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贵族内部原本便暗流汹涌,如今海夫人的生日使得矛盾更加激化。众口烁金,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非议,元昕一意孤行,以诛杀朝中谏臣来杜绝流言蜚语,至此众人道路以目、纷纷缄默。
海夫人的肚子一点点隆起来,她的情绪一直不稳定,受王爷的信笺与燕王的宠幸影响,总是忽喜忽忧。心情的变化使她胸闷气虚,龙白月得时常过来照料,有时就索性留宿蓬瀛宫。
“唉,你们真叫我羡慕,”海夫人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杯中琥珀色的补气药酒上,苍白的脸没有半点血色,“我一生下来便衣食无忧,从右相千金到小金王妃,没受过半点委屈,却没想到有今天……”
话一出口便珠泪纷坠,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凸的小腹,目光不掩憎恨,轻颤的红唇下银牙暗咬:“都是你这孽障,害我受此奇耻大辱……”
龙白月心中不忍,跪在一边劝慰:“夫人想开些,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峰回路转。”
海夫人双眸一动,若有所思的呢喃道:“是的,也许……”
夜半燕王的寝宫仍旧灯火通明,元昕歪靠在碧玉紫檀大床上,正用银匕首削着梨子。他面色紧绷,修长的手指拈着梨子,将轻薄刀刃划进雪白的果肉,簌簌转动。匕首越转越快,细长的果皮连成一线,直拖到床下。
蓦地,果皮自拇指下断裂,他眉毛一动,下一刻便将手中梨子扔了出去。有宫娥自暗处悄悄上前,弓身将梨子拾起,又无声的退下。元昕从一旁的水晶盘里又拿过一只梨,眼皮低垂着继续削,手中匕首不自觉越动越快,果皮一旦断裂,他便只管扔掉梨子再削下一个,神经质的动作最后几乎成了癫痫。
“该死——”当手指摸索着空空如也的水晶盘,怒火终于爆发。冰凉的指尖扣着盘子往地上一掠,清脆的碎裂声迸散开,晶莹的冰屑洒满大殿。元昕跟着将匕首也甩出,银刀当啷一声砸在地砖上,亮闪闪滑开几丈。
他霍然起身,披着中衣在殿上赤足乱走,踩着水晶碎片,一脚是血。胸中燥热如此一点点凉却,他抬起双眼,望着夜空中半块明月被乌云遮去,轻轻念道:“……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仔细看、嫦娥体态……”
多少年前的旧词了,他如今已将嫦娥囚在身边,可她还想着回去么?——她当然只想着回去!元昕咬牙,奋力推开大殿宫门,疾跨而出。
娇小的宫娥捧着沉重的玄狐大氅,高举过头:“陛下——千万保重身子……”
元昕侧过脸,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蓦然冷笑:“是的,朕不能露出破绽。”
蓬瀛宫中海夫人已恢复平静,她微扶螓首,阖上双眼,对龙白月道:“你也去睡吧,我累了……”
龙白月领命,悄悄收拾了药箱,起身退至偏殿卧房正待就寝,却听得大殿上海夫人一声惊叫。
风声鹤唳,蓬瀛宫无数扇殿门同时吱呀作响,好似被凶险的气流挤压。静谧的寝宫忽然嘈杂,灯盏上火花一爆,映得一道颀长身影乱纷纷四散,在椒壁上诡谲晃动。
没有太监通传,元昕就这样静悄悄领着内侍闯进蓬瀛宫。夜风吹得他鬓发凌乱,一双暗淡的眼睛半藏在长发阴影中,看不清其中意味。
海夫人紧张的看着元昕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赶紧掖着裙幅窸窣下榻,躬身拜道:“见过陛下……”
元昕没有同往常一样将她扶起,而是定定看着她,薄唇紧紧抿成一线。这时海夫人确信情况有变,忐忑的轻笑讨好:“陛下……”
元昕低着头,长袖一动,数张笺纸从他袖中滑出来,落在海夫人面前——纸上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正是她的笔迹。她一惊,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双眸张皇的瞠视元昕:“你把我家王爷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朕这次不会放过他,”元昕将自己的衣袂从海夫人手中拽出,骤然暴喝道,“朕不是把他的眼线都找出来杀了么,你怎么还能与他暗通款曲?!”
海夫人面色惨白,泣不成声的掩住脸。
元昕怒不可遏,气喘咻咻的质问她:“你若爱富贵,有贵如我的吗?你若爱人才,有文武兼备如我的吗?你若爱情趣,有比我更懂温存体贴的吗?!”
锦榻边陈设的宝器珍玩被尽数扫在地上,金石铿然飞迸,海夫人躲避着四溅的珠玑玉屑,泪流满面的摇头——她怎能说,爱不关乎其中任何一条。
元昕踉跄着退开一步,凝视着她颓然道:“……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爱?还要怎么爱?”
海夫人瑟瑟发抖,只敢盯着元昕的衣角咬牙哽咽:“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元昕,我到底是谁的妻子?”
元昕一噎,苍白的脸神经质的扭曲起来,喉咙里冒出咯咯阴笑,最后竟似哭腔:“你怀了朕的孩子,你还能做谁的妻子?明天,明天朕就称帝中原,封禅回来,你就是朕的皇后!”
“朕敲碎你的玉牒、熔掉你的金册、铲去碑铭上所有小金王妃的字样,你的名字从此只能与朕在一起!”说到激动处元昕忽然头疼欲裂,他被迫噤声,抱着头后退几步,摇摇晃晃跌在地上。内侍们惊惶失措,迭声喊道:“太医,快请太医过来……”
此时龙白月躲在偏殿暗处,顾不得乱成一团的大殿,只想去掩护贺凌云。太医很快被请了来,切脉时拿挣动不休的元昕无法,头一抬忽然想起龙白月:“龙医女呢?明明留宿在这里,怎么不过来帮忙?”
她就这样被揪到明处,心惊胆颤的挨近元昕,帮太医按住他的胳膊。幸得元昕此时双目紧闭,错过与龙白月照面的机会。太医忙得满头大汗,终于万念俱灰的昂首长叹:“不济事不济事——快请天师大人吧……”
望着内侍们又匆匆跑出去,龙白月悄声问太医道:“陛下这病症,到底如何?”
“陛下少年时情志内伤,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运、心失所养、脏腑阴阳气血失调。这几年理气开郁,明明郁症发作渐少,”太医摇头不迭,从牙缝里轻轻挤出几字,唯恐人知,“……怎会突然到此药石无灵的地步?”
龙白月一惊,不由得担心紫眠——元昕脾气阴晴不定,若注定无法治愈,他参与治疗岂不是惹祸上身?
就在她忐忑不安的当儿,紫眠已被内侍从天师宫请了来。他走进大殿,定睛望了一眼龙白月,跟着上前与太医寒暄、商榷用药。紫眠原就熟知元昕病症,此刻便从袖中取出“玉艮丹”,命内侍撬开元昕紧闭的牙关,伺候他服下。
“除了海夫人,其他宫女最好避让,有内侍服侍即可,”紫眠向太医提议道,“服‘玉艮丹’志在清静安神,最忌阴气冲撞……”
太医会意颔首,依言行事。
龙白月曾以殿上一舞得燕王青眼有加,有关她脱身的细节却是知者甚少,元昕未特意寻找她,近来又一心专宠海夫人,因此宫中上下都当龙白月已成燕王过眼云烟——此类例子太多,所以很快被众人遗忘,无人再提。
有这样的前科,龙白月便是身为医女,此刻也得退下。她暗喜紫眠掩护自己,如蒙大赦般躲回卧室。
大殿里元昕悠悠醒转,眼神清明片刻却又一黯。他侧脸扫视榻边众人——惶恐的太医;平静的紫眠;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惊惧不忿,却又沉默颓靡、花容惨淡的海夫人。
元昕眼珠微转,在心中说服自己:他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醒悟回转,不再糊涂。女人家目光短浅,她已为人妇,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情有可原,他又何苦把她吓成这样?
“朕原谅你一时糊涂……”元昕嘴唇翕张,对海夫人轻声道,“你无需惭愧,没有关系……”
海夫人身子一颤,只觉得满心的冷灰被人扬开,眼前灰蒙蒙一片——她根本不能指望元昕体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他只会目空一切,钻在牛角尖里自说自话。
“谢陛下……”海夫人垂下眼,有气无力的回答。
元昕当她知错,也惭愧自己竟如此激动忘情,大失帝王的沉稳。他虚弱的对紫眠说道:“天师,朕已经感觉到了,朕越来越不对劲。”
“陛下多虑了。”紫眠欠身一礼。
“不,”元昕打断紫眠,暗淡无光的黑眸沮丧半阖,“朕能感觉到,情况很危险很糟糕——朕的思绪经常越转越快,快到无法控制。周围人都在害怕朕——朕太容易生气,让原本可以掌控的事情变得荒唐走样——知道这些朕更害怕,朕无法控制自己……”
“请陛下宽心,”紫眠暗自心惊,只能姑且出言相慰,“陛下只需静心调理,很快便能好转。”
“没那么容易,”元昕扯扯嘴角,冷笑,“那么多人找朕的麻烦,与朕作对,朕想修身养性都不成——索性一鼓作气,将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从此安心。成败在此一举,若皇天佑朕胁下青云不散,得谋大举,朕便从此尽心养护这身皮囊——若是不成,一切皆是天命,朕现在也懒得花那么多功夫!”
紫眠心中又是一惊:元昕只怕已是病入膏肓,一颗丹药才作用片刻,转眼便暴躁依旧,偏偏他又有生杀大权在手,照此发展下去,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只能是痴心妄想。
此时元昕挣扎着坐起身,出了一额虚汗,阴沉沉道:“朕要回寝宫。”
他一时兴起冲来蓬瀛宫,如今发泄掉所有精力,浑身惫懒只想睡觉。内侍见燕王迈不动步子,慌忙担来肩舆,扶着元昕歪倒进去,战战兢兢扛走。
太医与紫眠依礼告退,蓬瀛宫总算安静下来。龙白月担心海夫人,摸回大殿要扶她睡下,岂知刚碰到海夫人胳膊,便被她一下子甩开。海夫人抓散自己的发髻,脸色煞白双颊却病态的酡红,气喘吁吁的哭骂道:“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
翌日早朝,元昕便颁下圣旨,大意为年后将以天子仪仗前往泰山封禅,正式称帝中原;同时又令枢密院征调各路大军共二十四万,听候调遣以备南征之需。
诏令一发,朝野震动。
反对声势如潮涌,猛不可当。原来燕国经过内战消耗、南伐中原,本国亦大伤元气。如今既已问鼎中原,休养生息方是安国利民之道,何况天堑难渡、江南水师又声名在外,因此朝中官员大都希望划江而治。
元昕闭目塞听,正愁拿不出东西塞住众人嘴巴,这时瑶池殿倒是传来捷报——原来灵宝已将攻城“头车”做好。
这下元昕龙心大悦:“很好很好,明日朕亲率禁军出城校验‘头车’战力,文武百官皆须登城观看!”