僵直了身体,

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组曲一 道德的审判

杜长风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林然邀叶冠语过去参加聚会。一到离城,叶冠语就被直接拉到了林家小楼。母亲梁喜珍忙得不亦乐乎,杜长风的同学朋友来了十几个,加上林然和林希的同学,偌大的一个院子热闹得不行,喜珍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不过来,叫了两个街坊嫂子帮忙。林仕延人在美国没回来,却派人送来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给养子,是一把看上去很古董的小提琴。叶冠语不识货,其他人也不识货,杜长风和林然是学音乐的,当然识货。杜长风见到那把琴连叫了几声“阿门”,说:“亲爱的老爸,您花两百万美元给我送把琴,还不如直接送我美元来得实惠,我可以环游世界了,环游十遍都没问题。”

“就这破琴值两百万美元?”叶冠青直咂舌。

“破琴?拜托!”杜长风做晕倒状,介绍道,“这是‘史特拉底瓦里’古董小提琴,全世界仅存六把,我都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弄到的。”

“史……史什么来着,干啥的?”众人没听明白。

“史特拉底瓦里,历史上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他制作的琴每把都价值不菲,仅存世上的确实只有六把,这把琴少说也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林然不愧是学音乐的,说得头头是道,又对杜长风说,“爸送你这把琴是希望你好好用功,别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你怎么着也得对得住这把琴……”

“还得对得住史特拉底瓦里,否则他老人家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找我算账的。”杜长风始终没个正经,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把琴,爱不释手。一高兴,现场就给众人拉了首曲子。在场没几个懂音乐的,但都被那宛如天籁的琴声打动,巴掌都拍红了。林然的兴致也来了,也当场给大家弹了首钢琴曲,同样好听得要命,叶冠语问他什么曲子。林然说:“《秋天奏鸣曲》,Sam写的。”

这让叶冠语意外,这个没正经的小子会写曲子?

他跟林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不拘小节,喜欢捉弄人,如果林然是和煦温暖的暖阳,那么杜长风就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天不怕地不怕,很喜欢打架。这倒跟冠青很相像,都是喜欢没事找事的主,林希就无意中说漏了嘴,这两小子曾结伴打过架。但奇怪的是,杜长风跟叶冠青虽然都属于冲动做事不经大脑的人,但杜长风却明显地比冠青有气质,哪怕他故意穿着破衣烂衫,大口抽烟大碗喝酒,经常把摩托当火箭开,在街上招摇过市,但他眉宇间显露出的傲慢不羁,让他看上去还真有那么点艺术家的底子。

而且看得出来,杜长风跟林然的感情很深,他对林然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兄弟之情,更多了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亲密,仿佛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林然主宰着他的整个世界。他老爸说的话,他大多时候当成耳边风,林然说的话,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听的。林然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是极端地宠溺,无论这小子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他总是默默担当着一切,对身在美国的父亲隐瞒弟弟的种种劣迹,即便被父亲追究,他也总是把自己当成挡箭牌,将弟弟保护在其羽翼之下。叶冠语觉得,林然的这种放纵会害了杜长风。

那次聚会,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叶冠青带了个女朋友回来。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羞涩清纯的样子,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气质脱俗,像极了台湾文艺片里的女主角。

“这是我女朋友,落英。”叶冠青大胆地给众人介绍,神采飞扬,明显有炫耀的嫌疑。叶冠语很意外,没想到弟弟这么快就交了女朋友,这小子真是出息了,平常看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样子,没想到感情上比他这个哥哥还早熟。母亲梁喜珍却一点也不意外,显然事先已经知情,她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怎么看都觉得喜欢,拉着落英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舒隶挤对道:“珍姨,媳妇咋样啊,什么时候过门?”

落英的脸上一片红霞。

她很安静,林然弹琴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看,深邃的眼眸宛如浸在水中的宝石,光华流转,楚楚动人。但是她安静,不意味着其他人能安静,小伙子们连连起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都是些青春正当头的年轻人,女孩永远是男孩子们最重要的讨论话题,在漂亮的姑娘面前,谁都想好好表现一把。叶冠青却张牙舞爪,半开玩笑半天真地警告哥们:“这是我女朋友,你们起什么哄,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敢打我落英的主意,我打破他的头!”

兄弟们顿时凉了半截。有人问:“落英,你有没有妹妹啊?”一句话引来满堂哄笑。

叶冠青说:“落英没妹妹,舒隶有,听说有三个。”

“哇,是不是真的,舒隶,你有三个妹妹?”大伙立即把矛头对准了舒隶,“带来看看嘛,一定很漂亮吧。”

舒隶恨不得揍冠青:“臭小子,别把火引到我这来。”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林然发话了:“舒隶确实有三个妹妹,但我只见到过两个,一个叫舒秦,一个叫舒睿,那个舒秦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哦,第二个妹妹我没见过,不过也应该差不到哪去吧。”

“对对,舒秦可漂亮了,真正的仙女,你们见了保准把魂都丢了!”林希也帮哥哥说话。

叶冠语笑着跟舒隶说:“你好歹也带一个来嘛,你看这里一群的饿狼……”

“扯淡,我妹妹是给喂狼的吗?”舒隶又好气又好笑,如实相告,“没错,我是有三个妹妹,大妹妹舒秦,也是学钢琴的,刚保送到音乐学院,二妹在玛丽女中读书,三妹还在念小学呢,但是都没你们的份儿,想要做我们舒家的女婿,拿出本事来才行……”说着把目光投向林然,表情故作严肃,“嗯,林然倒是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大妹妹正好看上他了,而且也是学钢琴的,有共同语言……”

于是战火又烧到了林然的身上。

“林然,你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

“太不够意思了,好歹也给兄弟们公平竞争的机会嘛。”

“是啊,别以为你长得帅,会弹琴,就可以捷足先登……”

林然连连告饶:“你们别冲我放箭,我只把舒秦当妹妹看,那么小,怎么可能嘛。”舒隶呵呵笑道:“预备人选嘛,大家如有意做我们舒家女婿,也还是给机会你们报名的,但还是那句话,得有真本事。”

马上一群人跳起来举手。只有叶冠语和杜长风按兵不动。有人问他们:“你们怎么不举手?”杜长风说了句:“我要看现货。”舒隶扑过去作势就要掐死他,杜长风躲到林然的身后:“我不可能跟我大哥争的,你如果真有心要我做你们家女婿,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嘛,那个读小学的就算了,玛丽女中的给我吧,那学校我去过,闭着眼睛都能撞上美女……”

“我呸,就你这德性,我会把妹妹嫁给你?”舒隶咬牙切齿,转过头又问叶冠语,“冠语,你怎么不举手?瞧不上我妹妹?”

“不是,我不想跟林然争,而且我也觉得二妹妹应该不错的。”

“拜托,她还在读初中!你比林然都大四五岁,比我妹妹大一圈呢,臭小子想老牛吃嫩草?”舒隶又要扁叶冠语。杜长风却找到了同盟,马上站到叶冠语一边:“预备人选!我们都是预备人选!冠语我不敢保证,我可以保证我自己,在娶你妹妹前绝对守身如玉……”

一群人扑向了杜长风。

……

世间的很多事,都是有前奏的。

很多年后想起这种种的前奏,叶冠语欷歔不已,怪只怪命运太无情,原本都是善良无辜的好兄弟,偏要对他们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局。谁都逃不脱。谁都不能幸免。一个跳进去了,后面的拦都拦不住,悲剧也就不可避免。

悲剧的源头还是在落英身上。叶冠青因为脾气暴躁,两人没好多久,落英就提出了分手。冠青哪肯罢休,一直纠缠着落英不放,后来才发现,落英已投入林然的怀抱。于是兄弟反目,冠青搬出了林家小楼,把母亲也拉回了家,原本亲密无间的哥们儿一下就成了陌路人。林然试图和解,遭到冠青的断然拒绝。于是林然又找到叶冠语,说不是自己存心要介入这段感情,是落英已经放弃了跟冠青的感情,主动走近他,他才接受的。叶冠语不好说什么,但他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但你肯定很早就喜欢落英了吧?”

林然点点头,并不否认。“不过,如果他们没有分手,我是不会介入的。”林然坚持自己的无辜,认定不是他造成冠青和落英的分手。

可是,叶冠语不这么看。

“林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这是落英的选择,不过我要说的是,我自己的弟弟我最了解,他没有受过你那么好的教育,我们家也比不上你们家的家世背景;而且最关键的是,冠青只是个体校的篮球生,前途渺茫,即便他能娶到落英,也给不了她很好的生活。但你不同,你拥有所有女孩子艳羡的一切,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你和冠青站在一起,冠青根本没有任何竞争的优势,你介不介入,他都赢不了你,换句话说,你的存在对冠青来说是不公平的……”

林然哑口无言。

叶冠语却不无忧虑地说:“我不能对你们的感情做评判,说谁的不是,都不公平,我要提醒你们的是,好好处理,别操之过急,到时候惹出麻烦,没人给你们收拾。”

“对不起,冠语,我……”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先想好怎么安抚冠青吧,那小子是个爆脾气,一冲动就不计后果。”

“我会的,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

“如果他只想要回落英呢?”

“……”

林然再次陷入沉默。叶冠语摆摆手,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林然,别伤害冠青,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弟弟。

“如果他受到什么伤害,林然,别怪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叶冠语实话实说。林然当即表态:“当然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然而,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在两人的控制之中。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叶冠语正在工棚里做预算,老板突然来找他,说有人找。他跑出去一看,竟是林然的伯伯林维。他迟疑了半天,带给叶冠语一个天大的噩耗:“刚才离城那边打电话过来,要我赶紧带你回去,你,你弟弟……出事了……”

十七年后,林维作古,灵堂就设在其住处西苑。追思会历时三天。林氏直系亲属以及林维生前共事过的同事、好友以及他带过的学生悉数到场吊唁。还有司法界和政府相关部门也派人前去慰问家属。但人数最多的却是曾接受过林维法律援助的普通人,从灵堂接受外界吊唁开始,那些人就从四面八方赶来,或在灵堂号啕大哭,或掩面而泣,或长跪不起,林维生前免费给弱势群体打官司的义举这才逐渐被曝光,其情其景无法不让人动容。

“好人啊……”很多哭倒在林维遗体前的受助者悲痛欲绝。

除了林仕延,没人知道其中缘由。

杜长风更是不解:“想不到伯伯还这么仗义……”

“还不是为你!”林仕延精神恍惚,悠然长叹,“他是为你赎罪,为他自己赎罪,也是为林家赎罪啊……”

杜长风低下了头。

林希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会记住伯伯的好。”

杜长风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兄弟俩在灵堂守了两夜后,第三天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到杜长风在桐城的公寓短暂休息。韦明伦也陪了他们一夜,困得不行,一扑进门就抢占沙发的最佳位置进入临睡状态。

“平常玩的时候,没见你这么累。”杜长风熬得两眼通红,连门都忘了关,也扑在了沙发上。

林希说:“有没有东西吃,饿死了。”

杜长风咕噜着:“我不想吃东西,我想女人。”

韦明伦哧地笑出声,显然还没睡着。

“你笑什么,想女人很正常,”杜长风肚子也饿得呱呱叫,爬起来去冰箱里找吃的,“自从跟舒曼在一起,我有多久没碰女人了,完全是戒色啊……”

林希愕然:“你现在跟舒曼在一起?”

“别听他吹,八字还没一撇呢。”韦明伦最清楚状况。

杜长风拿出几根火腿,还有几罐啤酒:“就这些了,凑合着吃吧。”说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林希和韦明伦,自己也开了一罐,撕开火腿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对自己很有信心。”

“你对她的态度呢?”韦明伦也在咬火腿,从来没觉得火腿这么好吃过,原来这就是饥不择食,“你不会还是想报复她吧,别这样,她很无辜,又病得那么重……”

“报复?二哥,你没这么愚蠢吧?”林希没吃火腿,冷冷地瞪着杜长风。

杜长风含糊其辞:“开始是……不过现在……”

林希提醒他:“小心让舒隶知道,他会跟你拼命,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不会让你再碰舒曼的。”

“知道了,啰唆。”杜长风递火腿给他,“你也来根。”

“垃圾食品,我不吃。”林希是医生,很讲究饮食,又有洁癖,断然不会吃这种在冰箱里放了N久的食物。他的生活从来就是一丝不苟,包括仪表。在守了两夜灵堂,杜长风和韦明伦都是胡子拉碴,衣衫皱巴巴,唯有林希依然是衣冠整齐,连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坐姿端正,不改绅士派头。

杜长风看不过去:“我说老弟,你老这么箍着自己也不难受?我就不信你跟你老婆做完功课还这么衣冠楚楚……”

韦明伦扑哧一声,差点被火腿噎住。

林希反问他:“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跟婉清做完功课是什么样子……”

韦明伦指着杜长风说:“Sam,这你就错了,表面上越正经的人,上了床越放荡,如狼似虎,不信你可以问林希……”

林希终于忍不住笑,即便笑,也笑得很节制。

杜长风表示赞同:“没错啊,你看我表面上好像很无赖的样子,可是对女人很规矩的,认识舒曼这么久,一直守身如玉……”

“你终于知道你是无赖!”韦明伦很意外。

林希的表情少有的严肃:“我劝你还是别碰舒曼,发生了那么多事,舒、林两家的关系至今没有修复,你别往大家的伤口上撒盐。”

“我跟舒曼的事,跟过去的事没关系。”

“不要自欺欺人,二哥。”林希一针见血。

“好了,好了,我是因为林然接近的她,那又怎样?我替林然爱她不行吗?哪那么多废话……”杜长风的爆脾气又上来了。

“大哥如果知道,他不会允许。”

“不允许?我杜长风做事从来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允许……”

“你怎么还是这么霸道。”

……

“舒……舒曼……”韦明伦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

林希和杜长风一愣,顺着韦明伦的视线望向门口,顿时僵住。门是开着的,舒曼什么时候进来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她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眸闪着泪光,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

杜长风心虚地站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舒曼直视着他,眸光凛冽如千年寒冰:“果然如此,你不怀好意,你们都不怀好意……”

“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杜长风想解释。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舒曼扔下这句话就夺门而出。杜长风还傻愣着,待反应过来追出去时,舒曼已经跑进了电梯。

完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瞬间轰然坍塌。杜长风一阵头晕,不单单是因为饿。他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恨不得一头撞死。

“二哥!”林希突然追出来,拿着手机,脸色煞白,“快!爸打电话回来,那边出事了……”

林家客厅。一片虚空的奢华。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壁炉里生着火,浅灰色的地毯铺满每个角落。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的火光映在墙壁上,让每个人的脸都晃动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除了已经崩溃的林维的妻子冯湘屏,亲友们都在。屋内气氛很紧张,透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刘燕也刚刚从国外赶回来了,一身黑衣,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神空洞,仿佛被人摄了魂魄似的,整个人都空了。林仕延望着妻子,十分忧虑,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林然去世时,刘燕精神崩溃的神情。他想可能是触景伤情吧,林维的猝然离世,让刘燕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相似,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虽然平日里刘燕和林维的关系并不密切,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无疑将刘燕已经过去五年的丧子之痛再次掀了开来。

这时林希急急地推门而入,喘着气打量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杜长风也紧跟其后进了门。

林仕延见两个儿子都回来了,长长地叹口气:“凶手被放了。”

“谁、谁被放了?”林希没听明白。杜长风也吓一跳,瞪大眼睛瞅着父亲。

林仕延开始目光散乱:“……杀害你伯伯的那个人。”

“为什么?”

“为什么?”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

林仕延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爸,你说啊,怎么放了?”杜长风叫。

“因为,警方鉴定,凶手……是个精神病人……”

杜长风的脸煞地灰白。

林希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林仕延继续说:“出事那天晚上,你伯伯回桐城的家,在桥上碰到一个疯子拿刀吓行人,伯伯下车去制止,结果……被他连捅十一刀……疯子当时跑了,可是很快被目击者发现,警方轻而易举地抓到了他,可是这人根本就神志不清,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杀人……”林仕延目光呆滞地瞅着院子里萧瑟的梧桐树,显得很虚弱,“他终于是动手了,十七年,终于还是没能躲得过……”

“会不会是巧合?”杜长风想自欺欺人。

“怎么会是巧合?刚好是个精神病人……”林仕延说。

杜长风的脸由灰白变得铁青:“有种他冲我来!怎么伤及无辜?”

“无辜?唉,当年替你作无罪辩护的就是你伯伯啊……”林仕延捂着脸痛不欲生。一边的刘燕这时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报应!这都是报应!当初我就说过,叫你们别做,你们不信!这还只是开始,报应还在后头,还在后头……”

林仕延瞪着失态的妻子,哑口无言。

“我去找他!”杜长风掉转头就冲出客厅。

“你回来!”林仕延站起来喊。

“哥,你别冲动……”林希也喊。

杜长风跳上车,迅疾驶出花园。

车窗打开着,他听见风在耳旁呼啸。

心底如同有狂舞的火苗在燃烧,燎得五脏六腑都刺痛如焚,他知道他会来,一定会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迎接他复仇的利刃,却不想,那复仇的利刃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他身边的亲人。这比让他千刀万剐还痛苦百倍!一想到这,心底翻滚的气血,汹涌而上,他感觉头像放在火药桶里蒸一样,随时都会爆裂。

不,他不能让这悲剧继续。与其卑微地活着,不如就让他轰轰烈烈地死去。他等待了十七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叶冠语第一次见到林维就是在那次他和林然爬山下来的晚上,林然带他到伯伯家吃晚饭,舒隶也去了。林然的伯伯就是林维,那是叶冠语第一次见到他,跟想象中的律师不一样,林维性格豁达,很健谈,大概跟他做律师有关,说什么都是滔滔不绝,林然笑伯伯是“职业病”,要当医生的舒隶帮着治治。舒隶说,他的刀子只切过坏死的病瘤,还没试过切舌头。

林维闻言笑道:“你还真可以考虑帮我切掉这舌头,很多人都讨厌我这个舌头,说我嘴巴一动,就有人拉的拉去打靶,蹲的蹲监狱。我自己也讨厌这舌头,无罪有罪,有时候真的很难定论……”

“不会吧,你是律师,有罪没罪当然是你说了算。”舒隶不解。

林维当时顿了顿,显出几分无奈:“你们还没懂我的意思,大多数时候,我可以以公正的立场去给嫌疑人定罪,可有时候,自己也会在法律面前低下头……”

“什么意思?”林然没听明白。

“就是要违背自己的良心给无罪的人定罪,让有罪的人无罪。”

一句话震倒一屋的人。

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沉默的叶冠语。林维立即以别样的目光打量这个年轻人:“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叶冠语点点头:“当然,你说的就是这意思。向法律低头,就是向自己的良心低头,因为法律代表着公正,在公正的法律面前,你明知无罪偏给嫌疑人定罪,良心上肯定过不去。这很正常,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很多时候,我们是被自己打败的。”

“你说的是没错,不过法律这个东西,不是全能的,世间的很多事情也不是在法庭可以得到定论的,比如道德,有些罪犯在法庭上没法审判,就只能让其接受道德法庭的审判,至于他愿不愿意,也还是局限在他个人的道德意识上。”

“你在转移话题。”叶冠语一针见血。

“我没有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有些罪不是在法庭上可以定的,即便可以定,也有不能定的缘由,时间,有时候也是一种审判。”

“错,罪恶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灭的。”

“我,我指的是时间能让世间的某些罪……”

“怎样?”叶冠语很好奇。

林维愣了愣,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很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啊,精神可嘉!不过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面前,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断某个人无罪,但是道德上这个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这样的情况,通常只能让时间去审判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他临终时才认定自己有罪,那也是一种审判。”

“真的?”

“真的。”

叶冠语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维却在心里对这个年轻人重新进行掂量,他觉得这个衣着寒酸的年轻人身上有股精神气很震慑人,那是他这个年龄不应该具备的,他不能不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走的时候,林维握住叶冠语的手说:“小伙子,你将来会很有出息,我敢保证!”

“何以见得?”叶冠语不卑不亢。

“感觉!”林维目光炯炯的,“就是感觉,你有种力量让人敬畏,虽然你很年轻,但这跟年龄没关系,希望以后我们成为朋友。”

林然当即表示异议:“伯伯,你说的话不对吧,好像听你说过,感觉在法庭是决定不了结果的,决定结果的是证据。”

“臭小子,我这又不是在法庭上。”林维笑。继而又跟叶冠语说:“如果不嫌弃,以后多来我这走走,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也尽可以跟我说……”

“我可不敢来找你。”叶冠语也笑。

“为什么?”

“我不希望有那样的麻烦。”叶冠语的意思是,他不想惹上官司。林维当即会意,连连点头:“对,对,希望我们不要在法庭上相见。”

“当然,我很穷,请不起律师的。”

舒隶插了句:“真要有那一天,林伯伯的舌头可要公正才对。”

“怎么,我不公正,你还真要割掉我的舌头?”林维被这几个年轻人逗得前仰后合。

叶冠语一本正经地说:“不怕,法律定不了你的罪,道德法庭会审判你的。”

“哈哈哈……”林维捶了叶冠语一拳,“臭小子,还真有你的,现学现用啊。”

“可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我也不希望。”

然而世事难料,命运的残酷完全超出了叶冠语的想象。当那天林维跑到工地找他,告诉他冠青出事了的时候,他还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弟弟“出事”肯定又是打架了,不是被打伤,就是打伤了别人,无外乎这两种情况。但是当他连夜赶到离城时,见到的竟然是冠青僵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静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母亲梁喜珍几度昏死,直至最后精神失常,间歇性的,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官司拖到三个月后才开庭,这三个月对林家和叶家来说都是漫长的考验,林然数次上门找叶冠语都被拒之门外,除了在法庭上,否则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林家的人。他知道林家有钱有势,但心想再有势,判个十年八年不为过吧,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但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法庭上,被告律师居然出具了凶手杜长风精神不正常的证明,而且是经过严格司法鉴定的,按法律相关规定,精神病患者是不承担刑事责任的,杜长风在他眼皮底下被无罪释放……

叶冠语疯了。

他宁愿自己疯了。

这样他也会去杀人,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而让他事先想不到的是,为杜长风做无罪辩护的正是林然的伯伯林维。

“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面前,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断某个人无罪,但是道德上这个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言犹在耳,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叶冠语做梦都想不到,他和林维真的会对簿公堂。宣判后两人在法庭外的走廊上相遇,叶冠语红着眼眶问这个他曾经很敬仰的长辈:“你怎么可以这么坦然地面对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林伯伯,你如何能这么的坦然……”

他没有叫林律师,而是叫“林伯伯”。

“对不起,冠语,我只是个律师,我不会回答你案件以外的任何问题,因为我们背后是法庭,好好安慰你母亲吧……”

“法庭?你还感觉到法庭的存在?”

“冠语,有些事你以后会明白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林维真的什么都不说,掉头就走。

他害怕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多停留一秒。半秒都不行。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叶冠语咆哮怒吼的声音在空旷的法院大堂回荡,那天的情景他一辈子都记得,林家人像逃瘟疫似的疾速躲进豪华轿车,他跟着车子跑,赶不上,跌倒在地,膝盖摔得鲜血直流。

十多年来,叶冠语想过很多种将林维碎尸万段的方式,一步步,终于到接近他心脏的时候,这人突然就没了。太突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好,是幸灾乐祸,还是释怀地大笑?他一片茫然……

叶冠语问吕总管:“葬礼在什么时候?”

“后天。”

叶冠语握着酒杯,哑然失笑:“看来,这家伙还有比我更大的仇家。”

吕总管点头:“肯定不是偶然的。”

“林家呢?”

“人仰马翻。”

“听说凶手抓到了。”

“可是刚刚放了。”

“放了?为什么?”

“司法鉴定,凶手是个疯子。”

“……”

叶冠语怔住了,耳畔像是有狂风呼啸,前尘往事,一下全涌了上来。他转动着杯子,盯着杯底琥珀色的酒液,久久不语。他蹙着眉头,茫然四顾,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他自以为他是在暗处,却不想还有人在暗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紧紧捏着酒杯,恨不能捏碎,眼中自是寒光凛冽:“嫁祸,有人想嫁祸!林家人肯定以为是我干的,连欧阳昭都这么认为。”

“那我们该怎么办?”吕总管也意识到了。

“静观其变。”叶冠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倒在书房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冷笑,“我倒是很感兴趣,谁比我的仇恨更深,要置林维于死地。”

吕总管道:“林维得罪的人多了,林家表面看上去风光,其实内部明争暗斗得厉害着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无须过多插手,家族内部的矛盾就足以瓦解他们。”

“说得没错,我们就继续看戏吧。”

“是,叶总。”

“当然,我们还是要送个花篮什么的,表示一下哀悼嘛,毕竟两家的渊源这么深,是吧?”叶冠语放下酒杯,从茶几上银质的盒子里掏出一根肥硕的雪茄,吕总管连忙掏出打火机为其点上,他长长地吐出一个烟圈,“不过,还是要暗地里查查,究竟是谁下的手。想把这屎盆子扣我叶某头上,没那么容易!”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嗯,挖得越深,我们的胜算越大。”叶冠语弹了弹烟灰,又道,“林维那边的股权……还得加紧……”

“只怕更难了。”

“怎讲?”

“林维只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念书,女儿嘛,终究是要嫁人的,他老婆也才四十出头,也不能守一辈子寡,所以……尽管按《继承法》,林维老婆和女儿都可以直接继承,但以林家的惯例,是不可能将股权外流的,林家很有可能收回林维名下的股票,至于通过何种方式,那就是他们内部的问题了。”

“好戏!”叶冠语慵懒地靠着沙发吐了个大大的烟圈,笑起来,“果然是好戏!我们只要抢先一步,出的价高,神仙都动心。”

“可林家会阻拦,一定会的。”

“当然会阻拦,不过他老婆可不是林维,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钱。”

“那您现在要不要去公司做下安排?”

“不去,我要等人。”

“等谁?”

“杜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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