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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吉日

薛采笼紧身上的斗篷,跟着潘方走进秘道。

秘道本身没什么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烧毁,残留下来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进去后,却另有乾坤。正如杜鹃所说,这条从东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个人分别挖掘连贯而成,因此走到每条通道的尽头时,就会发现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机,便在于通道与通道之间,交接点各不相同。有的在头部,有的在中间,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将头顶上方的灯连同圆弧形石顶一起掰开,才能发现另一条的入口原来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寻找出口便要耗费许多时间。

最后一条通道明显可以感觉到在向上倾斜,满地泥泞,湿答答的。

尽头处有一扇石门。

薛采照杜鹃所教的方法将门旁的暗格打开,拉住里面的扣环三长两短地敲了敲,然后对潘方说了句“憋气”,“咯”的一声后,石门缓缓打开,无数水流顿时涌入。

幸好两人都事先做了准备,憋气向上游,没多会儿,就冒出水面。

原来秘道的出口处,乃是一口水井。

两人沿着井壁爬出去,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晒着许多布匹,看样子是家染布坊。不远处的屋门没有闭紧,被风一吹,吱吱呀呀作响。空气中充盈着大雨过后的氤氲气味。

潘方沉声道:“我先进。”

薛采点了点头。

潘方竖起手指数到三,一个纵身悄无声息地蹿了过去将门拉开——

门内的油灯顿时因为这股风力而摇晃起来,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迹。

横七竖八的尸体。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伙计,一十七人,无一生存。

潘方上前检查了众人的伤口,骇然道:“这些人虽然打扮成伙计的样子,但骨骼强健,武功不弱。他们全死了。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武功极高。”

薛采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尸体前开始搜身,边搜边道:“衣服是旧的,起码洗过三次以上,但里衣却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东承县盛产的乌龙麻。里衣和外衣之间无太多的磨损,可见他们的衣服刚换上没多久。”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薛采直起身,望着一地的尸体,“这些人不是卫夫人安排在这里等着接应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说他们是姜仲派来等在这里埋伏侯爷的?”

“如果是卫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选这家染布坊作为出口,必定不是一两天之内的事,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换伙计,也不可能一天之间全部更换,要知道,外面就是闹市,这家店白天还是会打开门做生意的。如果伙计突然换了新人,街坊邻居什么的,会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伙计,也不可能同一天内十七人同时换上新的里衣。所以,根据这两点我推断,他们绝对不是卫夫人的人。”

潘方点了点头道:“不错。会在行动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线索的,只有一种人——杀手。而换诸璧国朝堂,他们还有一个称呼——暗卫。”

薛采推开内室的门朝里面走去,里面是卧房,看似没什么异样,但血腥味却极重,薛采吸吸鼻子,循着味道走到床边,拉开床帐——果然,又是一堆尸体!叠元宝似的垒在床上,而且全被脱掉了外衣。

潘方检查了他们的伤口,道:“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伙计。他们全都不会武功。看来他们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杀。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假设?卫城主带着侯爷从秘道出来,发现这里的伙计被调包,于是卫城主杀了伙计,护送侯爷离开,所以才迟迟未能返回驿所?”

薛采“嗯”了一声:“看起来似乎是这样……杜鹃做事缜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会招募真正的伙计。”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好奇怪……”

“什么奇怪?”

“你数数。”薛采指指那堆尸体。

潘方数了数,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尸体。

“为什么里面是十八人,外面却是十七个呢?如果一共就来了十七名暗卫,没有道理脱十八个人的衣服。如果脱了十八件衣服,说明应该有十八名暗卫需要乔装打扮。那么少了的那名暗卫去哪了呢?”

“有道理。”潘方点头沉吟道,“会不会那名暗卫跟着侯爷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说,是他杀了外头的十七人。”

“要一口气杀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办到的……”

“是啊,我本来觉得是卫玉衡杀的那十七名暗卫,毕竟他可是武状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现在看来,却又不像那么简单了……”

薛采踱了几步,目光忽然被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他失声“啊”了一声。

“怎么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点开裂了,因此棱角处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叹了口气:“是主人的。”

天罗缎、纺银丝、独一无二的精绝绣工——当今天下,只有姬婴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边角上,染了些许血迹,纵然不能确定是姬婴的还是别人的,但这个发现已够让人心惊。

薛采拿着布料,又开始四下搜索,最后被他找到极阴暗的墙角里,静静躺着的另一样东西。如果说,薛采看见布料,还只是皱眉,如今看见这样东西,则完完全全变成了惊惧——

那是一枚熟皮缝制的扳指。

边角处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颜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是红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细细搜寻,眼睛又亮,真难发现地上还躺着那么一个东西。

潘方好奇道:“这也是侯爷的东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万分地肯定,主人宁可放弃一切,也舍不得这个扳指。”

“这么重要?”潘方吃了一惊,“那……”

“扳指出现在这里,说明……”薛采转过头,巴掌大的脸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乱——一个八岁孩子应有的正常的慌乱,“主人死了。怎么办?潘将军,我们……怎么办?”

西院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一对红色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浓汤,颜色黑绿,很是诡异。

听闻声响的杜鹃皱眉,问道:“是谁?难道我没命令过,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吗?”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是我呢,也进不得吗?”

“梅姨?”杜鹃一惊之后,更是疑惑,“你怎么来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们放倒了吗?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将军那一记手刀还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两个时辰都还站不起来。若非有人来救我,老奴也许就死在柴房那儿了。”

杜鹃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开来,意识到了不对劲。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亲自从死囚中挑出来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恶贯满盈的山寨头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狱后,也一并被判处了死刑。她证实过沈梅的身份背景无虚,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贴身仆人。而且这四年来,此人也确实相当可靠,明里暗里都帮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缜密,虽是心腹,这次姬婴之事,也没有对伊明说。东院大火时,只是装模作样地让梅姨去拦阻卫玉衡。听闻她被潘方放倒,心里还松了口气,没想到她现在又出现了,而且还出现得如此诡异。难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杜鹃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气,淡淡道:“今夜府中乱成一片,我的确是忘了你。回来就好。你带着什么进来了?是药吗?”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没错,老奴听闻夫人得了急病,于是带来了一副良方。”

随着她的走近,汤药味更浓,杜鹃垂下眉睫,沉声道:“梅姨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我觉得好多了,这药已经用不上了。”

“咦,夫人这是哪里话?越是病快好时,就越该下剂重药,将病根彻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经带来了,夫人好歹也喝一点。”梅姨说着,在杜鹃背上轻轻一按,将碗放到她唇边。

杜鹃终于无法再粉饰太平,挣扎道:“大胆!你敢逼我喝药?”

梅姨根本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一种甜蜜亲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该吃药。乖,别怕,这药很甜的,一点儿也不苦……”

“放、放开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鹃虽然用力挣扎,但仍是被灌了许多药下去,她的反抗逐渐变成了绝望,“为、为什么?咕……为什么?梅姨?”

梅姨灌完了药,松开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这么害怕。不是毒药。”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鹃尖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开始不停地抽搐,惨叫道,“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给你的一点惩戒而已。”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姜沉鱼顺着声音回头,就看见了门外的卫玉衡。

晚风吹拂,光影斑驳,他站在门口,衣诀飘飘,恍如天外来客。

这个时候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但是此刻的姜沉鱼却已经不吃惊了,或者说,天下再没有可以令她吃惊的东西了。她就那么淡淡地看着,看着浅笑温文俊美飒爽的卫玉衡,也看着地上呻吟不止狼狈万分的杜鹃。

杜鹃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卫玉衡的方向,惊恐道:“玉衡?你回来了?是、是、是你让梅姨逼我喝那碗药?为什么?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惩戒我?”

卫玉衡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丢到了杜鹃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缓缓落下,悄无声息。

但姜沉鱼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佛手柑。

杜鹃伸手在料上一摸,便惊恐地缩了回去,停一会儿,再颤颤地伸出手抓住该物,抖开。那是一件长袍,后背上破了一个大洞,还星星点点地染了些血迹。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而杜鹃已经尖叫出声:“这是淇奥侯的衣服!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我不是让你护送他离开的吗?为什么他的衣服会被脱了下来,而且上面还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里还有毒葵的气味,怎么回事?”

“很简单。”卫玉衡用冷酷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缓缓道,“我把他杀了。而这,是我的战利品。”

“不可能!”同时叫出这句话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杜鹃。一个是姜沉鱼。

卫玉衡阴阴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仰天长笑,用一种近似疯癫的声音道:“五年!五年……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们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卫玉衡转过头来,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当然是因为……”

一个时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挡在了上方。

狭窄的通道因火而变得很闷热,姬婴跟着卫玉衡走了一会儿,忽然停步,神情间若有所思。

卫玉衡回头:“怎么了?”

姬婴的眼神有刹那间的发怔,最后笑笑道:“没什么,继续吧。”

卫玉衡“嗯”了一声,走到暗道尽头,就要开门,姬婴忽道:“等等……”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股白烟从门外直冲而入,站在前方的卫玉衡没什么,姬婴却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张脸都白了,痉挛着倒了下去。

卫玉衡冷冷地看着他。

姬婴倒在地上,额头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瞬间,就已浑身湿透。他睁大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呼吸十分艰难。

卫玉衡道:“这烟的滋味如何?对常人无害,但对心疾者,却是至毒。”

姬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张到极致,似乎想抓住什么。饶是如此狼狈的时候,依旧没有如常人那样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卫玉衡眼中闪过些许怜悯之色,但下一刻就转成了嫉恨:“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强忍着么?啧啧啧,姬婴啊姬婴,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乌龟。遇事缩头,一声不吭,说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几步,抓住姬婴的衣襟,将他用力拖了起来,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六个字,在狭窄的通道里久久回荡。

白烟逐渐散去。

姬婴的脸,越发苍白,瞳孔开始涣散,这会儿,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还给我……还给我……你把忽儿还给我……”卫玉衡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嘶声道,“你们为了荣华富贵,硬是拆散我和忽儿,将她送进皇宫。我为了见她一面,拼死考上武状元,本以为若能当上御前侍卫,纵然此生结合无望,好歹能在近侧保护,赶逢大典之时也能远远见上一面。我所求的不过如此,但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为婿,想断了我对忽儿的念头!我怎肯如你们所愿,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们给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宁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联同左相将我贬逐,让我在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卫玉衡有才有貌,文武双全,对忽儿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凭我的才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硬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儿?为什么非要她嫁给皇帝?我、我、我恨你们……”

卫玉衡说到这里,激动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种憎恨:“所以,我对自己发誓,我要你们姬家不得善终。我要你们机关算尽却成空。我要你死。姬婴。”

姬婴的表情很悲伤。

那是一种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所以无法解读的悲伤。

那也是一种因为洞悉了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悲伤。

那悲伤很浓很浓,却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后,他只能将双眼一闭。

卫玉衡却被他的这个动作刺激到,用力将他粗暴地拖出暗道,边走边道:“你以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吗?你以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诉你姬婴,你想死,还没这么容易!来人!”

染布坊里立刻冒出了很多伙计打扮但却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卫玉衡点点头,将姬婴抛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婴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但他们还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脚紧紧绑住。

姬婴微微睁开眼睛,气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温和而灵动。

“奇怪我为什么还不杀你吗?”卫玉衡走到姬婴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姬婴淡淡一笑。笑容里并无轻蔑、嘲弄的意思,仿佛此刻被五花大绑忍耐痛楚的人并不是他。但看在卫玉衡眼里,这个笑容无疑是讽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临头,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死?”姬婴浅浅地喘着气,笑容越发鲜明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死?或者说,我怎么可能会死?”

卫玉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丧当场,你还觉得,你不会死吗?”

“我死了,谁给你四国谱?”

这句话一出,就像一记霹雳,将卫玉衡劈了个正着,他重重一震,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动。

姬婴吐字艰难,但神情看来却更轻松了:“你若不带着四国谱去见姜仲,他会放过你?”

卫玉衡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婴的肉里,鲜红的血慢慢地流了下来。

姬婴的眉毛微微地悸了一下,但依旧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

“既然你知道,那么识相的,就赶快把四国谱,还有连城璧都交出来!”

“你们没有去我家找吗?”

“哼,我们如果找到了,你还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吗?在身上吗?”卫玉衡说着,开始搜身。但是姬婴怀内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无别物。

卫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钱的扳指一眼,随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开着的窗户飞进屋子里,消失不见。

姬婴目光一紧,闭上了眼睛。

若是卫玉衡能再细心些,就能发现他双手在颤抖,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只当做是因为体内的剧痛而导致的正常反应而没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么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婴呵呵地笑了起来,刚笑两声,就转成了剧烈的咳嗽,这下,不止脖子,嘴里也流出血来。

“说,你把那两样东西放哪了?只要你说,我就让你少受点罪。”

姬婴定定地看着卫玉衡,最后开口道:“酷刑对我无用。”

“你!”卫玉衡暴怒,收刀退后几步,对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两个伙计上前,一人手里拿着个圆筒状的机关,另一人拿了个布袋,将布袋往姬婴头上一罩,再发动机关,又是一股白烟,尽数喷进了布袋中。姬婴的身体,立刻疯狂地抽搐了起来。

卫玉衡悠悠道:“这烟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在翻搅你的心呢?又像是几百只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气都是对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会死……姬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可要好好体验。”

一管白烟喷完,伙计摘掉布袋,露出姬婴的头,只见他眼中全是血丝,脸上也红一块白一块,肌肉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模样很是可怖。

“怎么样?还不肯说吗?没关系。我一共准备了十八筒毒烟,刚才用的两筒都是淡的,后面会越来越浓,你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尝试,直到你愿意说为止。”

姬婴喘了很久,终于开口,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呸。”

卫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来人!给我接着用刑!狠狠喷!”

伙计们接二连三地轮番上去施刑。

喷到第六筒时,姬婴晕了过去。

卫玉衡冷冷道:“泼醒他。”

一名伙计端着盆水走过来,姬婴身旁的两名伙计各自朝旁边让了让,好方便他走过去泼水。但就在他们退开的一瞬间,伙计突然反手将水往他们身上一泼,趁二人躲避时狠狠两记手刀,精准、快捷、干脆,两名伙计连声都没发出一个,就双双倒了下去。

卫玉衡一惊,一道黑影蛇般朝他头顶蹿来,他只得飞身后退,就在他的一惊一退间,只听“丁丁丁……”一连响了十五声,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卫玉衡眯起眼睛,原本准备上扑的姿势也停了下来,警惕地望着那名伙计,那伙计却压根儿没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将姬婴一手抱起,飞快地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婴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该人,唇角扬起,似乎是笑,但却越发虚弱了:“你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朱龙。”

那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朱龙。

卫玉衡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目光在四周飞快巡视了一下:“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朱龙答道:“印记。”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观察过,姬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做印记给你!”

像是为了让他死心,或是为了更进一步地打击他,朱龙继续回答了这个问题:“公子的印记,不是符号,而是气味。”

“什么?”卫玉衡一惊之后,恍然大悟:姬婴身上有着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闻到了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生性风流爱干净,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这种香气,但因为很浅很淡,走过就散了,怎么可能成为线索让人辨认?

这位朱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连嗅觉,也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卫玉衡又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慢慢握紧,衡量着面对如此对手,如果此时出手,会有几成胜算。

姬婴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龙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是我说的。”姬婴躺在朱龙怀中,虽然虚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但声音却极其坚定,“我——姬婴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姬婴”二字出口,整个世界乍然而沉,空气仿佛也因为这两个字,变得异常凝重起来。

眼前这个人,是顶着白泽之名长于强国的贵族;

是连当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说“再过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奥不知老夫矣”的绝世才俊;

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一动都影响时局的顶级人物。

而今,他说了一句“你不如他”,顿时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边,让他的结论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也不能撼动分毫——卫玉衡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还有,”姬婴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无能的失败者,根本没有资格娶我姐姐。不,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卫玉衡彻彻底底地被激怒,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

朱龙一手抱着姬婴,一手挥舞长鞭,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其实卫玉衡身为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武功并不比朱龙低多少。而朱龙又抱着姬婴,受到牵制,情势很不利,因此姬婴故意激怒卫玉衡,令其心智大乱。

也因此,没多会儿,卫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着气,往后退开,原本激动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去。

姬婴暗道一声不妙,紧接着就听卫玉衡将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

姬婴立刻道:“快跑。”

但朱龙刚抱着他转了个身,就见染布坊的围墙外头冒出乌压压一圈的弓箭手来。原来姜仲行事缜密,更换了一批伙计还不够,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们听到信号,纷纷现身,寒凛凛的箭头,齐齐指向庭院中央的两人。

“你以为来了个帮手,就能逃掉了么?”卫玉衡将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围墙将自己的弓箭递给了他。他接过弓箭,弯弓瞄准姬婴,沉声道,“今天,饶你再翅膀通天,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面对无数支弓箭,姬婴却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扬起唇角,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四国谱。”

卫玉衡顿时脸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龙抱着姬婴飞身跃上围墙,踢翻其中两名弓箭手,破围而出。

弓箭手们正要射箭,卫玉衡连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们吓得赶紧偏力,原本对准姬婴的箭支纷纷偏离了原来的准头,擦着朱龙的身体射落。

卫玉衡恨得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这么多人,却拿区区两个人没有办法,这是何等窝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国谱的下落还没有问出来,姬婴还不能死。于是他就仗着那点逆转形势逃之夭夭,可恶!可恶!

手中箭头颤动,只要松开二指就能令这天下第一名臣命丧当场。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恶!可恶!

那边墙头,朱龙正要往下跳,姬婴忽地“啊”了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朝后伸去。

“怎么了?”

“扳指……”

“……”

朱龙心中万个不愿,但最终还是转了回去,看准窗子飞身跳了进去。

卫玉衡本来都做好让二人逃脱的心理准备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又回来了,手上一抖,弓弦绷到极致,不受控制地从指尖滑了过去,推动箭支,破空飞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婴后背。

而那时的朱龙刚跳过窗棂,“刺啦”一声,姬婴的长袍被挂木扯住,朱龙想也没想,就顺手一扯,干脆将整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丢到窗外。

白袍在风中展开,宛如一道帷幕,将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们纷纷冲进屋子时,只见屋内空空,没有朱龙,也没有了姬婴。

卫玉衡捡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难看,半晌后,将袍子狠狠一揪,道:“他们逃不远的。给我追!”

众弓箭手连忙追出去。

之前递弓给他的弓箭手迟疑了一下,上前道:“卫城主……”

“什么事?”

“箭上有毒。”

“毒?”卫玉衡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朝手里的弓看去。

“嗯。天下剧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死,无解药。”

卫玉衡心跳加骤,逼紧了声音道:“也就是说……”

“淇奥侯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头,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风声呜咽,天地间,一片肃杀。

半个时辰后——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见的是人去楼空的染布坊。

在内室的角落里找到扳指的薛采满心绝望,想要继续追踪,却毫无线索;想要放弃,却又不肯甘心。正束手无策之际,窗棂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蹿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着追出去。检查发现,原来是一颗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棂之上,并没有如寻常那样的一撞之后就飞开,而是陷进了木头里。

四下一片漆黑,雨渐渐地停了,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是谁埋伏在暗中?又为什么要击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为了示警?还是威胁?

薛采正在满腹狐疑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子,毫无预兆地跳到了他们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对望一眼,齐齐朝石子飞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像引路一样将二人带离了染布坊,甚至带离了闹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关闭城门封锁出口,不让人离开。可那掷石之人,却知道另一条通道,沿着河岸穿过荆棘,竟有无人看管的一截断墙,跃过墙后,便已在城外。

两人追至此处,对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难以想像,薛采毕竟年幼,追到后来,气喘吁吁,逐渐不支,而潘方要照顾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后,薛采索性停下脚步,往地上一蹲,边喘气边道:“潘、潘将军,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潘方为难道:“可是你一个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们之心,早动手了。他引我们出来,必有所图,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吧。”

潘方素来不是婆婆妈妈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如遇危险,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过,潘方便离开了,几个跳跃,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着手里的烟火,蹲了一会儿,待气息平静下来后,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出来了,朱龙。”

一道灰影凭空乍现,像烟一样落到了他身边。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纹了红色三爪龙的朱龙。

薛采皱眉道:“我看到窗棂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这里,难道说……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龙点了点头,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薛采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城?还故意绕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为主人交代要先见你,稍后自会再带潘将军过来。”

薛采虽然奇怪,但没再多问些什么,跟着朱龙前行,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极尽泥泞,薛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从头到尾没有喊过半声苦,因此,当朱龙最终停下来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许欣赏之色。

“你等一下。”说完,他纵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从颤动的枝叶上纷纷落下,薛采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见朱龙抱了一人下来。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逼紧嗓音道:“主……人?”

眼前这个仅着里衣,湿透的长发蛇一样狼狈地粘在身上,气息荏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哪里还像他的主人,那个笑傲风云权倾朝野的淇奥侯?那个举手投足都为世人所膜拜的白泽名臣?那个风华无双翩翩出尘的绝世公子——姬婴?

姬婴虽然没有如他想像的那样死了,但这个样子的他,却比死了更令人难受。

薛采连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条手臂,赫然发现那整条手臂,都变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声道:“是谁害的你?”

姬婴的睫毛颤了几下,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他,便露出点欢喜的样子来:“你来了?”

“这种关头你不找江晚衣却让朱龙来找我?你是猪啊!”薛采边骂边转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凉,却原来是姬婴拉住了他。

姬婴的手没有丝毫力量,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脱。

然而,被这么荏弱无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脸色枯黄毫无生气的姬婴,仍是冲他在笑,一股无力的悲哀从脚底涌起,只能低低地说了句:“你啊……”

姬婴用另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头,纯钢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着凛冽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疼生疼。而他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样,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经完全渗透进五脏六腑,神仙难救。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随时都会死去,薛采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看见他这个样子,姬婴又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教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对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声近哽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再过几年,我肯定比你强!你……你……你凭什么现在就死掉?凭什么不给我超过你的机会,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婴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听着,小采。我没多少时间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长年累月服食药物而有了些许抵抗之力,现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我接下去说的话很重要,你要好好地听。”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两条路。第一条,去燕国投奔彰华,他是个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会好好待你。”姬婴停了一下,见薛采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没什么表情,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第二条,拿我的头颅去献给昭尹。”

薛采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雾气。

“两条路都能让你直通天梯,位极人臣,只不过一条简单些,另一条,则十分艰难。”

薛采低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的是要位极人臣?”

姬婴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你,还有沉鱼,都是一样的人。”

薛采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双膝一软,突然扑地跪倒在了地上。

姬婴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我十四岁掌权,也就是那时候起,看到了光鲜外衣下的丑陋,千姿百态。堂叔贪污,表舅受贿,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无一个,是干净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撑下去,因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难道真忍心他们穷途末路?因此虽自知这毒瘤越大,危害越广,却不能动手铲除之。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回到薛采脸上,用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姬婴的手,像小动物一样地颤抖。

姬婴摸着他的头,目光轻软:“盛衰之理,虽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婴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这个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灭。

“其实以姜仲的实力,早就可以反控时局,但他迟迟不动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等姜沉鱼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野流传——姬家,有一本四国谱。”

薛采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知道。”

姬婴笑了:“看,连你也知道。”

薛采沉声道:“我爷爷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过。不止四国谱,姬家还有一块连城壁。所谓的四国谱,是姬家自太祖以来便向其他三国密派出去的奸细,经过几百年的累积掌握所得到的讯息,里面所记载的任何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足以惊动天下,引起政变。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传、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得知了该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这点操控他们。这,就是四国谱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于是薛采继续说了下去:“而所谓的连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预料到几百年后家族的没落,因此,就把大量财富和珍宝藏在了某个地方。那块连城璧,就是打开藏宝之地的钥匙。姬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长盛不衰。”

姬婴深吸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那么,你信吗?”

薛采沉吟片刻,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薛采的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两样东西,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个答案显然在姬婴意料之外,他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有些动容,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四国谱和连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劳,四处奔走,从没睡过一场好觉,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你说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抛却一切,跟着晚衣去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的话,是可以调养回来的!”

姬婴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灵动却又柔软的东西,就那么浅浅地看着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惊。

姬婴扯出一丝笑容,却更像是苦笑,低声缓缓道:“四国谱、连城壁,都,确有其物。”

这下,薛采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婴深吸口气,朝薛采俯过耳去,说了几句话。

薛采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惊骇而变得更大。

姬婴说完,喘着气恢复成原来的姿势,沉声道:“我本想明年开始施行改革之举,但现在看来,时机需要往后再拖十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薛采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复族之时,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姬婴说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当日受沉鱼所托救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我很高兴……虽然我一生于国于家,都无真正建树,但我毕竟,为图璧,为天下,为苍生,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沉鱼。”

“不、不……不……”薛采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令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助,“不要死不行吗?求求你,不要死!姬婴,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婴闻言呆了一下,复长叹:“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求着我的时候,都不把我当孩子,取笑我时,却又说我是孩子。我哪里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这样的孩子?我告诉你,姬婴,从我能走路时起,我就不是个孩子!我没有乳娘哄我睡觉,没有同龄人跟我玩耍。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玩弹珠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宫献艺取悦先帝了;别的孩子还在哭着背书歪歪扭扭地写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代表一个国家去讨好另一个国家了;父母夸我聪明,于是要我光耀门楣;姑姑夸我坚韧,于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托给了我——你凭什么?全天下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脱了,凭什么我要继续活着承受一切?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我恨你们!我恨!我好恨!”说到这里,仰起头哇哇大哭。

姬婴看着他哭,也不劝阻,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底始终流动着一种介于欢喜与悲伤之间的复杂情绪。

暗幕逐渐散去,天边透出薄薄的光。树林里风声呜呜,仿佛也跟着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岁。

这孩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少年。

然而,他却经历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成就了一万人都不能成就一个的辉煌。

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使燕,名动四国,七岁全家灭门,贬身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况只是个稚龄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人生,残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婴望着哭得泪流满面的薛采,眼底的复杂情绪最终被怜惜所覆盖,最后低低一叹,吃力地伸出手臂,将薛采搂入怀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得更凶。

姬婴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极尽温柔。

一旁的朱龙,眼眶也红了起来,偷偷抹泪。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很短,但于在场的三人而言,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薛采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强行止住了眼泪。

姬婴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声,寒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赶快一并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没说完就死了,到时候变鬼再来烦我!”

姬婴失笑出声,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了。”

“没有了?”薛采瞪着他,“你没有其他未了的心愿了吗?”

“未了的心愿?”姬婴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当全了了。”

“那么放不下的牵挂呢?”

姬婴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间就寂寥了起来,沉默片刻,才道:“朱龙,把他们都叫来吧。”

“是。”朱龙应声而去。

薛采吃了一惊——怎么?此地还有别人?

没多会儿,三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跟着朱龙出现在视线中,走到近处,齐齐拜倒:“主人。”

姬婴“嗯”了一声。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们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

“无所谓了……”姬婴拉住薛采的手,将他推到众人面前,“找你们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你们三个也对那些没来的传令下去——从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泽的继承人。”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见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脚步轻挪,像是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朝前迈了出去,就那样以荏弱的童子之躯站在年长他许多的大人面前,开口道:“起……起吧。”

“谢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婴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转头吩咐朱龙:“把我抱到那边的山崖上去。”

“是。”朱龙立刻抱着他朝山崖走过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后,一方山崖高耸,站在崖顶,整个回城尽收眼底,而更远的地方,郁郁葱葱,随着光线越来越亮,颜色也越来越是鲜明,呈展出一种大自然独有的壮阔美丽。

姬婴将头自朱龙怀中抬起,望着远处的风景,像是痴了一般。

身后,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现在飞车赶往宜国,也许还来得及……”

姬婴摇了摇头。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虽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经全部封锁,我们回不去了,但去燕国,还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声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无不可解的毒!我们这就去接江神医,再去找翁老,齐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开的!”

“主人!不能放弃啊!”

“主人!求您了!我们走吧!先离开璧国!姜仲势力再大,皇上权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国,就什么都不是……”

“主人……”

这些哀求,姬婴全都恍若未闻,径自问朱龙道:“那边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发作得太快,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姬婴眯了眯眼睛,“不过,我能想像得到它的样子……图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气候宜人,红园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开了,美不胜收……美不胜收……”

薛采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摸出那枚扳指,递了过去。

姬婴颤颤地接过扳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万绪纷纷涌动,然后,将扳指慢慢贴到唇边,保持着那个亲吻的姿势,一动不动。

三人的哀求还在继续。

薛采忽然道:“你们别再说了,没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地抬头看他。

薛采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姬婴,缓缓道:“因为……他乡非故国。”

他乡非故国。

所以,别说姬婴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走。

虽然知道璧国充满危机,虽然知道姜仲要追杀他,皇上也放弃了他,但是,他还是不会就此逃亡别国。

人生之中,有些坚持,有些依恋,也许在旁人看来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顽固,却也是异常珍贵的。

姬婴遥望着晨光下的山峦,亲吻着他最心爱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松的,柔软的,也是最最真实的。

他在想什么?

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个制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轻热情的他,曾经深深、深深爱过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后借口买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娶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别人?是否想起最绝望的时候想过抛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却硬生生地被人破坏了计划,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是否想起了再相见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凉冰凉?

……

这一切,除了姬婴自己,没有人知道。

永远没有。

便连朱龙,所看见的也不过是染布坊中,姬婴放弃了安全逃脱的机会,固执地要回去捡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飞来,就那样射进了他的后背,直穿而出。

如果当时那枚扳指没有被卫玉衡扔掉……

如果姬婴当时没有回去捡那枚扳指……

如果卫玉衡的箭上没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条没有成立,结局就不会如此。

这枚扳指,烙刻了姬婴对曦禾的思念的同时,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对姬婴的怨念?所以,才在最关键的一刻里,用最可怕的方式,毁灭了姬婴。

祸水!祸水啊……

朱龙心中深深叹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姬婴会一直亲下去的时候,姬婴却突然朝薛采看过来,最后,把扳指慢慢地递回到了薛采面前。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枚扳指他曾经开口要过,当时姬婴没舍得给,如今,临终之际送给他,也算是圆了他当年的遗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让他如何去接对姬婴来说那么重要的一样东西?

薛采摇了摇头。

姬婴又将扳指往他面前递了递。

薛采还待摇头,姬婴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无比晶莹的液体,滚落为珠,自那张秀雅无双的脸上滑落,天地顿时遥远,万物顿时消失,只剩下眼前的这么一张脸,一滴泪,哀绝浮生。

薛采大骇,不敢再拒,乖乖地平摊开手。

姬婴拈着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刚到中途,就无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滚了几个圈,随之响起的,是朱龙和其他三人的痛哭声:“侯爷!主人!侯爷!主人……”

薛采连忙转身做出一副专心捡扳指的样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样子。

不敢看那人死时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松手的一瞬,是怅然是留恋是悲伤还是解脱……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脸,旭日从遥远的海平线那一端,升了起来。

薛采看着这轮比之以往显得更为艳丽的太阳,目光闪烁,瞳仁由浅变浓,手心攥着那枚扳指,紧紧攥住。

扳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

但那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鱼,在卫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马车,随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众叩拜,呼声重重,她平视前方,面容沉静,一步一步,仪态万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卧榻间,酒兴所至,翩然入池与群姬共舞,琉璃宫中,一派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那一天的姬忽,据说诗兴大发,赤足散发,提笔直接往墙上挥毫,该诗稿自宫内流出,为众文人争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间陪同妻子游园,对着一盆兰花细细赏析了一番,气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爱,其乐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没有上朝,将自己紧闭书房之中,滴水未进,书房外,惶恐难安的太监们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华,在弹琴时琴弦突然断了一根,他怔怔地盯着琴弦看了半天,最后一挑眉,嘿嘿笑道:“从你店里买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坚实,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这个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折时突然打了个喷嚏:“唔……是谁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吗?身为一个帝王,长得还这么英俊,惹了这么多相思,真是罪过啊罪过……”

那一天的颐殊,梳头时发现镜子裂开了,顿时摔镜大发雷霆,并赐死了两个宫女。

那一天,据说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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