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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遥遥关塞断烟霞

沈珍珠、程元振、陈周一行快马加鞭,沐雨栉风,足足用了二十日方至金城郡。一年前金城郡已由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从南诏和吐蕃手中夺回。在金城郡稍作歇留,便启程越贺兰山往回纥腹地行进。程元振、陈周骑马,沈珍珠乘马车,带侍从近百名,混杂牛车和驼队,作商旅行人装扮。侍从人数虽少,但均是从内飞龙使中精心拣选过的,个个都可以一当十。

现在已经是春末夏初,四方草绿葱茏,解冻了的河流喧哗而欢快的淌过山间平地。出金城郡远远望去,暗紫色的贺兰山麓悍然矗立,绵延数百里,于这一片原野开旷之中更显气势磅礴,本是回纥与大唐间的天然屏障。

因为素来回纥向大唐称臣纳贡,关系密切,故而贺兰山侧麓积年日往,由来往商旅行人生生踏出一条狭窄的东西向山路,数年前沈珍珠被默延啜带至回纥王庭,就是经由此路。

这条路崖谷险峻、沟壑丛生。好在现时可谓大漠南北一年中最好的光阴,雨水甚少、天气和煦,积雪已融尽,较之冬日行路畅顺许多,途中遇见不少往返回纥与大唐、着装各异的百姓。问询周边零散居住的百姓,两个月前确有人看见一行唐人往贺兰山方向而去,那必是李豫一行无疑。可是李豫身为储君,无论何时都有信使与长安通讯,何以会失去踪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里,沈珍珠心中不禁一阵又一阵发紧。

七日后,攀越贺兰山路程已近一半。因着心情急迫,一行人日夜赶路,困顿时就在路侧停驻休息数个时辰。陈周谙知地形,见一众人马数日奔波疲倦不堪,加之后面的道路更为陡峭难行,便与程元振、沈珍珠商议:前方不远有一片山谷空地,暂且安营扎寨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再好赶路。

果然没有一炷香功夫就看到陈周所说的空旷地带,程元振传令搭建毡帐、点燃篝火、喂食牲畜,那些内飞龙使训练有素,身手灵活利索,更兼过往扈从皇帝,经常露营设账,套路熟谙,极短时间便将一切安置得妥妥帖帖。

陈周请沈珍珠入毡帐歇息,自己拿过一床毡子,就着沈珍珠营帐前的篝火躺下,竟要亲自守护沈珍珠。沈珍珠过意不去,劝道:“既有侍从轮流值守,大人不必如此。”陈周依旧是毕恭毕敬的说道:“太子殿下已失踪迹,夫人再若有闪失,陈某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抵数。”沈珍珠坚持不许陈周等唤她为“太子妃”,故而陈周只得含含糊糊的称她为“夫人”。

沈珍珠和衣在毡帐中躺下,听得帐外风声呼啸,偶尔鹰隼“吱啦啦”的怪叫着,仿佛由帐顶穿行而过,远处隐隐有虎狼的咆哮,近处牛马、骆驼长嘶,此起彼伏。郊外的夜晚,若然太过宁静反叫人害怕,她阖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白。

走出毡帐,程元振正在清点人员、整肃队伍,沈珍珠便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清点来清点去,少了十余人。内飞龙使以二十人为一队,几乎每队都有缺人,队正立即清查。一番查找,原以为这些人或许正巧便潲,却四处不见踪影。程元振和陈周便知不对劲,亲自遍查营帐左右,果然发现多处营帐外草地上有拖曳痕迹,陈周对沈珍珠道:“不好,这些侍从失踪非比寻常,定是昨晚被人制服后带走了!”

沈珍珠也十分吃惊,要知夜间有侍从轮流值守,这些内飞龙使虽比不得武林高手,但个个身手也不弱,是谁能这样不动声色的带走十余人呢?为今之计,第一要务是切不可动摇军心。

想到这里,她立刻敛定神色,召集所有侍从,从容说道:“昨晚之事,想必诸位将士均心中有数。我等以百人之众远赴回纥,本属以身犯险。从古成大事者,不计苟安;立大功者,素非庸众。诸位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必不至稍有受挫便起退避之念,我等众志一心,敌虽在暗,亦然不能催我斗志。”

众侍从见十余名同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都有些惶惶。但见沈珍珠以一女子之躯尚来安抚他们,不禁心中暗叫“惭愧”,想着既然已奉皇命入回纥,便是只有向前,绝无退后之理,若是自己先逊了胆色,那已输了一半,由是个个顿起豪壮之气。程元振为防再生不测,特嘱诸队侍从加强相互照应,避免走失离队。

然而,虽是加倍小心提防,三日后再安营扎帐歇息一晚,第二日程元振清点人数,居然又少了近十人。陈周亦告知沈珍珠道:“这三日行来,路畔竟然发现一些被丢掷的内制器具。”随即将那些因风吹雨刮和人马践踏而破烂不堪的东西递与沈珍珠看,既有盛饭的簋(注:状似大碗,圆口,大腹,下有圆座),也有搭建营帐所用青帆布的残料。嚣具上隐约可见东宫特用徽标。所幸未见有兵刃残物和打斗痕迹。沈珍珠左思右想,不知李豫一行究竟发生何事,这些被丢弃的内制器具,又意味着什么。

两日后再度安营扎帐,第二日少了七八人。队伍人数锐减至六七十人。

这下随行侍卫都渐的慌张起来。这暗地里仿佛有一只无形黑手,紧紧跟随着他们行进的步伐,随时会伸手带走几人。

沈珍珠三人再四研讨,百思不得其解:这掳走侍从的,尤其有何意图?俗语道擒贼先擒王,他们要是立意对付自己这一行人,既然能轻易掳走内飞龙使,何不直接对付他们三人?这是易如反掌的,为何迟迟不下手?难道是要玩猫抓老鼠的把式,将他们一行人逼吓得半死,享受其中乐趣,直至失了兴味,再一把捏死那老鼠?

此时随行侍从人心逐渐涣散。以程元振之威,其后几日不时有侍从偷偷由来路往金城郡方面逃跑。

程元振气得七窍生烟,这日亲自抓捕数人,召集余下的四十余名侍从,当场要立斩不赦,陈周极力赞同。

沈珍珠知道程元振一为气极二为颜面三为要完成此行任务;陈周由沙场征战而来,最恨逃兵懦夫,借此法杀一儆百立威,以免逃跑的侍从愈来愈多。

此法也不无道理。可是此行限险,既然部分侍从不敢、不愿随行,那么勉强毫无用处,说不定今后还成累赘,低声劝道:“既然他们无意跟从,何不容他们归去?”

程元振却是不依,一手拽住其间一名脱逃侍从的衣领,拔剑比其头颈道:“此乃程某驭下无方,内飞龙使一入飞龙厩,便已誓死效忠陛下。今日这些小子胆怯背诺,程元振依律可立斩于剑下。”

说毕,长剑随手一拉,那名侍从来不及哼一声,颈间淌血,当场倒毙。沈珍珠不及劝阻,嘘得朝后连退两步。

这下威慑当场,不等程元振长剑比来,被抓捕回的另几名侍从皆就地滚倒,连连叩首求饶,其中一名中年侍从涕泪齐下,述道:“夫人饶命,两位大人饶命!非是我等怕死,若战死沙场属下万死不敢辞,但谁个家里没有老母妻儿,像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他乡异土,无人收尸,属下实不情愿啊!”

本来在场其他侍从对这些脱逃者多存鄙睨,程元振说要斩时,皆拔剑在旁齐呼“当斩”、“杀了他们”,深觉这些人大堕内飞龙使的威名。然而此时听这名中年侍从一说,倒勾起恻然之心,一时场中倒有些静默了。

沈珍珠便知此事再不能勉强。然而程元振为内飞龙正使,所作决断若要他亲口再收回,也是不妥不当,随即朝陈周使了个眼色。

陈周何等聪明的人,心中虽有不愿,恶狠狠盯这几名脱逃侍从两眼,上前对程元振打个拱,说道:“程大人,容某说两句罢。”

程元振收剑回鞘,微有不耐烦,摆过头去,道:“大人请说。”

陈周道:“这些人虽然罪在不赦,但念在尚为初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大人给他们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程元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沈珍珠插言道:“要他们生,还是死。既然程大人也十分为给,依我看,可否由在场侍卫评判做主?”

她这话说得新奇,程元振转头诧异道:“哦,夫人说如何评判?”

沈珍珠缓步向前几步,提高声音,对当场侍从道:“诸位均是由陛下身侧内飞龙使中选拔出来的,个个出类拔萃。我赫赫天朝威振四邦,东西来朝,百姓富庶,谁想安禄山造反于前,史思明再叛在后,以致百业凋敝,百姓离乱。至今已近六年。朝廷力克叛军,已显胜绩,再复我大唐盛世指日可待。岂料储君忽失踪迹,天命假于你我之手,虽受重挫,必能再鼓士气,顺天应命,重迎太子殿下归京。”纤手指向几名脱逃的侍从,继续说道,“他们曾与你等同甘共苦,现脱逃于队列,以耻辱加诸于诸位,然人谁无过,改之为善;人谁无畏惧退缩之时,重整旗鼓则宜。现在,你们可有权对他们做出裁判,希望——不,可允许重回队列中?”

沈珍珠的问话隐隐在林中震荡,徐徐方落。她的问话很简单,在场侍从只要回答“是”与“否”即可。然而,一时竟然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伫立不动。她的话是有着震撼力的。几乎每名侍从此时均在自省已身。没有脱逃的侍从会想到:夫人区区女子都这般不畏艰险,我身为男儿,是不是从未起过害怕畏缩和脱逃之心呢?陛下以如此重任负于我等身上,我能完成这样的重任么?那些脱逃的侍从更是无地自容,深觉自己辜负重托,先前那名中年侍从再度叩首:“属下知错了,属下不敢求死,只求将功抵罪。”

片刻之后,所有的侍从皆面载坚毅之气,齐刷刷半跪下来:“夫人,二位大人,我等誓死追随,决不有半步后退!”

沈珍珠未料到自己的话竟然起了这样大的鼓动作用,程元振与陈周也为这一刻而深深震撼了。她的话,终于将即将涣散的军心,在最后一刻拉拢回来。这四十多人的力量,也许要大大强胜当初的百余人。

两日后,一行人攀越过贺兰山,面前豁然开朗,耳聪目明。

春末的草原,壮阔无比,生机勃勃。

清风徐徐,绚丽的阳光倾泻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头上扎满小辫的回纥少女策马扬鞭,高声唱着听不懂的粗犷歌谣,驰骋奔跃;山冈上、河谷中,羊群如绵软的雪堆,四处飘散;天空澄碧辽阔,那般纯粹与凝练的蓝色,与远处的山岭遥相呼应……

程元振勒马惊叹道:“没想到塞外也有这样的美景!”

陈周道:“回纥人逐水草而居,一年中草原美景,最多也不过这三四个月,过了八月后天气寒冷,草原便积雪难融。现在看是美景宜人,但越往北朔漠愈多愈大,鲜有草原绿洲,我们须得备好水食。”陈周通晓突厥语且熟知回纥人习性,正是此行最佳向导。

程元振便道:“那我们就在此附近安营歇息一晚,这附近有山涧,便于预备水食。”

沈珍珠与陈周均无异议,于是如常安排扎营。

其时将近正午,看着侍从们有条不紊的搭建毡帐,取水、生火、煮食,沈珍珠暗自叹息:前途茫茫,她劝住了这些侍从,但她与程元振、陈周可有能力保护他们,留住他们的性命,将他们安然带回大唐?

“夫人,在想什么?”程元振像是看出沈珍珠心思,部署毕扎营事宜,行至她身侧说道。

沈珍珠侧头对程元振微微一笑,说道:“我所想的,大人怎能不知?”又说:“我看大人也是满怀忧忡的。”

程元振点头沉默一会儿,才说道:“无论如何,我想夫人定会安然无虞的。”

沈珍珠轻笑起来:“你说得这般肯定,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过你。”低下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六七年来,诸般事情都经历过,生与死,我倒也看得淡了。”

程元振叹道:“太子殿下若知夫人——”

话未说完,已被沈珍珠打断:“我与程大人结识已久,尚不知大人家世渊源,听说大人事母至孝,家母甚好吧?”

程元振未料沈珍珠轻言细语的问及自己的身世,稍有诧异,也有几分感动,说道:“其实程某出身寒微,父亲早逝,全赖母亲大人日夜替人浆洗衣裳充为家用,才将某辛苦养育成人。”

“哦,你的母亲——”沈珍珠柔声道,“真是十分了得。”

程元振点头,眼中竟然噙了泪花:“某家祖籍相州滏阳,临河而居,冬时严寒难耐。母亲常年浆洗,落得一身病症;想当年,姨母、外舅也多番劝她老人家携子另嫁,她总怕某受委屈,执意不肯。”

沈珍珠被轻轻触动心事。寻常妇人也会拼一己之力,与儿子相守相亲。她却忍心抛下亲子这样长的时间。适儿已近五岁,她已离开他两年有余。他有多高了,他生病时可会呼唤“娘亲”,他快活时有多少人真心与他同乐?只是,若真等他长大成人,或许会永远的怨怪自己的母亲。这是她欠的他,永远的负疚,永难补偿。

不知不觉,她泪上睫下。她听见自己问道:“老人家现在安好?”

程元振答道:“她年前已经去世。”

沈珍珠派出数名侍从,由陈周引领,向周旁回纥百姓问询李豫的讯息。然而正如陈周所说,回纥人逐水草而居,方圆数里基本没有什么定居的百姓,个个摇头说“不”,至日暮,仍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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