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悠悠醒转,便听得一个惊慌之极的声音大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大总管,你可醒了!”
视线犹自一片模糊,好一会儿才浮现出景象来,前方不远处,玉粹满脸焦虑地望着我,但身子却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显见是被人点了穴道。
环顾四周,只见百鬼们都气息不稳东倒西歪,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鬼王轿前惟有萧左鹤立鸡群般地站着,我的喉咙顿时一甜,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去,胸口气血翻涌,剧痛难忍。
刚才的箫声已经震伤了我的心脉,即使日后能好,恐怕也会落下心疾。萧左!你竟敢如此伤我!
一念至此,便咬牙强行站起,身子依旧摇晃不定,但神志总算清醒。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萧左背上逐渐扩散的血迹——他也受伤了?!
再看鬼王依旧藏身轿中,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鬼斧神工,名不虚传。”萧左悠然一笑。
尖细的声音嘻嘻地笑,笑得却比他还欢畅:“我做这顶轿子花了整整十七个月,正想找个绝顶高手来试试里面的机关,百里闻名的义子,哦不,百里城的新任城主,来替我试验,那是再好不过。城主还要进来么?”
萧左微微眯眼,一个圆脸的白衣女子急急向他靠近道:“公子,你的伤?”
萧左朝她做了个手势,目光仍盯在轿帘之上,有风吹过,帘却不动。“非人非鬼,你成名不算早,但这几年却风生水起,统帅一窝鬼横行豫南,无有可抗者。凡提起鬼王二字,江湖人无不面色如土,畏如蛇蝎。”
轿中传出一声轻笑,并不答话。
于是萧左接下去道:“色鬼绝色,女鬼丰容,水鬼擅泳,小鬼形稚,那么你呢,非人非鬼,你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独得一个王字?”
好一会儿寂静,寂静中却有一人踉跄地自地上站起,嘴唇泛青,面无血色。
小鬼!我看他眼神,暗叫一句不妙,果然,只见人影一闪,两道白光一触即分,一女子的娇呼声尖锐响起,等再凝神去看时,他人已站在轿顶上,而那个圆脸的白衣少女却捂着手臂飞至萧左身边,委屈道:“公子……”
小鬼冷冷道:“凭你也敢取笑我?究竟是谁在不自量力?”
圆脸少女双眉一挑,眼看就要发火,萧左却对她笑了笑,柔声道:“流云莫恼,我自有……”
话未完,瞳眸忽地一缩,一把握住她被伤的那只胳膊,凝视着伤口,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沉。
他缓缓抬起头,盯紧了小鬼,轻轻道:“鬼王座下的小鬼,横笛竖剑,江湖一绝,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百里晨风眉心上的那道伤痕仿佛在眼前再次出现,并以一种无比恐怖的姿态绽裂开来!
小鬼还未答话,白衫忽扬风而起,萧左竟也飞上了轿顶,他连忙横笛应对,但见人影晃动,不过一瞬间,萧左就又返回原地,手中拿的正是他的银笛。
百鬼以小鬼武功最高,但他竟也在萧左手下走不到十招!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只觉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萧左对着那管短笛凝视半晌,双手一分,慢慢地从笛中拔出一把短剑来。那笛子本是非常闪亮夺目,但短剑一出,却将所有的光芒尽数抢尽,剑锋如一泓净水,又像一缕月光,晃得我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泪。
“笛,中,剑!”萧左一字一顿地说,朝轿顶上面色惨白的小鬼看去,“果然是你!”
小鬼猛一跺脚,飞身跳下,直扑萧左而去,人人以为他要夺回银笛,谁知他凌空一个后翻,“砰”地飞进轿中藏了起来。
鬼王温润如水般的声音于此时无比优雅地响起:“阁下何必如此吃惊?龙王既为你打开镯子里的机关,又怎会没有告诉你百鬼的底细?”
萧左目光炯炯,显得相当愤怒,但鬼王仍旧不急不慢地道:“至于你问我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大禹治水以斧劈出人鬼神三门,我既非人又非鬼,那么只好当那个剩下的神了。以神为王,有何不可?”
萧左怒极反笑:“神?好,你既然喜欢装神弄鬼,那么今日就要你们全部留下命来!”
我忍不住伸手捂胸,再度咳血,就在那时,天地间起了一阵狂风,那顶二十人抬着的大轿忽地腾空飞起,夜幕中繁灯点点,映得轿身更加诡异,真不知道是轿子带着抬轿的人飞,还是底下的人施展轻功抬着轿子在飞。
风声呼啸中鬼王长笑道:“你要学钟馗捉鬼,也要有真本事才行,你若不畏惧轿中的机关,就跟上来吧!”
眼见百鬼齐齐随那轿子飞走,萧左挥手道:“追!”
百里城弟子立刻蜂拥而上,如流星般在夜幕里划出道道白光,然而突然间,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浓雾随即弥漫而起,百里城弟子被那雾气一阻,身法顿时慢了下来。而那雾不但不散,反而愈来愈浓,直把前方笼罩得什么都看不见。
我提心吊胆观望了半天,才有一百里城弟子返回来道:“禀告城主,浓雾太重,追不上了!”
萧左静静地立在当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方道:“罢了,叫众人回来。”
“可是……”
“知道百鬼老巢,难道还怕找不到他们?”萧左冷笑,忽地转身朝我看来,被他那凌厉如电的目光盯住,我只觉心中又是一沉。
谁知他微微一笑,所有线条又变得柔和懒散了起来,“风总管伤得不轻啊?流云,帮风总管疗伤。”
“不必了。”我冷颜拒绝,讽刺地看了他的白衣一眼,上面已经血迹斑斑,“百里城主还是先顾虑一下自己吧。”
说罢转身朝滑竿走去,唤道:“大小姐……”
宫翡翠依旧坐在帐中,怔怔地望着萧左,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听到我的呼唤才回眸朝我看来,脸上的神色很复杂,难分悲喜。
“放了大小姐!”我对滑竿旁的白衣少女道。
她柳眉一挑,却看向我身后的萧左。
一记破风声自后传来,宫翡翠整个人一震,身上穴道已被解开。她飞身下来,但脚步不稳,刚着地便一个踉跄,我连忙伸手相扶。
她却推开我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到萧左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地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流云更是双目圆睁,怒道:“你!”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刚才那样羞辱我!”话音刚落她竟然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啪”,声音又脆又亮,比起她打萧左那记重了许多。
萧左却只是静静地站着,既不动怒也不震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
“这一巴掌是我还你的,因为我冤枉了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们两讫了!”她决然转身,命道,“纤素姐姐、金昭玉粹,我们走。”
我微微垂眼,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眼前白影晃动,却是瓜子脸的白衣少女拦住了去路,“这样就想走吗?”
身后传来萧左低沉的声音:“碧水,让她走。”
“可是公子,你花了那么多力气眼巴巴地赶来救她,她却……”
宫翡翠冷冷打断她:“我却怎么了?”
被唤做碧水的少女怒答道:“你不知好歹!”
宫翡翠哈地一笑,嘲弄之色顿现,“莫非你认为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或是感激涕零地一边哭一边道歉说我误解了你家主子辜负了他的心意?”
“宫翡翠,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过分的是你们,不是我!”宫翡翠被激怒,猛然扭身对着萧左道,“百里城城主大人,如此耍弄我你觉得很有趣吗?”
萧左面色一变。
宫翡翠的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变得更加凄凉,“天下第一败家子……好一个天下败家子,我真就那么信了。一开始时我是看不起你,我觉得像你这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人活该穷死,可是后来慢慢发现你其实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无能,相反的,所有人里你最聪明,你尖锐,但刻薄得恰到好处;你做事情有原则,重情义;你嬉笑的表情下有着最温柔的心。我想,这次我完了,我顾不了那许多了——不管你的声名有多狼藉,不管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败家子,我就是为你动了情,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萧左,我喜欢你……”
她每说一句,萧左的眼角就抽搐一次,落在我眼中,奇异般消减了我的痛苦,我觉得胸口好像不那么疼了。
却听宫翡翠话锋一转:“可是,天下第一败家子摇身一变,风光无限地出现在我面前,百里闻名的义子,百里城的新城主,真是威风啊,就那样天兵天将般地出现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我,无声地向我示威说——宫翡翠,怎么样?你摆脱不了我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宫翡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讽刺又是悲哀,“你等的可就是这一刻?你在我误解你的时候不做任何解释,可就是在等这一刻?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些事,却对我严守口风,就为了让我陷入绝境,然后再由你解救,是么?不错,我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在我为百鬼所困时也的确是你不计前嫌救了我……我真该好好地谢谢你,萧左,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呢……可是!”
她加重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你这副虚伪到家故做姿态的救世主嘴脸叫我恶心透了!我宫翡翠可以喜欢一个人穷志不穷的败家子,却绝对不会喜欢你——百里城主!”
若不是碍于形势,我几乎忍不住为她这句话鼓掌。
只听流云突然惊呼道:“公子!你的伤口……”
萧左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硬生生地挺住,但鲜血却染红了白衫,一滴滴地滴到地上。他为鬼王的轿子所伤,到现在还不包扎,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或许是苦肉计,想以此令宫翡翠心疼?
我回瞥宫翡翠一眼,果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之色,但很快又被怨憎所替代,转身冷若冰霜地道:“如果你要杀我,请动手;如果你不杀我,那我就走了。此后我无论生死,都与阁下无关。”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走过去,百里城的弟子还有所迟疑,不知该不该放,但她走到之处,仍是纷纷退避,让出道来。
眼看我们就要走出林子时,宫翡翠忽又停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一枚缘银翠叶。她对着叶子看了许久,忽一扬手,将其抛向萧左,冷然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但我也绝不会后悔自怜!只要……”
语声忽顿,半晌才又恨声道:“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也算值了!”
说罢,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萧左一眼就打马而去。
我回头望了萧左一眼,摇曳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明明灭灭。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