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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因果

“我父收买翰林八智时,并不知道姬婴和皇上原来是亲兄弟这个秘密。因此,他只能栽赃姬氏贪污祸国,并搜罗了一大堆国库钱财不知所终的证据,他以为,他是凭借那个强有力的证据令皇上动摇的。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姜沉鱼眼底泪光闪烁,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悲戚起来。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赈灾之时,为了钱他可以说是想破了头颅,他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欺诈关东山,而是从姬家拿钱。可是,最后的事实是——姬家没有钱。不仅如此,它还没有权。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这个王、薛两家都已消亡,姜家韬光养晦、姬氏一枝独秀的现在,他们,竟然无权也无钱?怎么可能?经过一番彻查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为。他与琅琊不同,琅琊为了复兴姬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纵容族人弄权枉法,最后虽然令得姬家重新辉煌,但内部也千疮百孔,污秽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后,开始逐步清理门户,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什么人察觉得到,等人们察觉出来时,已经被纷纷撤了官职丢了权力——这,就是姬婴。”

昭尹发出一声嗤笑。

姜沉鱼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皇上,你说我与家族决裂的行为让你非常感动,那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纵容我父除去姬婴之时,你等于,也和姬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

“我为什么不能与它决裂?”昭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凭我身体里流的是姬家的血吗?真是可笑!琅琊,好个伟大的当家主母,为了家族,居然牺牲自己的儿子!十年!我在凤栖湖旁那个荒废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尽屈辱!是谁让我变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运安排好的?好,既然他们推我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他们以为我会感恩,报答他们?做梦!我之前羽翼未丰,所以还得倚仗姬婴,但现在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我的!权势也都是我的!我所受过的苦难,我要一点点地讨回来。区区一个姓氏算什么?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的父母算什么?本该走我的路却被他侥幸逃过一劫的哥哥算什么?通通通通算什么?算什么?”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姜沉鱼看着昭尹嘶喊,也不劝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

昭尹……当年是不是也对姬婴说过同样的话呢?在他决意抢走曦禾时,当姬婴得知消息后冲入皇宫找他对质时,是否,也是他的这一番话,令得姬婴最终心如死灰?

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有那样的公子。

也有这样的帝王。

姜沉鱼忍不住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因为太过痛苦,因为太过沉重,因为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道路不同……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舍弃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徇私舞弊的行为,明明最讨厌贪财好色的陋习,但因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默默地将重担接了过去,坚持着,没有放弃,并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变了家族……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中了。

“既然姬家没有贪污,那么国库的钱哪里去了呢?”姜沉鱼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九月廿一,我在凤栖湖竟然看见了从端则宫中划出来的一只船,船上有两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么?翁老来过皇宫?”曦禾又是一惊。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言睿会不声不响就进了宫?为什么言睿进宫后不找身为旧识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则宫?为什么言睿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在给公子做法事那天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看来,却是我当时太过关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当时小舟上,有第二个人。但因为她当时操着桨,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为是端则宫的宫女,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大错特错——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鱼转向昭尹道,“我说的对不对?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沉鱼于是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连城璧都可以是人了,为什么四国谱就一定要是书呢?国库的那些钱去了哪里?皇上身边像田九这样的暗卫可不少,是谁在替皇上训练死士?是谁在遍布情报网,让江都九月十九发生的事情,在两天后就传到了帝都?当把这一切连起来后,一个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颤声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国谱?”

“确切来说,是言睿。姬忽,也许是他的弟子,也许是他的情人……这个现在还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怎么?这世上还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么?皇后不是无所不知么?”

姜沉鱼没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静地回答道:“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昭尹再次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不再理睬他,而是转向看曦禾:“我继续说,告诉你三月廿九那天,为什么公子,没有赴约。”

她终于说到了曦禾最在意的问题,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姜沉鱼心中暗暗一叹,分不清自己是怜惜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只有一点很肯定,造化弄人,命运经常会很残酷,无论是对她,对曦禾,还是……对姬婴。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宫看见了你,然后,他就决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当日的话语于此刻在脑海中重现,跟姜沉鱼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时也知道,你和姬婴的关系,所以,他故意将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朕要他儿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诉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惊失色,坚决不允。因此,他连夜写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给你,约你于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数遮掩。

而姜沉鱼心中也极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倾吐当年旧事时的表情,她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那么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

“我对不起公子!娘娘,我对不起我们家公子啊!”崔氏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痛哭道,“公子信任我,让我去给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来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样带着曦禾姑娘远走高飞,抛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于不顾……于是,回到府里后,我就去暗中监视公子,看见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窍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诉给了老爷!呜呜呜……”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沉鱼虽然心头无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崔管家,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对我的信任,强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抬起满是眼泪的老脸,哽咽道:“我告诉老爷后,老爷就让我把当时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来,他们连夜开了个会。而他们开会时,公子跪在祠堂里,看着老夫人的牌位,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时时,他终于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就连忙去通知老爷他们。所以,当公子从祠堂里走出来时……”

当姬婴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先是看见了一点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风很大,火光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后,第二点光,第三点光……无数点光,先后出现。

光源们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终于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脸。

姬婴惊呆了,他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看着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的人,他们全都拿着火把,静静地望着他,每一双眼睛,都仿佛在无声地指责他。

而人群里最初出现的那个人,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好生蹒跚。那人走到跟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撩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姬婴连连后退,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人,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跪下去的那个人,是姬夕。

是他的父亲!

是他老迈龙钟、百病缠身的老父亲!

他的老父亲,就那么一边拿着火把,一边仰起脸来,开口,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柔软却致命:“婴儿,你,不能走。”

“扑通——”

“扑通——”

“扑通——”

双膝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姬婴惊恐地转身,就发现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乌压压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两相映衬着,那场面极其震撼,也极其的……伤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时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人同时跪在地上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个骨血相连的亲人们同时跪在地上呼唤,又是怎么一个景象?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毁灭。

毁去了一个因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远离纷争的少年。

夜风凄冷。

春寒料峭。

姬婴站在漫天的火光和乌压压的人头中间,身后,是摆放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而离此地数十里外的杏林中,一无所知的少女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婴儿?”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他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然后用一种有些迷离有些困惑有些凄凉又有些哀痛的声音,轻轻地问了老天爷一句话:

“只因为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这句话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半句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公子问完那句话后,就笔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抬进屋,那时他心疾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然后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终于醒了,我们很高兴,可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崔氏说到这里,眼泪又是一阵汹涌,“就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我听说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钱,没办法就把女儿给卖进了宫里头。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老爷,公子就带着曦禾走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啊?为什么啊?虽然公子后来半句责怪的话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恨我,我对不起公子,我对不起他……”

呜咽的哭声,从崔氏身上逐渐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渐清晰。

姜沉鱼眨一眨眼,自己原来还站在恩沛宫中,讲述这段对她来说最心乱如麻的过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个,却已不是愧疚终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场争斗耽误了终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头,就像曦禾疯了那段时间里,无数次抚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姜沉鱼轻轻道:“所以那天公子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谅他吧。”

曦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潮湿的水渍顺着衣料很快扩散开来,姜沉鱼看着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着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能连她的衣服都给湿透了?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个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满是恶意:“很痛苦吧?很愤怒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反正你们也只能哭了。朕是抢了姬婴的女人,怎么着?朕就是要他死,怎么着?朕就是忘恩负义,誓要与姬家划清界限,怎么着?你们知道了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鱼长长一叹。

昭尹听了越发得意:“如今,所有的绊脚石全部铲除了,所有的权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诉你们,朕不但要成就璧国的皇帝,等时机成熟了,还要吞并其他三国给你们看看!朕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将会是第二个始祖!朕……”正喊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捂住胸口,满脸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结果却是整个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绵绵的,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昭尹震惊地瞪着姜沉鱼,嘶声道:“你对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鱼怀中哭泣的曦禾,只见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开姜沉鱼,将脸庞转了过来。欺霜赛雪的肌肤,令得她的眉眼显得更加深黑,黑白两色,在她脸上拼凑出极致的一种美丽,那美丽勾魂摄魄,也彻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么?”

“臣妾的那些药很好喝吧?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所有的药,皇上都先尝一口,然后再喂臣妾……”曦禾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昭尹走过去。

昭尹连忙用双臂撑着自己往后退,嘴里惊恐道:“药?什么药?”

“皇上忘了?臣妾这些天来所服食的那些药啊。”

“药、药怎么了?怎么了?”

曦禾语音悠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药里有毒。”

“胡、胡说!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妾也喝了,如果臣妾不喝,皇上怎么会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曦禾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目光,凝望着昭尹道,“皇上不是很喜欢臣妾吗?皇上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么多煞费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动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舍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决定带皇上一起走。皇上,你愿不愿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着,俯下身凑了过去。

但昭尹却越发惊恐,双腿乱蹬地想把她踢开:“滚!滚!不要靠近朕!不许过来!不、不要……”

曦禾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用诱哄般的口吻柔声道:“皇上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服药了,只要吃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来,和之前一样,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疯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会……放开我……”昭尹拼命挣扎。

曦禾脸上被他打了几下,身上也被踹了几下,却像是毫无痛觉一样,不以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喜欢。皇上,你对臣妾的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滚开!你快滚开!来人啊……来人啊……”昭尹嘶声大喊,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高亢,反而哑哑沙沙,几不可闻。

一旁的姜沉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只觉世事嘲讽,莫过于斯,而世事悲凉,也莫过于此。

昭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曦禾?他是为了报复姬婴,所以才故意抢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让曦禾当皇后。而且,曦禾疯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表现出的关怀和悲伤是那么的真情流露,若说是装出来的,她绝对不信。可如今,生死关头,本性暴露无遗,他,还是那个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宠,全比不过权力和江山。

昭尹,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她的好,也不过是帝王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内疚。

想通了这一点的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别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田九最多离开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在他回来之前,处理完此处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声,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将那颗药丸塞了进去。昭尹拼命挣扎,但无奈手脚无力,只是枉费力气而已:“你,你……你给朕吃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一梦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鱼,“皇上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也是。这是江晚衣最新研制出来的一种毒药,还没来得及知会皇上。顾名思义,服下此药后,人的肢体会慢慢变得麻木,脑袋也逐渐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样。你不会死,你会一直活着,但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没错,这些天来,我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每次的分量很小,所以察觉不出来。吃这种药的人,有很长一段潜伏期,在这期间,只要不喝酒,就与常人无异。而一旦喝酒……”曦禾说到这里,掩唇笑,“就跟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浑身都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会痛了。不但不会痛了,而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朕!你们……”昭尹气得目眦尽裂。

曦禾突然沉下脸,恶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小红分开;如果不是你,我不用进这个鬼地方来;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如此痛苦……我的一辈子已经完了,陪你耗着了,我已经认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红也不放过?”曦禾说着,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边哭边道,“你把小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是你的亲哥哥!他把我和沉鱼都让给了你!他为你尽心卖力,鞠躬尽瘁,他可没有半点儿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恨他?就因为他从小有病所以没有进宫当皇帝吗?所以,当九月廿一,从端则宫传来的那段梵乐,唤回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清醒后,我就下决心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什么都不知道地疯癫下去!我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报仇!报仇!”

“杀死姬婴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和姐夫!”昭尹口不择言,将罪名推到了姜沉鱼身上。

然而,曦禾连看也没看姜沉鱼一眼,憎恨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昭尹脸上,就像钉子钉在了木头里一般,尖锐、深邃、牢固,甚至锈迹斑驳:“没有你的默许,姜仲敢真杀了小红么?没错。杀死小红的人,确实是卫玉衡,但是,让他没了求生意志的人,却是你,是你这个跟他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弟弟!比起卫玉衡那种跳梁小丑不入流的阴谋来说,真正在他身上扎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护着支持着忍让着,但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鱼的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当她坐在杜鹃房中,听卫玉衡洋洋得意地诉说他如何将姬婴杀死时,就恨不得能扑过去一刀杀了他为公子报仇。但是,比起涌没全身的愤怒和怨恨,最后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轻易易地死在一场小阴谋内?比那更复杂、更危险的难关他都遭遇过,怎么可能会对付不了一个卫玉衡?

所以,里面肯定还有隐情,她查。

她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查,开始准备,开始隐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推动一切、造成了这一切。

而最后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对姬婴起了杀机,父亲不敢乘虚而入落井下石,而当卫玉衡开始动手时起,聪明如姬婴,洞悉如姬婴,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舍弃了姬婴。

所以,姬婴本来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来可以反的,但他没反。

他乡非故国。

他对故国、对家族的最后一点牵挂,最终,杀死了他。

曦禾,无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所以,那天当姜沉鱼从姬府归来,因看到了姬婴和曦禾同样的画画方式而悲从中来,忍不住抱住曦禾失声痛哭时。曦禾回搂住她,像孩子亲吻母亲一样的仰起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将脑袋埋入她怀中,低声说了四个字。

那一霎时,姜沉鱼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是,从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颤抖的背脊,无不说明着她没有幻听。曦禾刚才真的说话了,而且说的是——

为他报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姜沉鱼和曦禾颇有默契地开始联手,一个负责秘密查探姬婴真正的死因,一个则缠住昭尹让他分身乏术。就这样,一天一天,累积到了今日的结局。

看着在地上痉挛颤抖的昭尹,再看着虽然现在完好地站着、但也没剩下多少时间的曦禾,姜沉鱼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翻搅一样,疼得说不出话,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昭尹艰难出声道:“你们如此对朕,大逆不道,不会有好结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么?你想想,你瘫了,国家大事就会落到谁手里呢?没错,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当一个国家的皇帝形同虚设时,最大的,不就是皇后么?当了皇后,就能想干吗就干吗了。你所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到了皇后手里,你说,这样的结局还不够好吗?”

“原来你们……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惊了。

曦禾懒洋洋道:“就算是吧。难道要不得么?”

昭尹急声道:“好,就算姜沉鱼当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吗?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么好处?”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比悲哀,每个字都在发颤:“好处?你以为……我还想活么?”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极尽凄惨:“我不是说了?我不想活了。我本来已经疯了的,什么都忘记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恨清醒时的这种感觉……我,根本就不愿意清醒……”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浓密的睫毛湿湿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在我疯了的那段时候,是沉鱼陪着我。对于我的疯癫,她半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依旧细心温柔地照顾我,给我梳头,帮我穿衣,甚至还帮我穿鞋……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要报答她。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费粮食,带给别人的只有不幸,还让我所爱的人那么那么痛苦……但起码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说到这里,转身,慢慢地站直了,看着姜沉鱼,一字一字道:“总要有个人为此事负责,所以,这个弑君的罪名,我担。”

姜沉鱼看着她,泪流满面。

其实早在她们联手,准备对付昭尹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必须要牺牲一个,成为昭尹的陪葬品。那样才能彻底扳倒昭尹,彻底为公子报仇。

但是,本来那个牺牲的人可以是她的。

曦禾,却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她。

对此,曦禾曾说:“你不要以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要面对一个国家的重担和责任,其实远比死亡更难。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处理不来那些国家大事的。所以,沉鱼,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曦禾服下了毒药,并成功地诱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鱼则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为璧国皇后的事实无可更改,才在这一夜,支走田九,彻底对昭尹摊牌。

“我把他留给你,以你的聪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的。不是吗?璧国的皇后娘娘。”曦禾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你去哪儿?”

曦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了四个字:“回去等死。”

姜沉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正杀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们还没有……”

曦禾忽然停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姜沉鱼因太过羞愧而手指发抖,哽咽道:“我……我、我对他们……他们……”

曦禾凝眸一笑,美绝人寰的眉眼,豁达从容的气度,以及眼眸深处的体谅与怜惜……这些饱满的感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笑。

可现在,她笑了。

然后,用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姬婴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鱼,难道你,还放不下么?”

姜沉鱼至此,大彻大悟。

喜欢的亲人,就多多亲近,不喜欢的亲人,就慢慢疏远。血缘一物,虽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但将来的人生要怎样走,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面对家族,姬婴选择了全部接纳,他承受着因此而带来的种种痛苦,并用自己最柔软的方式磨去他们的棱角,将之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面对家族,昭尹选择了全盘否定,一刀两断。他厌恶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痛恨因此酿就的童年悲剧,偏激自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原本最坚固可靠的一条翅膀。姬婴一死,生前辛苦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脉全部毁坏,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稳固。因此,当十二月初二,罗横对上早朝的臣子们宣布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时,没人对此起疑。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还迟迟没有病愈,只能由皇后代为执政时,小部分臣子闹了一会儿,闹不出个结果来,也最终选择了沉默。

于是朝政渐稳,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过了下去……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鱼守在昭尹床头,喂他吃饭。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但仍然活着,所谓的进食,也不过是将各种补药熬成的稀粥,给他撬开嘴巴灌下去罢了。但是,喂得很是费力,往往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渍。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厅隔着一重帘子例行汇报,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庆祝新年的小事。因此听完后,姜沉鱼点了点头:“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是。”七子彼此对望一眼,转身离开。

怀瑾则匆匆走进来道:“娘娘,夫人来了。”

怀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个。姜沉鱼听说母亲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汤匙,用湿帕擦去溅出来的粥汤,起身道:“娘一个人来的?”

“那个……”怀瑾吞吞吐吐,“老爷也来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与父亲决裂以来,父亲一直希望与她修好,明里暗里给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罢了。既然是跟母亲一起来的,也不能不见。

一念至此,姜沉鱼道:“请他们进来吧。”

两旁的宫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帘,将昭尹所在的内室,彻底与外室隔了开来。

姜沉鱼披衣走到外室,刚在桌旁坐下,怀瑾就领着姜仲和姜夫人走了进来。两人双双叩拜:“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看座。”

姜氏夫妇坐下后,姜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会意,将身旁的食盒呈递上前道:“臣妾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还请娘娘笑纳。”

姜沉鱼眼眶微热:以往在娘家时,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亲自包饺子,并在饺子里包入铜板,谁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就会万事顺心……往事历历,不是不温馨的。

怀瑾连忙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放到桌上:“娘娘,你看,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呢!真好!娘娘你这会儿吃吗?”说着就要摆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鱼淡淡一句话,令怀瑾停下了动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鱼朝她笑了笑,道:“如果母亲不嫌弃,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吃刚出锅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姜沉鱼笑了,起身将她按回到座位上道:“母亲真是的,哪有说风就是雨的。明早再准备也来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涂了……呵呵……”姜夫人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起来。

姜沉鱼道:“母亲进宫来,可去看过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给她带了一份,哦不,是两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点儿。”

“我想姐姐现在肯定在嘉宁宫里等得眼都绿了,母亲还是快把饺子送去给她吧。”

“好。我这就去!”姜夫人说罢看向姜仲。

姜沉鱼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说,母亲您先过去,父亲稍后就到。怀瑾,你陪母亲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怀瑾的陪同下欢欢喜喜地离去。

姜沉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杯,轻叹道:“又是大溪菊茶,看来,你还真的非常喜欢这茶呢……”

姜沉鱼的目光在茶上转了一圈,淡淡道:“我是个很顽固的人。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姜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悲哀之色:“没错。而你讨厌的东西,也会一直讨厌下去吧……”

“我很少会讨厌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讨厌了,就无法挽回了,是么?”

姜沉鱼沉默了一下,回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道:“父亲,我不讨厌您。”

姜仲整个人一颤,刚在动容,姜沉鱼的下句话就紧随而至:“我只是无法原谅您。”

“关于姬婴之死,其实……其实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要连城璧和四国谱,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后才……”

姜沉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不是么?而且……”

“而且什么?”

姜沉鱼凄然一笑:“父亲你对不起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姬婴么?”

姜仲眼角抽动,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沉鱼,你是我的女儿,是骨肉至亲!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亲我决裂么?沉鱼,就算为父再怎么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苍生。但为父对你……自问一直是疼爱有加。除了姬婴,其他但凡你要的,为父什么没有给过你?”

姜沉鱼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说我只要姬婴,怎么办呢?”

姜仲一怔,继而暴躁了起来,怒道:“姬婴姬婴姬婴!什么都是为了姬婴,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你丢尽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身为一个皇妃,甚至身为一个皇后的脸!”

姜沉鱼也不生气,表情依旧柔柔淡淡,甚至还笑了笑:“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仅仅只是仰慕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以丢脸的?如果我这样都算丢脸,那么哥哥调戏别人家的姑娘,嫂嫂骂街弄得家丑人尽皆知,爹爹调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杀死了抚养杜鹃长大的一对老人……这种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姜仲哑口无言。

姜沉鱼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不过,之前种种我也不准备追究了。你是我父亲,这点我没的选择,也无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从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无巨细,皆以国法处置,绝无私情可说。换言之,若你于国有功,我也会按例嘉奖。今后您的仕途之路会怎样,父亲还是自己掂量着点儿吧。”

“你……”

“母亲的饺子应该已经送到嘉宁宫了,父亲也请去吧。女儿不送。”姜沉鱼别过脸去。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姜仲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三步之遥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告退。”

姜沉鱼没有回头。

姜仲走到门口,忽又停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别人的公道,为什么要由你,一个外人,来替他们出头?”

姜沉鱼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因为我是姜沉鱼。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机。所以,既然命运让她走到了这个地步,命运让她成为了璧国的主宰,那么,就由她,还那些弱势的人们一个公道。

她做得到。

图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临朝称制。

后创自举、试官等制,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执政三年,政绩卓越,国威大振。

——《图璧·皇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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