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度过一个彻底无眠的夜晚,第二天全凭惯性驱动着,起床,上课,去食堂,去图书馆,按部就班,竟然没人注意到她有什么异样。到了晚上,她照常去了自习室,握着笔,对着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出神,面前的笔记本上什么也没写。
罗音突然跑了进来,小声对她说:“唉,累死我了,挨个儿教室找你。快点儿下去,你男朋友在楼下等你呢。”
她迟钝地看了罗音一眼,没有反应。罗音又是惊讶又是着急,一边伸手收拾她面前的东西,通通塞进她的书包里,一边说:“你怎么没开手机?他打电话到宿舍来,我接的电话,只好带他过来找你。快下去。”
“谢谢你。”她只能机械地说。
两人下来,苏哲正站在楼下,他伸手接过邵伊敏重重的书包,然后礼貌地对罗音说:“谢谢你。”
罗音脸一下红了:“别客气,我先走了。”她转身跑开了。
邵伊敏不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久留:“去后面吧。”也不看他,大步向学校后面的墨水湖走去。
两人在湖边站定,邵伊敏拿过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红绳结系着的钥匙,一边解绳结一边说:“正好,我本来想跑一趟给你放过去……”
苏哲一把握住她的手,厉声说:“你再解试试!”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一脸透支之后的疲惫,眼睛里布着血丝。苏哲顿时心痛了,他拖着她的手走几步,推她坐在一条石凳上,蹲在她面前:“昨晚没睡好吧,脸色这么差。我昨天到今天电话打疯了也打不通,快急死了!”
“以后别打了,昨晚我就把手机扔湖里去了。”
苏哲咬牙看着她:“根本不想听我的解释吗?”
“说真的,不想听。”
“那你也得给我好好听着。没错,我跟向安妮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我在这里工作时,和她上班的医药公司在同一个写字楼,后来她刚好也跟我在一个户外俱乐部。去年七月我们分手后,我……是和她一起去了稻城亚丁。”
邵伊敏神情木然地听着。
“我在地下车库碰到你之前,就已经跟她说了分手。不过,我没想到她会辞职跑去深圳,而且去我们公司应聘。”
她倒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详细:“这么说来,她比我勇敢,也比我愿意付出。”
“至于带她去美国的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她……”苏哲迟疑一下,“我跟她,只有一晚,在美国,和我父亲吵架的那一天,我喝多了。”
她惨淡地笑:“我明白,我们也是酒后开始的。”
“不许这样比较。”
“我没办法不做这种联想。”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苏哲握得紧紧的,并不放开。
“我跟她当时就说清楚了,那是一个误会,我不爱她,跟她没有可能。我没想到,她会接我的电话跟你乱讲。”
“照我的理解,她说的基本都是事实,没有乱讲。我原谅你了,苏哲,我自己也酒后乱性过,如果可能,我不会选择跟你有那样一个开始,但是没有那样一个开始,我们也许不会有任何可能。”
苏哲一下被激怒了:“我说过了,不要做这种比较。我对你是不一样的。你这算什么,又一次显示你拿得起放得下足够洒脱吗?”
“你错了,我放不下,真的,所以我不申请学校留下来,还计划着毕业以后马上去深圳找你。我只想,我们的关系一直是你在主动,我付出得太少,那么不到最后关头,至少我不可以先放手,我也做点儿努力吧。”她咬牙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可是现在到了这一步,由不得我了。苏哲,我不放也得放了。”
她站起身,苏哲也立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抱住,低头逼视着她的眼睛。
“我跟她,只是那一晚。我承认是我做得不对,但我已经和她讲清楚了,再没有以后。我们忘了这件事好不好?”
她苦笑:“对不起,我做不到你那样收放自如,想忘就忘。和你在一起,确实是我贪婪了,先是贪图一段快乐,然后再贪图你给的温暖,想要的越来越多,这一路任性下来,把本来早就该做的告别一点点拖后,以为就能算拥有了你。”
“什么叫‘就算拥有了’?我们的相处在你看来就这么不真实吗?你从来对我没信心,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看到这一步,大概心里还对自己说:‘看,我早料到了’。对不对?”
她有点儿失神,想了想才说:“这么说,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是的,我没信心,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据说,有什么样的坏预期就会发生什么样的坏事,所以我并不怪你。”
“邵伊敏,我恨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那一次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我压力太大,太放纵自己。我道歉,也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保证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她看着他,他神情焦灼痛苦。她再也按捺不住,手一松丢下书包,双手环抱住他,将头贴到他胸前,听着他急剧的心跳,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同样激烈,这个怀抱让她贪恋不忍割舍,可是她也只能逼自己离开了。
“以后大概还会有别的错误跟意外发生,谁知道呢?我们都还不能确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想毕业后还是先去加拿大,就这样吧。”
静默了一会儿,苏哲的声音难以置信地从她头顶上传过来:“邵伊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就是你说的相互不要承诺的意思吗?可以方便你想叫停就叫停,想抽身就拔腿走人。”
“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也感激你给我的快乐。可是我说过,真在一起的话,我会是个苛刻的人。我接受不了你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你为我改变大概也很辛苦。再继续下去,我怕我们会磨光对彼此还有的一点儿情意。”
她松开自己的手,挣开他的怀抱,不再看他,狠狠地拉扯那个绳结,可是当时用力系得太牢,急切中竟然解不开。
“别解了,我给你的全部都不会收回,你不想要,不妨跟手机一样扔了吧。”他平静地说。
她停住手,看着掌心里的两把钥匙,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包,转身大步走了。
邵伊敏紧紧攥着两把钥匙,在学校漫无目的地转悠,钥匙的棱角深深刺进了掌心,最初的疼痛转成了麻木,松开手掌时,掌心被刺出几个伤口,冒着血珠。可是她依然感觉不到疼痛。
她直到差不多熄灯时间才回了宿舍,并不理会罗音的目光,只感谢罗音不是陈媛媛,不会那么刨根问底或者在宿舍大肆谈论,眼下她没心情跟任何人说话。
她洗漱上床后,静静地躺着,也不去做任何进入睡眠状态的徒劳努力。
夜一点点深了,她和昨晚一样,再次注意到,看着那么娇艳的李思碧会微微打鼾磨牙,而性格完全不同的陈媛媛和江小琳都爱突然讲些含混不清的梦话。可是不管怎么样,她们都安然沉睡着。只有她,在这样的黑暗里,闭上眼睛全是她不想看到的回忆,睁开眼睛只是自己的蚊帐顶。
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全身有些僵硬发痛。她轻轻下床,上了天台。临近五月的深夜,风带着凉意,大半轮明月挂在天空,看不到多少星星。
所有相处的时光,在她眼前一一掠过,她只能无能为力地任凭这些回忆将自己淹没。她想,就趁着这样的黑暗,放任自己自怜个够吧,然后可以就此放开了。
可是这样一想,她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站立了。她伏到栏杆上,泪水无声地奔涌出来。她一直站到眼睛干涸,夜晚露水降下来,沾得睡衣都有了点儿潮意,才下楼去重新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